这样弥漫雨林上空的乌云,在气候多变的南海中倒不算少见。
只是,这片乌云凝聚已久,却迟迟不见雨下;蒸腾涌动的灰暗云气中,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白色雾气在慢慢朝下方延展,小心翼翼弥布,慢慢探入到绿叶婆娑的雨林之中。水雾迷漫之时,云气雾霾遮蔽了海岛上空所有的阳光,让浓密的雨林显得更加闷热。
过了大约半晌功夫,雨林上空云阵依旧,只是那缕白雾已经全部没入绿林之中。等一缕洁白的余縠刚消失在树梢枝头,那蒸蒸腾腾的云霾便倏然落地化作一位白袍男子。落地现形,这化雾而来的奇异怪客便东张西望,神色凝重,似乎在忙着寻找什么物事。
“奇怪!”
忙活了一阵,这位风度翩翩秀眉明目的俊美神人便满脸讶色,心中怪道:“奇怪,那琼肜姑娘明明就该在这里,怎么现时气息全无?”
原来这位小心前来的白袍神人正是那位冥雨之乡的龙神部将骏台公子。先前他跟孟章夸下海口,这些天里便一直隐藏在遥远的南天,运用他全部神力窥测四渎这边的动静。此事他已筹划良久,只准备觅得良机便伺机行动,预计一举倾力将那关系张醒言福运命数的稚龄少女诱来,彻底扭转四渎玄灵气贯长虹的气数。
就这样窥探数日,努力观察这小少女出没规律,这一日终于让骏台等到良机;通过弥布南海上空的云气骏台感应到,今日这琼肜又落单,和昨天一样孤身一人来到远离四渎大本营的海岛雨林中休憩。见得这样良机,骏台便赶紧小心着乘云化雾而来,准备使尽浑身解数将这遇人不淑的无辜少女超擢苦海。在这位龙神雨师的心目中,那位纯净天真的小姑娘已完全变成一位不幸遭奸人哄骗的无知少女,不知自己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既是如此,他骏台自然要挺身而出,不惜一切将她救出火海!
只是,让乘兴而来的冥雨公子有些奇怪的是,明明自己此前早已探测明白,那琼肜姑娘现在应该就在自己附近,但不管他如何运用神机,却始终探不出那缕自己已经十分熟悉的气息。就这样一无所获地折腾好一阵,本来信心十足的冥雨公子白玉额头便不免冒出好几滴汗水。
“嗯,不须急躁。应该就在附近!”
一边提醒着自己不可焦急,骏台一边继续耐心寻找。等飘然跨过一段横躺在地上的巨木,他便立定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周围细微的风声叶响,看看有没有什么许蛛丝马迹。而在这样环顾四方小心观察之时,容貌优美的冥雨乡主还时不时望望身边的风梨花叶;这些雨林奇花螺旋形的绿叶里蓄着的水潭,犹如一块块明亮的水镜,正可对着它们左顾右盼,时时检查自己的服饰发型有没有走形。
就这样又细心寻找一时,到最后都几乎快要放下身段去拨草寻人,骏台却还是始终一无所得。
这样行行走走,忙忙碌碌,不知不觉中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到得这时,深入敌后的南海龙将也不免有些焦躁;踏在草丛湿苔中,只觉得自己身边的雨林变得更加燠热憋闷,颇为难熬。原本林间还飘移着一些风息,此时却踪迹全无;随着他一步步深入,身边的林木越来越密集,四下里也越来越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火炉。而在这样郁闷憋气之时,脚下身畔那些花花草草枝枝叶叶也开始和自己作对,一路行走时常常有粗大的枝桠突然出现在眼前,好几次都险些让他撞头;那脚下踏着绊到的青苔树筋更是不计其数,弄得他一路磕磕绊绊,正是十分狼狈。
面对这样局面,原本盛气而来的冥雨乡主正有些哭笑不得。又这样踉跄走了一时,在一片稍微稀疏些的林木中停下,骏台忽然发觉自己此刻竟已是汗水湿衣,那件精心挑选出来的白色云袍,已不时粘住自己的后背,感觉十分难受。觉出这点出师不利的雨师神将倒有些笑自己作茧自缚;自己生发的雷雨前闷热天气,到最后竟还是他自己承受。
“罢了。”
一阵胡思乱想之后,骏台忽觉身上汗气盈鼻,便再也忍耐不住,走到林间空地伸出手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转眼就在自己身畔方圆两丈内下起一场阵雨。眨眼之后,周围便雨如瓢泼,耳中净是雨打林叶之声。
“痛快!”
淋在大雨之中,骏台仰天无声而笑,正是十分快意!
只是,就在这时,正当汗湿重衣的雨师神将淋在自己招来的大雨中有些忘乎所以时,忽听有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这位大叔,是你吗?”
“呃?!”
冷不防听人说话,骏台倒唬了一跳,猛一转身,只见到一片风雨飘摇的旱莲巨叶中,正有张粉玉一般的小脸冉冉升起,须臾之后便见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少女立在田田荷叶中,微微仰着俏靥朝这边嫩声嫩气地问道:“这位大叔,刚才是你泼水的吗?”
——是啊,“粉妆玉琢”,这词形容得多好!说什么“颜最媚、齿最稚”?说什么“翠眉未画自生娇,玉靥含嗔还似笑”?一个“粉妆玉琢”便道尽这女孩儿所有的容冶神髓!而那些刚刚淋下的晶莹雨滴,缀在她粉靥上青丝边,又如那清晨璀璨的凝露滚动在夏日初绽的香荷之上,真个是娇艳欲滴!面对这样的翠叶碧荷玉粉娇儿,那颗心儿忽然怦怦直跳,又忽然变得幽静,恍恍惚惚已不知身在何处。心神恍惚之际,风流倜傥的惊艳之人已在心中暗暗起誓,誓言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将那粉妆玉琢、娇艳欲滴八字形容其他任何人物!
“……”
就在骏台神魂颠倒之际,那壁厢被他在心中赞到天上之人却毫不知情,只是一脸的迷惑。
“这位大叔真的好奇怪啊……”
看看骏台一脸的痴迷傻笑,小琼肜不禁大为后悔:“呜!刚才应该藏着不出来的……”
原来自从骏台潜进这片雨林,自他刚一着地就被酣睡中的琼肜惊觉。当时她猛然醒来,伸鼻嗅了嗅这不速之客的气味,总觉有些古怪,便立即乖觉地屏住呼吸,不让这怪人发现。
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忍耐了好久,这位奇怪的访客竟然跑过来,伸手在她头顶浇出好大一片雨水;猝不及防之时,那些黄豆大的雨水从头顶莲叶自己扣挖的那两个小洞中灌进来,直淋得她满头满脸都是。如此一来,她便再也按捺不住,立即从莲叶掩盖的青石上坐起来跳下,想问清楚这大叔为何如此无礼,竟无缘无故泼水,比她还调皮!
因此,虽然见骏台此刻如同呆傻,小丫头暗悔了一回后还是仰着小脸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位大叔,刚才是你泼水的吗?浇得别人满脸都是!”
“……”
等琼肜再次出声,那位如痴如醉的冥雨公子才如梦初醒;听明白琼肜问语,俊朗的雨师却有些尴尬,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一阵口角嗫嚅之后,骏台权衡一下,也只得支吾回答:“呃……这位小姑娘,刚才并非是我泼水;我想应该是下雨了吧?”
一边答话之时,骏台赶紧暗中施法,把那已经转小的阵雨赶紧停掉。
“是下雨才怪。”
听得骏台之言,小琼肜心中暗想道:
“这个大叔不老实!”
小琼肜正自腹诽,却听那白袍男子又叫她:
“小妹妹啊,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叫我大哥哥就行?哥哥我虽然年纪不小,但看起来也不是很显老!”
一向以容貌自诩的千年神将,说这请求时正是一脸郁闷。
“好吧。”
琼肜闻言,勉强答应一声便道:
“那大哥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琼肜就想告——”
“琼肜小妹!”
正当琼肜想要告辞赶紧回去,话还没说完,却忽见眼前这大哥哥突然整了整衣袍,飞快转过身去,两手别在身后,昂首挺胸朝天唤了声她的名字。
“……”
见这情形,琼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赶紧也着忙顺着他目光所视方向朝天看去,却并不见自己在那里。
“我在这里呀!”
低头看看自己,琼肜立时恍然,赶紧提醒怪哥哥看仔细。谁知道就在此时,她却忽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自己身边蓦然响起:“琼肜小妹,你先别忙,且听我骏台一言!”
骏台脸色凝重,语调飘渺却深沉,已如同完全变了个人。只听他正说道:“琼肜,你知道为什么春天花会开?你知道为什么冬天会有雪?你知道为什么云后会有雨、雨后又有虹霓?”
“你知道为什么日月从东方升起,又在西边落下,为什么中土大地春去秋来,四季轮回……你知道为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云边的闷雷般轰隆隆不断传来,正显得高远而沉实;而在这浑厚磁实的嗓音轰鸣声中,那个唯一的听众除了开始被唬了一跳,之后却一直目瞪口呆,满脸的愕然!
“噫……”
好不容易等到他轰然的话语间终于有了个间隙,目瞪口呆的小妹妹便赶紧插话,飞快说道:“大哥哥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呀!~这些都是因为自然呀;自然而然,就是那样呀!”
“自然而然——”
听到琼肜这回答,满脸散发着圣洁光辉的冥雨公子施施然转身俯下,继续用着浑厚的嗓音隆重回答:“嗯,自然而然,这话对而不对。自然者,自然而然,其实只是见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琼肜小妹你可知道,这世上的所有一切,包括我们自己在内,都有各自存在的理由。”
“是么……”
小少女听得似懂非懂,雨师神便耐心解释:
“是的,我们所处的天地之中,绝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东西。比如你可否想过,为什么天空闪电之后会有雷声?天有雷霆,是因为电闪之时,阴阳相激、感而成——”
雨师将口中那个“雷”字还没出口,却忽见小妹妹又是雀跃插话,快活说道:“闪电之后会打雷,这原因我知道呀!”
“呃?你知道?”
“是啊,那是因为闪电能把旁边的空炁烧得很热,一下子炸开来就像爆竹一样!”
“呵!是嘛……”
听得琼肜这解释,一向只知“阴阳相激感而成雷”这样大而化之道理的冥雨公子,倒也觉得颇为新奇;心念微动之下,便偷偷在手中朝身后遽然劈出一道火苗,焰苗极细极炽,想试试是不是真和琼肜说的一样——谁知才一施法,便听身后“轰隆”一声闷响,前后速度如此迅疾倒真把骏台给吓了一跳,直等定了定神才想起来问道:“这道理……谁教你的?”
这样高明的义理自然不可能由这样童稚天真的女娃儿琢磨出来,骏台心中一时也对那教她之人十分好奇——果不其然,刚刚问毕便听得琼肜应声回答:“这是醒言哥哥教我的!他——”
“呃!我知道了!”
见自己不小心问出这话,竟让她喜形于色说起那少年,骏台顿时神情一窒,心中暗悔,赶忙转移话题:“是啊,琼肜你看,但凡世上之事都有道理,绝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死心塌地。凡事细细想来,便觉得十分有趣。”
说到这里,白衣胜雪的雨师公子俯下身去,一脸和颜悦色地说道:“其实,琼肜你不知道,你骏台哥哥还知道很多更有趣的故事义理。不如,你这就跟我回去,到哥哥南边的家中作客,我们一起慢慢研究探讨!”
说出这样邀请之时,温文的公子彬彬有礼,正显得无比地真诚。
只是,就在骏台信心十足地等待琼肜答应之时,却忽听小女孩儿开口问道:“骏台哥哥,那你家住在南边的哪儿呀?”
“在……”
“在冥雨之乡。你听说过吗?”
骏台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毕竟,这回本来就是准备用他有口皆碑的风采博识劝导这少女弃暗投明,追随自己而去;因此自己只需真诚相待,实在不需矫言隐瞒。
只是,听得骏台这样回答,琼肜却忽然沉默下来,心中变得既沮丧又气愤:“呜,遇坏人了。冥雨之乡,不就是南海那个坏水侯手下占的地方?”
“哼!这些堂主哥哥都告诉过我,不要把我当白痴!”
正当琼肜立在碧荷之间暗地气愤,却听那冥雨乡主又是开口说话:“好吧,既然琼肜妹妹一时没想好,那我们接着再说会儿话!”
这样缓颊之辞,自然是骏台察言观色,见琼肜默然无语便猜她应该还是举棋不定。见得这样,骏台便准备跟她继续畅谈,再稍微多花点功夫将她诱引回去。
想来,以南海冥雨乡主往日坐揽云涛、在冥雨乡中面对千百仙友坐而论道的气派,今日单独面对这涉世未深的少女,只要再耐点心,多聊几句,想叫她追随自己而去还不是手到擒来!
当然,他现在也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必须将这女孩儿带回去,因为一来,现在南海战事已然吃紧,几日前听得战报,说是那突然崛起的少年忽在鬼方西南的南海万军丛中斩杀一名兽神,据说其时前后只费举手之劳——虽然他骏台从来都知道,那次统军的主帅祸斗神一向志大才疏,不知出于什么念头轻率撤军后,在水侯面前陈情时不免会对战事夸大其词,只是无论如何,那名列吞鬼十二兽神之四的青羊确实被斩身亡,头颅也被鬼方得去,这样一来,自然又再次证明那张姓小子鸿运当头;如果自己再不将眼前这位和他命理紧密相连的小女娃儿尽快解决,则日后必然会造成更加难以收拾的恶果。
而除了这个军族大事的理由之外,今日让他骏台如此接近地看到这小少女美玉一般的容颜,灵葩仙藻,冰华玉仪,这女孩儿的天然容颜竟让他这个自诩文采风流的雅客拙于形容,如此一来,也早让他对她喜爱入骨,只想将她早点带回,朝夕相处。
于是,在这片雨后的绿林碧荷间,颀身长立丰神如玉的神人依旧耐心地谆谆诱导,侃侃而谈;他对面那个怔然站立的稚龄少女,一双明如春水灿若天星的眸目却不住地一闪一闪,也不知是否被温润如玉的雨师公子渐渐打动……
这时候,就在这一对相谈之人的附近,也不知是否被刚才骏台随手发出的闷雷惊动,有几只白色的林鸟正在绿林中一路扑簌簌朝远方飞去,避入远处的海阔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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