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木做了一个梦,梦见人变成球的形状。
梦的起头是这样的,某个狭小的房间,大概只有三坪大,里面放着一台小小的电视和壁橱。三木在房间的正中央,跟一个人面对面站着。
那个人的手臂受了伤,上头有一道数公分长的伤痕。
三木抬起他的手臂,抚摸着伤痕,结果被他摸过的皮肤就像黏土一样变了形,手臂表面变得光滑无比,伤痕就这样被抚平似的消失了。
三木缓缓审视那个人的指纹。一抚触到那些凹凸细纹,表面就变得像用刮勺整平过一样。
就这样,三木像在玩黏土似的,一点一点去除那个人身上凹凸不平的地方。
用力握紧手指,五根手指就压黏成了一团。三木使力反复地揉捏,那个人的身体便慢慢地愈变愈圆。
而这个人始终没有丧失意识,虽然不发一语,眼睛总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三木。
到最后,这个人的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任何突起的部位,只剩下光滑、圆球状的上半身;一个白色的、几近恐怖的球形。仿佛为了证明这物体曾经是个人类,球面上许多地方长有黑色的毛。而且在这个光滑的球面上,唯独剩下一颗没被揉进去的眼睛。
这个眼睛会眨眼,视线也会追着三木移动。
完全成了球的这个人无法移动身子。当三木走出这个三坪大的房间时,他也只是用小小的眼睛直望着他看。
“又睡着了呀。”
睁开眼,传来的是相泽瞳的声音。她躺在书房的沙发上,腹部使力弯曲布袋里的上半身来打发时间,沙发反弹着她小小的身躯,她好像很喜欢这个游戏。
三木收拾写到一半的稿子,望向窗外。天空阴阴的,快下雪了吧。三木将暖炉转强,拿起冒着热气的水壶冲了杯咖啡。
“那杯咖啡看起来很好喝。”相泽瞳说,“我问你喔,为什么要开暖炉呢?应该没那么冷呀?”
三木跟少女解释,被他弄伤之后伤口还没愈合的人,是不大会感受到寒冷的。
“我的伤口还没愈合吗?”三木告诉少女,她的伤口仍旧维持手脚刚切断时的状态,一直是没愈合的鲜红色。
拿着咖啡杯走到窗前,三木瞄了一眼埋金田尸体的地方,枯木遮住了树林的地面。从二楼窗户可以看见整片森林,这栋屋子四周有许多枯木,不过再远一点就慢慢换成杉树林了。
隔壁山上也有一栋和这屋子很像的砖造屋,屋顶外形也都一个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颜色。
“又觉得有人了吗?”相泽瞳问。把金田正埋进后院,已经四天了。
三木离开窗边,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放着那个在屋旁捡到的东西。
“有人在调查你吧,这个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然哪有可能不知道是谁的东西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呢。”
但是,他并没有亲眼看见那个人。他必须查清到底是谁对自己起了疑心在这栋屋子附近进行调查。
三木看着抽屉,思考这会是谁的物品。是自己认识的人的东西吗?
“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嗳,我好想妈妈,我好想回家喔。”
瞳仍躺卧在沙发上,转过头对三木说。长发遮住了她整张脸孔。
“我觉得你可以自首喔,警察先生一定会原谅你的。”他告诉瞳,他并不打算自首。
“那就表示,我还不能回家啰……”少女沮丧地说。
三木问少女,说故事给她听好不好。
“什么样的故事?”
三木从书架上随手抓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他自己写的。
“那本是你的《暗黑童话集》吧。那个故事我已经听过了,我记得是一个很像真一哥哥和幸惠姐姐的故事。”
那是一篇名为《人体九连环》的童话故事。故事里,好几个人被一股脑儿放到盘子上站好,然后一个巨大的恶魔将双手从两侧往中间用力一拢,这些人便全挤到一块儿了。
被恶魔挤烂的人们纠结成一团,手脚歪扭,身体扯得长长的,脖子或脚后跟勾在一块儿,成了一个庞大的聚合物,这些人就在挣扎着解开交缠的手脚中度过余生。
瞳似乎觉得这情景很像地下室里的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
“我想听别的故事。旁边的文库本,不对,我是说你右手拿的那一本。”
瞳希望三木念给她听的,是一本从前的科幻小说短篇集。三木坐到沙发上,念了一篇和书名同名的短篇给瞳听。
短篇没花多少时间就念完了。
“结局好可怜喔。”瞳看来受了打击,苍白着一张脸。故事最后并不是幸福的结局。
“如果换做你是这个短篇的主角,你会怎么做?”瞳问。
故事主角所面临的是下述的条件与问题。
你独自一人在一艘小型宇宙飞船中。
你正在运送货物到某星球的途中,这项货物是血清,不尽快送到的话,许多人便会因此死亡。
为了尽可能多运一点货物,宇宙飞船只加了最低限度的燃料。也就是说,只有足以供应途中加速及降落时刹车所需的燃料。
一旦宇宙飞船内发现偷渡者,一定得将其驱逐到外层空间。因为偷渡者的体重将增加宇宙飞船的重量,如此一来便无法以最低限度的燃料进行刹车降落。你既不能将等同偷渡者体重的货物丢弃,也不能破坏宇宙飞船。
如果宇宙飞船里出现的偷渡者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你会将这个小女孩驱逐到外层空间吗?
“宇宙飞船不能折返喔,因为星球上许多人正等着这批货物。如果不将偷渡的女孩子驱逐到外层空间的话,宇宙飞船就没有足以减缓速度的燃料,也就无法顺利着陆了。就如同这个短篇一样是吧。难道没办法解救这个小女孩吗?”
瞳闭起了眼,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三木也想了一下之后说,真要救她,也不是没有办法。瞳的眼睛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说:
“真的可以吗?小女孩和星球上等待血清的人们都能够获救吗?”
如果宇宙飞船装载的装备、驾驶方法、偷渡小女孩的体重以及驾驶员自己的体重,各方状况配合良好的话,就有获救的可能。三木如是说。
首先,必须有工具好切断小女孩的手脚。总之,有进行切割的必要。
“宇宙飞船里是没有斧头的喔。”瞳说。
将女孩的手脚切断,尽可能减轻总重,再将切下的手脚丢出外层空间。这时,刚好有效运用到偷渡者只是个小孩的这个条件。体型小、体重轻的偷渡者,搭配体型大、体重重的驾驶员本身正是再好不过。
小女孩只剩头与身体,因此驾驶员只要从自己身上切下等同女孩现在重量的肉体扔出宇宙飞船即可。这么一来,最后宇宙飞船的总重就能够压在原本预估可顺利着陆的重量之内了。
“可是,切下自己身体的话,就没办法顺利驾驶宇宙飞船了呀。就算驾驶员切掉自己的双脚抵女孩子的体重,减轻了宇宙飞船的负担,却也无法踩刹车了吧。”
虽然嘴里这么说,瞳脸上的表情却是认同三木的。
“而且呢,你还忘了一件事。一定要上麻醉呀。如果直接把小女孩的手脚切断,她可能会因为打击过大而死。我想你应该控制不了疼痛。对,没错,不要以为每个女孩子手脚被切断都还可以这么镇定喔。”瞳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加了一句:“嗯,除了我以外吧。”
三木把睡着的相泽瞳抱进地下室。屋子的底层幽暗且潮湿,砖砌成的墙面布满水滴,反射着微弱的电灯光线。
地下室的一个角落,从天花板垂吊下几十条钓鱼线,钓线顶端的钓钩上黏着红通通的肉片。那是金田正内脏的一部分,差不多也该开始腐烂了吧。
把瞳放到床上,包裹着她身体的布袋蠕动了一下。瞳说了梦话:“妈妈……”
三木转过身背对少女打算离去。
这时,从某个置物架的另一侧传来久本真一的声音。
“你听瞳提起过她的家人吗?”
地下室里,好几个置物架将空间隔成一区一区的,真一和幸惠总是藏身其间某个角落。
三木来到他们跟前,正好面对真一的头部,幸惠的头部则在后方看不大清楚,不过似乎是在睡觉。
“瞳常在置物架那头聊起一些回忆。像是跟家人一块儿去露营、体育课跑马拉松总是最后一名、妈妈总是把她最讨厌的热狗装进远足便当里这样。”
瞳经常提起过去,她似乎非常怀念过去有手有脚的日常生活。早上起床后自己拿梳子把乱发梳直、自己用手拿杯子喝牛奶、和学校朋友用脚互相踢着桌脚玩。
每当瞳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总会摆动着已经不存在的手脚,尝试做出当时的举止。
“猜猜我现在在做什么。”
有一次,相泽瞳躺在沙发上对三木说。她的视线朝着自己的身前,布袋里的左肩忙碌地上下摆动。
“看不出来吗?很明显是在做蛋包嘛。”
她用看不见的左手拿着平底锅,有韵律地摇晃,好容易才看出原来她是在翻动蛋包。
“瞳是备受宠爱长大的。”久本真一说,“而你,曾经喜欢过谁吗?”
三木回答说他不知道。
“你曾经跟我提过你小时候有一个好朋友,我想,你应该是喜欢那个人的吧?”三木偏了偏头不置可否。
久本真一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压低声音接近耳语地低喃着:
“真的好难受。一想到她,我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无法为她做任何事,真想死了一了百了。”
他爱着持永幸惠,但只能永远隐瞒下去。只有在持永幸惠的头部睡着的时候,他才能够小声地对三木说出自己的心声。
久本动了一下巨大的身体。这个胴体比一般人类的长,将近有一公尺半,两端分别连着久本真一的头部和持永幸惠的头部。是三木动手术把他们变成这样的。
他们俩的身体是共享的,虽然本来各有单独的个体。
“都是你为了试验自己体内那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把我跟她搞成这副模样。真不知道我是该感谢你,还是诅咒你。”真一发出悲恸的呐喊。
如果把不同的两个人弄到一起不知道会怎么样?为了得出答案,三木于是进行了手术。
首先,他把真一的右手臂从手肘切断,幸惠的左手臂也如法炮制,然后将两个手臂切面接到一起。骨头的部分用金属零件固定住,血管和肌肉则用线连接起来。三木几乎毫无医学知识,只读过爸爸的藏书,但没过多久,切面便开始愈合,两人的手臂就接在一起了。血管部分似乎也复原得很好,真一体内的血液透过心脏压缩流出,流往右手肘,再经由相连的手肘切面流进幸惠的血管,他们两人成了共享血液的生命共同体。三木并没想过是不是刚好由于两人的血型相同,结果才会如此顺遂。搞不好就算他们的血型不同,还是会得到跟现在差不多的结果吧。
而且,肌肉和神经也开始一点一点从切面生长出来,渗入彼此的身体里。两人之间的界线已经愈来愈模糊。
两人都还有意识,知道彼此的存在,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是在这个地下室里初次见到对方的,一位是三木在屋子附近发现的,另一位则是因为寄来一封透露自杀念头的读者来信,而被三木叫来的。
三木将两人身体各个部位不断地切断再贴合。
最后真一和幸惠的身体成了一个诡异的大肉块。两人的身体部位各被切成两、三块再接合起来,而肚子就像是一个把两人内脏装进里头的袋子,看上去鼓鼓的,手跟脚则是缝合到非原本的位置上去。
相泽瞳被取下的手脚也移植到他们两人身上。刚开始骨头和肌肉都接不大上去,只有主血管顺利连上两人的体内,还能维持血行的畅通。
虽然一直以来,被三木弄伤的人似乎都能逃过腐坏的命运,但被切除掉的部分却没办法,因为这些都是从头部或心脏这种三木认为具备生命意识的地方被切离开来的,这些切除物终将开始腐烂,最后与常人无异地化为黄土。
相泽瞳的手脚本来也会这样的,但是因为与真一及幸惠的身体相连,血液得以循环,一直不见开始腐坏的样子。刚开始这些移植过去的肢体并无法动弹,后来凭着真一或是幸惠的意志开始能够稍加控制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体内慢慢长出像骨头般的坚硬物质,支撑住本来属于瞳的手脚。这个坚硬物的形式虽然像一般的关节,却是全新的形状。而且,肌肉与神经也伸入彼此身体,宛若植物的根一般相互交缠增生,衔接上去的手脚终于和肉块完全融为一体。
一开始他们的行为几乎只有睡眠,但没多久,就连指尖部分都能够清楚地用自己的意识来控制了。
三木问两人,是由谁的大脑来控制瞳的手脚。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他。我现在脑子一片混沌,已经搞不清楚了。”
幸惠一脸仿佛在日照下打盹的昏沉表情。
看来这个同时具备了真一和幸惠两个大脑的肉块,并没有清楚划分由哪一方的意识来控制行动,而且奇妙的是,这件事似乎并不会造成困扰。
“我们经常在聊,当我们还没连在一起的时候,各自独立的内心是多么害怕、多么寂寞。”真一说。
真一是孤儿,没有亲人,长伴身畔的幸惠刚好给了他温暖;而原本对生命感到绝望、打算自杀的幸惠,真一也得以就近鼓励她。
“可是,你怎么这么残酷,”真一忍住泪水说,“至少将我们两个人的头部缝再近一点也好……”
两人的头部以正相反的角度连在胴体的两端。
在三木的面前,两人组成的巨大聚合物蠢蠢移动着身躯,灯光映出他们的影子,在地下室墙上剧烈地晃动。
“你醒着呀?我还以为你睡了。”
靠近三木这边的真一头部这么说,于是从庞大的身躯另一端、胴体的背光面传出了声音。
“唉,我们还没找出来啊。”持永幸惠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难道就没有比较舒服的姿势吗?”
他们俩一直在尝试找出比较轻松的姿势。
真一的脸朝上的时候,幸惠的脸颊就会贴到地面;而如果采取对幸惠来说比较轻松的姿势,真一就得用突出的手肘支撑两个人的体重,让他痛苦不堪。所以两人总是不时地蠕动躯体,想找出双方都觉得舒适的姿势。即使如此,似乎还是一定有一方得牺牲肉体承担压迫。
可能就是这样,相泽瞳才会说他们跟《人体九连环》里面的人很像吧。
“你所拥有的力量,究竟是怎么回事?”真一继续质问三木,“照道理,我们俩应该早就死了。你一定是神的孩子啊。被你弄伤的东西,在那一瞬间便逃过了死亡,从伤口甚至感受得到奔流而出的生命力。多么可怕的矛盾。你总是能让某个人继续生存下去,超脱人类死亡的自然法则……”
三木转过身,把真一和幸惠抛在身后。走出地下室前,他望向堆在深处的木材和砖块。
或许得将地下室入口封起来了,材料又是现成的。那些似乎是当初盖这栋屋子用剩的砖块,还多得是。
如果抓不到调查这屋子的访客,就不得不这么做了。而有客人前来拜访三木,是在几天后……
虽然确定了潮崎就是凶手,我却没有指控他的证据。好几次,我都想打电话报警,却总是拿起电话又挂上。我想即使把我亲身经历并推断出的结论告诉警方,他们也不会相信的。我没有任何足以说服众人的证据。
一整个星期,我都在收集关于潮崎的情报。话虽如此,总不能明目张胆地打听,我想尽量避免引人注意的行为。要是他察觉的我在怀疑他,相泽瞳就危险了。
“那个人曾说他结婚了喔。”
有天,在咖啡店“忧郁森林”里,住田这么告诉我。他跟往常一样坐在吧台的位置,对着煮咖啡的砂织投以热情的眼神。
“住田,你不用去学校吗?”砂织好像在哄小孩似的。
“你觉得我来这里和去学校,哪一个重要呢?”
住田一脸很受伤的样子回砂织。虽然我总是在一旁看而已,每次住田这么说,店长木村就会发脾气拿银色圆盘打住田的头。不过当然不是真的生气,那时的木村脸上总是一脸闹着玩的笑容。
“潮崎先生有太太?”我们惊讶得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住田指着挂在墙上的画。
“你仔细看,湖边是不是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红点吗?”
我把脸凑到画前面。潮崎这幅画里,真的有一个看起来很不自然的小红点,我之前一直没发现。
“我老觉得那个小点看上去很像一个眺望湖景的女性身影,后来我跟潮崎先生提起,才知道那就是和他结婚的女子。”
那个红点在整幅画里不成比例地小,不贴近根本看不出来。看着看着,我也突然觉得很像一名站在湖边的女子。女子身穿红色的衣服,高度大概只有指甲那么大。
于是一瞬间,画里的森林和湖泊都消失了。我的视线无法从红点女子移开,周遭的背景简直就像为了衬托她而存在。森林、湖泊一切宛如广大的庭院,只为献给被封闭在画里的她。
“只是我也不是很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结婚了啦。”住田耸了耸肩。
关于潮崎的家人和过去等等,我都查不出有力的情报。是谁把那栋屋子介绍给他的?他为什么要大老远搬到这个镇来?谁也不知道。
调查潮崎的这段时日,我一直住在舅舅家。每天和砂织或舅舅一起吃早饭,在走廊上擦身而过,在暖桌里踢到彼此的脚。我一方面觉得打扰了他们,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仿佛接替和弥住进这个家里,厚着脸皮像自家人似的继续住下去。
我每天都会打电话给爸妈,道歉兼反省自己的离家之罪。
“从前的你从没离家出走过。”
电话里的爸爸总是十分为难;而我跟妈妈之间,即使透过电话也说不上话来,两人总在电话的两端沉默不语,最后妈妈就会把话筒转给爸爸。
“早点回来吧,你还得定期回医院复诊哪。”爸爸说。
有时候我会暂时放下潮崎的事,转换心情和砂织一起洗碗盘。在咖啡店里或是在舅舅家,我们俩穿着围裙并着肩,一边无谓地闲扯,一边把碗盘和杯子抹满泡泡。
有一次她两手正抱着一大摞餐具。
“啊,要滴下来了滴下来了……!”砂织打搅。
鼻水从她鼻子流了出来,但她却空不出手来擤鼻子。
“来,这样可以吗?”
我拿面纸凑上去,帮她擦了擦。她带着小孩子般浓浓的鼻音向我道谢。
那天晚上风很大,外头风呼呼地吹,我们两个窝在家里玩扑克牌。单靠暖桌和暖炉还是抵挡不了寒冷,于是我们两个都穿上厚棉外套,面对面缩起了背。四下只听得见风声,世界仿佛只剩我们俩。
砂织打出一张黑桃A,一边问起和弥跟我的事,她似乎一直很想知道自己所不了解的和弥。每次我都努力把话题岔开,然后和弥就会突然笑出来,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我想起来了,和弥又一次还吃扑克牌呢。”她一边发着牌说。
“那时候他还很小,我因为是姐姐,总觉得自己得好好照顾他才行。”
看到和弥开始嚼扑克牌,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砂织满脸幸福地回忆当时的事。
我边笑边点头,胸口塞满着对和弥与砂织的爱,强烈到我几乎哭了出来。
“砂织,你记得你爸妈葬礼吗?”轮到我切牌,我一边问她,“和弥曾经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事。丧礼那时候,和弥和你并肩站在家附近的山丘上,从那里往下看,可以看到很多穿黑色丧服的人……”
那是我在左眼里看到的影像。
一名穿着丧服的年轻人,来到伫立山丘的姐弟身旁。他对两人说了一些话,砂织听完眼眶湿了,而年轻人的眼神也十分哀伤。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时年轻人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左眼球里的影像是没有声音的。
年纪尚小的砂织流着泪,那名年轻人将她紧紧抱住。
“有过这回事?是好像有那么点印象。”砂织双手撑住下巴,闭上了眼,“那个男生,我没记错的话,就是爸妈意外的肇事者,那个没把堆高的木材用绳索绑牢的男孩子……”
砂织说那个年轻人非常可怜,其实仔细想想,那时候他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的孩子。他不断地向砂织跟和弥道歉,把自己离开家乡来到这个镇打工、还有家中父母亲的事等等全告诉了两人。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么多事?”
“他一定是,很想说给什么人听吧。”
年轻人在丧礼结束两星期后上吊自杀了,遗书里写着他以死谢罪的心意。砂织平静地述说着。
调查潮崎资料的空当,我会带着记录左眼记忆的活页本在镇里四处走。活页本很重,背着它走在路上,不禁觉得自己像个苦行僧似的。
我应该尽快找出潮崎诱拐及软禁相泽瞳的证据才对,去无法停止自己像这样追寻和弥的过往足迹。
走在镇上,伫立在和弥曾见过的风景里,拜访和弥上过的小学,任怀念不已的往事在脑中驰骋。
贯穿整个镇的国道旁有一家超市,超市后方墙壁和铁丝网之间有一道狭小的空隙,少年时的和弥经常钻过这里,而我,也跑进去那个地点。因为我的视线比当年的和弥要高得多,无法看到和左眼影响力一摸一样的景色。即使如此,我仍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少年时代的和弥,内心激动不已。
在电线杆成排树立的路上漫步,在无人的公园里静静聆听。
这是一个以林业生产为主的小镇。链锯声中,我见到了伐木的景象。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手持告诉运转的链锯,锯刃慢慢深入树干,木屑不断往两旁飞散。本来想靠过去看个仔细,但男子说太危险了要退远一点。好一会儿,终于传来了树干折断2的吱吱咯咯声响,树木砰然倒地。
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边走边看,它就像我的导览书一样。
我单手捧着梦境记录,用另一手翻页。因为戴着手套,翻页变得很吃力,手臂也因为活页本的重量而酸痛不已。
就真冒着冷风边看边走,在离开住宅区一段路程的地方,我发现一段已经停止营运的生锈铁道。满是枯草的小丘上铺着整条碎石路,上头锈红的两道铁轨无止尽地往远方延伸。
我把活页本收进背包,跳上其中一条铁轨,小心翼翼地走着,听说丧失记忆之前的我运动细胞超强,然而现在却走没几公尺,便摇摇晃晃地从铁轨上掉下来。
站在这个废弃铁道的小丘上,位于山间的枫町一览无遗。这个镇与和弥见到时的样貌已经不同了。少了一些道路,多了一些新房子,有时候就算发现左眼见过的景象,背景也会出现活页本里不曾出现的房舍。
一些现在已经看不见的景象,却留在左眼的记忆里。从和弥身上移植过来的左眼宛如一整块过去的聚合物,像颗糖果般慢慢地融解,朝视神经流去。
废弃的铁道一路延伸到接近森林的地方终于中断,那儿是我曾在车站站台上见过的地点。季节不同的关系吧,背景成了一整片枯木,即使如此,那节废弃的车厢仍然留在原处。冷风吹拂,少了小孩的嬉闹声。静寂中,巨大的生锈铁块躺在左眼记忆里一摸一样的位置。
我吐着白色的气息往车厢跑去,钻进了车厢,冷风被阻挡在外,稍微觉得暖和了些,不过车厢里却出乎意料的空空荡荡,连座位都拆掉了。左眼的影像里没能看到,原来这节车厢一直只剩个空壳被丢弃在这里,突然觉得有点寂寥。
对了,和弥就是在这里受到其他小朋友排挤的。大家不肯跟他一起玩,我想起来了。
左眼记忆里的他,经常都是孤单一个人。虽然他也有过和朋友玩的影像吗,但是最常看到的还是他独自一人走着的画面。还是说,其实每个人烙印在瞳孔里的影像都是这么回事?
然后我前往制材厂。因为我由于要不要进去,我站在厂房签看着和弥爸爸从前工作与丧命的地方。整个厂区有铁丝网围住,但浓到几乎呛鼻的木材香气仍弥漫四下。我将砂织借我的围巾围住口鼻,双脚不停地原地踏步以抵挡寒冷,一边想象着厂内的景象,里头应该到处都是木屑吧。
真的很凑巧,我还望着大概是制材厂办公室的门口,竟然出现一个熟识的女子身影,是砂织。我挥手出声唤她,她满脸惊讶。
“其实很少过来这里了,只是偶尔有些爸妈的事情想请教他们。”
砂织说之前和父母一起工作的伙伴还在这里上班,所以会来找他们聊聊从前的事。
于是我们一道走回咖啡店“忧郁森林”。一路上砂织非常安静,大概是想起了过世的双亲和因为事故而内疚自杀的青年吧。
推开“忧郁森林”的大门走进店内,先看到的是木村,还有好几位从没见过的客人。
虽然算不上生意兴隆,听说店里有时候还是会像这样突然涌入一些客人。
正打算过去吧台坐下,一瞬间我僵立在原地。暖气房里温暖的空气、柔和的黄色光线,一切仿佛瞬间消失。
店深处阴暗的座位上,坐着潮崎。他交握着十指、双肘撑在桌面一动也不动,不禁觉得他是不是感觉不到店里进进出出的其他客人。
我紧张死了,真想干脆离开这里,但才刚走进来,那样的举动太不自然了,我只好静静坐过去吧台前。
“莱深?”
我一时间还没发现砂织在叫我,她一边系上围裙带子问我说:“吃过午餐了吗?要不要点些什么?”
我说我想吃。
明明叫自己不要看潮崎那边,视线还是忍不住移了过去。
我的午餐快吃完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潮崎站起身来。他的鞋子踩着木头地板发出声响,脚步声经过我背后的那一瞬间,我不禁屏住气息。
正要通过我的身后,他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
“白木小姐,好久不见了。”
我使劲猛点头,脑中却浮现被软禁的相泽瞳和死去的和弥。我心中虽然愤怒,有的却是更多的恐惧。我简直就像一只只能紧闭双眼、静待怪物从身后走过的小动物。
潮崎终于步出店门,我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没出息感到悲哀。
京子刚好和潮崎错身走进店里,她手里拿着一本精装书,看到我便挥手向我打招呼。
她坐过去平常的位置,对吧台里的砂织说:“砂织,给我综合咖啡喔。”
“好的……”
总觉得砂织的声音没什么精神。
窗边的座位上,京子打开了书本。
砂织沉默不语的时候,逝去亲者的身影正在她脑中苏醒。当然她不曾清楚提过这件事,但看在我眼里总不由得这么觉得。
像是她常常会呆呆望着客厅窗外。舅舅家因为盖在斜坡上,可以俯瞰家门前的道路。即使路上没有任何人经过,纱织的视线却总是看着出门上学的和弥、或是外出上班的爸爸。
她也一直会站在洗衣机前盯着发出嗡嗡低鸣的洗衣机直看,砂织的意识一定正望着洗衣机另一头的妈妈的身影。虽然现在住的舅舅家和他们父母家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她的眼神却挥不去这种感觉。
这种时候,我都没办法出声唤她。砂织的背影因为悲伤,更显纤细和疲惫。
我从左眼里看着过去,而砂织则是在脑海中拥有过去的影像胶卷。或许就如同我渴望和弥曾今见过的影像,砂织也仍旧深深思念着已经逝去的人吧。
“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和弥的死对我来说还是没有真实感。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没那么难过吗?”
某天在舅舅家里,用过晚餐后砂织这么说,那天舅舅比较晚回来,晚餐时只有我们两个。没有电视的声音,悄然寂静的黄昏中,砂织的话语与吸着鼻子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晰。
和弥生前常用的杯子放在暖桌上,我们俩一直望着这个杯子。
“你说反了吧。应该是因为没有真实感,所以才不难过的不是吗?”
“莱深,你真的很不可思议耶,”砂织惊讶地转过头说,“怎么跟弟弟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说完她旋即摇了摇手,像在说:“算了,当我没说吧。”
“对了,你晓不晓得,和弥的眼球现在应该已经移植到某人身上了。”
这是我感兴趣的话题。
“他的一只眼睛在意外发生后被取出来,送到某个地方去了。这是和弥生前的愿望。”
“他一直这么期望着吗?”
“大约在一年前,那孩子因为长针眼去眼科报道,结果一边眼睛戴了一阵子眼罩,大概三天左右吧。”
听说和弥在医院里看了眼球一直的简介小册子,便决定成为眼球捐赠者。
“和弥的眼睛非常漂亮,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东西看。”砂织像是一边回想喃喃地说,“不知道那孩子这辈子都看了些什么东西哪?”
砂织总是不停追忆逝去人们的身影。
在咖啡店里,每当住田用充满朝气的声音向她打招呼,砂织总会回以笑脸。刚开始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一直在身旁观察她,慢慢地我觉得砂织的心似乎总是倾听着逝者的声音。因为有时候话说到一半,砂织的眼神还会望向和弥从前常坐的座位上。
过往逐渐流逝,死去,消失无影。如同道路或铁道渐渐从镇上消失,人们也逐渐凋零,然后成为一个和以往有些许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但砂织的时间却仿佛停了下来,脑中不断萦绕着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人们。
砂织心中那个时间停止的世界,不禁让我想起和弥的遗物,那只撞坏的金色手表。
而舅舅也一样。
我现在住的客房隔了一扇纸门的隔壁房间里摆着佛坛,佛坛上供着和弥、和弥的父母和舅妈的照片。
一个寒冷的早晨,我还赖在棉被里享受暖烘烘的幸福,隔壁房间里传出了声音,我起床爬上前将纸门拉开来一探。舅舅挣扎在整理佛坛,只见他虔诚地双手合十。
“把你吵醒啦?”舅舅看到我说。
我摇摇头,慢慢挪过去舅舅身边,跪坐合上双手。舅舅好像觉得我还没睡醒。
“老婆在世的时候,我曾经动手打她。”舅舅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原因我已经忘记了。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我动不动就发脾气。”
我望着舅妈的遗照,她是伤风过世的。
后来我也不时见到舅舅在打扫佛坛,又不好出声唤他,只能静静看着舅舅瘦小的背影。
舅舅内心一直很后悔。
有一天,我帮忙咖啡店顾店。因为砂织刚好外出,木村便临时抓了我进吧台代班。不过说是顾店,那天“忧郁森林”几乎没客人上门,所以我的工作只是听木村发牢骚,还有阻止木村欺负住田而已。
过了一会,木村也不见了。
“住田帮我看一下店。”
我把围裙脱下来交给住田,想去找木村回来。
“啊?等一下呀!那我要做什么?”住田睁圆了眼,一副很伤脑筋的模样。
木村在店后面不知道忙些什么,靠近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在晒鞋子,而且是很多双,全是穿旧了的鞋,总数应该超过三十双。木村把鞋子摊在阳光下排成一列,从小学生穿的小号鞋到尺寸大一点的鞋,各式各样的。
“这些是什么?”
“我朋友留下来的鞋。我有个朋友,他的怪癖是保留所有自己穿过的鞋子。那家伙已经死了,倒是这些鞋都还留着。”
木村说他有空的时候,就会把这些鞋子拿出来排在地上晒太阳。外表长得像熊一样粗壮的木村,没想到心思却是这么纤细。
“这是按照他穿过的顺序排列的,靠左边是小时候穿的鞋,最右边则是死前穿过的鞋子。你看,我们两个是在他穿这双皮鞋的时候认识的。”
木村指着靠近左边的一双小鞋子,接着他又指往右边隔了好几双距离的另一双鞋说,“他常穿这双鞋的那阵子,这家咖啡店开张了。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是店长,这间店是我一个叔叔开的。”
这一整排的鞋子里藏着历史,简直像年表一样。
木村指着右边那双看起来最新的鞋子。
“我朋友脱下这双鞋,从铁桥跳下去自杀了,鞋子还留在家里的玄关。那家伙自杀的那天晚上很冷,还光着脚从家里走到铁桥去。”
听到这段往事,我回店里抽出活页本。木村这一席话,让我想起曾经在左眼里见过一段奇怪的影像。
“你在干嘛?”
织田瘦弱的身形系着围裙,兴致勃勃看着我。他出乎意外地很适合穿围裙,应该能够当个好主夫吧。
“这本是秘密,不能给你看的。”
我把活页本拿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翻开来确认内容。
本来还以为我记错了,没想到是真的。那个晚上,和弥的眼球真的看到了。
当时和弥下了课,推着脚踏车走在微暗的路上。他骑脚踏车上学是在初中的时候。
街灯下,他和一个迎面走来的男子擦身而过。那个人边走边抬头看天空,和弥还有身旁的事物似乎都没有映入他的眼帘。
奇怪的是,那名男子是光着脚的。
我知道其实在和弥身上,曾经发生一些人们称为开端或是前兆的事。
那是在我犹豫要不要再去潮崎家进行调查的时候。我走在通往潮崎家的蜿蜒斜坡上,走过和弥丧身的地点,还看到通往京子家的岔路。两侧一片寂静的杉树林,无止尽延伸的林木仿佛吸走四下一切的声响。
一辆车子从后方接近。该不会是潮崎吧,我不由得僵直了身子。结果是一辆我没见过的轻自行车。
车子在我前方停下,男子从驾驶座车窗探出头问说:“不好意思,想跟你问个路……”
我正打算走上前,左眼却忽然开始发热。朝向停在杉树林旁的车子走去的这幅光景,正好与隐藏左眼中的影像重叠。
我来到这个镇子之后,体验过无数次左眼的记忆的复苏,已经很习惯眼中影像的突然出现了,于是我不动声色走近驾驶的男子。
“不好意思,这附近的路我也不太熟,真是抱歉。”我对着右眼看到的男子说。
而左眼里,和弥正走在杉树林夹道的马路上,我猜想搞不好就是我现在身处的这条路。前方停着一辆车,刚好和我现在眼前的画面一样。他继续走,逐渐接近那辆车,经过车旁。
每当右眼和左眼的画面有所出入,我常会失去平衡而脚步不稳,所以只要左眼的记忆开始出现,我都会闭上双眼。但那次因为还有外人在,我无法这么做。
“是吗……那,这条路一直下去,应该会通到邻县吧?”
正想点头,一瞬间我的心脏都快停了。
左眼里,那辆和弥眼中映着的车子。和弥走过车旁的时候,视线不经意扫过后座车窗。一个女孩平躺在后座,虽然眼睛闭着,但那正是我见过无数次照片、长相牢牢印在脑海的相泽瞳的面孔。
和弥却没特别留意,视线很快便从车窗转移至前方,既没有望向驾驶座,也没看车牌。
左眼的记忆到这里结束。
我听不见问路男子的声音,惊慌之中脑袋一片空表,无法理解他问了什么。最后他终于放弃,开车走了。
和弥在偶然间曾经目睹搭载相泽瞳的车子,当时他应该还没听过相泽瞳这个名字吧。刚才的影像里,她的手脚还在吗?我没能进一步确定。
和弥一定是后来才在新闻还是报纸上看到相泽瞳的照片,不知道是在她刚被诱拐的时候,还是才在两个月前发现的事,不过不管如何,和弥因此想起了躺在轿车后座的少女。
和弥原本就知道那辆车是潮崎的吗?刚才在影像里看到的车跟潮崎现在开的车并不是同一辆。他有可能换了车,或者是他有两辆车吧。
这么说来,说不定目睹那辆车的地点真是通往潮崎家的路上,这样便能够解释和弥何以推测出那栋蓝砖屋就是凶手的家了。
我打算着手调查通往潮崎家的这条马路,说不定可以找到刚才影像里的同一个地点。然而整段路尽是杉树林夹道,看起来全部很像,很难确定是哪个路段。结果我终究毫无所获,只好打道回“忧郁森林”。
会咖啡店途中,在通往京子小姐家的岔路口竟然遇见砂织。我出声叫她,她也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今天又该出来外送了呢。”她说道。
有一天,潮崎把大衣外套忘在咖啡店里,木村发现他的外套还披在椅背上。
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对木村说:“我送去潮崎先生家好了。”
“不用啦,反正他明天还回来。”木村说。
但我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拜访他家的正当理由可是千载难逢。帮他送失物过去,说不定就能顺利进去他家调查而不会引他起疑。
最后还是决定由我把外套送去潮崎家。
而在一旁听到整段对话的住田则负责载我去蓝砖屋。住田的车穿过潮崎家大门,开进围墙内。虽然心里明白不必担心受到质疑,但随着车子愈来愈接近屋子,我还是不安得不得了。
屋子前方是一大片铺着细石子的空地,潮崎的黑色轿车就停在上面。车子只有这么一辆。住田将车停在潮崎的车旁。
我下了车,从屋子正面抬头仰望外观。整栋屋子不及城堡那么大,应该说屋子四周密集的枯树林还要来的高一点。树叶落尽的枯树树枝非常细,宛如根根倒竖的发丝,而屋子就盖在这些枯树环绕之中。
因为太阳的角度,正好在屋子正面形成阴影。蓝色的墙染上黑影,整间屋子成了一块巨大的阴影,仿佛空间在那个位置开了一个大洞。深邃的黑影让我深深体会到,如果世界破了一个大洞,洞里头一定正是这般无垠又空虚的黑暗吧。
而相泽瞳就在这栋屋子的地下室里。一想到这点,我忍不住全身颤抖。
“只是拿给他而已,很快就好了吧?”住田说。
看来住田并没打算离开驾驶座,他显然一点也不想走出开了暖气的车子。
但有他在身边多少能帮忙壮壮胆。
“住田你也一起去嘛!”
他假装没听见。
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抱着大衣外套走近屋子。我偷偷探了一下大衣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紧张不已,站到玄关前。门是黑色的木材制成,门把则是金色的。
按下门铃,屋里响起一阵澄澈的铃声,连站在外头玄关都听得见。
没多久潮崎出现了。他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镜片后边锐利的眼神俯视着我。
我的心跳加快,口非常干,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我是帮他送外套来的。
“谢谢你。”说完他望向我身后的车子,“那是住田的车吧,他也来啦。”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有人陪在身旁是多么令人安心的一件事。这么一来,他应该不可能对我出手了。
“都特地来一趟了,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我答应了潮崎的提议。回到车旁,我告诉住田潮崎的邀约,他一脸睡眼惺忪地下了车子。
我们进了屋子。因为是西式建筑,入内好像不必脱鞋。
这是我第一次参观屋子的内部,墙壁和地板都很朴素,既没有水晶灯,也没有红地毯,反而散发着一股修道院还是旧学校的冷冽感。
建筑的古意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室内的光源并不是亮白色的日光灯,而是昏黄的灯泡。整个屋子内部触动我心底深处某根不安的弦,它微微颤动着。
我和住田被带进客厅,中央摆着沙发和矮茶几,靠墙有一座低矮的书架,架上满满全是外文书籍。
墙上挂着一幅裱着黑框的画,一问之下原来是潮崎自己画的,画里是一名老者抱着装有苹果的袋子。
潮崎端起了咖啡。
我张望屋内各个角落,一边确认是否有引起左眼发热的地方。然而,记忆的箱子并没有打开。是因为和弥不曾踏进这栋屋子吗?
“很旧的家具啊。”住田抚着客厅那座都快塌陷的沙发说,“这个,尺寸这么大,我家里应该放不下吧。”
“这里几乎所有家具都是之前住这里的人留下来的。”潮崎说。
“那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也是从上一个住户那里接手的家具的吗?”
听我这么问,潮崎偏着头想了一下说:“因为没见过他,我也不是很清楚。”
潮崎大约是年前搬进这栋屋子的,而相泽瞳失踪的时间是一年前,所以他是把相泽瞳一道来这里的吧。
住田和潮崎聊得正起劲,我若无其事地佯称要去洗手间。向潮崎问了厕所的位置后,便走出客厅。
我心想,要刻意忘掉厕所的位置简直轻而易举,而且以此为由不小心打开别的房间门,也完全不会启人疑窦。
我走在走廊上,一面确认四下无人,一面打开每个房间门。我很想走进房间里好好调查,但又担心被潮崎发现,还是算了。我打开每个房门都只大略看一下,确认房间里没有东西就立刻把门关上。有些房间看起来像画室,有些则空无一物连家具都没有。
整栋屋子的内部非常大,走廊像是动物的消化器官弯弯曲曲的,建筑结构应该不是太复杂,但我却几乎在交错的走廊间迷了路。蹋在黑色地板上,甚至有种走廊也将懒洋洋地像肠子蠕动似的动起来的错觉。
相泽瞳说不定就在屋子某处,想到这儿,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明明就离她那么近,却无法救她出来。我心中焦急不已。
屋子中央有一座楼梯,天花板是挑高的,二楼的走廊设有扶手。上面有什么东西呢?不过我毕竟没有走上楼的胆子,如果好死不死被潮崎发现我在二楼,不起疑心才怪。
我又打开另一扇房间门。没有时间了,我一边焦急着必须尽快回到潮崎他们所在的客厅。
在这间房里,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墙上挂着一套应该是女性的衣服,朴素的绿色上衣,黑色的裙子。会是谁的呢?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有人。一回过头,是潮崎。
“这里放的是我太太的东西。”
虽然人已经死了,东西却舍不得丢掉。他说。
“对不起,我迷路了……”
我急着跟他解释,恐惧得不敢看他的眼睛。
“莱深,该回去了喔。”住田出声叫我。
在潮崎的目送下,我坐上住田的车,离开了蓝砖屋。车子驶下杉树林夹道的坡路。
“可是,潮崎上次说屋子的墙坏了要修补,还去店里买了一些工具……”
我低头自言自语着。没错,他之前确实说过墙壁在地震时震坏了。
“修补?”住田边开车边问我,我试着问他镇上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地震。
“是有过地震没错,不过只是很轻微的啦。”
至少就我们两人刚才的视线所及,那栋屋子里应该是没有任何损坏的墙壁。
三木目送客人的身影离去,然后关上大门,把门锁上,走上楼梯来到二楼书房。
“客人回去了吗?”瞳在沙发上说,“是那个最近在屋子附近进行调查的访客吗?”
不知道。三木摇摇头说。
“是怎么样的人?”
要解释又觉得麻烦,三木于是什么也没说。
“嗳,我刚刚没有出声求救,不是为了要救你喔,你可不要误会了。如果我刚才大叫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在杀那个客人了吧。”
才刚说完,瞳又改口说:“我说错了,你并不会杀他的。因为对你来说,应该很难把什么东西给杀死吧。”
三木对她说其实也没那么难,头切下来就好了。
“可是,那种死状的尸体被人发现的话不是很麻烦吗?”
那就伪装成意外。三木说。
把人从高处推下,或是用机器切断,都无法夺走性命。即使三木是间接下的手,对方还是死不成。三木自己开车把人碾过去也是一样。
不过如果先把对方灌醉或是喂他安眠药,让他自己冲到奔驰的车子前面,或是带到海边等他自己失足落海,状况就不一样了。
前者的话,凶手不是三木,而是车子的驾驶;而后者则是自杀。只要三木不是亲自动手,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就不会生效。
“你试过了吗?”
一直不见三木的回答,瞳于是一脸那我明白了的表情。
三木回想刚才和客人的对话。前几天接近屋子的访客,就是刚才登门的人吗?谈话的内容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话家常,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受到怀疑了。
最糟的状况,搞不好必须放弃这栋屋子,又再搬到新的地方去。
能够锁定这次这位访客,封住他的嘴吗?成功的话,就没有搬家的必要了。
我决定回家一趟。一方面是爸爸要我回医院接受检查,再者我要是再不回去,总觉得拖愈久似乎会愈难踏进家门。
其实我的心里很沉重。自从在医院睁开眼睛到在那个家生活,几乎没有快乐的回忆,盘踞我脑海的净是和弥生前见过的风景、砂织和这个城镇的过去。
我告诉砂织我要回家一趟的时候,她一脸落寞地说:“这样也好,你毕竟是有父母的啊。”
“我可以再来找你们吗?”
“什么时候?”
“四天后。”
砂织非常讶异。“你就那么讨厌那个家吗?”
我是真的打算马上再回这里来。还有非常重要的工作没完成,我非救出相泽瞳不可。只是现在关于问题的进一步处理,我还没理出头绪,正在思考该如何找出证据证明潮崎就是凶手。
“菜深……”砂织认真地说,“你从没跟我讲过你家里的事,我很担心你是不是和家里的人处不好,才逃家跑到这里来的。但是这样不行呀。”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再来了?”
“不是的,我是希望你能和父母好好谈谈,谈过之后再回来这里。”
住田开车送我到车站。和第一次来这里那天一样,我坐在前座一路浏览这个镇的风景。杉树林、铁塔、山与山之间的桥梁,景色在车窗外快速地移动,没多久就到了车站前一带。大学、市民医院、各式各样的商店一间接一间。
“菜深,你还会回来吧?”住田将车停在站前的角落,“到时候打电话给我,我会来接你的。你不在砂织一定会很寂寞。因为只要你在店里,一切就好像和弥还活着的时候一样美好。”
“美好?”
“总觉得,你似乎完美地填补了和弥从前的位置。”
我试着问住田关于和弥的事。他是在和弥过世前一年左右跟和弥成为朋友的。
“距今正好一年前,有天晚上我扶喝得烂醉的和弥回那家咖啡店去。”
“这个我听说了。那一天是你初次认识和弥跟砂织,对吧?”
“嗯,不过和弥醒来以后完全不记得这件事,连我是谁都忘了。”
他失声笑了笑。
“后来,我们常会约出来车站附近玩,或是一起看电影。”
闷热的夏日里,两人跑去遍地青草的山丘。住田逃课没去大学上课,和弥那阵子也是大学休学,每天只在家附近闲晃。两个人凑在一起也没特别做些什么,不过是用石头丢着空罐玩儿而已。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还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了不起丢一丢石头。真像废物啊。”
住田喃喃自语,看上去有点落寞。
“没那回事,那样很令人羡慕的。”
我觉得住田口中那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时光非常棒。单纯地享受夏日的阳光、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是很棒的一件事。
“谢谢你跟和弥成为好朋友。”
下了住田的车,我朝他挥挥手,往车站入口走去。
住田车上挂的乌鸦钥匙圈,突然让我想起咖啡店里的童话故事书,书里乌鸦叼着小孩眼球的插画令人印象深刻。下次回来的时候,来读那本书吧。
搭上新干线几个钟头后。
我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已经是黄昏了。通过检票口走出车站,西方的天空红通通的一片,仿佛用染了色的灯光映照整条商店林列的街道。
我踏着沉重的步履走在回家的路上。砂织虽然谆谆叮咛过,我还是不知道该和父母亲说些什么。好几次我停下脚步,甚至想是不是假装我已经回过家,直接回枫町去好了。
不过,已经跟爸爸讲好我今天会回家了,我不想改变预定的计划。
我回到挂着“白木”门牌的家门口。抬头看了看屋子的外观,感觉有点陌生,有点新奇,虽然我们家和一般住宅区里的屋子没什么两样。
我按下玄关的门铃,妈妈出来应门。一见到是我,她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表情很复杂。
“……我回来了。”
妈妈别开视线,默默地点了点头,让我进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跟在妈妈身后走在走廊上,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
并不是我讨厌妈妈,但我一直都知道妈妈很讨厌我。我知道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却害怕着说不出话。妈妈是不是会假装没听见我说的话?我忍不住这么想。
“回来啦。”在客厅的爸爸对我说。
“……对不起,我不应该擅自离家的。”
爸爸的表情看起来五味杂陈,只是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
三个人的用餐时间。刚开始妈妈完全不发一语,而爸爸则是找些话来缓和气氛,我也偶尔搭腔个几句。对爸爸,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歉疚。
“你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爸爸问。
之前打回家的电话,我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没告诉他们。
“我借住在朋友家,他们家在山边。”
接着我把砂织、咖啡店“忧郁森林”、木村跟住田的事告诉爸爸。
我还把我和砂织一起玩扑克牌、还有住田常常被木村用圆盘子打头的事告诉爸爸。说着说着,我脸上不禁盈满了笑意。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说到和大家相处时发生的事情、感受到的事情,我的话就停不下来。
我发现整段时间,爸爸一直把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我。
“太好了,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虽然你并不是以前的你,不过看到你能够像以前一样开心地笑,爸爸很欣慰。”
妈妈似乎坐立难安,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盘。
夜里,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听到一楼传来爸妈吵架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不过似乎是为了我,对话中隐约可以听到“菜深”和“那孩子”几个词。
一片漆黑之中,我坐在楼梯上,好一段时间只是听着两人的争论。我还没弄懂两人吵架内容的来龙去脉,争吵就结束了,楼下的灯也关了,整个家被全然的黑暗与静寂笼罩。
很冷,但我还是继续坐在楼梯上,思考着自己是有父母的这件理所当然的事。
就在刚刚之前,我还一直觉得这个家里的爸爸妈妈其实不是我真正的父母。或许因为我丧失了记忆,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吧。但是当砂织要我好好跟父母谈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怀疑父母亲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但是,他们俩却为了我的事吵架,为我想了许多许多。虽然我不清楚他们的争论内容对我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不过发生争吵这件事情本身,对我来说就是重要的。之前我也曾幻想他们是关心我的,但那总像是别人家的事。然而现在,虽然我不记得了,我想我终究是他们俩的孩子。
记忆是很不可思议的喔。医生说。
我回医院接受眼球检查,就是之前外公透过非正式管道为我安排手术的那家医院。我带着怀念的心情,和留着短髭的老医生面对面。
医生用大拇指拉下我的左下眼睑,弄得我像在扮鬼脸似的,然后要我上下左右移动眼球。移植过来的左眼虽然被我用在非一般用途上操得很凶,看样子是没什么大碍。
“应该不会突然眼睛疼吧?”
医生所有这一类的问题,我的回答全都是点头。
“那记忆恢复了吗?”
“……还没。”
“是吗。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一点一点恢复了喔。”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之前从没想过恢复记忆这件事。
“因为人的大脑是很善变的。”
医生告诉我他一位脑外科医生朋友所治疗的患者的事。
那名患者因为摩托车车祸而产生记忆障碍,完全忘记过去十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而就在他展开新生活的两年后,丧失的记忆却慢慢开始回复。
“有些人是突然一口气回想起所有的事情,有些人则是慢慢片断地恢复记忆。当然,也有人无法恢复,曾经就有病例因为不记得爱人而以分手收场的。不过你还年轻,搞不好哪天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认真地思考自己恢复记忆的模样。我会回复成以前的“菜深”,真是难以想象。
我想起在录像带里见过那个还没丧失记忆的我。影片里的我流畅地弹着钢琴,移动手指轻抚琴键,弹奏出美妙的音符。实在难以相信这么笨拙的我,有可能会做出这些事。
我觉得很不安。变回那样的话,那现在这个存在的我会到哪里去?难道在我回想起过去的那一瞬间,现在的我就立刻消失了?我担心地问医生。
“这很难讲。”医生抚着嘴上的短髭,一脸为难地说。
照医生的说法,随着记忆的恢复,也会逐渐变回从前的自己,而与此同时,失去记忆期间所经历的回忆似乎并不会消失。听医生这么说,我稍微安心了些,即使我逐渐恢复记忆,并不会忘掉砂织跟和弥的。
“那如果丧失记忆前的我,和丧失记忆后的我,两者的思考模式完全不一样呢?”
“这件事也是我听来的。”医生以这句话开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听说有一名男子,丧失记忆前是个很积极的人,丧失记忆后却变得非常消极。
不过,等他终于恢复记忆,就又恢复到原本积极的个性了。那时,男子说了一句话:“好像做了一场梦。”
那名男子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一度活得那么地消极,并且能够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但即便如此,整件事在他还是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丧失记忆后的时间,相较从出生到丧失记忆前的时间,其实是非常短暂的。就好比在庞大的记忆上面长出了结痂,等到结痂掉了,记忆恢复了,现在思考的所有事情,应该就像是一场做了很久的梦吧。”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想着这件事。
记忆恢复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等我恢复成以前那个受欢迎、成绩优秀、弹得一手好琴的自己,现在这个心中满是不安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以前的我,是会品尝独自一人走在冷风中的孤独女孩子吗?曾经因为什么都做不好而厌恶自己到很想死吗?会不会羡慕甚至是嫉妒受欢迎的人呢?
“菜深”拥有大约十七年的过去,而现在的我,却只有两个半月的过去。如果记忆恢复了,现在这个陷入思考的“自己”大概就像梦中的主角一样微不足道且不懂世事吧。
刚开始,我睡觉都不做梦的,不过最近却开始做梦了。梦里会有砂织和住田,还有一次甚至梦见被车撞。我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突然一路滚下斜坡冲出马路,那是一个写实到恐怖的梦,被深蓝色轿车碾过去的梦清晰地烙印在眼球上,害我接下来几天一直想着这件事。
不过,大部分的梦我都醒来就忘了。那如果恢复了记忆,我也会像这样逐渐忘却现在的自己吗?我会慢慢淡忘曾经如此烦恼的自己吗?
我一直把“菜深”当成另一个人,但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抱着不安的心情过了两天。
这期间,我回想着自己体验过的种种事物。
弹不好钢琴的悲哀。这是最令我难受的一件事,我不禁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班上坐我前面的桂由里现在还好吗?她总是把从前没丧失记忆的我挂在嘴上,每次听她述说那些往事的时候,我是多么伤心啊。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令人怀念。
左眼突然产生的热度:和弥见过的风景。
我的回忆,绝大部分都是和弥给予我的。我爱着他生前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我喜欢他的过去,我喜欢看着自己过往的和弥。
鸟儿展翅的瞬间,烙印在和弥的眼球上;鱼儿浮上水面、张开大口讨饲料吃的模样,和弥都看进了眼里;枯叶掉落的瞬间、翻到牛奶的瞬间,他都让我看见了。对我而言,和弥是比任何人都要贴近我的存在。
只要回想起这两个半月来自己的所见所想,总是忍不住悲伤了起来。再怎么开心的回忆,也令我难受得喘不过气。
有天晚上,只剩我和妈妈两人在家,爸爸加班还没回来。我们之间气氛很尴尬,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且,妈妈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就算她真的不喜欢我好了,我想要相信,其实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们彼此都感到不安,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直望着妈妈做饭的背影,发现这是我出院以来第一次看着这样的画面。
妈妈的背景看起来好小,头发夹杂了白发。她穿着毛衣,咚咚咚地切着红萝卜。
只是这样的光景,我的胸口已经一阵翻搅。
“妈妈……”我唤了她。她停下手,双肩微颤。
“……妈。妈妈是因为很喜欢很喜欢以前的我,所以很讨厌现在这个丧失记忆、什么都做不好的我对吧。”
她什么也没说。即使这样也没关系,我想。
“上次啊,医生说,我的记忆也有可能恢复喔。那位医生虽然是眼科,却知道好几个记忆障碍患者在数年后治好的病例呢。他说,我也有可能变回从前的自己的。”
不过,唯独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听我说:和从前的我相比,现在的我什么都不会、总是跟不上别人,但是我也看了许许多多的事物、思考了很多事情。
等我恢复记忆,说不定不会在意自己曾经这么烦恼、这么痛苦过,但是对我来说,现在的自己就是我的全部。
刚开始我很厌恶什么都不会的自己,厌恶到极点。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即使恢复了记忆,我也绝不想忘记现在的我,我想永远记住这个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受伤、而不安的自己。
因为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也希望妈妈能够接纳现在的我。
“对不起,我明天又要离开了。真的很抱歉。”
我只说了这句话,便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隔天一大清早,还没跟任何人打到照面,我走出了家门。
我在车站打电话给住田,请他开车来接我。
“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没处理完。砂织还好吗?”
“总觉得,她最近没什么精神。”住田一边开着车,不经意说了出口。
结果那天,我又听住田讲了一些关于和弥生前开心的事情。像这样巨细靡遗地收集关于和弥的事,几乎成了我的生存意义。听他讲到和弥的事,是在车子开进枫町之前,因为住田忘了设定录像机的预约录像,我们先绕去他家一下。他住的公寓离车站很近,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还蛮新的,听他说盖好还不到一年。住田今年大三,念的学校离车站开车大概二十分钟。他说升大二之前原本住在另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因为开车上学要花很多时间,一年前才搬过来这里。
住田上楼去设定录像机的时候,我在车里等着。他回车里一坐上驾驶座,便抬头望向建筑物的窗户说:“这间公寓,以前和弥也常来玩呢。”
“真的?他常来这里住吗?”
“被砂织赶出门的时候就会来啰。”住田耸了耸肩半开玩笑说。
“我很想听整件事的经过。”我谨慎地挑着用词说,但似乎还是难掩心中热切的期待,住田忍不住笑了。于是我们在没发动的车子里,听他娓娓道来关于和弥的回忆。
听说和弥上高中前是个头脑很好的小孩,但是进了高中,课业难度一下子提高,成绩便开始下滑。住田跟和弥是上大学之后才认识的,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过往,所以这些事都是住田从和弥那儿听来的。
后来和弥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却对念书完全提不起兴趣。顺带一提,他们两人念的并不是同一所大学。
“那家伙休学后,突然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但即使如此,奇怪的是和弥似乎并不觉得不安。自从不再去学校,每天的时间都仿佛静止了一般,他只是做做想做的事度日。但其实说是做想做的事,他也没特别做了什么。而且休学之后好像和朋友们也完全断了联络,在认识住田之前,不会有人打电话给他,也没有同年的友人来找他玩。和弥只是随兴想到“好,今天去山丘上看看风景吧”、或是“今天就去小学爬立体方格架吧”,就这样一个人在枫町里头四处闲晃。
“他那阵子的表情简直像个仙人似的。”住田感慨地说。
无所事事悠哉度日的和弥每次被砂织骂的时候,就会逃去住田的公寓。
一阵晕眩朝我袭来。
往枫町的路上,在车里我满脑子都是和弥的事。住田边开车边跟我说话,我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过一会儿他似乎也明白了,耸了耸肩便静静地开着车。
我在脑海里想象着。地上所有生物都闪耀着光芒的夏天的枫町,我描绘和弥漫步其中的风景;他走在草地上,边走边轻触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草;他望着屋檐下啼叫的鸟儿,一走近便会吓走鸟儿的光景。我想或许,只是这样走着、看着、感受着风的吹拂,就是和弥与世界一对一的沟通方式吧。
车子照后镜里映着我的脸,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左眼。
我喜欢和弥,但我已经决定不去思考这属于哪一种情感。或许就像对待身边亲近的人一样的爱吧,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因为不这么想的话,太痛苦了。毕竟和弥已经死了。
但除了这份情感,不可思议的是我还有一种“和弥=我”的想法,有时甚至觉得他的灵魂是不是附身到像个空壳子的我身上了。当然这是因为我吸收了太多和弥见过的影像,但我并不觉得这样是不好的。只是每次想到关于自己这个人,心情总是很复杂。
我到底是什么?因为没有记忆,所以我并不是“菜深”;虽然很像“和弥”,但我也不是他。
像这样远赴枫町为和弥报仇而奔走的我,到底还能做自己做多久呢?
车子终于进入枫町。天色已暗,从我早上离开家门,已经在外头跋涉一整天了。
回到咖啡店“忧郁森林”,我再次眺望整间店。长得像熊一样的店长木村;总是在吧台后面擤着鼻子的鼻炎工读生。
“回来啦。”砂织微笑迎接我。
我好想哭。就算恢复了记忆,我也不想忘记现在的心情。
“菜深,你跟父母好好谈过了吗?”
“嗯,谈了一下。”我模糊地回答。
“学校快开学了吧,你还跑来这里没关系吗?”
“嗯,大概有关系吧。不过别管它就好了。”
砂织把手撑在吧台上,托住下巴盯着我看。
“你该不会打算不去上学了吧?”
我慌了,连忙拿手遮住胸口心脏一带。
“你会读心啊!”
愈是这样和大家闲扯,想到有一天这些事情都会消失,我心里就愈难受。
不对,应该不能说是消失,本来就不确定我能不能恢复记忆,而且就算恢复了,我也绝不会忘记和砂织他们之间的回忆的。
只不过,哪天我变回了从前的“菜深”,说不定现在跟大家这么深厚的情感也会有所改变。这是我最害怕的。
在舅舅家用过晚餐后,我把我常请假没去学校、还有跟妈妈处不好的事情都告诉了砂织,只是没提变成这样的原因。
“总有一天一定会和好的。”砂织像在安慰我似的平静地说,“不是有句话说‘时间是最好的名医’吗?”
“名医可能刚好休诊吧……”
其实我很想连自己丧失记忆的事都告诉砂织,但是,因为之前已经谎称自己是和弥的朋友了,现在反而没办法坦白说出口。
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再告诉砂织吧。到时候再跟她解释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来。
夜晚,睡前正在刷牙的时候,突然听见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漱掉口中的泡沫,走过去玄关一探究竟,发现舅舅那双穿旧的鞋子不见了。玄关门是格子框嵌上雾面玻璃的拉门,可以看见舅舅门外的身影。
我想跟舅舅道声晚安就去睡,没想太多便拉开了玄关门。
玄关到大门之间是一道阶梯,舅舅就坐在上头。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小,还驼着背,完全不同于和弥左眼见到的模样。现在的舅舅看上去很无力,仿佛泄了气似的。
舅舅发现开门出来的是我,露出虚弱的微笑对我点了点头。
“是你啊。”
“舅舅,我先去睡啰。晚安。”进屋前,我随口问了一声,“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舅舅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我不禁担心自己的问题是不是太冒失了。
“我在想我太太。”
他的视线投向屋旁的晾衣架,从他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那一带,舅妈就是在那儿倒下、过世的。
“对不起,我问了不该问的话……”我忍着泪水说。
“没事的,我只是刚好在想一些事……”
外头很冷,很安静。夜的黑暗夺走体温等等一切的温度。
但他却似乎打算一直坐在那儿,仿佛将某种惩罚加诸自己身上。
舅舅正在对妻子忏悔。他在妻子生前曾对她施暴,而我想是那份后悔让他现在采取这样的方式。
舅舅就这么坐在酷寒的夜里继续沉思,我觉得我不应该打扰这神圣的仪式。
但我的双脚仍钉在原地,于是我对着舅舅背对玄关的背影说:“我听和弥提过舅妈的事。”
那是一段曾经在左眼里见到的影像。
那天晚上舅舅喝醉了睡在客厅里,舅妈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一边帮舅舅盖上了毯子。只是这么一小段、平淡无奇的光景。
但是那时候舅妈的表情,却满溢着对舅舅的温柔。我不懂为什么舅妈能够有这样的表情。
我佯称是听和弥说的,将舅妈所流露的爱情告诉了舅舅。
“舅妈一定不曾怨过舅舅,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和弥他……是这么说的。”
舅舅只是沉默。
我转身正要进屋。
“谢谢你……”舅舅仍没回头,静静地对我说。
钻进被窝里,我想着刚才的事。舅妈一定早就知道了。她知道自己死后舅舅很可能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才能够有那样的表情吧。或许是因为她摸透了丈夫的性格,才能够付出那样的温柔。
连未来都看得透的舅妈。这样的功力,是在用心对待多少人之后才能拥有的啊。
而和弥并没有视而不见。在他看过的众多景象中,这一幕能够深深烙印在眼球上只是偶然吗?我不这么认为,和弥一定是察觉到这幅景象的美,才会将它收入眼底的。
我仍然没有找到足以咬定潮崎就是凶手的证据。相泽瞳应该还在他住的蓝砖屋里,明知如此,我却无法告发他。
“最近很少看到你,听说你回家一趟去了?”咖啡店里,潮崎跟我打招呼。
“嗯。”我在内心却是一边惨叫着。
他就是害和弥发生意外的人。我好紧张,又好不甘心;一面强忍着恐惧,一面担心自己的响应会不会很奇怪。
他若无其事地从我身旁擦肩而过,等他在店后方的座位坐下,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会在“忧郁森林”里待到天黑打烊,然后和砂织一起走夜路回家。回舅舅家途中得经过一条森林夹道的暗路,虽然砂织老是说不用怕,但我还是很怕那条路。
那天我也打算等砂织下班,只好在咖啡店里和大家聊天、看书杀时间。
在摆了杂志和漫画的书柜里,我发现一本先前见过的童话,就是那本叫做《眼的记忆》的书,印象中书里的插画给人一种很不祥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像是受人操控般地不由自主,察觉的时候,手上已经拿着那本书了。
我坐到吧台前开始读那本书。翻开封面,一股气流随之掠过鼻头,我突然有个奇怪的直觉——自己即将读到的可能会是一些不愉快的东西。
读了开头。这本童话的主角,是一只会说人话的乌鸦。
愈往下读,发现这个故事的内容很类似我自己的经验。失去双眼的少女将乌鸦送来的眼球放进眼窝,于是少女便能在梦中看到眼球曾经见到的景象。
乌鸦为了少女而取出人类眼球的描述非常残酷,我一点也不想让小孩子读这种童话。
不过读完之后,我的脑中却清楚地映出乌鸦衔着眼球在夜空中滑翔的身影,那影像非常强烈,几乎连乌鸦振翅的声音都听得见。
乌鸦一直不想让少女发现自己的罪行,不想让少女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人类,它为此苦恼着,然后,迎向最后的结局。
“就算不是喜剧收尾,这个结局也太残酷了。这样少女的父母太可怜了吧。”我对砂织说。
她在吧台里正等我发表那本童话的读后心得。
砂织对我比出手枪的手势说:“同感。”
“这本书,是因为木村店长爱看?”
“那好像不是店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直放在书柜里了。”
我又再翻了一下,无意间发现一件事。好比在前面部分提到“面包店的小男孩”眼球被乌鸦调走,“面包店的小男孩”看到把他眼球叼走的乌鸦,先是吃惊,接着是愤怒。这里很怪,一般来说应该是会觉得痛吧?里头却缺了“痛觉”的认知。
我看了作者的姓名,署名“三木俊”,看来写下这个故事的似乎是名男性。
我和砂织在寒冷中打着哆嗦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常总会一边和我聊天的砂织,今天却像在思考什么事情似的一路沉默。是有什么心事吗?我想起住田之前也提过砂织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你在想什么?”
“嗯……在想京子小姐的事情。”砂织沉吟着。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烦恼京子的事。
“对喔,上次还在通往京子小姐家的岔路口遇到你……”
“那天是去她家找她,有点话想跟她说。”
问她们谈了些什么,砂织只是含糊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人继续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舅舅家就在眼前了。
“和弥说他要把眼球捐出来的时候,你没有反对吗?”
“只有一点点。不过,其实我不大介意。”
“为什么呢?”
“因为是那孩子自己这么希望的呀。而且,想到那孩子的眼球现在正在某个地方活着,不是蛮有趣的吗?”砂织笑了。
她告诉我填写捐赠同意书那时候的事。
“之前跟你提过和弥一年前常上眼科报到对吧,那时候他从医院拿了一份关于移植的简介回来。”
和弥便在砂织面前,填写那张死后希望将眼球捐赠出来的资料表。
由于器官捐赠需要家人的同意,这表示砂织也是同意的。我不禁感慨万千。
如果不是他们两人当初这么做,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模样?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不会拥有这些美好的回忆,也不会因为自己哪天就算恢复记忆也绝对不想忘记他们的内心纠葛而伤心了。
我想象着和弥填写数据的景象。和弥跟砂织应该是在舅舅家的客厅里写下同意书的吧。
可惜的是,左眼的记忆里一直不曾出现这段重要瞬间的影像,说不定过不久就会看到了。我在心里热切地期盼。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和弥在填数据的时候,是戴着眼罩的吗?”
“为什么问这个?”砂织讶异地看着我,一面回答说,“他戴眼罩大概只戴了三天,不过那时候好像是有戴吧。”
“是右眼?还是左眼?”
“记得是左眼。”
后来移植到我脸上的这颗眼球,在当时是戴着眼罩的。这么说来,我应该永远也等不到和弥签署同意书的影像了,因为那时眼球一直被眼罩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能性。因为戴眼罩,阻碍了影像烙印到左眼里……根据这个逻辑,说不定正好可以解释从车祸现场到潮崎屋子的这段路为什么会有所出入了。
假设,透过地下室窗户看到相泽瞳之后,在逃离屋子的途中,有什么东西遮住了眼睛,或者是当时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然后就在左眼无法视物的这段时间里,横越一条马路,翻过护栏,掉落水泥墙下。接着视线再度复活,继续在杉树林里狂奔,滑倒摔下斜坡,最后发生车祸。
左眼被遮住的这段时间里,影像也会呈现一片黑暗吗?在图书馆看到那段影像的时候,我当下太过震惊,很有可能没留意到那个漆黑的片段。因为只是横越马路,到摔下水泥墙,前后时间肯定不到五秒钟。
一直无法解开的迷消失了。
相泽瞳就在潮崎家,不会错的。和弥见到的那栋蓝砖屋,千真万确正是潮崎家。
虽然有些犹豫,我还是借了舅舅家里的电话报警。因为是无线的话机,可以拿到砂织和舅舅听不到的地方讲电话,要是被他们听见电话内容就麻烦了,而他们两人也一直以为我应该是打电话回家。
110,我按下了这三个重要的数字。我必须不停跟自己说,我做的没错,才能鼓起勇气按下按键。之前一直觉得报警恐怕也没用,但现在我决定试看看。
电话那头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这声音代表线路已经连系上警方。
开头我先请教他有关一名叫做相泽瞳的失踪少女的事。
“呃……请问您听过这个女孩子吗?”
他不是很清楚。
“是一年多前失踪的一个女孩子……”
接着,我说出她现在很可能被软禁在某人家中。
电话那头传来“喔……”一声敷衍的响应。
“那么,关于这件事我们会在调查之后,再与你联络。请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他说。
我瞬间噤了口。我的电话号码,指的是舅舅家的电话号码吗?要是警方打来的电话被舅舅还是砂织接到的话,他们会怎么想?说不定我骗他们自己是和弥朋友的这些谎言,都必须在最难堪的情况下给拆穿了。我不要这样。
“请问……我一定得留电话吗?”电话那头,旋即转为怀疑的语气。
我这才警觉,无法留下电话号码是会引起对方不信任的,但已经太迟了。
他怀疑我刚才讲的内容都是恶作剧,虽然我拼命解释,到最后这通电话还是不了了之。
隔天,我下了一个决心,前往“忧郁森林”。
潮崎都是在下午一点出现,在他到之前,我先和京子聊聊。
她好像很关心砂织的事。
“不知道砂织小姐已经走出弟弟过世的伤痛了没?”聊天之间,京子不经意说了出口。
砂织根本还无法接受和弥已经过世的事实啊。虽然我这么觉得,却无法直截了当说出口。
“她好像还是经常想起和弥。”
我告诉京子,砂织一直把和弥车祸时戴的金色手表,视同遗物带在身边。
“手表?”
“那只表已经坏了,指针一直停在和弥出车祸的时间上。”
我脑中浮现昨天回家路上砂织说的话。砂织和京子,究竟谈了些什么呢?我很想知道,却犹豫着该怎么开口问。
店里的时钟指向下午一点,店门打开了,通知客人上门的清澈铃声响起。
潮崎仍然一身黑大衣,轻盈地踩着规律的步伐,经过吧台前,走进店后方那个微暗的角落。
我先把头低下,鼓足全部的勇气。我害怕极了,但警方已经认定我是在恶作剧,除了这么做,我想不出其它的方法。
“怎么了?”京子一脸困惑。
“没事。没什么事。”我淡淡笑了笑站起身,往潮崎的位子走去。
从口袋里,我拿出一张旧报纸剪报,上面登了相泽瞳的照片。
“潮崎先生。”我站到他桌前,潮崎用他细长清秀的眼睛望着我。
“午安。”他说。
我发现自己在发抖。现在还来得及踩刹车吧,但我除了这一步棋,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我把相泽瞳的照片拿到他面前说,“我在找这个女孩子,不知道您是不是见过?”
我拼了命压抑自己颤抖的声音。潮崎从我手上接过剪报,那一瞬间,我们手指相触,那彻骨的冰冷仿佛冰封我的全身。
潮崎望着瞳的照片好一会儿,终于抬起眼来看着我。
“没见过。”说完便把剪报递还给我。
那一天,我在店里与他的对话仅止于此。
我已经预料到潮崎会有这样的反应,然后,如果他是诱拐相泽瞳的绑匪,看了照片后,内心应该无法保持冷静吧。
为什么我在找相泽瞳?为什么我会问他这件事?他心里应该觉得很毛吧。于是他为了要找出答案,或者是为了封住我的嘴好隐瞒瞳的事,搞不好会使出激烈残暴的手段。
那就,放马过来吧。我已经有觉悟了。因为那一刻,将会是拆穿他真面目的唯一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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