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被褥里醒来,睁开双眼。因为刚才噩梦的缘故,我的全身都被冷汗浸湿,四肢僵硬,手指直直地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静寂包裹着病房,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回响。我支起上半身,病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环视四周,同病房的另外两个住院病人还在沉睡着。
刚刚微亮起来的天空中,朝阳的霞光擦着窗玻璃斜斜射进来。我将窗户轻轻打开一道小缝,看着外面晃动的树叶。那些树叶都被风吹拂着,微微颤动着。
四角的窗框就像是画框一样。如果能够走到外面去,走到健康鲜活的自然中去,我的心灵也许可以感受到太阳的温暖吧。然而如今我的精神却被绑在病房的病床上,连清晨的来临都不知道,始终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窗外的阳光虽然真实,却是我的手触摸不到的东西。
我从床上直起身,站到床下。地板冷冰冰的,刺激着我的双脚。我趿了拖鞋,从病房里走出来,到洗脸间洗了一把脸。洗脸的水混着汗水从我脸上淌下,镜子里映出一张可怕的脸。
我难以忍受如病房这样封闭的空间。洗完脸,我犹豫了一会儿,考虑是否回到病床上躺下。
不,我要去后院的树林走走。为何会起了这样的念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洗脸间的镜子里映着窗外茂密广阔的杂木林,也许这就是原因了。远远看去,那座树林似乎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我想要寻找的正是那样一个地方。
今天之前,我还没有去过后院。我穿着睡衣,走到杂木林的旁边,在那里我发现一条可以容一个人行走的小路。小路曲曲折折,尽头隐没在一片黑暗里,不知道延伸到什么地方。
我沿着小路走进树林,走了许久,两边都是虬结缠绕的树,道路的表面是黑色的泥土,虽然已经被踩得很结实,但到处都有树根的凸起,我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就在开始感觉到疲劳的时候,我发现了那个地方。沿着小路往左边拐一道不太急的弯,忽然之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刚才走在路上的那种压迫感顿时消失了。
这是杂木林中的一个接近圆形的广场,广场中间生着一棵比其他树木都要巨大的树。树干的粗细、枝条的长短,都是其他树木远远无法比拟的,但是整棵树却没有一片叶子,是一棵枯干了的巨树。树干的表面都已经发白了,像是石头一样。巨大的树根向四方伸展,仿佛是要爬出地面似的。我猜想,这个地方之所以如此开阔,大约就是因为其他的树木都被这棵巨树压迫着无法靠近的缘故吧。
我在足有一人环抱粗细的树根上坐下来,抬起头向上看去,只见树木的枝条犹如无数又粗又长的手臂侵蚀着天空。
哪怕只是稍稍闭上眼睛一会儿,我都会掉入自己的回忆里。恋人已经冰冷的手指骤然出现在脑海里,刹那之间,我悲伤得连呼吸都无法继续。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护士从小路上走了过来。那是我不认识的护士,正低垂着头走过这里。她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大约很少会有患者到这个地方来吧。这所医院出于消除住院焦虑的考虑,鼓励患者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散步,所以在医院范围内的自由活动是允许的。不过时常也会有违反住院规定,直到晚间都不回病房的事情发生。每逢这种时候,医生们便不得不拜托警察搜索患者的下落。另外,医院方面也一直注意防止住院病人擅自离开医院的事件发生。
我站起身,打算回病房去。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黑色的地面上有一颗小小的绿色的点。
在这棵巨树的根旁,生着一株奇妙的植物。
这株植物的花苞还没有开放,不过看起来最多也只会开朵小小的草花吧。它生在巨树的树根旁边,躲避着强风,隐匿似的生长着,而且似乎不会长的更高了。纤细的绿色茎秆上生着几片直直的叶子,叶子表面有着白色的茸毛,附在茸毛上的露珠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茎秆的顶端有一朵指尖般大小的花蕾,形状像是一个小球,几枚白色的花瓣重叠着裹成一个圆形,下面托着绿色的花萼。花茎在花蕾的重量下微微有些弯曲。
这株植物不同于一般植物的地方,在于它花蕾的顶端、从花瓣的接缝处垂下了细细的犹如黑色丝线一般的东西。微风吹拂,这些丝线就随着风儿轻轻摇摆。我弯下腰,用手指的指腹划过这些细细的丝线,手指上留下纤细的触觉。看上去这些丝线仿佛象人的头发一样,不过刚生出这个念头,我便对自己苦笑起来,不会有这样的事的。
我对这株植物略略有些好奇,不过并不打算深入追究下去。我重新直起腰,转身从巨树的树根旁走开。忽然之间,我听到背后传来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发出的口呓。
我吃了一惊,转身去看,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那一棵巨树伫立在小路转弯的地方。
第二天,病房里来了一位探病的客人。那是我已经认识了十多年的里美。之前她已经来过了好几次。
我的父母很富有,家里有许多佣人。里美的母亲也是其中的一个。里美还是孩子的时候,她母亲就已经在我的家里工作了。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就经常在一起玩,一起出去钓鱼抓虫,那个时候的她常常被太阳晒得黝黑。而到了今天,她的皮肤早已变白皙了,相貌也变得更加美丽。
我的故乡距离医院很远,开车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我的父母都住在故乡的家里,为了了解我的情况,隔几天就会让里美过来探望我一次。
里美一来,同病房那个名叫春树的孩子就会露出很难得的笑脸,尽管平时永远都是用一付很不友好的表情反抗护士的任何举动。春树一边说着“坐这里吧”,一边把木头椅子搬到里美的面前。
“谢谢,”里美微笑着说,然后把视线转向我,“好一点了吗?”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把手里的纸袋放到床头柜上。
“你看呢?”
里美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伸手到纸袋里,把苹果和书之类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她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白色的信封,看起来应该是父母写给我的信。
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和父母直接联系过,每一次必然要通过什么人做中转。我在离开家的时候并没有心平气和地道过别,即使到今天,我也不愿意直接面对他们。
“给你削个苹果吧。”
“不,我不想吃。”
“有什么想要的,就告诉我。”
在这一句话之后,我们之间陷入了难堪的沉默。沉默持续了很久,里美终于说话了,她说得很慢,仿佛很难开口似的。
“说说这三年的事情,没关系吧。”
你想说就说吧。我点点头。
我和恋人一起被赶出家门,是三年前的事。从那以后,我一次都没有见过里美,当然也不可能知道我的父母在家里到底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如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想必也让我的父母难过吧。一阵罪恶感涌上心头,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里美一点点说起我离开家之后发生的件件琐事,都是大家如何担心我、如何关注我的点点滴滴。然而我的耳中却只听到隐隐约约潜伏在这些琐事背后的那些相反的东西。周遭的众人对于唯一的继承人突然消失的反应。父母的愤怒。隐匿的嘲笑。虽然里美一句也没有提,但在我的头脑中,分明看见所有人都向我投来轻蔑的眼神。
“够了。”
我抬起手,拦住了里美的话。我的额头上沁着汗,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里美露出担心的神色。我想起了母亲那时候说的话。
“我已经给你物色好了结婚的对象。像这种人你就别再来往了,”当着我的恋人的面,母亲这样说,“不管怎么说,这人的出身太低,配不上你。”
那个时候恋人悲苦的脸直到今天都在我的眼前燃烧着。第二天,我离家出走了。从那时开始的三年里,我和我的恋人虽然过的很俭朴,却也过的很幸福,幸福一直持续到我们遭遇这一场列车事故为止。
“我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里美离开了病房。
我打开父母的信,读着里面的内容。信里写的字字句句都是父母的悲哀与叹息。
字字句句都是对我的指责。生我、养我,所有这些都被我弃之不顾,竟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这是母亲所写的话。你不听我们的话才落得现在这个地步啊,父母在信里哭泣着。他们仿佛是在说,这样的事情是世间的耻辱,是在给自己的家族丢脸啊。
我把信放回信封里。谁又知道我落入多么凄惨的境地?我成了不孝的孩子。周围人的叹息和父母的悲叹声搅在一起,在我头脑中激荡着,一刻也不曾停息。
病房里并排放着三张病床。这其中靠近窗户的病床就是我的棺椁。躺在床上向外眺望,头脑中所能考虑的只有死亡。自从我住进医院开始,没有哪一天不在考虑这件事。在我的寿命自然结束之前,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首先自己了断了自己。
我常常会尽可能真实地想象自己上吊那一瞬间的景象。垂落的双脚下什么都没有的感觉,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可曾经历过么?小时候我曾经跳进海里,发现大海比我想象的更深,怎么也无法踩到海底,那种接触不到大地的境况曾让我困惑焦虑。当我将自己吊起来的时候,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呢?
了结自己的生命,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并没有任何需要犹豫的地方。相反,如果马上可以这样做,我会感到由衷的高兴。每当这类想法泛起,我的整个人就会变得异常兴奋,仿佛有人在搔弄我的脸庞,拔着我的头发似的。这种异乎寻常的兴奋一直要持续到护士匆匆赶来,把我按倒在床上,给我注射舒缓心跳的透明液体为止。
旁边的病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春树起来了。
“我去小便。”
春树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床。这个孩子的脸上有个青斑,是前几天和护士吵架的时候弄出来的。医院里一直有一窝野猫,春树非常喜欢它们,所有自己吃的东西都要拿给它们分享。可是有一天医生把这一窝猫拿走了,大概是怕它们影响到病人的健康吧。为了这件事,春树对护士发了好大的脾气。
春树搔着好几天没洗的头从房间出去了。
病房里除了我只剩下一个名叫中川的人。三张病床当中,靠窗的是我的病床,中间的是春树的病床,靠门的则是中川的病床。
“刚才来探病的是你朋友?”
中川在床上支起上半身问我,嘴里吐出雪茄烟的白色烟雾。不知道是不是烟草的缘故,中川的声音有些嘶哑。
“是我母亲派来看看我近况的。真要说的话,算是我父母的探子吧。”
我这样回答。
中川很胖,一幅暴发户的样子,连住院的时候都要带着块金色的手表,还瞒着护士偷偷吸雪茄,护士来的时候则把雪茄烟放到代替烟灰缸的茶碗里灭掉不让护士发现。不过即使灭掉了烟,房间里还是留着雪茄的烟味,但不管护士怎么问,中川只是张大嘴笑着,什么也不回答。基本上就是这样的人物。
平时,我们三个人互相之间不太说话。春树和医院的人吵架、扭打的时候,我和中川就像毫无关系的人一般袖手旁观着。我们早都厌倦了缩在一间病房里看彼此的脸。有人来探病的时候还好,如果整个房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被丢在一起太长时间的时候,仿佛连病房里的空气都会变得自暴自弃起来。我们之间再不会有任何交谈,中川只有咂着嘴从房间里出去,春树也讪讪地跟在后面。
当然我们也不是绝对不说话,有时也会进行一点适当的交谈,但无论何时,我们之间绝不会有相互袒露心声的气氛。春树的年纪还小,举止总有些粗野的地方,中川却又是另一个极端。当我们相互窥视的眼神撞到一起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有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茬开尴尬的目光。
也许大家都很不安吧。各自心中所沉淀的悲哀,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刻袭来。无声的病房里,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沉默的噪音慢慢侵蚀着心灵,连鼓膜都一跳一跳地刺痛。头骨下面,悲哀的铁块愈来愈重,心灵更得不到一刻休息。春树经常会无缘无故用头撞击墙壁,即使引起护士的注意也不停止。我知道春树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在无声的箱子里呆的太久了啊。在病房里,每个人都会觉得呼吸困难,仿佛胸口被堵住了似的。
我忍受不了与中川两个人呆在一起,起身朝病房外走去。
“去散步吗?”
我打开门,正要出去的时候,中川忽然对我说。
“嗯,去后院。”
“是去树林那边?”
我说是的。中川理解似的点点头。
“听说,那边的树林快要给砍掉了。要盖一幢新楼。趁着现在还在,多去看看吧。”
中川时常会同自己喜欢的护士搭话。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中川知道很多医院里的大小事情。
我又去了昨天走过的那条小路。今天是晴天,不过因为道路两侧浓密的树枝,阳光几乎照不进来。光与风都被树木遮住了,进不到树林的里面。走在小路上,仿佛是在灰暗的梦境里行走一般,那是走在外面的时候感觉不到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两侧起伏缠绕着的细小树枝,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虽然是同样寂静的空间,这里却和病房有着完全不同的气氛。大约是这树林里没有那么多过往患者的灰暗情绪吧。
走过小路平缓的转弯,我看见了巨树的一角。我在枯白粗大的树根上坐下,坐了很久很久。四下里静悄悄的,连虫鸣都听不到,只有踩到地面上的枯叶时发出的干涩声音。我一动不动,仿佛连自我都消失了似的,心绪一片静谧。
不知不觉,我又想起了离家出走的事。
与相爱的人结婚,这是违背所有人期望的行为。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结合是被整个世界否定着的。
反对最强烈的,是我的母亲。
“和这种人在一起,你怎么可能幸福?!”
于是,整整三年,我没有回过家。然后到今天,我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我的所爱,在那一场事故中逝去了。
母亲如今一定可以露出得意的笑脸了。你现在该死心了吧,她一定会这样嘲笑我。不只是母亲,还有父亲、亲戚,所有的人都会这么想。他们一定会一条一条指责我所做过的事,手把手地告诉我,只有回家才是我唯一正确的选择。
啊不,也许这只是我的被害妄想吧。当我忍不住嘶叫起来的时候,医生就会这样对我说。冷静一点,你把事情想得太坏了。
但是,我做了不合父母心意的事情,让他们伤心了,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实吧。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情便会很低落。我真的不想让他们伤心啊。
诸如此类的思绪在我的脑海中不停旋转着,仿佛在头骨里生根的铁块一样。在后脑的周围,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着的感觉。那应该就是我的苦楚与悲哀吧。但是,就像头脑中真的生着铁块似的,我清楚地感觉到重物的压迫,耳鸣、呼吸困难,种种症状都显出来。我禁不住用双手捂住了脸,全身缩成一团,脸颊上沾满了泪水。
就在这个时候。
我一直以为在我坐着的这棵巨树的周围不会有一点声音,但是显然我错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鼓膜感觉到了空气细微的振动。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那种振动像是少女的歌声似的。似乎正是我昨天离开的时候听到的声音。呀,听上去像是无意义的呻吟,但却又不是。那是抑扬顿挫的歌声,时高时低,起伏回转,如同哼唱一般的声音。
我向四周望去,想找到唱歌的人,但是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四周的树木都仿佛听不见那哼唱似的安静着。声音细小微弱,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分辨得出。虽然耳朵可以听见,眼前却看不见。太奇怪了。那歌声听起来明明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无意之间我垂下了视线,看到了那棵我昨天发现的小花。花蕾已经鼓的很圆,差不多快要开放了。花瓣重叠的顶端仍然垂着几缕毛发一般的丝线,看上去,这丝线比前一天的似乎多了一些。
我将脸凑近这株小花,在花蕾中听到了少女的哼唱。
花蕾微微摇晃着。这是一朵小小的花,花蕾只有指尖大小。它似乎不是被风吹动,而是在花蕾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摇晃似的,闭合着的白色花瓣让落在地上的影子微妙变化着。
我用指尖轻轻触了触它,指尖传来人体肌肤的温度。
我讶异了。
花蕾之中,是有什么人在里面么?还有,哼唱着的究竟是……?
回到住院楼,我找到了料理花木的园艺师。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被医院聘用的。我从病房的窗户向外眺望的时候,常常能看到他修剪树枝的身影,不过和他说话还是第一次。
我问他有没有花盆。他满是皱纹的黝黑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从修筑在住院楼旁边的小屋里拿出了一个盆。那是个茶色的花盆,大小刚好两只手捧得下。
“太好了,谢谢你。”
我道了谢。老人点点头。
“是要养花吗?”
“嗯。”老人用手掸着花盆的表面。粘在上面的灰土纷纷掉落下来。
他又问我养什么花,我却答不上来。我和他道别,捧过花盆,小心地低头看着脚下,走回到后院的小路上。
我朝那棵脚下生着歌唱的花的巨树走去,打算把那朵花移植到花盆里来。其实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多少有些犹豫,因为我也知道让它自由地在自然中生长才是最好的,然而中川说过,再过不久这片树林就要被砍掉建起新楼房了,虽然不知道这种事情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开始,但真到了那一天,这株小花恐怕也要一起消失了。
这样想着,我还是觉得趁如今把它移植到别的地方更好。也许如果不是这么奇怪的花朵我也不会如此介意,但既然发现了能够唱歌的珍奇植物,便再也不可能保持冷漠的心态了。至于移植到花盆之后又怎么样,我还没有考虑过,也许只是觉得,如果被别的什么人无情地把花摘了,实在是很不幸的事吧。
我双手抱着花盆,沿着小路向前走,很快又到了那棵枯死的巨树前面。一到这里,我的耳朵便又捕捉到了那一曲不可思议的旋律。我跪下来,靠到深深插入地下的树根旁边。在枯叶堆积下的黑色泥土之中,那朵歌唱的花悄悄地生长着。周围的树大多都已经枯死,正因为如此,这株植物小小的绿色才更显得不可思议,仿佛是褪了色的世界中唯一一个鲜活的生命似的。
我小心翼翼地挖着花朵周围的泥土,注意不碰断它的根系。因为没有花铲,我只有用双手来挖。和小路上被踩实的泥土不同,这里的地面松松软软的,而我面前的这株小花除了它的哼唱和从花瓣间垂下的黑色丝线之外,看上去也和普通的植物没有什么区别。我捧着挖出来的根系,连同泥土一并移植到花盆里面。
在我移植的时候,一直都还能听到手中植物的哼唱。直到唱了许久,花朵才像是要休息一会儿似的沉默了。大约是唱的太久,有些疲劳了吧。安静一会儿之后,花蕾里再一次传出了声音。这株小花,一天之中不知道要哼唱多少次啊。
我抱着花盆回到了病房。同病房的两个人都在房间里,不过看上去都没有注意到我拿回来的花盆。究竟该不该对这两个人说,我也不知道。说不定中川和春树会害怕这株奇怪的植物,又说不定会把它抢走。
顺其自然吧,我这样想着,把花盆放到窗台上。我决定,除非中川和春树自己注意到这株花的歌,否则我什么也不说。
回到房间的最初,花朵还是沉默着的,当它在阳光下照射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开始哼唱起来,仿佛是被阳光唤醒了歌唱的记忆似的。起初歌声很细微,不用心听就很难察觉,但渐渐地声音大了起来,直到最后荡漾在整个病房里。那的的确确是自然的歌声啊。
“咦,我才注意到,好像从刚才开始就有歌声传出来。”
春树从中间的病床上支起身,朝四周看着。正在读书的中川也从书后面抬起了头。
“像是什么地方有女孩子在唱歌。”
中川好象没什么兴趣,只说了这一句,又低下头去读书了。春树从房门看到天花板,四处寻找音乐的来源。
“如果这个歌声……”我小心翼翼地问,“是从某株植物的花蕾里发出来的,你们奇不奇怪?”
两个人用讶异的眼神看着我。
那天夜晚,周围静悄悄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
走廊里响起护士的脚步声,我半梦半醒地听着。远处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在病房的门口停住了。护士打开门,用手上提着的灯在病房里照了一圈,确认没有异常之后,她的脚步声又从门前远去,周围再一次陷入到如同深海一般的寂静之中。
我将脸侧过来贴在枕头上,看着窗台上的花。因为是躺在床上的缘故,花盆在我的脸稍上一些的位置。青色的月光穿过薄薄的玻璃,照在伸展着的细细的茎秆上。花儿沉默着,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花蕾似乎在轻轻摇摆着。最早见到这朵花的时候还以为那种摇摆是自己的错觉,可它直到现在还在摇摆着。吊钟似的坠在茎秆上,愈发显得摇晃不定。微微地、静悄悄地,白色的花瓣一点一点展开。花瓣展开不可能一蹴而就,那是需要很长时间进行的动作。
我把脸颊贴在枕头上,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动作。薄薄的花瓣从花蕾的状态慢慢伸展,就像羽化的蝉儿伸展那一对薄薄的蝉翼一样。花蕾顶端垂下来的毛发一样的丝线,也随着花瓣的动作微微摇动着。
终于,我看到了花朵开放的样子。在伸展开的花瓣中心,有一个少女的头颅。那头颅只有指尖大小,颈子和脑后部都埋在花瓣的里面。
我惊讶的忘记了呼吸,从床上坐起身,把脸凑近了看。我首先看到了少女洁白、光滑的前额。她的睛闭着,脸朝着下面。从花蕾顶端散出的丝线果然是黑色的头发,如今这些头发都从开着的花瓣上垂下来。与少女的脸庞大小相比,她的头发是很长的。
这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啊不,不完全是少女的样子。她有些像是成年女性,又有些像是有着孩子的母亲,还有些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甚至还有些像是知道自己寿命将近的老妇。人生所有阶段的表情都可以在这张脸庞上看到。也许,那其实并不是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但无论如何,那首先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安详的表情。
少女的眼睛依旧闭着,大约是在熟睡吧。虽然如此,我还是可以想象出少女大大的双眼睁开时候的样子。那一定是很美的一双眼睛。
我将耳朵贴近这一朵开放在月光中的花,贴近这一张少女白皙的脸庞。若有若无之间,我仿佛听到她在甜美睡梦中发出的低低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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