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阳光透过南住院楼七层特别护理室那洁净的玻璃窗撒满了整个房间。干爽的轻风拂动着摆放在阳台上的观赏植物的叶子。从枝叶间往下看,远远地可以看到包围着神社那一带的森林。此时,正从那个方向传来阵阵布谷鸟的清亮婉转的啼鸣。
M市的国立M大学的医学部附属医院坐落在M市南部的一个幽静的住宅区内,占地面积相当大。在医院附近,点缀着众多的公园和神社,因而虽处在住宅区内,却依然可以切身地感受到四季的变化。
在一间类似于饭店套间那样的拥有两个房间的病房门前,响起绀野副经理和他的秘书中西与多贺谷的妻子互致问候的声音。虽然只是些司空见惯的客套话,可是在多贺谷听来,从副经理绀野说话时那独特的鼻音以及流畅的语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出他对目前这种情况感到很满意。
躺在病床上的多贺谷德七紧咬牙关,想以此来减轻那遍及周身各个部位的疼痛,但是一听到副经理告辞后关上房门的声音,便又开始低声地呻吟起来。
“过来,给我揉一下。”女护理员马上快步走到他的床边,开始在他的腰部和大腿部进行按摩,而多贺谷紧跟着又是“啊”的一声痛苦的尖叫。伴随着这种叫声,一种绝望的恐惧感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他这病一开始先是周身上下极度疲乏无力,且右肋下方的腹部隐隐作痛,紧接着,关节痛也开始无情地折磨着他,而现在这种周身性疼痛正愈演愈烈,让他感到莫非自己已是来日无多?他是多么想迎来一个感觉不到疼痛的黎明啊……
妻子房江回到病房后,关切地望着病人。
“有点儿累了吧?”
“……”
“是不是觉得嗓子有点儿干,吃点儿甜瓜怎么样?”
——多贺谷只是眨了眨眼睛,表示不要。
刚才来客人的时候去了隔壁病房的护士也凑过来说:“如果总是这样不想吃东西可不行的哟。”她是俯下身对多贺谷说的。
然而现在的多贺谷,不要说食欲了,就是平时最爱吃的东西放在他眼前也会让他生厌。对于这一点,护士早就了如指掌了吧。多贺谷觉得周围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在违心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以后我去劝劝绀野先生,让他少来几次吧。我看你一直都在强打精神,这样的话,更容易感到疲倦。”护士给多贺谷输液时,房江不太高兴地叨唠着。最近这段时间里,本来是连亲朋好友都懒得见,一再谢绝探病的,可是每当公司的副经理前来探望,多贺谷便得在病床上直起身子来,同时中断输液。房江对于多贺谷的这一举动颇感费解。
多贺谷听着房江的唠叨,反而目光一闪:“德一郎今天来吗?”德一郎是他的长子。
“哎,说是下午有个会议,会议结束后准备先到新楼那边看看,然后再到这儿来的,也就是在4点来钟吧。”
“是吗。”多贺谷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历。由于在挂历上将过去的时日都划上了“×”的记号,所以一下就能知道今天的日期是9月4日星期二。那么从他入院那天起,已过了两个半月了,新楼那边的建筑工程似乎已经进入了外部装修阶段。
在病床上的多贺谷目所能及的位置上,摆放着包括新楼建成后的整个饭店的模型。这是由三栋亮乳白色的30层楼房构成的建筑群,其放射状的建筑格局体现着设计者微妙的视角,中心部位的圆筒型的屋顶上,悬挂着新东方饭店的社旗。
现在只有其中的两栋楼开始了营业。主体楼建于16年前。当时作为当地规模最大,且拥有崭新的设计和现代化设施的高级饭店它曾广为瞩目,也是新闻媒介经常宣传的对象。而在当时,能否将饭店经营得蒸蒸日上,则全凭着一人独揽大权的经理多贺谷的能耐了。
不过幸运的是,新东方饭店自落成以来,业绩呈稳步上升趋势。不仅如此,在这16年间,多贺谷还在县内的观光地区建造了两处分店。早在建新东方饭店的主楼的时候,一幅新楼的蓝图就已经在多贺谷的脑海中描绘出来了。他想以此完成饭店的全部建设,实现自己的梦想。
筹措资金和收买土地的工作于前年夏天就已完成了,从那一年的10月开始进入了建设新楼的运作阶段。然而,就在距全部完工只剩下半年的今年6月,多贺谷却一病不起。
照料他重新开始输液后,护士便出去了。就在这时,又听到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房江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啊,是先生您……”多贺谷先是听见房江的话音,而后,房江已回到自己的床前,“吉开教授来探望您。”
“噢,那真是太……”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的吉开专太郎步入了多贺谷的病房。
“承蒙您百忙之中还总是挂念着我的事儿……”在多贺谷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了无力的微笑。房江拿过一把椅子,吉开便坐在了多贺谷的床前。
“感觉怎么样啊?”
“唉,熬一天算一天呗。”听着多贺谷满怀痛楚的苦笑说出的话,吉开教授温和地微笑着。吉开是国立大学医学部脑神经外科教授,比多贺谷小6岁,今年58岁了。多贺谷与吉开是在一个当地政界要人的女儿的结婚宴会上相识的,至今交往已有十余年了。6月初,当多贺谷感到身体不适,并决定在大学医院接受体检的时候,当即便给吉开挂电话一同商量了此事。体检后吉开便安排多贺谷住进了特别护理室,从那以后,吉开教授至少每周一次亦或十天一次来这里看望多贺谷。
吉开的办公室就在对面的临床研究楼里。
“虽然今年夏天暑热逼人,可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了,往后秋意渐浓,我想您的痊愈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吉开微闭双目,他那平素锐利的目光此刻变得柔和起来,在他那优雅的唇边浮现出了一丝微笑,这种从容不迫地对待病人的态度是富于医生职业特点的。
“不知我还能不能出院!”
“当然没问题,不过最好不要安排在太冷的时候,您觉得11月初怎么样?”
“真的可以那么快就出院吗?”
“当然可以。”吉开把手放在盖着被单的多贺谷的腹部,镇静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那充满自信的神态,多贺谷不由得想将吉开的话照单全收、信而不疑,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已是病入膏盲、生死未卜的人了,所以吉开教授才会说出这种决断性的回答来宽慰病人的心吧。多贺谷被这两种可能性搅得心乱如麻、忐忑不安。
莫非自己真是患了癌症?不,也许那只是自己太多虑了吧……如今,多贺谷的心情已经彻底被这些对疾病的恐惧和疑虑所笼罩。
不过,多贺谷也知道,不管自己怎样追问,吉开教授也是不会对他有什么说什么的,毕竟吉开不是他的主治医师,另外他也不是那种在患者的一再追问下,一犹豫便将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的性格。到目前为止,虽说多贺谷与吉开还仅仅停留在表面上的礼尚往来阶段,不过,吉开已给多贺谷留下了德才兼备的近乎无懈可击的美好印象。当然,多贺谷也听到了有关吉开的一些传闻,比如说他颇有些政治手腕儿,即将退休的他还将参与下学期的系主任的评选等等。但多贺谷认为这才更加证明了吉开教授在临床研究方面是一位大家公认的具有相当独创精神的果敢的学者。
多贺谷对吉开的态度是若即若离、敬畏兼而有之的。
吉开教授走进病房后,护理员便停止了对多贺谷腰部的按摩,走进了隔壁房间,而房江也好像去厨房那边给客人泡茶去了。目送着妻子的背影离开房间,多贺谷又把目光投在吉开教授的脸上。他忽然间产生出一种脆弱的冲动,希望至少此时有人能听一听他的心里话。
“先生……承蒙您素来鼓励我与病魔搏斗,但是,我还是对自己的病有所怀疑。当然如果真像医生们所说的,我只是得了慢性肝炎,那倒是我杞人忧天了。近来,我常想,是追问妻子呢,还是拜托平石先生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呢?就这么想来想去的,可实际上我又没有了解真相的勇气和承受力,真是惭愧!”吉开的脸上浮现出略感惊讶的神情,他又把头微微靠近多贺谷,关切地望着他。
“不过,先生您可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哪怕再多活一年,不,如果一年不可能的话,那么10个月也可以呀。我就这样向神祈祷着。您看,顶多再过10个月,我的饭店新楼就要落成了,我哪怕只看上一眼也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去了……可是,那也许只是一种欲望,欲壑难填啊……不过,我倒并不仅仅是出于满足自己的欲望,也并非是出于对周遭的一切难以割舍。”
“……”
“如您所知,我的手下绀野君在这个公司里任副经理,我儿子德一郎任专务董事。绀野君不愧是个年富力强的人,也许也正因为如此,他也算得上是个颇具谋略的家伙。但只要我一息尚存,他可能还不会有太明显的举动,不过一旦我撒手人寰,那小子肯定会志得意满地操起公司的大权。德一郎再怎么说也还太年轻,恐怕是压不住阵的。”吉开怕病人累着,劝他先稍事休息一下再说,但多贺谷依然不停地说了下去。
“若是公司真能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的话,那么,把公司托付给绀野君也还算值得,不过问题在于绀野这小子是不能胜任的。这人虽说懂点儿财务,但终究不是做经理的那块儿材料,还缺乏远见,鼠目寸光。就说我们在地方上建设的分店吧,至今还远没有走上正轨,如果长此以往,总有一天我的公司会被竞争对手吞噬掉。所以,哪怕只让我就多活上一年……我也好对未来的前景做出预测……”多贺谷开始喘起粗气来。他那张两颊塌陷、瘦得发尖的蜡黄的脸上呈现出异样的苍白。他又嘟囔了几声,好像还有些话要讲似的,但是却发不出声音,说不出话来了。
“多贺谷君,不会有事儿的。”吉开又恢复了从容的微笑,将手放在病人的腹部,“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嘛。别太挂念工作的事儿了,注意不要用脑过度!就当是请了个长假,姑且静养一段儿吧。”
刚才为了不妨碍教授和丈夫谈话而去了厨房的房江正端着盛满香瓜的果盆走进屋来,而此时的吉开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知道自己再坐下去,只能让多贺谷更加兴奋,而这会使他的体力消耗得更快。
“请不必过分担心,要多注意休息,我先告辞了,下次再来看望您。”
“先生……”多贺谷的脸上又浮现出了若有所失的茫然神情。
“我今年64岁,到目前为止,凡是我所想望的东西几乎都得到了。我已经赚了很多钱,事业也很顺遂,可以说,大抵上人所想得到的我都得到了,但唯有一样不行,那就是生命。唯有生命定则是不容人们摆布的啊。”多贺谷那细弱的声音,似乎倾吐着人性本身蓄含着的深切的悲哀与感伤。
事实上,从古至今,已有多少人曾同他一样,品味过这种“逝者如斯夫”的痛切的忧伤!
“但也有扭转生命定则的人!”吉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吉开专太郎探头看了一眼住院区会议室。
他恰巧碰上了从对面走过来的消化器官内科的平石副教授。约四十二三岁的平石长着一张娃娃脸,略胖,是多贺谷的主治医师,和吉开教授领导的脑外科教研室里的佃副教授是同年级的好朋友。因着这层关系,吉开才安排平石担任多贺谷的主治医师的。
平石与吉开寒暄了几句。平石觉察出吉开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为了探视多贺谷的病情以及平石所采取的医疗措施的。
“刚才您见过他了?”
“是啊。神志很清楚,不过,腹部胀得很厉害呀。”
“最近这段时间每周作一次穿刺便可抽出将近2000CC的腹水……病人全身极度衰弱。”
“哎,确实很弱。”
“这些日子病人完全没有食欲,只有靠输液来维持。”
吉开跟着平石走进屋内,在场的年轻医师们向他行着注目礼。因为大家都知道多贺谷是经他介绍到这里的病人,所以对吉开教授来此探视也就没有人会感到奇怪了。
吉开走进摆放着书桌和沙发的里屋。这间屋子是供医师们休憩以及和病人家属谈话时所用的。平石先到护士那里取来了多贺谷的病历。
平石在吉开的对面坐了下来,打开了塑料封皮的病历。
“目前的情况是,每天给病人输液,使用药剂为葡萄糖、维生素及电解质液。制癌剂是一周两次,间隔性地让病人服用。这些药是连续投放的,这样可以让病人的血小板和白血球减少到正常值的最低程度。”
“啊。”吉开明白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治疗方法了,而制癌剂在病人身上并没有产生多少副作用,这是不是反而证明病人有一线救治的希望呢?
多贺谷德七是在6月初打来电话,说自己食欲不振、周身倦怠、想作个全身性检查的。检查的结果表明,他肝脏功能出现异常,在触诊中也发现了病人的肝脏肿大。接下来进行了扫描,并对病人进行了肝区血管的药物注射,再进行同位素放射感光检查。检查的结果是发现了大面积的阴影缺损及肝脏变形。然后,又进行病区活组织的检查——即用穿刺法采取肝脏组织片进行的检查。经过这一系列的检查,确诊为肝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肝脏的大部分组织中。
——多贺谷于6月10日住进了大学医院,至今为止也没有做过任何手术。
一时间,吉开低下头望着脚前方的地面。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吧?”
平石习惯性地用手指拽了拽耳朵,又瞅了瞅病历:“最多也活不过两个月了吧。从最近的血液检查结果的变化来看,病人很快就将陷入肝性昏睡状态。”
“扩散的症状如何?”
“据我们估计,现在肺部还没有问题。病人的腰痛得很厉害,但却没有发现有骨组织的缺损症象。”
“有没有脑神经症状?”
“病人没有说感到头痛或眩晕等症状,也没有产生任何精神障碍,我想癌细胞还没有扩散到脑部。如果有必要确认症状的话,那我们给病人照个脑Ct吧?”由于吉开是脑外科专家,所以平石特意问道。
“嗯,恐怕这还是有必要的。”(虽然癌细胞暂时还没有扩散到脑部,但是也为时不远了。)吉开活动了一下腿说道。
“那就照一个脑Ct吧。”平石又强调地说了一声后就走出了休息室。
吉开回到位于临床研究楼一层的脑神经外科教研室的教授办公室时,已是下午2点钟了。教授办公室是在医局局长办公室里面的一个房间。这是因为医局局长主要从事类似于教授的秘书性质的工作。吉开教授不在的时候,女秘书一直在打字。
吉开站在自己的办公桌旁,一个劲儿地发呆。他那充满思虑的眼睛注视着窗外。
院子里的花木缺乏修整,杂草长得足有一丈多高,其间零落地开着一些波斯菊。在院子前面,可以看到动物研究楼的一部分。为了便于饲养供给各个教研室用于实验的动物,人们把它们集中在了一个地方喂养。作为控制室用的平房里安装着空调等完备的设施。
三年前,这里的陈旧房屋被翻建成了现在的壮观的混凝土建筑群。吉开为了便于研究工作,把试验室设在了一层。
十年来,他组建了这个由脑神经外科的副教授和讲师,以及血管外科副教授等十余位优秀学者组成的研究室,常年从事动物实验。他们以细胞免疫、细胞再生为课题,把在十余条狗和猴子身上进行实验的实验成果在学会里发表,得到了同行们的高度评价。吉开教授本人也被公认为是具有革新与独创性的学者。
吉开慢慢转过身,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落坐后,他先翻开记事本,找出大矢外科医院的电话号码,随即拿起话筒。
电话铃响了起来,这是大矢院长室的直线电话。可是响了几声仍不见有人来接,于是吉开又往医院内线挂了一个电话,这次是一位护士接的。她说大矢院长此时正在做手术,她会告诉院长10分钟后给他回电话。
10分钟过后,吉开办公室的电话铃也响了起来。
“非常抱歉,刚才失礼了。”大矢勉嗓音哄亮地说着。吉开听到大矢周围静寂无声,便知道他一定是回到了院长室。
“啊,我想问一下那个病人后来的情况怎么样了?”吉开现在问的是今年5月底从大矢外科医院转来的病人的情况。在大学医院对那个病人施行了手术,两个月后便又送回了大矢外科医院。
“……对,那样就可以……嗯,这一点上成功的希望还是很大的……要是本人的要求的话……不过还是应该兼用鼻饲及点滴吧……当然,如果无此必要的话,那将会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成功。”吉开一只耳朵紧贴着听筒,而另一只耳朵则听着隔壁的打字机的阵阵敲击声。
“反正在出院前,我肯定要给患者再做一次检查。”接着,大矢说一会儿还有一个手术,于是就很快地结束了谈话。
放下话筒,吉开那优雅端正的脸上浮现出安心、满足的神色,似乎还带有一些兴奋的成分。这使他的双眸中充满一种精悍的神采。
吉开又把手伸向话筒,拨通了佃副教授房间的电话。他打算询问一下佃副教授所负责的“植物人状态”的患者的情况。
话筒中传来忙音,吉开又回到椅子旁坐下,眺望着窗外。位于动物研究楼前方的八层高的南住院楼,耸立在清澈湛蓝的天空的背景中。
“……大抵上人所想得到的我都得到了,但唯有一样不行,那就是生命,只有生命的定则是不容人们摆布的啊。”多贺谷德七那悲痛的声音又回响在吉开的耳边。
“啊,佃君。”对方一接电话,吉开马上招呼道。
“这里有置换人生的人!”吉开这么想着。
M大学医院的h.C.U,主要用于接纳在I.C.U中接受了紧急治疗后的患者,或者是在高难度的脑部手术后处于恢复期的患者。
当然,接受紧急抢救后处于恢复期的患者,一般是指那些已经暂时脱离危险期的患者,而对于那些虽然一息尚存,却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出现危险症状的危重病人,为了维持他们的生命,则必须经常处于高级管理治疗室中,而其中大部分是处于“植物状态”的危重病人。
“植物人”这个词早已通用,但由于有人指责这个词从语感上而言有侵犯患者人权的嫌疑,所以在大夫们之间,一般定义为“植物状态”,并以此作为对此种患者的称谓。
作为“植物状态”的具体含义,有各种各样的表现,一般是:
一、不能自己移动位置。
二、不能自己摄取营养。
三、无法疏通意识。
四、大小便失禁。
五、有苏醒、睡眠的周期(即有苏醒的可能性)。
具有上述特征的病人,一般来说可列入这一类。他们对刺激的反应程度不同,因人而异,比如有的人可以在听到简单的命令后作出简单的动作,如握手、张口等;而有的人对放到嘴里的食物可以自己咀嚼。虽然在症状的程度上存在着差别,但可以概括为:患者可以进行呼吸,处于无意识的长眠状态。
小森贞利现年56岁,是个“植物状态”患者,他处于长期“深度”睡眠中。
h.C.U室有四张病床,小森躺在靠近走廊的一角的那张病床上,盖着毛巾被,头发又少又短。一根传送营养的鼻饲管从他的左鼻孔插入。他双目微合。有时,他那无神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环顾四周,这一动作不分白天黑夜地进行。
病人的胸部正在做着心电图,胯间夹着尿布,膀胱上也插着导尿管,另一头连接在床腿上吊着的排尿袋上。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那儿,手脚完全不能自由活动。
病床的左上角有一台显示器,通过屏幕上的画面可以监测病人的心电图、呼吸、脉搏的状态。当数据出现异常变化时,显示器就会自动发出急促的短音来。病人的胸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喉咙中传出阵阵嘶哑的吐气声,有规律地重复着。
——其他病人都已安然入睡。
明媚的阳光照在病房里,不过,那包裹着病房的日光好像也有些倦怠的样子。
一直守在监测器旁的佃清人副教授又全面检查了一遍病人后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坐在那边椅子上的小森的大儿媳妇。
“有什么异常现象吗?”
“没有。”小森裕子一边将油亮的头发拨弄到耳边,一边答道。她那长满雀斑的脸上没有化妆,枯黄的肤色和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显露出她身心的疲惫。
佃副教授的目光又移到了站在裕子身边的小森的长子利幸身上,然后看到了坐在病床边的一位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好像感觉到了佃副教授的目光,慢慢地抬起了头。她长着一张与利幸相似的圆脸,两眼因为哭泣而显得有些红肿。她双眉紧锁,嘴角向下,面向佃副教授缓缓地鞠了个躬说:“承蒙您的照顾,非常感谢!”
佃副教授移开了目光,转向裕子说:“如果出现什么异常情况,请让护士来叫我。”说罢,他便走出了h.C.U室。
苍白而略显神经质的佃副教授的脸上带出一缕忧郁的神情。
利幸随即跟了出来,追到了楼梯口。今年29岁的利幸就职于市内的一家印刷公司。这些天他那张圆脸明显地拉长了,小眼睛也显得大了一圈儿。此时他正急匆匆地、一声不吭地向佃副教授走来。
“今天来的是不是令妹?”佃副教授好像是为了打破僵局似地开始发问。
“是的,刚刚到的。”
“是吗……那还不错,能赶得上。”佃副教授讲完这句话后又即刻为自己这句话所表达的虚情假意感到憎恶。
“其实她本不该来的,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来看望父亲,确实有些不妥。”
“小孩儿已经安全降生了吗?”
“8月20日……怀了八个月的孩子就出生了,但由于是做了剖腹产,所以现在还在婴幼室里看护呢。她把大孩子托付给婆婆照看后,就一个人飞过来了。”
“那可真不易呀。”听到这里,佃副教授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利幸妹妹那双哭得红肿的双眼。她千里迢迢赶来看到的父亲却只是微合双目、沉睡不起的样子。天下还会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痛的事呢!
小森贞利是在7月21日夜里被救护车送到这里的。当时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呼吸也不通畅,且右半身出现了麻痹和痉挛,两只瞳孔向左上角偏斜形成了共同偏视等综合症状。那天晚上正赶上佃副教授值班,他立刻对病人进行了紧急抢救,先是为病人输氧,然后又把气管切开,用人工呼吸器来帮助呼吸,接着又用抗痉挛剂和强心剂来做紧急处置。最后,他给病人照了Ct,结果发现脑内出血等症状,但由于无法确认脑部出血的具体部位,所以也就无法进行手术。
病人发病前一直是与长子利幸住在一起的。他另外还有一个孩子便是利幸的妹妹典代。今年春天因典代的丈夫调动工作,他们举家迁往了高知县。
小森贞利发病时,已妊娠七个月的典代正住在高知的医院里。利幸曾对佃副教授讲过,为了不影响临产的妹妹的情绪,决定先不把父亲住院的事通知她。
送进I.C.U室的小森又出现了脑血管硬化的症状,一时间生死难卜。经抢救,呼吸暂时稳定了,于是佃副教授就将病人的人工呼吸器摘除了,同时将切开的气管缝合。然而,这一切并没能使小森恢复知觉,他开始出现了“植物状态”。
住院一周以后,病人便由I.C.U室转移到了h.C.U室。
在病人完全陷入“植物状态”以后,佃副教授敏锐地发现了利幸一家人心理上起的微妙变化,特别是没日没夜地照顾公公的裕子心情的剧变。
“我说,先生……”当佃副教授走过服务台时,一直跟着他的利幸有所准备似地叫住了他,“家父的病情怎么样?”
“嗯……今天发现了脑出血后遗症,他正向‘植物状态’转变,这是目前最为肯定的诊断结果……”
“那……家父什么时候能痊愈呀?”
“这个吗,从发病到现在大约也过了四十余天了,一般的‘植物状态’先期定为三个月,也就是说这种意识不清的状态只有持续三个月以后,才可以对患者使用‘植物状态’这个诊断名词。在此之前,只能称作‘早期植物状态’。总之,这三个月是该症状好转与否的关键时限,当然,也不能排除病人病情恶化的可能性——”
“那么也就是说,家父还有恢复意识的可能性,对吧?”
“这种可能性倒不能说没有,因为从小森的病情来看,昏睡状态中呼吸一直很平稳,甚至可以不借助于人工呼吸器。这可以看作是病情有所控制的兆头,而且从患者眼球的转动及应激程度来看,都有一定好转的趋势……”佃副教授对这类“植物状态”的患者的病情发展曾加以分析,发现这类病情有走向自然死亡与衰弱死亡的趋势,当然也不能排除极少数病人通过意识疏通而痊愈出院的情况。小森的病情已持续了一个多月,但还处于第一阶段,往后的阶段能否有所好转,还是一件难以预测的事。
“如果是这样,也就意味着他已是濒临死亡……”利幸终于一吐为快似地将积郁在胸中的担心讲了出来。他那双细长的小眼睛此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佃副教授。
“病人由于心力衰竭最终会导致肺炎并发症,而病人自己不能吐痰,只能靠护士用吸痰器来抽取,所以如果一旦气管中的异物未能及时取出,就会使呼吸受阻,更何况这类事故往往又是难以避免的。”
“这类事故……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利幸似乎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地紧追不舍。
佃副教授那锐敏的眼光很快捕捉到了这一切,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只要陪护的人多加注意,还是可以避免这类事故的发生的。以后还要给患者加强营养,注意饮食结构,以便维持体力……”
“维持体力?那以后会怎样?”
“这个我们做医生的也很难预测,不过,这样做的话起码可以使病人多活三五年吧。”
“五年……?”利幸掩饰不住地叹了口气。
何止是五年呀,就佃副教授亲眼所见的病例,像在父母亲的悉心照顾下活过八年的孩子,妻子照料昏睡的丈夫达十二年之久的事也有不少哩。当然,这其中自然有难以割舍的骨肉亲情,且各自的家庭成员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牺牲,或许还夹杂着些许无奈吧。佃副教授对这些病人家属的心情是非常理解的。毕竟,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为处于“植物状态”的家人治病,无论是从肉体上、精神上,亦或是经济上都要承受相当的压力,尤其是经济方面,足以导致不少家庭面临崩溃的边缘。
在美国,早在1976年,最高法院就通过了有关“安乐死”的判决书。当时,整个世界都在关注“卡连·昂事件”的发展。病人的父母对他的生命维持系统表示置疑,进而向法院提出了申诉,理由是他的疾病令自己以及周围的人十分痛苦,因而他的存在已失去任何意义。此时,卡连·昂已持续昏睡了五个月之久。
“这样做起码会使患者也少受些苦,是更为明智的选择,更何况,病人的家属也可重获解脱,毕竟,他们的家人患的是不治之症……对于病人家属的这种心情,我是相当理解的。”佃副教授曾富有表现力地述说过这一切。而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刚才与吉开教授通话的情景。
“置换人生”这个词是吉开教授提出来的。经他的介绍住进特别护理室的新东方饭店的老板身患肝癌只能活两个月左右了,他的身体正一点点地被急剧扩散的癌细胞吞噬着。而到目前为止,癌细胞还未侵袭到脑部,因此病人的意识还相当清醒。
他声名显赫,财源广进,极想挽留住自己的生命,而且还反复强调此生应有尽有,唯独生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甚为遗憾。与此截然相反的是这位小森,他持续昏睡且极有可能无法恢复神志。这导致他的家属近乎崩溃。然而,除去意识不清以外,他的身体的各个部位依然维持着正常的机能,可以说,他的肉体的机能简直就是与头脑脱离干系而盲目地运转着……
佃副教授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利幸身后的挂着“紧急处理病房”牌子的房门,然后缓缓地说:“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今后应该采取的措施吧!”他说这话时嗓音莫名其妙地有些低哑。他敲了敲那间病房的门,弄清里面空无一人后,便请利幸走了进去。
护士走进病房,将吸痰器插入小森的喉咙,以便把痰等卡在喉管中的异物吸出来。裕子又过来为公公翻了个身,这也可以算作是帮助病人恢复神志的康复治疗。
等大夫和护士们走后,高原典代用手摩挲着父亲的脸颊,终于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阿晃也想来的啊,但是我跟他说先让妈妈过来看看情况吧……这回生的是个女孩儿,原本想叫父亲您给起个名字的……没想到会成这样……快快醒过来吧,好吗?爸爸……打起精神来呀……”
典代今年27岁,比利幸小2岁。兄妹俩的母亲在利幸上初一的时候就去世了。从那时起,小森就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不过,利幸曾被放到亲戚家照料过一段,而典代则是由父亲一手带大,所以长大以后,还是对父亲特别依恋。典代高中一毕业,就在一家加油站上班了,19岁时即和在石油公司工作的丈夫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长子阿晃。时光荏苒,一转眼阿晃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
丈夫高原原来一直在M市上班,他嫌公司宿舍离自己家太远,便特地在附近租了一间公寓,隔三差五地领着阿晃到岳父小森家串门。小森也格外疼爱外孙阿晃,感情甚至超过了同居一处的利幸的两个孩子。
不过,今年4月,高原因为工作的调动去了高知县。典代虽不舍得远离父亲,可又不愿让丈夫单身赴任。刚好那会儿父亲从工作了30年之久的化学工业公司退了休,但又被另一家公司聘用了。这样一来,典代也就放心地辞别父亲,与丈夫和孩子一同去了高知。
到高知不久,典代便因胎盘前置引起异常出血而住进了医院,后来经剖腹产才保住了母女二人的性命。得知父亲病倒的消息时,典代已经住院十余天了。
“……也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觉得非得亲自过来不可……看来是来对了……可是,爸爸,您太遭罪了!真不知该做些什么,爸爸,您好可怜哪……”典代这样自顾自地说着,而小森依然只是半睁着无神的眼睛,时而无意识地转动眼珠,虽然他的双眼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守候在一旁的裕子耐着性子听着典代的唠叨,心里不免有些烦躁。她想,哪有这样一个劲儿哭的,倒好像是说父亲的病是被我们耽误了似的。这也难怪,这些天为了照顾小森,连续的睡眠不足及极度的疲劳已使裕子情绪变得焦躁不安。自从公公住院以来,她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六个钟头。
“典代你一来可就好多啦!”典代听到裕子这么阴不阴阳不阳地一说,不由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可不知道,这些天简直是疲劳轰炸。那天,父亲在浴室里洗澡,很长时间没有动静。我过去推门一看,竟已光着身子倒在浴盆里,怎么叫他也不答应,而且全身痉挛得厉害……我们赶快叫来了救护车,送到急救中心时已是夜里9点半钟了。那会儿父亲好像已经停止了痉挛。医生们把他的喉咙切开放进一条管子,说是人工呼吸器什么的……当时那个场面可真能把人急死!在I.C.U抢救时,我和利幸整整站了一夜,真不知如何是好!”典代听出了裕子的言外之意,不由诧异地盯着她。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以为病情不会太严重,也许只是脑血管硬化引起的暂时昏迷,以及两侧肢体的麻痹……于是,我们就不分昼夜地守在病房里,有时就在过道的坐椅上打个盹儿,这么撑了一个礼拜,父亲的病情才算稳定下来,转移到了h.C.U室。可谁知,这么一来,我们就更累了。I.C.U室不允许外人随意出入,全由护士承担护理工作,而h.C.U可就不同了,像父亲这样神志不清的病人一刻也离不开人照顾,得时常搓搓他的四肢,以便病人早日恢复知觉。这么着,白天就由我在这里护理,到了晚上,由你哥哥换班。每天晚上你哥哥一下班就在家里和孩子们随便吃点儿东西,然后便匆匆忙忙地赶到医院,第二天早晨,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去上班了。而我每天5点钟就得起床,草草准备好晚餐的材料就要赶往医院……”
“我哥每天都在这里过夜吗?”
“嗯……其实也就能稍事休息一下吧,根本没法儿入睡。你看,这里没有陪护的床,所以只能在门外接待室的沙发上眯一会儿。一听到响动,他就得马上过来,病人若是出现了紧急情况,还得去叫医生……长此以往,万一你哥哥累倒了,那我们全家就得全赔上了!”
“这么讲来,嫂子也就是白天在这儿吗……”
“可别这么讲!眼看着我也要支撑不住了,想想我家里的孩子们有多可怜哪!白天家里没有大人照料他们,往后天又凉了,还得备暖炉呢,可是家里只有孩子们看着,够多危险!”
“……”
“听别的处于‘植物状态’的病人家属讲,大体上情况都差不多。一开始大家都时刻绷紧神经,24小时不间断地护理病人,然而病人却始终没有反应,长此以往,全家人都会精力耗尽,就像隔壁那位病人的家属吧,最近每隔三天才来一次!”听裕子的口气,好像是提前对典代摆明自己以后也有这个打算似的。
“若是我能陪在爸爸身边就好了……”典代抽了一下肩膀,低下头说,“等我孩子的情况稳定下来,我一定会回来日夜陪伴在爸爸身边的,所以就请您再坚持几天吧……我知道本不该给嫂子添这么多麻烦的,求求您了,请别抛下爸爸不管……”
“说什么抛下父亲不管?这算什么话呀!我可没这么讲过!不过,典代你也该了解,这可不仅仅是精神和身体方面的问题呀。你想想,拖着这么一个病人,得赔进去多少钱哪!当初在I.C.U时每天花费7万5千日元呢。虽说父亲投了保险,可以分担三成的医药费,可还是挺够戗的。医院的医疗费用虽不是非常贵,可是还牵扯到其他的费用啊。比如求这里的护士们多费点儿心,不得送礼吗?再加上交通费啦,饭费啦,还有我们夫妻俩都不在家时委托街坊四邻帮着看孩子啦,这不都得送礼吗?转到h.C.U室这边来后,光是父亲这一个月的医疗费就花了15万日元……这样下去,就是把父亲的退休金全搭进去也填不了这个大无底洞呀!”——其实去年退休的小森将退休金的大部分都用来翻修房子了。
“父亲退休以后,只享受退休职工的工资待遇,余下的部分要用家里的存款来贴补,可这又能维持多久呢?因为一位‘植物人’的高额医疗费而导致经济崩溃的家庭多的是呢!每当又听到一件类似的传闻,我简直就不敢往下想……”
“实在对不起……要不然这样吧,往后的费用方面,我尽最大的努力……”这时,利幸走了进来。他左手插在裤兜儿里,右手抚着下巴。典代觉得此时哥哥的神情已不似刚才那么紧张了。
“哥,今后我会将钱一点点地送过来,孩子的事我也会想想其他的办法,尽量早日赶过来护理爸爸。所以,这段时间,请尽量对爸爸好点儿。”
“可不论我们一家人对父亲付出怎样的牺牲……”利幸冷冰冰地答道,“恐怕父亲也不能恢复神志了,这可是大夫亲口说的呢。除非是自然死亡,否则这样的昏睡状态会持续三五年以上……”
“即使爸爸就这么昏睡不起,我也要他活下去!”
“……”
“你想想看,没准儿爸爸正在做什么美梦哩。”
“你别忘了,父亲的大脑已经坏死了,根本不会有任何意识与感情变化,只是会呼吸,是一具活尸啊!”
“那又有什么不好?再怎么讲,只要想到爸爸的身体依旧是温暖的,还可以呼吸……对于我来说,也可以感到莫大的安慰呀!”
利幸冷冷地瞥了一眼双手掩面抽泣不已的妹妹,又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床头上端的显示仪,那上边,心电图依然按一定的波型有规律地流动着。呼吸一分钟26次,脉搏72次,血压138/90,这些跳动的数字,显示着小森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行。这同时也说明,人的肉体可以和意识及感情脱离关系地维持自身的生存。
“正是这样!也可以这么想:只要肉体还留存在世界上就可以释怀了……”利幸沉吟了片刻,蓦地将胆怯的视线投向父亲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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