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抬进同一辆救护车,驶往医院。途中,他死了。
就好像做梦一样,眼前的一切汹涌而来。不断有人在拽我,推我,试图让呆若木鸡的我有点反映。
车里一个救护员一边察看我右手的小伤,一边问个不停。她一定也问过我这个年轻男子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没吭半句声,完全没任何反应。
后来,救护员从他口袋的钱包里找到驾驶证,念出了他的名字。我知道这就是真也说过的摩托车驾驶证,贴着一张拍得很丑的大头相。猛然间,浓重的悲伤涌上心头,痛得我几乎要窒息。
救护车抵达医院,救护员没有发现我一直在默默流泪,直到其中一个喊我。
我被扶下救护车。“你得检查一下才行。”救护人员说着就拉了我一把。他们也给我预备了一副担架,不过我精神状态已经恢复,不用人扶也可以走动。
我挣脱开好几个人的手跑出去。
我往医院无人的地方跑去。这是一座战争的古老医院,可能是不断在扩建吧,路一直往里钻,看不见尽头。通道两旁尽是一排排的病房,天花板布满裸露出来的水管。
我往后看。确认没有人追上来。拐过角,就到尽头了。天花板的日光灯坏了,沙发背人抛弃在这里,背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大概很久没人来过了,亦没人打扫了,蜘蛛网纵横交错。我坐在沙发上,心情总算平静下来,脑里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透过过去可以改变现在吗?
倘若真也没救我,也许他就不会死。
我想起大脑手机,没错,还一直在与一小时前的他连通着。事发之前我看过表,那时是12:30,现在是13:05,电话那头是落后一小时的12:05,离事故发生还有30分钟。
我原以为是轻伤的右手在流血,嘀嗒嘀嗒往下淌,我痛得浑身麻痹。这角落寂静阴暗,由刚才起,我的身体便不停地颤抖。我蜷缩在沙发上,开始对着那个想象出来的白色通讯一起讲话。
“……喂喂,是真也吗?”
“这30分钟你没联络我啊,是怎么回事呀?你能不能好好见我一面?”
落后一小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会死,也许还在飞机座位上看着窗外的云。我觉得心中像插进了一块沉重又冰冷的大铁块,真也温柔的声线让我觉得更悲伤。
“飞机还有多久才着陆?”
“还有20分钟左右,我坐得好累了。凉子,你怎么了,声音和往常不同……”
他疑惑不解,一本正经地问:“听起来很不高兴嘛,发生什么事了?”
我狠狠地骂自己,喝止自己流露感情。此刻,在悲伤与爱情的哀鸣中,我整颗心都要撕裂了。
“真也,拜托你,飞机一到,不要出机场,即刻买回程票回家吧!”
顿时,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说我讨厌你!不想见到你!我想删除30分钟前看到你的记忆!”
在医院的沙发里,我蜷缩着身体,忍受着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心要滴血了。这样也好。我咬紧颤抖的嘴唇以免自己哭出来。
他不救我,就会活着回去。或许她会厌恶我突然改变态度。不过之后被车撞到的就会是我,最后也许会死掉。不过这样也好。
“你真的这么想?”
“……嗯。”
双方沉默,时间像禁止了一样。不晓得这局面持续了多久,我只是紧闭双眼,身体如石头般僵硬。
这里阴冷黑暗,宛如深海一样的医院角落里,远方隐约传来人们的笑声。
“你在说谎。”不一会,真也打破沉默。“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你是不想我靠近巴士站。”
“为什么你这么想?”
“在我下飞机时,你就用大脑电话联络我,不过那是最后一次,之后的30分钟内你都没说过一句话,尽管我呼叫你好几次,可是你都没回应,好像把手机扔到什么地方一样。那次联络之后,下了车的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让你这样对我?”
“不是的!”
“听着,你不跟我见面,是想把已经发生过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但是时间不可倒流,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我怎么做,对你而言,最后都是一种经历。我要去车站接你,你阻止不了。”
真也的话让我想哭,想像孩子一样大声痛哭。我束手无策,难道只能接受他死亡这个事实?
“……飞机就要着陆了,扣紧安全带的指示灯亮了。”
我一看表,下午13:10。我们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脑海里浮现出看到他遗体的那一幕。只要我不在,他就不会死,一想到这里,我就发狂地咒骂自己。
“不行的,你不能来……”我向大脑的手机传达了我的话,“真也,来了会死的……”
我只觉得自己为了挽救他,正作出最后的挣扎。
“死?”
他在那头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那时他怕得逃跑就好了。我在心里期盼着。
“我刚下巴士,那辆小车就闯进了人行道。小车直直地朝我冲过来,我来不及躲避。有人从旁边扑了出去,那就是真也你啊,你替我送了命……”
一阵郁闷的沉默。
“你下车时是12:38吧?”
“我要去巴士站。”他说。
悲伤与欢喜同时袭来,感觉要窒息了。
“那样真的无所谓吗?”
“只要知道你不是讨厌我就放心了。凉子,我要去救你,只是我还没见过你,你告诉我你穿什么衣服吧。”
我撒了最后一个谎。
“那着大包包的,穿淡紫色外套的就是我了……”
飞机在他的时间12:12着陆了。12:30,真也已站在入境大堂里。
期间,我们像被什么追赶着一样滔滔不绝,我们回味以往谈过的话题,为昔日的欢欣对话而开心大笑。这本是高兴的事,但泪水却如决堤的河,流个不停。我们超越时间和空间。依靠大脑手机替我们传情达意,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珍贵。
不久,彼此的话少了,我们明白,时间已经迫近。
多想时间可以停顿下来。想说的话本来很多很多,却说不出来。我们之间荡着淡淡的沉默。我抱紧双肩,强忍颤抖。
“距离车祸只剩8分钟了,我要往车站去。”
真也像下定决心地说,我点了点头。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他丢开行李大步往前走的画面,就好像自己在一旁观眼目睹。
“真也,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他没听进去,赶着步出机场。机场的人多得混乱不堪,他推开人群往外走。
“我现在向人打听车站的位置,想到你可能会说谎,让我去不了。”
从入境大堂到巴士站有一段距离,距离车祸又少了5分钟,我们只剩下3分钟。
“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
我脱口而出,那一直是我想说的。我满心谢意,心酸极了。
他对我说过,和我聊天很愉快,我每次想起,都觉得内心很甜。我要真也活下去!我确实这么想。
“我出机场了,外面真冷啊,比我家那儿冷很多啊!”
看时间,是13:37。在电话那头落后1小时的时空里,巴士马上就到了。
我静静地呼吸,医院里冷飕飕的空气被吸了进来,我无法控制手脚在瑟缩发抖。
如果他坚信巴士上坐我旁边的女孩就是我,那该多好啊!只要他的注意力在她,他就不会遭遇车祸而死。他不知道我的装扮,即使要救我,也不可能从那么多的乘客中将我分辨出来。
“车站就在前面30米左右,现在正好有一辆巴士停下,吐出白色的滚滚废气。你坐在上面吗?”
是真也的声音。
在寂静的医院一角,我向上天祈祷。
电话那头,要是被撞死的人是我,在那一瞬间,现在这里的我会是怎样的呢?过去的我死了,现在的我,也应该死亡吧!
我无法想象那一瞬间自己的身体会变成怎样,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与真也的死别。
“我靠近了车旁等你下来。车门开了,人们开始下来,先下来的是一个束着领带的男人,不可能是你吧。”
真也说。这种时候他还在开玩笑。
乘客们逐个而下,剩在车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忍受着不断袭来的绝望感,过不了多久,这个蜷缩在医院角落里的躯体会因为一个小时前的车祸,被撞至重伤倒下。
“……现在穿紫色外套的女孩子下来了……”
我很希望他相信那就是我,我想起坐在旁边的她,我也曾希望变成她那模样。
车祸发生,知道有个女孩子死了,他这才意识到那就是我。真也,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对不起。
但我只能这样做。一想起他。死亡的恐惧消失了,只有无限的暖意在我冰冷的身体内扩散。
“对不起,谢谢。”
我痛哭流涕。
“……不是!”
“什么?”
“那不是你!”
我没弄懂她那一刻说了什么。
大脑电话本来就只能传递声音,但是我觉得自己看到电话那头的他迈出了脚步。
“现在真正的你才下来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个最后才下车,不胜凛冽寒风的女孩,正抬头仰望飞机在天上翱翔,思量着要见面的男孩是否已经到来。
他很坚决走向那个女孩。
“有车……”是真也的声音。
车辆直迫近女孩,让人绝望的速度令人难逃一死。他从她身边冲了出去……
爆炸声响彻云霄,还夹杂着玻璃散落声,明明不可能听得到,却感觉刻骨铭心。
我在心里呼喊着他的名字,手表的指针正指着车祸发生后刚好1小时。发生了的事已无法改变,他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在被人遗忘的医院角落里,只有我的呜咽声在回荡着。
“为什么……为什么?”
我呼叫大脑手机。
“你犯了一个错误……”声音很痛苦,“……包包上不挂着龙猫钥匙扣的话,还可以把我骗倒,可惜……”
他的话渐渐虚弱起来,好像去了无法接收到电波的远方。
“……嗯,我现在是仰面躺着,还能看见被我撞到的你站起来……”
“嗯……”
“你一脸茫然。被我撞倒后有没有受伤?”
“没你伤得严重……”
“你看着我走过来,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倒下的步伐……”
“然后你跪在我的旁边……”
“我伸手……”
闭上眼睛时,他指尖的余温还残留在我的脸颊上。
“……你的暗疮没那么糟糕……”
通话中断了,只听见那空虚的电流声。
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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