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向北方的庄川,经过几处拦河坝后水流变得狭小,河水的颜色和气势也有了各种各样的变化,有时呈现出宛如海水般的蔚蓝色,平缓而舒展;有时则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旋涡,使人感到深不可测。
在庄川流过鸠谷大坝之前的地方向它的源头看,那儿的水流平缓,几条小溪都源于它的源头——御母衣湖。这处细长而呈现出淡绿色的湖水,在岐阜县西北部与邻县相接的地方分出一支向南的河流,叫做长良川,沿浓尾平原直下,流入伊势湾。这一带距离被人们称之为白川乡“合掌村”的地方已经很远了,但在沿川两岸,依然可以看到到处散在的合掌样子的农舍,有的是在绿色已经褪尽的平原上孤零零地建着一幢,也有的是几幢建在了一起。
群山已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褐色的秋装。在这种风景中点缀着像合着的手掌一样的农舍,与其说是透着一种恬静的乡村气息,倒不如说让人产生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的感觉。也许这是因为几乎每幢建筑都三面环山,并且是在直立、峻险的山崖下,如同是在山谷底下的缘故吧。大凡看到这样的农舍的人,都不免会勾画出这样的情景:每当大雪封山时,这些农舍被大雪掩埋,仅仅露出高高的屋顶;一家三代人,或是四代人被静静地封闭在茅屋里,在等待来年的春天到来中,忍受着严冬的煎熬。
另外,如果河水泛滥,水没过大坝,这些建造在谷底的农舍也一定会被大水所淹没的。虽说都5月上旬了,但这儿的樱花还是盛开期,山顶被积雪包裹着。从昏暗浓云的天空中,不时吹来带有浓重的雨腥味的风,无情地横扫着汽车的挡风玻璃。由于雾气太重,窗玻璃上已经开始流下细细的水流了。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雨了。
“天气不好,回去的车也少,这对咱们来说是歪打正着呀!”一直默不作声地握着方向盘的乡原武彦,这时一边从仪表板下边取出一支香烟一边说道。
“昨天还不是这样的天气哪!星期六的晚上如果我们没有住在白川乡的旅馆那就糟了。这是命好哇!”千鸟朱子坐在助手席上。她盯着乡原武彦看了一眼。
这时,乡原正好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并潇洒地吸了一口,随即吐出了一缕白烟。昨天晚上原本并没有打算住在旅馆里,只是想在道上兜兜风,才和他一块乘车来的。但当天下午天空突然变得昏暗起来,不久又下起了大雨,于是她才慌慌张张地结束了在合掌村的散步,一头钻进了这家小旅馆附设的茶堂里。朱子被茶堂里的香茶和美味的荞麦面点心引诱的动了心。正在这时,乡原朝旅馆走来。他对朱子说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所以要定一夜的房间。终于,朱子没有能拗过他,被乡原武彦一步步“骗”到手,和他同床共枕了一夜。
当然,如果朱子内心坚决“反抗”,他也不会达到目的的。因此,在朱子的心里除了强烈地谴责男人的这种“诱骗”方式外,多少还掺杂了一些自责的成分。
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仅限于那天晚上。因为朱子从内心里已下定了决心:决不会第二次和他“约会”。但现在这已经不是“决心”了,朱子只能把今天做为“决心”的界限了。由于乡原武彦也同意了朱子的这个决定,而做为同意的回报条件,朱子又不得不再次满足了乡原的要求,也许这就叫既成事实吧。谁让自己有了第一次呢!
“我想转一下到高山,可以吗?”朱子说着低下头看了看手表:这会儿正是上午11点多一点儿,“然后让我在高山的站前下车好了。如果乘高山线的快车去岐阜,4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名古屋的。”
因为今天是星期日,朱子感到全心身地解放了一般,但她又突然意识到明天是星期一,她必须在傍晚赶回去,以应付紧的工作。
乡原没有马上回答,他把香烟在仪表盘下方的烟灰缸里狠狠地摁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才用无所谓的口气问道:“在名古屋习惯了吗?”
“嗯,差不多一个半月了,该问候、拜访的也都做到了。”
“该去的都去过了?”
“差不多吧……”
“那么法院呢?”
“啊,去过了。”
“别的什么地方去过哪儿了?”
“比方说海关啦、税务局什么的。”
“嗯……”尽管到任时显得紧张了一点,但这也不过是4月初的事儿,现在想起来却仿佛是许久以前的事儿了。不过,对于一个半月才见了这一面的乡原来说,也许离开了朱子时会有这样的感觉的。从昨天下午他们就一直呆在一起,但他却注意到朱子始终没有提起她这一个半月里的具体生活情景。她只是向他诉说了和他分手以后的一些想法。朱子突然觉得有点儿累了。
“后来,你又见过鲇子了吗?”乡原没话找话地又问了一句。
鲇子是朱子的独生女儿,今年9岁。今年春天,朱子工作调动到名古屋后,就把她暂时先放到了东京的哥哥家里。在那之前她一直在千叶工作。当时她是在位于船桥的亡夫家的附近租了一间公寓,以请亡夫的父母帮忙照料鲇子。但调到名古屋后,朱子要是带着女儿去名古屋,女儿就成了“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亡夫的父母和朱子本人都不愿意这样,亡夫的父母还曾表示可以照料鲇子到上小学三年级。
“4月中旬我见过一次,身体很好,但后来我就再没有见过。她刚刚转学,我不想再扰乱她的心情……”朱子答道。
“从4月份就上三年级了,个子也不小了吧?”乡原有半年多没见过鲇子了。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去年的7月份。
在那个夏季的一个傍晚,从内房玩儿完回来的乡原的妻子开着汽车,来到习志野和船桥之间的千叶大街,逆行驶入中心线和一辆对面驶来的卡车撞上了。当她的汽车被这辆卡车挤出公路的护拦,翻倒在路边时,正好一个孩子骑着自行车从这儿路过——骑车的正是鲇子。她的车撞在了这辆自行车的后轮上,鲇子被一下子甩了出去。
乡原的妻子真苗和坐在助手席上的同车的一个年轻男人也负了伤。他们马上被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鲇子的伤势不太重:她的左脚腕儿挫伤,右腿撕裂伤。但为了进一步详细检查,她和真苗他们一同住了院,并住了一个星期。
在鲇子完全恢复正常出院后,乡原还好几次到朱子的公寓里去探望。几次后,鲇子和乡原很熟了,每次都高兴地等着他的来到。和真苗同车的那个年轻人,在住院后三天不幸去世了,而真苗则在医院里一直住了10个月,直到现在还在医院里……
“你太太还没有什么变化吧?”朱子问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关于真苗的话题成了两个人的禁忌。但今天,朱子似乎觉得必须要提出这个问题。这时,在乡原那棱角分明、体现着男性的刚毅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怅然失望的神情。
“还那样吧。骨盆和大腿多处骨折,看来相当一段时间不能下床。”乡原没好气地答道。
“真可怜呀……”
“也是她自做自受,因为正好是她和一个小伙子外出游玩儿回来时出的事儿。况且,当时她俩在车上还一边开车一边调情,打错了方向盘,才把鲇子也捎上了的。当然,这次车祸的主要责任不是那辆卡车司机,所以那个司机还是多少值得同情的。”乡原痛恨地说着。此时此刻的他,让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冷酷、无情。尽管他承认刚刚建起的这个家还没有半年的光景,连孩子都没有,妻子忍受不住一个人的寂寞,才导致了这场悲剧,但乡原还是不能容忍妻子的这种放荡生活的恶果。
乡原在一家被称为现代“时髦产业”的综合衣料制品的企业中工作,担任自动售货机的销售工作。因此,他常常要在国内国外频繁出差,就连真苗出事的当天,他也是正在香港出差中……
——不,他对于妻子的态度,是不是多少有点儿太过了?他不是个肯于认错的男人,也许这是一种虚伪的作风,朱子想的正是这一点。
“那可总是麻烦护士了……”
“可不是,因为她连厕所也去不了,什么都干不了。”
对那个同车而造成死亡的男人家的赔偿事宜,似乎也没有完全了结,看样子赔偿费用相当高。朱子想问这些情况,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没有说出口。
“原想让真苗的姐姐来护理,但真苗拒绝了。她是希望尽可能地不让别人注意到她。这种事情,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哇!况且,她的姐姐也有家室,事情也不少。”说到这儿,乡原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朱子。
似乎乡原想说,他不能容忍妻子与别的男人寻欢,而自己的行为却不在此例。但朱子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车前方。她心里在说,别人的事情我假装看不见,但自己绝不容许这么随便了。这时,朱子突然感到身体好像被什么轻轻地撞了一下,汽车迅速向左拐了。在公路旁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归云城遗址”。
“去看看归云城的遗址吧?好像今天也干不了什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公路已经离开了湖岸,行走在林间了。一条铺满了褐色植物的小道,一直通向湖的方向。弯弯曲曲的小道两旁长满了有草绿色树芽的落叶松和已没有了树叶的白桦树。
很久以前,这一带有一座叫做“归云城”的城堡,在这个城堡内有几处叫做“金山”、“银山”的地方。但是,这座古代的宏伟建筑不幸在天正年间遇上了大地震,建于归云山的这座“归云城”倾刻之间从山顶塌落下来,并被不断滚落的山石掩埋了。由于城堡和街镇全毁掉了,这座城堡里到底掩埋了多少金银财宝,便没有一个详尽的记录,有的书中估计,至少在废墟中有相当于5000亿的金银……
关于这座“梦幻中的归云城”的故事,昨天乡原已对朱子说过了。
汽车驶出了林子,在马路前方出现了一片淡绿色的湖面。一直通到湖边的小道,是一条铺满了小石子和砂粒的河床,而且这一带的小石子几乎每个都有两三个棱角。似乎好久没有人来这儿采沙土做建筑了。在这片河滩上还停了一辆锈迹斑斑的铲土车。看到这辆铲土车,才会使人注意到这儿果然有挖过沙土的痕迹。
在路的两旁还时时出现“危险”字样的警告牌,但乡原一点也不在乎,一直把车开到了湖边才停了下来:“哪儿有什么城址呀,完全是唬人的吧?”
“可不,什么也没有写!”
“也许在我们的车下边埋着金银财宝呢!”
“不对,就是有,也得埋在城里边呀!这一带这么荒凉……”
“据说当时死了上千人哪!由于一下子全毁了,所以一点儿记录也没有,而且连例行的葬礼、法事也没有办法做,所以人们说是个‘梦幻中的归云城’呢!有人曾几次试图挖掘一下,但什么东西都没有挖出来。”
人们越往深里挖,越希望能够出现当年这座城里的人们的生活情景,但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朱子想象着,这如同一场梦一般。被这种梦所诱导着,她感到这一带被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所包围着。
宽阔的湖边没有一个人影,在铅灰色的寒冷空气中,一缕缕淡淡的白雾,不时地随风吹过来。湖面上波光涟漪。这个御母衣湖,南北细长,也是一个随季节变化的不定湖。在夏季水流多时,它的面积变大,而冬春季因雨水少而亦变得小些。在他们停车的前方,碧绿的湖水起伏翻腾着,这大概是由于昨天晚上的雨水使湖水增多了的缘故吧。朱子顺着湖水出口的下游望去,突然,她的目光停住了。
在她的左前方,有一块突出于湖水的平缓的崖。这是一个被灌木丛包裹着的山崖,在它的前端,有一个细细的吊桥,吊桥越过湖面,呈弧形垂在一边。
吊桥上有两个人影。
一个人站在吊桥的中间,双手抓住桥的扶手栏杆。看上去这是个少女的样子,她穿的一件桃红色的裙子随风飘舞着。裙子下边的一双纤细的大腿,似乎在拼命地支撑着桥面和全身的平衡。另一个人也是个女的,是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人。她慢慢地从山崖的一侧朝那个少女走过去。看上去她十分小心、谨慎,因此动作十分缓慢。
朱子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死死地盯着这个令人担心的场面。那个穿蓝色衣服的女人,双手交替地拉着桥的扶手绳索,一步步走近那个少女——但是,她在她们之间大约有3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由于风大,吊桥在风中左右剧烈摇摆着。看上去那个少女在拼命地抓着桥上的扶手绳索,而由于她的紧张,加之风大,吊桥的晃动越发剧烈了。那个女人似乎也十分紧张。
乡原扭动钥匙的声音,使朱子回过头来。朱子看到乡原也在盯着吊桥上的那两个女人。但他一边看着,一边慢慢地把车向后退去。
“不要紧吧,要不去看看……”乡原把车稍稍倒了倒,又扭动了一下钥匙,接着迅速把车向左调了一下车头,停在了山崖的前面。
“去看看吧?”乡原把眉毛皱了皱,拉了一下汽车的刹车手闸。从湖岸到山崖上是一段土路,由于潮湿,土质松软,不容易滑倒。土路弯弯曲曲,长满了灌木丛。这时雨已经停了,但天气格外的冷。当他们快要来到山顶时,听到山顶上有两三个人在说话,全都是女孩子的尖声调。山崖的上面是一小块平坦的坡地,似乎还有一条汽车可以开上来的小道在山崖的另一个方向。
这是三个小学五六年级模样的女学生,她们站在吊桥的入口处,一边争论着什么一边盯着吊桥的中央。她们穿着一色的t恤衫和连衣裙,光着脚穿着运动鞋,看上去像是本地的孩子。桥上的那两个人——年长的女人慢慢挪到了那个少女的身边,拦腰搂住了那个少女,并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
朱子快步来到这3个女孩子中间:“怎么啦?”
这几个姑娘吃惊地看着朱子,一下子全都闭上了嘴,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朱子。
“不过这个吊桥不行吗?”朱子有点儿生气地问道。因为在这个吊桥的入口处立着一块明显地画着一个大大的“×”字样的牌子。在“×”的旁边还写了“禁止通行”四个大字。由于风吹日晒,墨迹已经明显褪色了。
“不为什么,只是想试一试……”一个女孩子答道。
“你们是绝对不可以过去的!”听朱子一说,另外两个孩子也说了起来。原来桥上的那个女孩子不服气,偏要试一试,结果一个人走到吊桥中央害怕了,进不了又退不回来了。
“那个大人呢?”朱子指着那个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女人问道。这时朱子才看清楚,那个女人还十分年轻。
“她说太危险了,便过去要把我们的同伴带回来。”
“你们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
这时,从吊桥上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原来吊桥上掉落了一块树皮样的铺板,那个女人的一只脚已经掉在了桥窟窿里了,而那块木板和她的一只黑色的皮鞋,已经掉进了距离桥下大约七八米深的水里。木板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旋儿,很快沉了下去。吊桥上的风好像还要更大一些。一直抓着摇摇晃晃的吊桥扶手绳索的少女,又一次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朱子回过头,看了一眼乡原。
这一看不要紧,不禁使朱子十分吃惊。
乡原已经脱去了橄榄色的运动上衣,放在了脚边的一块石头上,正在脱鞋。朱子从刚才他从车上懒洋洋地下来的情形看,根本没料到乡原会来个180度的大转弯。当乡原脱利落了之后,便避着朱子和少女们的视线,靠近了吊桥。
他首先先察看了一下捆绑吊桥的绳索。那几根捆在木柱上的绳索,早已成了油墨的颜色,但还不至于到了腐烂得很快就会折断的地步。乡原看了一眼前面的那块写有“禁止通行”的牌子,这是由于吊桥上有好几处的铺板都没有了,人走在上面是十分危险的。
乡原又试着拽了拽绳索,向桥上的两个人点了点头,示意她们不要乱动,便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吊桥。他的个子有1米80,肩膀也很宽阔,所以看上去动作有些笨拙。他一步步地向吊桥中央挪过去。他用双手分别抓住吊桥两旁的扶手绳索,双脚有选择地踩着铺板向中央移动着。虽然动作慢,但因为他的步子大,所以前进得也很快。大概他在权衡着这座吊桥是否可以经得起这三个人的重量。
湖面上吹来的风显然比岸边上大多了。在强风的吹动下,吊桥左右摇晃着。一次剧烈的晃动,必然引起桥上的人的连锁反应,所以半天也平稳不下来。
这两个女人不再动了,她们尽量保持着平静,等待着乡原的到来。她们的衣服在风的吹动下飞舞着,好像身子也随时会被吹上天去似的。那个小姑娘时不时地还发出阵阵惊叫声和抽泣声,但那个年轻女人除了刚才一只脚掉进漏洞时有抽泣声,以后便再也没有哭了——乡原终于来到了两个人的身边。
他先把手伸给那个惊慌失措的少女,并用另外一只手牢牢地抓着扶手绳索。这个少女一开始用双手紧紧地拉着乡原,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有点儿安心了,才在乡原的示意下,慢慢地挪动了步子。在过了几处没有铺板的地方之后,乡原便松开了少女的双手,让她自己抓着绳索向桥头挪去。然后,他站到少女的另一侧,以防两个人都在一侧而使桥失去重心。
偶尔那个少女还把一只手伸向乡原,而且不时地吓得弯下腰。直到她牢牢地抓住了乡原的整个胳膊时,才似乎安心了许多。当两个人都回到了吊桥入口处时,朱子才一下子松了一口气。
站在山崖上的少女们一阵欢呼,全都去接住快要瘫在地上的少女。这个少女不禁又要失声痛哭,那三个少女连忙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这些女孩子看上去比鲇子大不了多少,也就是大二三岁的样子。对这么重大的事情竟然这么随便,朱子心头不禁一热。
乡原又要朝吊桥中央走去,但那个年轻的女人刚才已经靠自己的力量从窟窿里拔出了脚,站了起来,并试着向桥头这边走了过来。但是,由于刚才掉了一只鞋,她现在光着两只脚走在铺板上十分吃力——这时,她已经把另一只脚上的鞋也脱了下来,拿在了手里。
结果,乡原在中途迎着了她。他先接过了鞋,拿在手里,然后用另一只手拉住她的手,向桥头走去。他二人的速度显然比那个少女要快一些。当她终于踏上了土地时,乡原才把鞋放到了她的脚边。乡原冲着这几个人招了招手,没说什么,又来到放自己衣服和鞋的地方。大概是为了缓解一下心中的惊恐吧,那个年轻的女人背靠着一棵大树,闭着眼睛呆了一会儿。看上去这个女人比朱子小个四五岁,也就是二十七八岁吧。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上,系着一个瓷蓝色的装饰,是和围巾系在一起的。她高高的鼻梁儿、椭圆形的脸庞,虽然只上了淡妆,但长得清秀、洁净,给人一种气质清新高雅的感觉。她的目光正好和朱子对上了。
朱子冲她微微一笑,这个女人的表情也渐渐地松弛下来。她向乡原那儿看了一眼后低头行了个礼:“给您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也许她已经看出,朱子是乡原的伙伴。
“没什么,您也是去救孩子嘛。”朱子仍然微笑地答道。
“嗯……我是偶然从这儿路过,听到孩子们在乱呼乱叫。她们也是,非要打赌过桥,结果走到半截儿害怕了,也走不回来了。”说着,两个人又朝那几个少女那儿看了看。这几个女孩子已经恢复了精神,尤其刚才那个女孩子,似乎在向另外3个人夸耀她如何“历险”吧。
“因为是本地的孩子,所以根本不在乎警告板上的字。”朱子苦笑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合掌村的附近也有木制的吊桥。
“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原以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料一踏上铺板,看到下边的水流那么快,头一晕……幸亏你们及时赶来,实在是太感谢了。”
这时,乡原已经穿好了衣服和鞋子,一边望着对面覆盖着大雪的山峰,一边掏出了一支香烟。少女们似乎要回家了,一一走了过来:“实在是非常感谢了!”她们说着,向乡原、朱子和那个年轻的女人行着礼。
“你们去哪儿啊?”朱子问道。
“去萩町。”一个少女用手指了指湖对岸。
“路上要多加小心,尤其不要再过那种桥了!”朱子又恢复了刚才责备的口吻。
这几个女孩子又重新郑重地点了点头,再次向他们三人道谢后,便消失在了树林繁茂的林间小道中。剩下的这个女人用手掸了掸裙子上的泥土,似乎也要告辞离去。但这时她才记起来刚才已经丢了一只鞋,另一只鞋的漆皮鞋跟也在上岸时掉了。这个女人皱了皱眉头,黑色而纤长的睫毛眨了眨,十分为难地看了一下自己扔在草丛中的挂肩式皮包和太阳镜。
“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是从名古屋来的。”
“一个人?”朱子又问了一句。
“是的……”
“这可不好办了,鞋也没有了。”
这个女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一笑便露出了白如碎玉的牙齿。看上去她有点儿无所谓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朱子轻轻地“啊”了一声:“我差点儿忘了,我还带了一双凉鞋呢!”
“什么?”这个女人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我昨天也并不是想干什么来着,因为穿上它把脚磨出了一个水泡……”
昨天是星期六,正好是她工作特别少的时候,突然下午2点钟左右乡原打来了个电话。他说他开车从东京来名古屋,正好在东(京)名(古屋)高速公路的名古屋出口处。他约她到荣町的小吃店会面,因为乡原说他想去白川乡走走。
他们在合掌村的山坳里散步时,朱子忽然感觉到鞋磨脚,这是因为她穿了一双新买的浅口皮鞋,还不太合脚的缘故。于是,她便在一家土产商店里买了一双凉鞋换上了。
今早起来,她在水泡上贴了一块胶布,又把那双皮鞋穿上了。
在女性中,朱子是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的标准身材,好容易买了双中意的皮鞋,实在不愿意换上凉鞋,但又怕万一脚再磨疼了,于是就把凉鞋收在了手提包里带着。
正当朱子想去车里把那双凉鞋取过来时,乡原刚好抽完一根烟向她走过来。他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看着她们俩人。可过了一会儿,乡原看她们俩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不觉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情。他咧了咧嘴,用似乎催促朱子快点走的眼神看了看朱子。于是,那个年轻的女人也向乡原低头行了个礼。
乡原早就听到了朱子刚才说的话,见状便也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三个人一同来到了车子的旁边。
宽阔的沙石湖岸边,仍然寒风习习,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白色的浓雾阵阵地吹过。清新的山中空气,更加使人感到了一种寒意。这个女人看着朱子从助手席下拿出的那双茶色凉鞋,情不自禁地说:“这双鞋简直和新的一样啊!”她有点受宠若惊地说了一句,然后用手绢擦了擦自己脏了的脚,穿上了那双凉鞋,多少有点大,“我一定奉还您,请您把您的住址告诉我好吗?”她看了看乡原和朱子,似乎不知该问谁的地址。
乡原马上露出“此事与我无关”的表情,没作回答,而是打开了驾驶席的车门。这个女人打开了自己的手提包,在里边找出一个笔记本来。
朱子心里一阵犹豫,她是否应当把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告诉她呢?因为如果对方知道了自己的住址,她就会推测出自己的身份来。朱子又马上为自己的这种犹豫不决感到了不好意思。
今天自己和乡原在一起的事情,也许只有这个女人自己知道呢。朱子一边环视着这片寂静的湖面,一边想着。她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不以为然地微笑道:“当然可以啦。不过,不好意思让您特意送回来。干脆您用完之后就扔掉吧。”
“可是,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要不什么时间我顺便到你的工作单位去取一趟吧。反正我也在名古屋。”朱子又随口说了地址,但她发现对方并不知道这个地址是什么单位的。朱子总觉得这个女人不像有家室的人,可从年龄上来看,她已经不是个学生了。看上去像是个公司职员,而且好像还是在个什么不一般的公司里工作似的。朱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爱察言观色的习惯,并且可以马上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她没有否定。
“是吗,那可太不好意思了。我叫北泽,办公地点在樱花大街的伏见交通路口,稍北一点,那儿有一个叫‘三光大厦’的大楼,四层的楼。”说着,她收起笔记本,又取出一张小巧的名片来。名古屋市的市内,大道如同棋盘一样,主要大道都有名称。如果是樱花大街的伏见的话,就是樱花大街和伏见大街的把角处,是个商业中心街。
朱子接过了她递过来的名片,名片上写着她的名字:北泽昌代。公司是位于那个大厦的二楼,叫“美露比斯·安特有限公司”。名片的背面用罗马拼音印着同样内容的字体。
“是一家外国公司吗?”
“对,是一家总部在香港的英国公司,在日本的是一家分公司,名古屋是一个小的办事处。”朱子听罢,认为从感觉上她也已意识到是这么个情况了。
“啊,要是那样的话,我可太熟悉了。好,就放在那儿吧。我会顺便过去的。”鞋子的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她们两个人又相互道别。
这时,北泽昌代对朱子说,她是从朱子他们来的相反的方向来的,想再去看一下白川乡。说着,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淡紫色的太阳镜来,戴在了她那张椭圆形的脸上,顿时给人一种沉稳、冷淡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昌代的行动和印象在朱子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朱子感到昌代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似乎在等着朱子的回来,乡原早就做好了开车的准备:发动机已经发动了。等朱子一坐好,乡原就马上把车飞快地开了起来。林间的小道坑坑洼洼,乡原开得又快,汽车不时地在小道上上下颠簸着,而乡原似乎也没有把车速降下来的意思,也许他认为他们刚才白白地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正为这而生气呢!他好像也忘记了刚才他还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两个人呢。汽车出了林间小道,来到了公路上之后,乡原才恢复了正常的行车速度,也就是平时他特别注意的限速速度开车。天空又下起了濛濛细雨。
他们的车再次靠近了这个细长的御母衣湖。湖面上的绿色又混杂了许多颜色,这也许是由于距离远了观察的缘故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湖水也不那么水浪汹涌了,湖面上升起了阵阵水雾。湖面的樱花、桃花、苏木等等,因花期的不同而在这一带时有时无地开放着。在花丛中,合掌式的农家小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露出高高屋顶的小屋,在冬闲了的田地里孤零零地立着。无论哪一家的房前都堆满了劈好的柴木,可以想像出在大雪封山时他们将会怎样过冬。现在的山丘上还能有些绿色覆盖,但一到了深秋或初冬,这一带又会是什么凄凉的样子呢?朱子陷入了沉思之中。此时,另一种凄凉又悄悄地在朱子心中涌起。
他们的车来到了一块标有“牧户”木牌的叉路口上。从这里向左拐可进入白川大街,再有一小时就可以到达高山市;向右拐沿着长良川,过越前大街,一直南下便进入了爱知县境内。
这时,乡原看了一下手表:“离高山也就一个多小时了,傍晚到达名古屋怎么样?”
“行。如果能赶上高山线的快车,用不了3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岐阜……”
“从岐阜到家还要一个小时呢!”
“那也没有办法呀!”
住在东京的乡原,说他很想去看看高山的史迹,朱子也想在远离自己生活的地方和他分手,便故意说要乘火车回名古屋。
“脚不疼了吧?”
“啊?”
“脚上磨的水泡。你不是把换的鞋借给了那个女的吗?”
“多少还有点儿,不过可以走。再不行的话,到了高山再买一双凉鞋吧!”
“那样的话,就得好长时间呢。”
“反正你把我送到高山站就行了。”
乡原不敢违背朱子的话,他用同样的车速把车驶入了向南的道路上去:“送到名古屋吧。”好像他怕朱子反驳似地,故意抬高了声音,“按现在这条公路的情况,再有二个半小时就到名古屋了。我把你送到千种町的公务员集体住宅吧。”
“这……太麻烦了!”
“为什么,害怕吗?怕别的检察官看到吗?”
乡原一本正经地说道。一时间,朱子的心里打了个冷战,一下子紧缩起来。她从自己是名古屋地方检察厅刑事部的检察官的角度考虑了一下,感到十分矛盾。
“即使是检察官,也应当允许有自己的私生活吧?当然,除了与重要的当事人有某种秘密的约会了。”朱子听到这话,不由得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她害怕自己的决心再次动摇。
“请把车停下来,约定过了!”
“有什么约定?”
“你问什么?!昨天我们不是说了吗?从今天夜里开始,我不会再见到你……”
“我不记得有什么约定嘛!”乡原像要吵架一样,大声说道。然后,他在出了一个出入口后,把车停了下来。他打量着朱子,“朱子小姐,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我也绝不和你分手。我再一次地说一下,如果你不认真地考虑一下我的意见,今后我也绝不会放过你的。怎么样,千鸟朱子检察官。”
乡原的眼睛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放射出两道狡诈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朱子。然后他突然用双手按住了朱子的双肩,把脸贴在了她的脸上,紧紧地吻着朱子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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