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王町的商店街上有一间小型的旧书店。刚才,我看见一个同年级的朋友进了书店,我便也跟着走了进去。我装作偶然遇见他的样子,两个人开始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甚至聊到了大扫除值日等等。通过交际,我发现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年,与仗助君和亿泰君不同。他的身高和体型都与我差不多,并没有参加学校里的任何社团活动。现在,书店里只有我们二人,店主大叔一个人闷在收银台后面的小屋里。“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他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了雨声,而我们二人都没有带伞。
“再在店里等等吧,雨肯定马上就会停的。”
我向他说道。我们一边在书店里等待雨停,一边兴致勃勃地聊起了漫画。
“广濑君,你看小说吗?”
他一边浏览着陈列在书架上的袖珍本旧书,一边向我问道。
“偶尔会看,但没有漫画看得多,而且我只看我喜欢的漫画的小说版。”
“漫画的小说版?你是指把漫画里的内容直接改写成文章吗?”
“出场人物是相同的,但内容上会有所创新。”
“这和同人志好像没什么区别吧?”
外面的雨声仍旧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书店的店门早已关了起来。那个同年级的少年从书架的高处取下了一本袖珍本图书,开始翻阅起来,而我的目光则集中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校服袖口挽着,露出小臂上的一道红色抓痕。我若无其事般地向他问道:
“喂,我看到你的手臂上有一道红线,那是抓痕吧?是被谁抓伤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弄伤后留下的伤痕。”
那个朋友若无其事般地回答道。
“什么时候?在哪里?”
“就是最近,在学校的时候弄的。我在学校的某间教室里望见了窗外的滑梯和秋千……”
“滑梯和秋千?我们学校里应该没有这些东西啊。”
“你这么说的话确实没错……。不过,我的确记得自己看到了。难道是我看花眼了吗?为什么我的手臂会被抓伤呢……”
他不停地翻着书,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手上的动作仿佛是完全出于下意识的行为。
“真奇怪啊,手臂明明被抓伤了,可自己却忘了是怎么回事……”
他用左后托住书,右手手指一页一页地翻着。哗啦哗啦,剩下的书页越来越少。突然,雨声在一瞬间变大,然后又恢复了正常,原来是有人打开店门走了进来。那位朋友向入口处瞥了一眼,然后又继续将目光集中在书本上。
“对了,你知道岸边露伴这位漫画家吗?”
听到我的询问,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可是最棒的漫画家,我认为他的作品已经达到了艺术的境界。”
说着,他仍不停地翻着手中的书。而且他并没有注意到,手中的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他翻过底页后,连封底也翻了过去,接下来,他竟然无意识地把书翻到了自己拿书的左手上。就在他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惊讶表情的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谢谢,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站在我身后的正是岸边露伴。那个同年级的少年已经昏了过去,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漫画家的话。因为他倒在地上时受到的冲击,他手上和脸上皮肤开始一片片的剥离。一块块薄薄的皮肤翻卷着,宛如杂志的一页页纸张,无法想象那是肉体的一部分。皮肤表面排列着一行行的文字,那是他自己的记忆和心理。
“让你久等了,因为今天是截止日期。我接到电话的时候,还有十六页完全处于白纸状态呢。”
我在进入旧书店之前曾打电话把他叫到这里来。我不知道这个我行我素的人是否会来,但我觉得他应该也对整个事件感兴趣,因为这些在将来都会成为他创作漫画的素材。
“你没写完原稿就到这里来,没关系吗?”
“没写完?你在说什么啊?我已经写完了,刚刚才送到出版社那里。”
岸边露伴弯下瘦瘦的身体,卷起那个同年级学生的袖子,确认着他皮肤上的红色抓痕。随着岸边露伴抬起那个少年的手臂,皮肤如纸般纷纷散落。
“已经有近三十名学生的手臂上留下这种抓痕了,而且不仅仅是男生,还有女生,甚至还有老师……。中等部里也出现了有抓痕的学生。”
“这种现象应该也是那家伙的‘替身’的能力吧。”
“不可能所有人都在同一天被抓伤手臂,也不可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抓伤。因为现在是冬天,所有人都穿着长袖衣服,即使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抓住手臂,也不可能隔着衣服抓出这种伤痕的。而且,我在上课时确认过所有同学的手臂,他的手臂在那时还没有抓痕。”
我们本来准备搜寻手臂上有抓痕的男生的,但看来犯人已经对我们的行动有所察觉了,所以才会想出这种对策。那家伙肯定是想通过增加与自己拥有相同特征的人,来避开我们的搜寻。
“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呢——他们所有人都相信手臂是被自己抓伤的……”
岸边露伴低头望向已经变成书本状态的昏厥少年,口中说道。
“我们来检查一下,也许能像猫那时一样发现抓痕出现的原因。”
虽然有些对不住那位同年级的朋友,但除此以外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那位同学的脸像纸一样卷曲着,岸边露伴翻弄着他的脸,就像在看杂志一样。我们一同阅读起那位同学被文字化的记忆。
“看来,他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少年,并不是‘替身使者’。也就是说,他并不是我们正在搜寻的犯人。嗯,他的成绩位于中上游,噢,这里还写着他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
“请不要只注意这些。”
“你还是那么一本正经啊。嗯,他的爱好是看书,看来他一有时间就会去看书,最近看的书是创元社出版的《书的历史》。说起来,你知道人类历史上最畅销最持久的是哪一部书吗?”
“应该是圣经吧?”
“趁着我们现在在旧书店里,我就告诉你一些关于书的小知识吧。书的历史和圣经之间存在很深的关系。只要查阅书是怎么起源的,肯定就会涉及到圣经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为了宣扬神的圣训,教会便出版了圣经。因为当时还没有印刷机,所以是由修行僧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古腾堡就是为了出版圣经才发明的印刷机。书的历史就是宗教的历史。神的圣训被印刷机无数次地印刷出来,不久便遍布全球了。”
“我对宗教不是很了解。”
“开始思考文明的时候,宗教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因为它牵涉到政治、艺术、科学等所有因素。喂,你看看这个。”
岸边露伴指着那位同学的脸的内侧向我说道。他的记忆已经被文字化井显示在皮肤上,但有一个地方很奇怪,只有那里的文字密度是最高的。在一行行的文字之间,还额外排列着一些细小的文字,这些文字被硬生生地挤进了这块狭小的空间。这些文字的字体与其他部分的不同,给人一种仿佛是正文后的补记一样的印象。
“咔、咔、咔、咔、咔……。我的头仿佛要裂开了。必须用指甲在手臂上抓挠,咔、咔、咔,皮肤剥离,夹在指甲缝里。必须在身体上打穿一个大洞,让空气从中通过,否则脑袋就保不住了。大家的声音都那么讨厌,让我感到越来越难过。声音从窗外的秋千和滑梯处传来,他们玩得那么悠闲。混蛋!我想去揍他们。立在广场上的时钟指针一动不动,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我的脑袋仿佛要裂开了。必须在身体上打穿一个大洞,让空气从中通过。必须抓伤手臂,让热度和空气从中通过,这样我的头才不会裂开。咔、咔、咔……”
书店内异常安静,只能听见外面的雨声。我和岸边露伴交换了一下眼神。
“只有这部分显得比较混乱。”
“看来他还对文章进行了校正,硬生生地在这里插了一段不同的场景。”
直觉告诉我们,这部分的内容恐怕是其他人写上去的,而并不是这位同年级少年自己的经历。
“看来,他以为这段文字是自己过去的记忆呢。”
“难道犯人的‘替身’拥有编造记忆的能力?可是,不管怎么说,写在上面的只是记忆而已,为什么手臂上会出现抓痕呢?”
岸边露伴低头望向地上的一本书,那是那位同学刚才拿在手里的袖珍本图书。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在读到非常棒的漫画或小说时,出场人物的痛苦仿佛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这个少年身上发生的现象就让我有这种感觉。我觉得,他记忆里的这段经历也许是真正存在过的,因为它太过真实了,甚至令肉体都受到了影响。而且,心和身体是联系在一起的。在心里写入这样一段话也能令身体受伤,这就如同‘替身’受了伤,‘替身使者’本人也会受伤的道理一样。”
我隐约意识到了犯人的“替身”的真面目。如果他说得没错,织笠花惠肯定是被人植入了交通事故的记忆,这令她的肉体产生了被车撞飞的错觉,所以,她才会在家中受到那么严重的伤,仿佛遇到交通事故一样,而寝室里的家具却完好无损。
“还有,你刚才提到了‘编造记忆的能力’,准确的说,这种表达方法并不正确。犯人恐怕并不能随心所欲地编造记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织笠花惠的死因是失血过多,而不是猝死。她是因为受伤后长时间没有得到处理才死去的,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为什么犯人没有让她猝死呢?如果犯人能够随心所欲地编造记忆,随心所欲地令对方受伤的话,完全可以为对方植入因心脏病发作而死去的记忆,而且,这样做的风险还比较小。如果当时有人发现了受伤的她,那她就有可能获救。这样看来,犯人所植入的记忆恐怕是有一定限制的。”
“限制?”
“按照我的想法,犯人恐怕只能为对方植入‘自己的记忆’。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好几个疑点,比如织笠花惠没有猝死的理由。因为犯人本人并没有猝死的经历,所以他无法为对方植入猝死的记忆。”
“那空中飞车的事件又怎么解释?织笠花惠身上被保险杆撞击的伤痕位置很高,通常根本无法想象,简直就像被浮在空中的车撞了一样。”
如果犯人不能随心所欲地编造记忆的话,她身上是不会留下那种伤痕的。可是,岸边露伴却镇静地回答道:
“我们可以这样猜测,事故的记忆存在于犯人的孩提时代,在发生事故的时候,犯人的身材还非常矮小。因此,保险杆的撞击伤痕位于右腿的根部附近。在将这种经历植入身高达到一米六九的织笠花惠的体内时,保险杆的撞击伤痕也被刻印在了同一位置,所以才会造成如此奇怪的现象,仿佛没有一辆车会拥有这种高度一样。犯人的‘替身’只能植入‘自己的记忆’,这样想的话,就可以接受了吧?”
岸边露伴取出钢笔,开始在那位同学的脸的内侧写字。
“醒来的时候他会什么都不记得,在旧书店的时候一直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醒来后应该不会记得我的存在,也不会记得自己变成了书的状态。接着,岸边露伴用钢笔将犯人写下的文字画上横线,清除了这段记忆。
“这样一来,不好的记忆就会消失,只是不知道他手臂上的抓痕是否也会消失。”
“犯人竟然能够操控记忆,这和你的‘替身’简直太像了……”
“说到这里,还有一些疑点无法弄清。例如,在犯人与织笠花惠隔着窗户面对面的时候,他为什么要脱掉校服的上衣呢?”
“从结果来看不是很好吗?正因为他脱掉了上衣,我们才知道他手臂上有抓痕。如果不是她养的猫托莉尼特看到了那一幕,我们几乎毫无线索。”
“你不觉得奇怪吗?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有必要在户外将手臂露出来吗?”
“也许他不想让血溅到自己的衣服上……”
“织笠花惠和犯人之间隔着窗玻璃呢,血不可能溅到他身上。也许犯人的这一举动正是我们查明他‘替身’的最重要的一点。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正确答案,但如果某天和犯人当面对峙的话,这些细微的疑点也许就会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说完,我们同时陷入了沉默。书店内充满旧书的气味,今人感到心情平静,仿佛置身于寺院中。
“仗助那家伙怎么样了?”
岸露伴有话没话地向我问道。
“在那件事发生后,他仅有一天没去上学,不过,现在神经还绷得紧紧的呢。”
在上周的夜里,仗助君的母亲手臂出血,昏倒在地。幸运的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正是仗助君。借助他“替身”的能力,他的母亲很快就得到了治疗,恢复得也很快,甚至没有留下伤疤。可是,流失的鲜血是不会重新回到身体里的。他的母亲需要尽快输血,仗助君就将她送去了医院。五天后,他的母亲已经平安出院了,但仗助君自己却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
“也许是他的发型成为了犯人的目标。”
岸边露伴嗤之以鼻。他和仗助君之间的关系很差,两个人只要一见面,气氛肯定就会变得十分恶劣。如今,除非在街上偶然擦肩而过,否则他们两个人是不会见面的。
“‘替身’当时也许就隐藏在某件东西里,比如送到的信封里……”
据说,仗助君的母亲打开信封后手臂马上就开始出血,昏倒在地。可是,信封里却空空如也。信封本身是市面上的常见货,从中找不出任何线索,也无法通过写在信封上面的“至东方仗助”的字样来确定犯人。
仗助君的母亲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医生问起她是怎么受伤的,她的母亲做出了如下的回答——
“我突然用剪刀刺伤了自己。”
无法想象仗助君听到母亲如此回答后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一直闭口不语,我们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不过,仗助君肯定不会放过犯人的。
“请你也清除犯人在仗助君母亲身上植入的记忆吧。”
“确实这么做比较好。虽然仗助那家伙不会领情。那么,我们这就回去吧。”
那位同年级的少年翻卷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正常,因为岸边露伴的能力“天堂之门”已经解除了。他仍在昏睡中,不久就会自己醒来,所以我们并没有叫醒他。
我和岸边露伴走出了旧书店。天空中万里无云,天边亮起美丽的晚霞。正因如此,仅在旧书店周围响起的雨声听上去才显得那么奇怪。当路上的行人通过时,脚下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岸边露伴听着这声音,偏头问道:
“这声音是康一君弄出来的吗?”
“因为露伴你迟迟不来,我不这样做很难留住他啊。”
一条蜥蜴般的尾巴从我们面前横穿而过,那是我的“替身”——名叫“回音”。
“不知道犯人的‘替身’是什么形状,叫什么名字。”
在步行的途中,我向他问道。
“名字?这种‘替身’的名字有很多都取自于西方的音乐。”
“真的吗?”
“开玩笑的。”
回音解除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后,周围突然变得无比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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