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错了!用右手!”彩场弘之默默地吃着咸蛋和炒肉,突然瞪眼望着信之,厉声斥道,“用右手拿匙子!”
信之源了父亲一眼,很不服气地服从了。“可是,进一君也是用左手拿筷子的呀!”
他一面用右手故意很难似的撇着汤,一面噘着嘴讲起幼儿园里的小朋友。
“那是因为父母不关心。现在再不改正,长大后就要吃苦了。”
“可是老师说过,两只手都会用才好呢。”
弘之感到惊讶,疑惑。“现在的老师都没有责任感。”他对着治子咕哝道,刚想对信之说什么,不满的目光又移到了手表上。“哎!已是这时候了?”他忙用餐巾擦一擦嘴,对信之连看也不看一眼便走出了厨房。
弘之继承了治子已故父亲的财产,当上了住宅建筑材料制造商端木三合板株式会社的社长。每天早晨8点坐自己的车离家,8点半走进坐落在城市东部的会社里的社长室,这是他长期以来的生活。
信之去幼儿园后,治子独自坐在内客厅的沙发上发愣。院子里的草坪微微发黄,将近11月底的微弱阳光从薄薄的阴云中渗落下来,斑斑驳驳地洒满院子。
看来信之果真不是丈夫的孩子——治子内心黯然,陷入极度的伤感之中。
在这五年里,治子对医生说的“有五分把握”的话一直寄托着更多的期望。她满怀信心地注视着信之的成长——壮实的体魄,略微隆起的单眼皮,质朴刚毅的神情——信之还是个孩子,身上具有的这些特征却已和弘之的城市性富态形成了明显的对照。乍一见,两人的体态迥然不同,再说近来信之的左撇子和近视眼——弘之察觉出信之不像自己的孩子后产生的微妙变化使妻子治子深感不安。他想要改变信之的左撇子的态度有时甚至是歇斯底里的,而后还用落魄的目光没好气地注视着信之。治子为此感到前途莫测。
约从一年前起,他就开始那么怨恨儿子了。治子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可终日。
夫妇俩好似同床异梦——9年前,彩场弘之和治子经治子的父亲水城谦介的撮合结婚了。那位端木三合板株式会社的创建人在职员中挑选弘之做他的女婿,接着又让他做继承人,这的确颇有远见。
治子结婚后第4年,父亲病逝,弘之成了社长。此后他发展了装配式房屋,使中小型企业端木三合板株式会社一跃而成为行业中的一流公司。
然而,问题出在家里。婚后整整三年,治子没有怀孕的迹象。谦介劝女儿夫妇去作专科检查。在这50万人口的城市里,没有令人特别信服的大学医院,因此没有经得女儿他们的同意,他便委托当开业医生的朋友替他们进行检查。那家城之内妇产科医院在市内确实名声赫赫。
诊断结果无可争辩。首先,弘之患有精于减少症。其次,治子也患有粘液栓不畅通的隐疾。
因此,无论怎样翘首盼望,这两人之间不可能有孩子。
在城之内医院最早提出人工授精方案的,也是谦介。他也许已经知道自己患有癌症,盼孙之心愈发强烈。不见到自己的后代,他断然难以瞑目。
弘之默默听从了岳父的劝说。谦介生前无论在社内还是在家里,他的话都是权威性的。再说弘之也单纯地以为,如果自己实在不能生孩子,哪怕是妻子血统的孩子,也比领来的养子强。人工授精儿还被称做“半养子”。为了满足妻子的愿望,和养子相比,弘之更想得到半养子。
实际上对弘之来说,还是存在着不仅仅“半养子”的可能性。
最初,城之内院长在夫妇之间进行人工授精。弘之尽管精子数量少但还算是有的,所以可以把他处在良好活性状态里的精子授给治子,但是没有成功。于是院长认为是弘之的精子不好,加上治子的身体本来就不大适应妊娠。
接着,院长便采用把施主(第三者——在极秘密的情况下选择健壮的第三者采集精子)的精液和弘之的精液混合后授给治子的方法。结果,治子怀孕了。当然,她无法知道是施主的精子还是弘之的精子才使她怀孕的,只好等孩子长大以后,从孩子的体态特征来推测。
对弘之来说,所谓的“不仅仅是半养子的可能性”,它的含义就在这儿。
遗憾的是,谦介还没有见到外孙的相貌就离开了人世。弘之很宠爱信之。看这模样,好像即使孩子是施主的后嗣,也不必担心父子之间会产生不和。
然而,人的心理变化有时连自己都无法预测。在信之的面容上出现了不知哪个男人的特征以后,弘之的态度渐渐变得团执,而且在他那怪诞的态度里,可以感觉到他在进行一种努力。不久,就连那种努力也开始崩溃了。在家里,弘之变得郁郁寡欢,偶尔开口也是极不耐烦的,似乎有着无从发泄的怨气。
不言而喻,有的人虽是亲骨肉却也会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如父亲习惯用右手,孩子却是左撇子,但只要是亲骨肉,父母不管如何粗暴,哪怕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怪癖,也决不会责怪幼小的孩子。
如果弘之是信之的亲生父亲——治子想到这里,一种想象会本能地掠过她的内心:信之的亲生父亲究竟长得什么样?看来对信之已快不能隐瞒了,听说去年城之内院长病故,保存了5年以上的卡片都要销毁。
信之的亲生父亲肯定还活着,而且也不会知道他们母子俩的处境。接受精子的女方不知道施主是谁,施主也不知道对方女子是谁,这些都是绝对保密的。治子的人工授精儿的分娩,除了当事者外是保密的。不用说,治子担心的当然是信之的前途。
无法找到信之的父亲,即使相见也互不相识,这反而使治子更充满着想象。
有时信之和丈夫闹别扭,这会使治子从信之的身上想象出施主的形象。幻想是可以自由描绘、无限美化的。
每当这时,治子会沉浸在一种少妇特有的心境里,仿佛在向孩子的父亲、自己的丈夫倾诉着有关孩子的心事——信之和您越来越像了,真叫我为难,怎样才能使弘之变得和以前一样温和……这时,电话铃响了。治子从遐想中惊醒,从沙发上站起,向壁炉台上的电话机走去。
“是哪一位?”她拿起听筒问。
“是彩场先生的家吗?”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子的声音,带着恭敬的口吻。
“是的。”
“您是夫人?”对方踌躇了一会儿。“我叫武藤……信之他……好吗?”
“呃?”
男人沉默了。
治子以为他是丈夫的朋友。“您……”
“我只是随便问问。……夫人,祝您和信之幸福。”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一位?”
“请您千万别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
对方又沉默了,听得见听筒里传来粗粗的喘息声。他好像深深地吸了口气,“夫人,”他的语气骤然改变,“实话告诉您,我是6年前在城之内医院……”电话突然挂断了。治子不知道这是公用电话的通话时间结束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痴痴地站着,本能感觉出对方没有讲出来的话。
她感到一阵晕眩,放回了听筒。也许她的潜意识里还期待着对方会再打电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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