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朵白云,在夕阳照射下,云彩背后隐现出淡淡的绯红。从半开着的玻璃窗户外面,吹进来的阵阵微风,带着海潮的馨香,传来了无声无息地降临的秋意。如果打开面向大路、朝着大海方向的窗户,肯定会吹进清爽的风,但是这却必须克制。前面的大门和窗户一律紧闭,他们必须时常做出生动的伪装,显出这座古老的别墅,已经长期无人居住,是一座“空宅”。
奈良井的自行车也特意推到房后隐藏起来,而不敢放在门前宽敞的空地上。
奈良井首次坐在无人居住的那间昏暗的西式房间外凸的窗台上,听到厨房里传出锅盖落地的声音,把头扭了过去,问道:“要我去帮忙吗?”
厨房里亮着荧光灯,从里面传出来砂原真弓的轻声回答:“不……不用了,马上就做好。”
随着轻声哼喟,一股像是煮豆子的香味飘了过来。奈良井禁不住露出微笑,接着又转回脸,仰望着初秋的黄昏——这正是最适宜观赏秋色的时刻。
“已经是九月份了!……”从他第一次敲开这家的门,已经过了三个半月,他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慨之中。
5月22日那个难忘的夜晚,他被雨淋得精湿,加上胃痉挛发作的折磨,无论如何,再也骑不动自行车了。于是,他来到这座透出昏暗灯光的住宅,拼命地求救。
那时,真弓和她的女友伊藤凉子两个人,把奈良井抬进了这间西式洋房内。她们把他安置在沙发上,脱掉湿衣服,给他穿上洁净的睡衣,裹上了清洁的毛巾,并且搬出一只旧电炉给他取暖。
奈良井的症状,幸好不是食物中毒,休息了一、二个小时之后,因为疲劳和体力的消耗,而发作的胃痉挛症状,慢慢出现了好转的征兆。
他担心回家太晚,家里人放心不下,提出要给家里打个电话。这时,两个姑娘四目相视,似乎感到很为难……当然,那个时候奈良井他还不知道,她们的姓名和年龄,只党得她们是20岁出头的姑娘。他甚至暗暗地感到可疑,不知道这两个年纪相仿、但长相不同的人,究竞是什么关系。
伊藤凉子不好竟思地推辞说,这家的电话坏了,接着冒雨跑到外面的公用电话,替奈良井打了个电话,这时,砂原真弓给他热了牛奶,一边劝他喝,一边非常抱歉地说:“对不起,用不着叫医生来吧。”受照顾的本是奈良井,可两个姑娘反而道歉,他更觉得过意不去。
后来,奈良井就打了个盹,清晨3点半左右才醒来,夜里的暴雨已经停了,从窗帘缝隙向外望去,天空已经微微发白。
两个姑娘睡在厨房尽头的小屋里,发现他醒了的真弓也起来了。他的工作服已经用电炉烘干了。奈良井穿上衣服,骑上自行车。
真弓一直送到大门口,他在乳白色的朝雾中,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程。身体虽然软绵无力,但精神却显得分外清爽,不仅如此,他每一次吸入清晨的凉爽空气,内心都觉得十分激动,他预感到一个未知的世界,正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六,他身体康复,下班后提着一盒点心,特意来到她们家。奈良井在川崎塚越的一家塑料厂工作,星期六不加班时,下午两点就可以离开厂,四点之前就能回到木更津。
他到这里来,本来是为了感谢上次的救命之恩,但他却受到姑娘们的茶点敫待,出乎意料过得非常愉快。这时他才问清楚她们的姓名和年龄,伊藤凉子23岁,砂原真弓24岁,两人都还独身。奈良井只有27岁,虽然已经成家,但大家聊起天来,仍然都感到是同一时代的年轻人,关系因而立刻融洽了。
从那以后,大体上每逄星期六,或者别的下班较早的日子。他都要到真弓她们那里坐一会儿,结果,每次都要在那里待上半天,有时还要吃三明治和便餐。等到回家的时候,也就经常和乘最末一班轮渡到家的时间差不多。奈良井平常并不好聊天,但与真弓她们聊起来,却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回想起来,从君津到川崎,自从乘自行车、轮渡、磨托车花费2小时10分钟,开始上下班以来,他觉得好像已经忘记了,与别人交谈的乐趣,回到家里,身心已极度疲劳,只想早一分钟钻进被窝。星期日也无精打彩的,大多是睡懒觉。在他的生活中,和家里人交流感情的事情,似乎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通过多次访问,奈良井也逐渐了解了真弓,她们的生活状态。这所房子的一楼,有宽敞的起居室,二楼有两个放床的房间,然而她们没有住,只占用了厨房旁边那间类似小贮藏室似的小屋。此外,他最初来这里的夜晚,她们没有叫医生,反而屡屡向他道歉。
另外,电话机虽然放在门厅,但她们却特意到外面打公用电话。这一如原因他都明白了。
“您请来吧。”真弓在厨房里喊他。
奈良井进去一看,厨房的餐桌上摆着腊肉、豆汤、法式面包,还放着一个玻璃盘,里边装满葡萄。葡萄是他来的时候,从路边小店买来的。
“我总受款待,真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一个人吃和两个人吃,做起来都一样,而且,我一个人吃无滋无味的,我倒很想感谢你呢。”真弓爽快地说着,那双眼角下垂的细眼笑了。
头发前面留着刘海,后面编成一条辫子,面孔白皙,没抹油脂,眼睛和嘴角显得和蔼可亲,从她的模样里,根本看不出她的那种生活方式,使人联想到的古怪现像。
“伊藤很好吧。”奈良井拿起了汤勺,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历。正在学习绘画的伊藤凉子,两周前——即8月中旬,又到巴黎去了。
“她呀,只有在忘了的对候才写信。”真弓苦笑着,脸上显出酒窝。
“在巴黎也像现在这样住空宅吗?”
“是锕,谁知道呢。她说巴黎也在展开强住空宅的运动。她信心十足,就跟朋友们一起去了。”
“强住空宅”这句话,是奈良井和真弓她们相识以后,他才首次听说的,据说大致相当于“霸占空房”或“强行居住空房”等等意思。
真弓和凉子分别出生在北海道和北陆地区,两个人都是东京美术短期大学的毕业生,真弓研究染织,毕业后想要开扩眼界,进一步深造,于是只身去了英国。当时正值1976年,伦敦轰怎烈烈地,展开了强行居住空房的活动。真弓也和那些空房间的居住者,混在一起生活。凉子从巴黎到伦敦旅行时,在真弓的“家”里,居住了两个多月,两个人成了朋友。
在英国有数不清的空房,据说共有85万户。半数以上是大伦敦议会和地方议会,所下属的公营公寓。政府虽然制定了计划,淮备拆掉这些古老建筑,重建高层住宅区,但由于通货膨胀和预算不足,却迟迟动不了工。有的住房有时竟然放置五、六年而无人居住,空房居住者们就住这些空房。
另外,也有人占据长期无人居住的个人空房。据说当时空房居住者,一共超过10万人。他们当中有英国人,也有外国人。他们同病相怜,都是无家可归的穷苦人。他们集体居住在变成空宅的大型公营公寓里,互相关心,形成一个真像理想国似的市镇。
“可是……会不会因侵入民宅而被捕呢?”奈良井最初曾问过这个问题。于是,她们好像很愉快似地,高声侃侃而谈起来。
“这才是英国的有趣之处呢!……根据英国的法律,空房居住者不是罪犯。擅自住进属他人所有的空宅,构不成犯罪。自1381年以来,到我们在英国时的1978年,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六百年的历史了。”
如此说来,1381年理查德二此制定的“伴随暴力的侵入法令”直到今天仍然有效。
法令中规定:“除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不利用暴力的温和者外,英王禁止侵入任何土地和住宅。”反过来说,这条法令可以解释为;在没有使用武力和威胁、以及没有破坏门窗的前提下,从敞开的大门和窗户,或在不妨碍治安的条件下,打开锁进入空宅,都不是“伴随暴力的侵入”,因此不受处罚。空宅为人占住的房主,可以向法院提出民事讼诉、要求归还,但在判决未下达之前,不能强行赶走侵入者。
因此,英国的强行居住空房,作为一种普通的市民运动,继承了17世纪以来的历史。
“实际上,空房居住者绝不无缘无故损坏房屋,他们反而要修门窗合页、粉刷墙壁,互相关心,共同生活。”
两个人似乎都很怀念,当时在伦敦的生活,她们眼神里充满了朝气,相互对视着。
前年,她俩先后回国,在日本也开始“居住空房”。
“在日本,这样的伙俘还不多,但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总有一天会掀起一场运动,不是吗?……据说全日本有300万户空房。尤其是最近,公司和自治团体建的住宅区,因为交通不便、房租过高,结果无人居住,有的一连空好几年。将来我们要在那种公营的空房里,集结许多的空房居住者,建立一个和平的共同体。咱们日本将来也会有那么一天,这种事不受法律制裁。反正也是房主不用的空房。我想,如果国家和社会能够互相宽容,日本的住宅问题,会发生相当大的变化。”
和真弓比起来,凉子更像个理论家。她眼里闪烁着光彩,十分认真地讲了上面一席话。她们希望自己的这种想法,能够成为一个向日本传播,利用空房的英国传统生活方式、思考方式的开端。
真弓在热汤时,刚点上的火,很快就拧灭了,奈良井见此情景,忽然想起来,就问道:“会不会断电或断煤气呢?”
“在英国有明文规定,无论对任何民房居住者,都必须供电、煤气和水。尽管如此,在与伦敦议会磋商、撤离住房问题时,他们也曾经威胁说要断煤气。——不管怎么说,反正由国家掏钱,大家用起来都满不在乎。但是在日本,多半住在个人听属的空房里,必须尽量少用。”
他们使用煤气、水和电时,确实在尽最大努力节约使用。鈦连不常到这里来的奈良井,也看到了这一点。
这是为空房房主着想,但同时也是空房居住者的聪明所在。这类别墅,电气费大都在银行户头自动交款,钱数不多的话,空房房主不太介意就过去了。她们绝对不使用电话,也出自同一理由。据说以前就有过这类教训:有个空房居住者,冬天居住在与世隔绝的箱根别墅时,因为疏忽,给市外打了个电话,结果电话费用加在了基本费用之外,引起了房主的怀疑,发现了有人擅自居住的事。
“今年夏天,看来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奈良井稍带苦笑地说。
“是啊,我原以为署假期间最危险。”真弓轻轻摘了一颗葡萄,语调平淡地回答。
这座古老的別墅,看来还是在酎近海岸,最适宜游泳和赶海淮吋修建的。如今再稍往南一点,到处都是房总半岛的漂亮的海水浴场。因此,在夏天时,别墅主人到来的危险性最大。真弓他们是从今年二月份,来这里居住的。真弓每周有三天时间,要到千叶染织工艺家的作坊里去当徒弟,另外两天要转四家,给人家当英语家庭教师。这似乎就是她的全部收入来源。
“天气变冷以后,说不定更能安心居住了。”
“我虽然不想总是长期住在一个地方,但在找到另外的合适空房之前,只好住在这里了……”
“我想起来了。我回家途经的小山顶早已平整好,盖起了50幢左右、火柴盒似的住房,但是根本没有买主,已经空了1年多。住那些空房也许更放心。”
不仅公共团体的,私人住房也一样,盖起来后无人居住的住宅区、公寓,还有卖不出去的住宅相当多。就是在大城市的中心,也可看到肓斑似的遗弃了的房屋。在疗养地,有很多别墅和简易房屋,一过了季节、就紧闭大门没人再来。
这样一想,奈良井再次深深地感到,日本简直到处都有空房,这些空房反正不住人,也要老朽坍塌,无家可归的人们,悄悄地在里面居住、生活,恐怕也不算罪过吧!……奈良井也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件事来了。
“总之,我和凉子约好,在她回来之前,我一个人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真弓说话的声音很沉,但充满了愉快。
忽然,她盯着奈良井的面孔问道:“你以后仍然继续跑远道上下班吧?”她皱起眉头,似乎不大放心,也许又想起了5月里那个夜晚的情景。
“没别的办法呀。”奈良井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盖起了自己的房屋,决定盖房的时候,我就做好思想准备了……”
他在君津市南郊买地皮盖房子,是在三年半之前,也就是1977年4月。当时他才24岁。一个高中毕业的工人,打算盖一所房子,年纪也许过于年轻。但正因为年轻,才能吃点苦,而且,他和他的家属都一致认为:尽快筑起自己的小窝才是上策。他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还有他的老母亲,一共5口人。他们原来住在川崎的一座公寓里,母亲和大女儿的哮喘一年年加重。妻子于是恳求他,希望能在空气新鲜的郊外盖座房子,种个菜园,悠闲度日。
奈良井21岁时,和在同一个工广的女朋友结了婚,如今已有两个女儿,一个6岁,一个4岁。三年以前,他每年收入只有260万日圆,如果想盖座独院,带上一个可供种蔬菜的庭院,那就必须下决心,迁到很远的郊外。于是他们看中了渡过东京湾对面,和川崎遥遥相望的房总半岛。
当时,君津市的山脚下,还没有可供盖房的地皮,他直接找到农户交涉,买了60坪大小一块耕地。为了节省建筑费,每到星期天,他就和妻子乘轮渡过海,用铁锹平整土地,盖起了一座总面积约有75平方米的二层小楼。地皮每坪5万日圆,建筑费每坪25日圆,合计共用了900万日圆。他准备了200万日圆的定金,科用公共资金借了500万日圆,又从银行借了200万日圆。这样一来,他和银行签定了贷歒合同,每月偿还31000日圆的贷款,犮奖金时偿还14万日圆。
奈良并的月薪包括税金在内,现在大约有18万日圆,每月偿还贷款以后,生活绝不富裕。但是,更为严重的问题,就是他每天都必须飘洋过海、远距离上班。
“不过,我能买得起的地皮,确实也只能是那一带。再加上乘轮渡上下班,要比绕东京站坐火车便宜,而且也节省时间,还可以每天沐浴在海风里,开头真是信心百倍,觉得这吋真是个绝妙的地方。实际上,同我刚上下班时相比,目前这一带上下班的人员,已经增加了5倍多。”
“有没有停航的时候呢?”
“那倒没有。那条航线绕东京湾边缘航行,通航率高达97%,行船也很平稳,所以,乘船时睡睡觉倒也满不错……然而,长期以来,甚至连自己还没觉察到,整个身心实际上早已疲急不堪。”
早早晚晚,像活塞一样,每天往返于家和工广之间,生活简直就像是为了上班跑路一样。说得夸张一点,这种精神上的疲惫,真是比任何事情,都令人难以忍耐;而且,他不仅在年轻的时候,必须这样做,即使是在25年后还完贷款,也就是他年近五旬的未来,也还将持续这种状态……
“唉,没有办法得啦!……”奈良井摇了摇头,又无力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好啦,别想那么远,还是好好干吧。我家里,除我以外都是女的,作为一个男人,我为家庭作出牺牲,也是迫不得已呀。”
然而,当初建房子的时候,他并没想到过“牺牲”。
“要是累了,随时都可以到这里来休息。”
“嗯……我已享受到这种愉快了。”
他脸上浮现出近来少有的天真笑容,朝真弓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表,已经傍晚5点15分了,但晚霞仍然十分绚丽。
“那个……我能够再多待一小会儿吗?”奈良井向女人恳请着。
“请您再多坐一会儿吧!……”真弓毫不介意地点了点头。
奈良井感到身心轻松,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顺手把手指碰到的报纸拿了下来。架子上放着许多杂乱的东西,摊在一起的这张报纸,正是一周前8月3日星朋日的晨报。
真弓洗刷餐具时,他翻开报纸看了一眼。有时候需要加夜班,很晚才回到家里,他实在没有精神看报纸。他的生活与世隔绝,三、四天也许不一定翻翻报纸或看看电视。所以对他来说,这张一周前的报纸上登的新闻,他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家也没定报纸,只是真弓有时想起来,从车站买回来一张。其余的日子,似乎只是靠收音机凑合。
中间一页上有特别消息,登载了三个尚未破案的事件的经过和说明。这三个月来,东京、川崎、千叶三个城市里发生了三起横死事件。至今都没破案。
尤其是在川崎公寓,发现市诚市开发科长尸体一案,至今已经过了整整100天,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证据,没有査清是事故死亡还是他杀。一段时间里曾经发现重大嫌疑犯,但是,因为缺乏确凿证据,侦察触到暗礁而毫无进展……
奈良井的视线渐渐被吸引住,一行行看了下去。他的面孔本来就消瘦而憔悴,这吋显得更加苍白。他咬紧薄簿的双唇,心情紧张使表情顿时呆滞。
“喂!……”真弓解下围裙,有些腼腆地注视着他,“我想请你看一看昨天刚刚画好的一幅印染画稿……好吗?我想听听一个与绘画和染织,毫无关系的人看了以后,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奈良井抬起仍在发呆的眼睛,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憋了半天才说:“能不能把这张报纸给我?”
“当然可以了!……”真弓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日趋贫困”这句话,仁科秋雄时时想到它……不,也许应该说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他切切实实地体验到这种危机感的时候,是进入了9月份,早晚的凉气,突然侵入肌肤的时节。
自从6月1日,他被调到位于东京大手町的的矢纺织总公司营业部上班。上班从梶谷家里乘东急田园都市线,然后再换两次地铁,路上要花费一个小时。因此,他再也无法为自己的家的位置感到骄傲。因为在登户工厂上班时,从工厂回来,只乘20分钟的电车,就到了自己家所在的城镇。
这其实还只是小事一桩,仁科秋雄自从进入公司以后,就一直在工厂工作。对他来说,突然被调到总公司工作,从各种意义上,都产生了许多麻烦。
总公司的上班时间,规定为上午9点至下午5点。但是,营业第一线工作成堆,很难按时下班。白天,整天都得跑到衣料厂家和老主顾贸易公司那里去,与这些加工厂家的负责人和设计人员反复交涉。傍晚过了5点,好不容易才回到公司,可还要填写帐目,整理单据。晚上也不得闲,大约每周都有一、二次忙于接待客户。
离开公司,办事和交际日淅增多,个人花销不可避免地增加了。有时要坐出租车,有时要喝咖啡。公司虽然备有盒饭,但外出在外,往往只好在饭馆里吃午饭。
总公司的营业员穿着考究,服装一尘不染,零星费用似乎也不能一一找会计报销。不管他们的内心如何想,大家都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仁科秋雄也只好仿效他们。
到东京上班总要多费些钱。对此他虽然早有精神准备,但实际却远远超过了自己的设想。自从开始偿还贷款以来,在登户工广上班时,仁科的零用钱,每天只有500日圆,一个月15000日圆。征子分二、三次把这些钱交给他。但到东京来以后,增加一倍,需要3万日圆,而且,仁科秋雄还得直接从工资中扣下了。尽管如此,不过半月就所剩无几,他只好再向征子伸手,而且,还必须听她没完没了的怨言。
虽然他从早到晚,都忙得团团转,但是,营业员却没有加班费。所以,6月25日他领到的工资是176000日圆,和在工厂时相比,少了3万日圆左右。当然从中还要扣除还给互助金的钱,因此,实际领到的,只剩下不到161000日圆了。
第二天还要按月偿还住宅金融公库,和横滨相互银行的贷款,再扣下仁科秋雄的零用钱,剩下的只有不到8万日圆钱。一家4口人根本没法靠这一点点钱活着。
征子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决心从6月中旬,就出去做零工。仁科本来就不同意妻子外出工作,孩子们也表示不满。
“你们这么不听话,还怎么过下去呀。近来,报纸上常报道,说大约有20%负有住宅贷款家庭的主妇,都出去工作了,我倒并不想工作,但也不能只依靠你爸爸一个人呀。”
征子变颜变色地顶了回去。在他听来,最后一句话就像是在教育他。
也许是反映了贷款时代的现状吧,报纸上的征聘广告和随报纸送来的传单上,到处印满了“主妇临时工”或“紧急招收妇女临时工”一类的启事。大多是要招聘办保险金的外勤人员,以及超级市场的出纳员或是咖啡馆的女招侍。然而,征子不愿意去做,那些抛头露面的工作,她想物色一家公司,来去做临时工作。
结果,她在相模原市一家机械零件制造厂的职工食堂,找到了一份工作,自己去谈好了有关事宜,工作时间是上午9点到下午2点,一共5个小时,每小时工资450日圆。
“去相模市上班,单程只需要30分钟。与的矢纺织公司的方向正好相反,所以也不必担心,会遇到纺织厂的人让别人疑心。一天2250日圆,如果每月上20天班,那就是45000日圆,算起来比你的加班津贴还多呢。”征子不服气似地说。
尽管如此,6月份仍然是超支了,不得不动用了少得可伶的存款。
7月10日公布的奖金减少到1个半月工资的数,而且要以公司内部储莕的形式,冻结1个月的钱。由于衣料公司倒闭了,公司蒙受了1亿日圆的损失,财政十分絷张。5月末以来传闻的消息,不幸而被言中,出现了最坏的结果。
面临7月26日,偿还住宅贷款的日于,仁科秋雄从公司的互助金,借来20万日圆,再取出所余的全部存款11万日圆,到银行付了发奖金时,应该支付的305000日圆的借款。
互助金借款不收利息,但必须从借款的第二个月起,每月偿还1万日圆。
8月份,以公司内部储蓄形式冻结了的奖金,好容易才允许取出相当于1个月工资的部分,发给了职工一个月工资的数额。仁科秋雄急忙取出了20万,存入了几乎一文不剩的个人储蓄户头。从互助金借的钱,每月要从工资中扣除1万日圆,因此,当仁科秋雄8月份领工资时,工资袋里只有15万日圆多一点。
从7月份开始,除星期日和星期六以外,征子每天去做钟点临时工,的确挣了45000多日圆,可是,当她外出工作后,不知不觉地也增加了一些花销,而且,又顾不上像从前那样,对于家庭的每一细小开支都精打细算。所以工资这部分,并不是都能用来补贴生活费。而仁科秋雄的花销呢,3万日圆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的。结果,总的说来还是得靠取存款。
接着到了夏天,仁科秋雄做了一套新西装,又买了一双皮鞋。他过去长年累月,都穿着工作服和运动鞋上班,原来的一套夏季西装,几乎没有机会穿用,放在西装袋里堆在壁橱里头。找出来一看,衣料已经发黄了,衣领正面,还带着几块油污。纺织公司的营业员,总不能穿着一身带油污的西装,去和服装设计师和贸易公司这一类客户们商谈业务呀!
9月份时,仁科家的存款只剩了10万日圆。而他除了要偿还住宅贷款以外,还必须继续归还互助金的借款。而且,征子一入9月份,就早早地感冒了一场,躺了一个多星期,所以临时工也休息多了,很难指望再像七、八月份那样的收入了。
“你说这个月,还能过得去吗?”
“如果继续偿还贷款,看来是十分困难了。估计终有一天,要出圈子!……”
仁饵那种较弱的秉性,又开始不断冒头。近来,他那种不顾一忉,只是悲观地认识问题的倾向越来越严重。而且,对于企图摆脱困境的人来说,“认为无可救药”的这种内心的虚弱,可能是最大的故人。
9月25日午休,发下工资袋以后,在营业部门工作比仁科高二届的簑岛,满面红光、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他也是5年前从登户工厂调来的。
“须藤10月份就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是登户的那个家伙吗?”
“是呀,他也该到了上套拉磨的时候啦!……”簑岛晃动着田径运动员一样,结实的宽肩膀,愉快地笑着。
须藤和簑岛是同一届学生,曾长期在登户工厂当股长。在工厂工作时,和仁科秋雄的关系很好。20多岁对曾结过一次婚,但不久之后就离异了,直到现在40多岁仍然独身。这次与上司亲戚的一个姑娘定了婚,准备在今年10月份举行结婚仪式,仁科也收到了请帖。
“在这个行业部门里,山田、你和我都是登户工厂来的。”簑岛的手,轻轻拍着仁科秋雄的肩膀,他预感到一种不安。
“咱们分别向他祝贺当然可以,不过,我想咱们三人凑钱,送他一件像样的礼物。你看如何?”
“是啊……”
“送他件陶器作纪念吧,我可以去买,你看……”簑岛的身材高大,平时对这种事很是认真。
“估计要多少钱呢?”
“看来,现在每人至少得出1万日圆吧。”
仁科本想安排一下,抽出5000日圆来应付,工资刚发下来,又不能说没有钱。
当天晚上,他和科长一起,接待贸易公司的人,在银座吃了饭以后,又一起游逛到新桥。
10点半钟前后,仁科秋雄和他们告别后,向新桥车站方向走去,忽然听到在昏暗的马路上,有人喊他的名字,“仁科……这不是仁科老大哥吗?”
三个人脚步蹒跚地跑了过来,过了一会儿,仁科也无限感慨地喊了起来:“啊,北见……臼井,还有佐佐木……都聚到一起了。”
在上田大学读书时,这几位是低年级的同学,同属于篮球部。这时他才想起来,他曾收到了一个请帖,说是在新桥的中国餐馆,召开篮球部的队友会,那原来就是今天呀。
“老大哥,听说你今日工作忙,脱不开身……是吗?”
“是啊,因为有一个会,无论如何也要参加。”
其实,今晚接待客户,纯属偶然巧合,仁科秋雄复信表示不能参加队友会,本来与此毫无关系。
“工作结束了吗?”其中一个叫北也的小伙子,环视四周后悄悄问道。仁科在校时很喜欢他。
“嗯!……”
“那么,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们现在正要去新宿。”
“好容易在这儿遇见了,哪能让您就这么溜走呢。”
几个人东一言,西一语,仁科秋雄还没找到适当的借口,就被左右搂住了肩膀,另一个人抬手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到新宿后,他们钻进歌舞伎町,仁科带着三个小伙子,进了一家以前曾去过二、三次的洒馆。这三个人在建筑、钢铁等行业工作,经济状况比仁科秋雄要好得多。但是,仁科既然是和三个低年级学生在一起,只能是他先请他们的客了。
老板娘还清楚地认得仁科秋雄。他们一边热热闹闹地淡论着学生时代的往事,一边喝酒。长期以来,一直压抑在仁科心底里的忧郁,也似乎慢慢融化了。他沉浸在意想不到的舒畅感觉之中。这一年半以来,他记不清楚,究竞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陪客之外,自己还在外面喝过酒。
北见抬起身来,说道:“现在,请到我常去的小馆子去吧。”
“啊,时间还早着呢。”仁科拦住了他。
“人的一辈子,就是苦难多磨。听天由命吧。”
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伸手拿起了北见放在柜台上的香烟。
“我抽一支。”
迁到新居以来,18个月一直戒烟,现在他像突然越过障碍一般,一下子破除了这一禁令。北见赶紧打着了火。
紫色烟雾吸入肺腑时,仁科秋雄感到轻微的眩晕和恶心,同时清清楚楚地感到,似乎某种理想破灭了,再也不可能挽回。
那天晚上回到家时,他的工资口袋里,只剩下125000多日圆钱。本来,他还应该从中扣除第二天必须还给住宅金磁公库和横滨相互银行的贷款钱51000多日圆,然后再留出自己的零用钱3万日圆。可这个月经这么一扣,就仅剩4万日圆了。他实在不忍心把这么一点点钱,作为一个月的生活费交给征子。同事结婚的份子钱,和今天临时请朋友吃饭的花费,他没有告诉征子。至于喝酒,他只说是公司里接待了客户。
仁科秋雄从自己的工资袋中,只拿出还住宅贷款的5万日圆,把其余的75000日圆交给了征子。再加上她做临时工挣的35000日圆,这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只有11万日圆。
仁科的口袋里只有5万日圆,如果第二天把它转入金融公库和横滨相互银行的户头,他手里就一干二净,再过一天,就又得朝征子要零钱。可是,他很清楚妻子的难处。
第二天,26日,仁枓先把17294日圆,按时转入了川崎的指定银行户头,还了住宅金融公库的贷款。至于横滨相互银行的34114日圆,他想等一、二天再说。他也知道,拖着也不一定有什么着落。但是,晚还两、三天,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间题。
自从1980年9月签订住宅贷款以来,恰好过了1年半的时间,仁科第一次拖延了偿还忖款。这并不是因为发生了天灾人祸,无论如何自己需要一笔钱。其实不过是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偶然因素,导致了一时的紧张。
但是,不久他就痛切地感到,越来越穷之后,一旦拖延了付款,再想恢复到正常状态,简直比登天还难。仁科秋雄的家庭,已经走上了下坡路。
9月份应偿还银行的贷款。仁科秋雄一天天拖下去,转瞬间竟过了1个月。本来以为横滨相互银行管理贷款的职员八十住会很快来找自己,于是他考虑了借口,还时常想到要和八十住商量今后的办法。但是,一个月过去了,八十住方面,始终没有任何音讯。
11月4日晚,10月份的付款日期,又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仁科晚上刚回到家,征子迫不及待地从走廊跑了出来,其实,近来她很少到门口来接。
“你知道吗?……傍晚的时候,横滨相互银行的八十住,突然来了个电话。”
征子近来越见消瘦,下颚突出,这时脸上更显得紧张地说道。仁科秋雄内心一惊,想到:“他到底还是来了!……”
“他说:混蛋,9月份根本没有付款,10月份也只还了1万日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没付贷款吗?”
10月份勉强还了金融公库的贷款,偿还银行的钱仍然不够,这些事他没有告诉征子,一直拖到今天。
“八十住来电话了?”仁科秋雄慢慢地重复着这句话,思忖着如何向妻子解释。
“是啊。他说已经给公司挂了电话,但公司的人说,你今天不去。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真是奇怪。”
“什么。”
“我明明付了款的呀!……”仁科秋雄随便撒谎。
“真的?……那他为汁么挂电话来说这话呢?”
“也许记错人了吧。我明天给他挂个电话吧。”他到底还是没有向妻子说实话。
征子因为不习惯作临时工,而显得很疲劳,动作也显得迟缓无力。如果说是工作导致的沉重负担,仁科比她要大好多倍。他不想家中再发生争吵。这个怯懦的心理,促使他当时又扯了谎。
第二天,仁科秋雄来到公司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八十住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那个熟悉的轻轻的鼻音,从听简里传了出来,对方的态度格外有礼貌,询问拖延付款的原因,仁科解释说,有几项临时花销赶到一起,答应近二、三天之内,补足9、10两个月份的不足款项。
“请您一定早些偿还。”八十住最后还特意叮嘱说。
第三天,仁科秋雄把手头的1万日圆,转到了横滨相互银行的账户上。他希望先这样表示诚意,让银行等他发了奖金再做偿还。
又过了五天,到了11月中旬,横滨相互银行寄给了仁科秋雄一封信,信寄到了梶谷仁科的家里。征子等到晚上还没打开,在她收拾晚饭餐具时,仁科把信拿到客厅,打开看了信。
题目是“通知”,信由印刷色油墨印制而成,口气仍然很缓和。
多次承蒙关照,谨致谢意。您所签订的下述住宅贷款的偿还日期已到,但普通帐户,款项余额不足于转帐。敬请您于百忙之中,尽速将不足部分付款补齐。
另外,如果您收到这封信时,业已偿还贷款,则请您务必多加原谅。
信的内容虽然相当客气,但实质是一封傕促信。后面附有拖延欠款详表,上面记载着9、10两月的金额,并附有利息数额。
总之,“因拖欠偿还贷款,根据合同,需要交纳利息”,因此偿还金额合计为68513日圆。
仁科没等征于走过来,就把信塞进了口袋。
“什么事?”
“没什么,通知以前偿还贷款的详表。”他若无其事地说。同时,他下定决心,11月份一定想办法全部偿还。
但是,等到日期临近,仍然是毫无办法。11月份又赶上出结婚份子钱和丧仪礼金,而且恰好是征子的父亲亡故7周年纪念,结果,不得不几乎取出了全部存款。
11月25日,仁科领到工资后,先扣除了第二天需要偿还的5万无,和自己暂时需用的零用钱2万日圆。把剩下的8万日圆交给了征子。如果按规定数额,返还金融公库和银行的贷款,仁科秋雄就得用这2万日圆支撑一个月。按目前的工作情况来看,这根本不够。既然没有存款了,那只有借高利贷……
一想到这儿,仁科打消了全部偿还横滨相互银行的念头。结果还和上个月一样,他还给金酿公库17000余日圆,银行那边只还了1万日圆。
11月29日星期六下午,八十住给仁科家打电话,询问可否去登门拜访。仁科答应了,于是,他4点钟来了。仁科把他让到了一楼的大房间里。去年2月,在多摩总业公司的堀田陪同下,仁科秋雄只在横滨相互银行川支行,和八十住见过一面。前几天打电话听到他的声音,也是20个月以来第一次。接受住宅贷款的人和负责银行贷款的,也许最好不要见面。
八十住比仁科稍年轻,三十四、五岁,瘦高个子,腼腆而和气。
“好久没见了,八十住先生在川崎支行工作几年了?”仁科为了缓和紧张气氛,聊起天来。征子送完茶出去后,准是藏在厨房内仔细听着。
“今年整整八年了。”八十住说话时,伴着低微的鼻音,笑着回答。
“工作那么长时间了,难得啊!……”
“是的,一般都是工作两、三年就调动了,但是也有八、九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的。”
“因为您能干,支行不放您走吧?”仁科秋雄半开玩笑似地说。
“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因为和家庭有些关系。再说,时间长了,熟人也多了起来,反而更不好调动了。”
话刚停住,八十住从手提包内拿出文件,放在了桌子上,那是一张表格,上面打满了宇母和数字。仁科推测可能又是用计算机,打印出来的贷款偿还详情。
“您知道,您的贷款已经拖欠了3个月了!10月和11月,您一共付了3万日圆。怛是如果金额不足一个月的数额,这笔钱就只存在帐上不拨出。最初我已经向您解释过,如果拖欠超过6个月,将由保险公司代为偿还。那样的话,偿还贷款的方法将与现在不同。您看如何?今后的情况怎么样呢?”八十住似乎在催促回答,从旁凝视着仁科秋雄。
仁科秋雄深深地叹了口气,开始说话。他感到即使再找借口逃避,也已经无济于事。于是,如实谈了目前工资和妻子做临时工的情况,甚至讲了生活费的实情。他答道,今后的前景,取决于公司的业务。可能性各占一半。
“那么,万一超过6个月时,该如何处置呢?”
“并不一定是6个月,如果再等一段时期,确实能够好转的话,那吋可由我方,向保险公司提出住宅贷款的事故报告。但不管怎么说,最终确认无力偿还时,保险公司将向银行偿还,住宅贷款的赊欠数额和剩余部分贷款。那时,银行的抵押权转至保险公司。保险公司将要求您全部偿还,或者行使抵押权。”
“您所说的行使抵押权,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就是说,请您从这里搬出去,保险公司将拍卖这所住宅。”
“拍卖?……”仁科的眼睛里,浮现出家园荒废和碎纸飘零的情景。他感到不寒而栗。
一阵沉默,取暖煤油炉燃烧的声音徹微作响。厨房里征子把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巨大的声响冲击着仁科秋雄的心脏。
“这话很难对您讲,不过,为了避免发生上述严重事态,不如您下狠心卖掉这所住宅,不知您觉得如何?……据说如果一旦拍卖,价钱会被压低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这就是八十住在听了仁科家内情之后,为他做出的结论。
八十住离去以后,仁科向征子叙述了谈话的内容,提议卖掉住宅。征子虽然一直在厨房里,但八十住的声音很低,因此没全部听清楚。
仁科本来以为她一定会责备他,拖延偿还住宅贷款,坚持反对卖掉住宅。然而,征子却意外地仔细倾听着,听到一半就开始用田裙擦眼泪。
“那么,把这座房子卖掉,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听完之后,征子扬起了泪水纵横的面孔,注视着丈夫。结婚以来,仁科从未见过妻子的脸庞如此悲伤。
“八十住说,现在也许还能按买价卖出。虽然住了一年半,但听说地皮的价钱也涨了三成。”为了安慰妻子,仁科自己必须乐观。
“那咱们就还清债务,到东京买套公寓吧。如今已经没有理由,再泡在这个地方。如果买公寓,可以借点钱,偿还贷款的负担,也许不会这么沉重。我们那样比较松心地过日子更好。”
他自己反受到那几句话的鼓舞,甚至感到一丝舒畅。直到这时,他还天真地认为,万一住宅贷款偿还不起,只要卖掉自己的住宅,还能翻回本儿来……
进入腊月后的头一个星期一,仁科 秋雄提前下班,奔向川崎车站附近的多摩总业公司。他早晨已经打过电话,约好和买房时负赍的堀田见面。
但是,堀田把仁科秋雄领到用屏风围起来的接待室里,听完事情的梗概,出乎意料地皱起眉头,脸上露出了十分为难的表情。他用手推一下黑边眼镜框,说道:“哎呀,这种事情,你如果再早点说就好了。”
“……?”
“我们公司目前,在高津原的大规棋建筑工程刚刚开始,全部资金几乎都投入了这一工程……”
“是吗?……高津原的工程,已经开工了吗?”仁科记得,他看到城市开发科长户波横死事件的报道吋,了解到城市开发科长对多摩总处公司,申请高津原連筑工程出了难题。
“是啊,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虽然受理了正式申请,但是由于新设污水处理场和加宽道路,需要花费很多计划外开支。另外,为了缓和附近居民自治会的反对,也需要出点血……总而言之,本公司目前,实在没有余力,再购买新的住宅了。”
“不过,这两件事可是截然不同啊。”
开发一公顷多地皮,可能要花费几个亿。而与此相比,现在谈的问题简直是微不足道。
“为了妥当起见,能不能请您和经理商量一下,或者我直接找他谈也可以。”
然而,堀田又瞪圆那双眼睛,表情严肃地断然说道:“不用了。其实,今天早上接到您的电话之后,我想大概就是这方面的事情,我已经和经理谈过了。经理也认为,现在的时机不太好……不过,在靠近车站的东田町,有一家大林房地产公司,比我们公司还大,而且,公认他们做生意很正派,您去和他们谈谈怎么祥?”
仁科秋雄一直以为,多摩总业公司随时都会收买住宅,只不过价钱上要打些折扣而已。现在他突然感到,脚底下刮起了一股冷风。
他接着又询问了,大林房地产公司的情况。
第二天9点之前,趁仁科秋雄还没上班,两个职员来到了仁科家。一个显得十分精通业务的中年职员,仔细査看了泥沙坍塌处的挡土墙。
“这不是因为挡土墙偷工减料,而是邻居强行修造车库才弄坍塌的。邻居佐田也承认,讲好最近要彻底修缮。”
仁科拼命解释,5月份以来,佐田一再表示就要开始修理,可事到如今,却连一个泥瓦匠的人影也没有见到。发生坍塌之后,一直只能用木框勉强支撑着。后来没有再出现新的坍塌,简直令人感到奇怪。如果正式提出诉讼,仁科肯定能打蠃官司,可目前仁科早已危机万分,根本没有这种余力。
大林房地产公司的职员,屋里屋外巡视了一遍之后,给房屋估价1700万日圆。这个价钱还不是公司的收买价格,而是登在报纸广吿上寻找买主。
“地皮确实上涨了三成,但是谁都知道,建成后住了一年半,住房要降价一半。再说,这个挡土墙可是个大问题呀!……而且人们都最讨厌泥土坍塌,邻居的话既然靠不住,那就必须自己修现。这笔修理费用不扣除的话,就更难找到买主了。”初次见面的这两个职员,毫不客气地指出了所有不利条件。
“不过,1700万是否有些……”
仁科默然,声音有些嘶哑。即使能照这价钱卖了,除了付给房地产公司手续费,还清1600日圆的借款以外,手头几乎不剩下分文钱。到现在为止,虽说已经偿还了大约20个月的住房贷款,可是,这些将全部算作利息,本金几乎还没有偿还呢。
最后,他要求房地产公司按1800万日圆给出售,让他们两人先回去了。
“就算按我们所提价钱卖掉,我们手头能不能净剩100万日圆还很难说。连买公寓的定金都不够呀!……”
三天前,征子曾经顺从地听了他的话,这时脸上现出气恼的表情,两片嘴唇颤抖着说:“如果连公寓也买不起,你打算怎么办呢?”
“那时就只能再回到登户的职工宿舍去了,总公司没有职工宿舍,登户那边似乎还空着几套房子。”
征子的脸颊,刻间变得煞白:“你……你,难道你这样做,就不怕人议论?不觉得难堪吗?……我可不干。现在有什么脸面,再回到职工宿舍去住呀!……”她突然歇斯底里一般地大喊大叫,身子左右扭动,表示出强烈的反抗情绪。
“我不去,我绝对不回去!……要是再搬回到职工宿舍去……要是这么个结果的话,还不知现在就一切了结。”征子发了疯似地哭喊着。
“现在就一切了结,这指的是要全家自杀了吧?……”仁科秋雄突然变得空空的头脑中,模模糊糊地想到这层意思。
大林房地产公司按照和仁科秋雄商定的价钱,在报纸上登出了广告,房子的卖价是1800万日圆。
最初,房地产公司的职员,接连带着三家来看房子,可后来都是音信沓然。看来买卖没有谈妥。仁科秋雄听征子谈了他们的神态,也估计到这些人,都是害怕泥土坍塌。他心里痛恨透了邻居佐田;可多摩总业公司呢,看到你已失去了偿还能力,无法处理,又预见到这座住宅无法卖出去,结果就找个借口,溜之大吉了。
的矢纺织公司的经营状况,毫无好转的希望,仁科秋雄也由于“穷上加穷”,陷入了穷途末路。12月10日发奖金时,总公司的职员,一律只给10万日圆过年费。对仁科来说,这只相当子半个月的工资。7月份说是发1个半月的奖金,可又做为公司内部储蓄给冻结了。不过,第二个月时,其中相当于1个月工资的数额已经解冻。这样算来,情况比夏天更糟糕了。
从这10万日圆里,还要扣除还給互助金的46271日圆,因此仁科秋雄只领到不足54000日圆。
54000日圆,名符其实只够买年糕。明年开春,大女儿要考髙中,礼子的成绩在班上属于中等,准备报考高津区的县立高中或私立女子高中。第一志愿的县立高中录取分数较高,尽管觉得很有把握,但又怕万一,为了保险起见,她也报考了私立髙中。征子、礼子和班主任老师商决定这样做。
私立高中的报考志愿书,必须在1月中旬提出。当然,这就需要再次开销考试费等临时支出,即使没有这笔开支,女儿由于准备考试,而精神极度紧张,总要把圣诞节和新年搞得热闹一些。
夫妻二人虽没有商量,但心里却默契一致,结果,12月份该还横滨相互银行的住宅贷款,一分钱也没有付。反正这座住宅也要卖掉。公司如果照这样下去,1月份的奖金也没有指望了。仁科秋雄已经多次推迟偿还贷款,心里已经有几分豁出去了的想法,所以根本也不在乎了。
1981年1月26日,本来每月应付的债务是66681日圆,然后在发奖金的时候,还应该偿还住宅金融公库和横滨相互银行的贷款269290日圆。每月该还互助金的钱,早已从工资中扣除,此外,他只还了每月应还公库的17194日圆。至于发奖金月份应付的债,和横滨相互银行的债务,包括当月和奖金部分,他都拖欠了。
“本来就没有发奖金,怎么能按发奖金还偾呢。”仁科痛恨苍天,心中暗暗嘀咕着。
公库方面暂时还没有什么反应。横滨相互银行倒是在过了还偾指定日期一周以后,照例寄来了催债通知。而且,还多加了一封催交奖金债务的信件。大约在此同时,八十住则打来电话。信件和电话的语气,都随着次数增多而变得冰冷而强硬。
但是,仁科只是毫无办法。
2月份,礼子的升学考试终于开始了。2月16日,先是举行了中原区的私立女子高中入学考试。紧接着,28日,各公立高中入学考试同时举行。在关键的县立高中考试时,礼子考数学时出了大错,结果她败兴而妇。
同一天,私立高中发榜。征子去看榜,这倒是考上了。公立高中发徬是3月7日,但是在此之前,私立高中规定3月5日为入学注册,和办理报到手续的最后期限。这样一来,即使考上公立高中的学生,将来转到公立高中去上学,私立高中至少也要先收下入学费用。
这所私立高中规定,入学费用和设备费用共12万日圆。苒加上一学期的授课费和杂费,总共228000日圆,必须在注册时就交齐。
“先交了钱就可以放心了。”礼子好像难于启齿,低着头轻轻说道。
“不过,县立高中不是有把握吗?”仁科秋雄的口气,似乎强迫礼子承认有把握。因为家里已经没有能力,仅是为了预备万一,而交一笔入学费用。如果非交不可的话……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不过,数学考糟了!……英语也没有把握哦。”礼子无精打采地说,但终究没有坚持非要给她交学费。当初他们一家来看这所住宅时,礼子才上初中一年级,如今已经到了该升高中的年纪,也能够揣度家里的状况了。
一想到这儿,仁科秋雄反而很不安。明知是白扔的钱,也感到还是应该交。
他和征子又商量了一次。
“话虽这么说,但是228000日圆到哪儿去弄呢?”征子问道。
“所以实在没办法的话,就只好借高利贷了。”征子受到剌激似地抽搐着脸。虽然因为还不上住宅贷款,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但在这个家里,还是头一回提到“高利贷”这个词。
征子的双手,在膝羞上来回搓了一阵,像是思索不定地拾起头说:“交了钱与然比较保险,不过,礼子之所以没有坚持,首先是因为她好像不愿意上那所学校。”
“真的吗?……”
“她说私立高中全是女同学,风气总有些不正,不太喜欢那里。”
“是吗?……那么是不愿意去吗?”仁科秋雄突然不再犹豫,觉得好像得了救。本人都不那么愿意去,那就更没有必要,为了防备万一而去借高利贷,交入学费用了。花这笔钱只不过是在3月7日以前买颗定心丸,只要能考上县立高中,也就万事大吉了。
仁科决定不交这笔钱,征子也同意。夫妇两个的心情,似乎都寄希望于礼子,并不太想去私立学校这一事实。
整个二月份,礼子心思都用在升学考试上,其间又多出了一些开支。结果,二月26日交付住宅贷款的日子又过去了。
拖欠贷款刚到第6个月,横滨相互银行在三月初,就寄来了催偾通知,还附了一份债务内容证明书。
通知开头部分单刀直入:“依据1979年3月20日签订的贷款合同,本行借给您的贷款820万,虽经再三催促,但自1980年9月26日以后的本利分期偿还,款项仍没有偿还。”
接着,通知写道:“因此,上述未予偿还的本息,以及因拖欠此款,应付年息14%的拖欠债款赔偿费,敬请即刻偿还。如果截至1981年3月26日,尚未偿还以上款项,本行将根据合同,将全部偾权与抵押权,一同移交大日本住宅贷款保险公司。以后,偾务偿还请直接与该公司接洽,敬请协助。
“此外,过去您虽只偿还拖欠债款之一部,但本行相信您的诚意,一直等待您的偿还。但事至如今,本行只能认为,您未能履行义务,因此,上述全部债务不能偿还时,本行将采取相应措施,敬请鉴谅。”
附件列出了拖欠债务的详细内容,每月应还部分与发奖金时拖欠的款项,再加上赔偿费用,帐目总额共计402000日圆还多,这次要求一次付清。
在这前后,住宅金融公库寄来了应还奖金数额的催促通知。
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信件言词之严厉,仍使仁科秋雄和征子,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像是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这一次他们真是切实醒悟到:如今已经是站在刀尖上。危如累卵。
“总得想个办法呀!……”仁科秋雄的手里攒着催债信,这句话反复念叨了两、三遍。过去他在征子面前,一直佯装冷静,如今再也无法掩饰他的不安。
“你说想个办法,这次是要求偿还全部贷款呀。”
“是啊……不过,至少应该是先一次偿还,每月拖欠的贷款、然后再宽容我们一段时间吧!……以后再还奖金部分的贷款。虽说拖延期限是6个月,但也并非绝对一成不变呀。”
“话虽如此,光是每个月拖欠的债,就是20600日圆呀。”
“先尽量向父亲和亲戚们借些,不够的话,就只有借高利贷了。当然只是暂时的……”
一时间,两个人郭停止了呼吸,四目相视。这种时刻,夫妻之问感情相通。本来。考虑到防备万一,应该办理私立高中的入学手续。但他们竞然没这么做,而一直凑合过去,到如今住宅贷款无力偿还,而且失去住宅,真是对不住礼子。两个人的心里,同时想到了这些。
“只是哲时的。”仁科秋雄仍然自己安慰自己。
他给在松本的父亲打了电话,让父亲给寄来10万日圆。从居住在东京的征子的姐姐那里,又借了5万日圆。仁科的弟弟和妹妹,分别住在崎玉和长野,但平时几乎没有来往。公司里能向谁借钱呢?回忆着前辈和同事的面孔,仁科秋雄甚至想到了山藤节子。但是;跟别人借钱,这种事情,想想都令人难受。
自从脑子里面浮上高利贷的想法以来,他感到似乎到处都可以看到,有关的广吿和招牌。
在川崎车站前面,繁华的街道后面的一条胡同里,在一座瘦长的、俗称“铅笔大楼”的细长大楼的二楼处挂着招牌,上面写着醒目大字:“欢迎光临,无论您是否借用其它债务。2年期间,本利均等偿还”。
3月6日傍晚,仁科秋雄爬上了这座大楼的楼梯。以前他曾经那样蔑视它,相信自己不会走到这一步。
招牌虽然很排场,但办公室却十分狭小。桌子旁边坐着两个女职员,里面还有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中年男人。
仁科秋雄提出借款15万。眼前要一次偿还住宅拖欠债款,3月份的偿还日期也即将来临。礼子的入学费用,也必须有些准备。
“请问,您借钱作什么用呢?”女职员问道。
“春假期间想全家去旅行……”仁科秋雄支支吾吾地说,他想起以前看周刊杂志时,上面曾说如果借高利贷时,询问用途的话,千万不要讲实情,最好回答用于娱乐,这最保险。高利贷者不愿把钱借给过于贫穷的人。
接着,出示了工资证明书、健康保险证、图章和图章公证书。这些都是来之前打电话,问清楚后准备好了的。
法定的最高利息是日息3厘。据说,行动恶劣的经营者,要在借款时就扣除当月的利息。但这一家日息只有2厘,而且,是从下月开始偿还。这些也都是事先打电话问清楚了。
女职员把文件,拿到坐在里边的男子桌前,男的又给别处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后,女职员回到柜台前。
大约15分钟办完了手续。仁科秋雄拿到了15万日圆现金。合同规定他要从下月起,分十次还清。利息是每月9000日圆。
只要再补上26000日圆,就可以把这些钱,转到横滨相互银行名下。由于去年10月和11月,偿还的三万日圆已在户头上,那么自从9月以来,六个月的债务就可以全部还清。
还只剩下奖金部分的欠款。这样一来,就又可以有六个月的活动余地。这期间总会想出下一步的办法来吧……
仁科秋雄手里拿到了现金,脑子里一时之间,忘记了偿还高利贷的负担,觉得很轻松。
但是,本应第二天一一7日早晨把钱带到横滨相互银行,转到户头上。他又拖延了一天,因为那天是公立高中发榜的日子。
仁科上班后,征子和礼子一起去看发榜。他整整一上午没离开公司。
上午10点40分来了电话:“是你吗?……没有啊。”征子的声音颤抖,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深渊中传来似的。
“没有”大概是录取的榜上,没有礼子名字的意思吧!
过了一会儿,仁科秋雄才醒悟过来,不知为什么,他拖延付帐时,就已经预料到这种事态了。
“我现在就和礼于到中学去,和老师商量一下该怎么办!……私立高中可能还会二次招生。”
下午一点以后,征子又来了电话:“多摩区的相明学园私立高中,从今天起开始二次招生。12月份考试。我们立刻去报名。”征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怒。
“啊,好吧!……”仁科秋雄也不能不答应了,总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初中毕业就闲逛,这样一来,只要能在二次招生时,考进随便一所什么学校就算万幸了。
这所私立高中的入学费用,总得需要二十二、三万日圆。正是因为没有设想到万一如此,所以才没有去付住宅贷款的帐。
“已经预感到了……”仁科秋雄用手指,拨倒了立在桌上的铅笔,轻声说了一句。他还感觉到自己从很早以前,就已经预感到这个住宅贷款,终有一天要无力偿还。
3月15日傍晚,八十住又来到了仁科秋雄的家。八十住的态度骤变。仁科甚至感到惊讶不已:八十住说话时总带着鼻音,柔弱得像个女人,文质彬彬。可这个人令人吃惊的是,好像身上什么地方,居然隐藏着如此冷酷的态度。他说的话和催债信的语言,完全相同,那信也准是他写的。
“住宅贷款偿还拖延6个月以上时,将由保险公司代付,这个手续我早已解释清楚,3月26日的偿还日期,是拖延付款的第7个月。”
八十住那双有些像鸡眼似的眼睛,连眼皮都不眨动一下,直勾勾地逼视着仁科,沉着脸不紧不慢地说。
仁科秋雄拼命表示自己的诚意,竭力说明没有打算愚弄银行的意思。他把一切都合盘托出:年终奖金停发;接到催偾信后,为了还清全部偾款额,他甚至借用了高刊贷;可是,偏偏大女儿又没考上县立高中,本月12日私立高中二次招生,今天刚刚发榜;这次考上了,所以立即交了入学费和设施费26万日圆。结果,借来的高利贷,也没能偿还住宅贷款。
“可是,高利贷只借了15万日圆,利息也没有多少。而且,我老婆也说要再找一个临时工的工作。日前实在毫无办法。四月份一定设法……”
不知不觉之间,仁科的口气变成了哀求。他已经做了卖掉这座住宅的思想准备,而且实际上也正在找买主。但是,―想到自己的这所住宅,将要交给保险公司去付之拍卖,他还是觉得这太残忍了,感情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自认没有恋旧之情,可还是尽力挣扎。
“而且,你上次也曾经说过,虽然拖延期限是6个月,似并不一定是死的,如果有好转的趋势,还可以等待。对吧?”
“那到也是。但是今后您确实能保证偿还吗?”
“所以,老婆也出去工作了。公司方而也将有好转的趋势,能否至少再等半年……不,请您再等三个月吧?”
“但是,您不是已经借了高利贷吗?现在已经为时过晚了。”八十住表情生硬地摇了摇头。
“您知道,高利贷征收本利是苛敛诛求,如果连续拖债二次,那他们就跑到公司去,当着上司和同事面前责迫您,要求偿还,甚至通知您另借高利贷。另一家髙利贷经营者,明知是在走投无珞的状况下借钱,所以日息将提高到2.5分、3分。这样一来,如同滚雪球一样恶性膨胀,因此,借款人不得不首先还清高利贷。如果还不起的话,就要从工资中扣除。坦率地说,银行方面的方针是,不论金额多少,只要借款人与高利贷沾上边,原则上要立即与借敫人解除合同。”
3月26日之前这10天里,除大林房地产公司以外,仁科秋雄又跑了两家房地产公司,为了急于卖房,要价降到了1700万日圆。他无论如何也要自己卖掉,还清剩余的债务,避免拍卖这一事态发生。就是对八十住,他也要争口气。无力偿还住宅贷款,那种不可名状的悲愤心情,使他对最终背叛和抛弃自己的银行贷款职员,产生了刻骨铭心的怨仇。倒不如贱卖住宅,自己还能忍耐。然而,买主终于没有找到。
27日早晨,八十住给仁科公司打电话,通知他已经向保险公司,报吿了住宅贷款的事故。仁科只是亳无感情地说了声:“请便!”
横滨相互银行寄来了“抵押权及债权转让通知书”,接到通知的当天下午,大日本住宅贷款保险公司的两名职员,来到了仁科秋雄的家里。
仁科刚回到家,面容憔悴、宛如身患重病的征子,就告诉他说:“他们说这座住宅要拍卖,让我们提前搬走。还说,开始拍卖的通知,决定随后就寄来。他们说有时候可能有人赖着不走,不过那只不过是自找不痛快……”
仁科决定4月2日搬家,去处仍然只能是登户工厂的职工宿舍。拍卖时究竞以多少钱中标,如何决算,仁科也说不清楚。但是,目前他的手里,几乎一文不名,即使想要租套公寓,他连押金都不够,这根本不可能。
他之所以决定尽快搬家,并不完全是因为受到保险公司的恐吓。在这里赖得越久,反而更容易出丑。而且,他还希望在孩子们新学斯到来之前,总要安顿下来。
一旦决定搬家,两个孩子倒反而很痛快。礼子考上了多摩区,一所男女合校的私立高中,她认为那边的新朋友多;阿升仍然回到原先的学校去上学,听他的口气,反而觉得这样更好,而且,孩子几乎不知道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在新的住宅里,虽然每人各有一房间,但生活极端艰苦,家庭气氛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也许他们早已看透,认为莫如恢复到从前的老样子更好。
孩子们的爽怏神情,拯救了仁科秋雄。
但是,搬家的那天早晨,却不见了征于的踪影。征子本来性格外向,不愿意服输。搬回原来的职工宿舍。又要与附近的主妇们见面,感到实在难以忍受这种耻辱。征子在前一天晚上,把东西大致收拾了一下,就躲到东京的姐姐家去了。
下午3点钟过后,卡车将要出发时,天空突然开始阴云密布。
仁科秋雄自已环视了一下这座已经空荡荡的空宅。在这座住宅里生活了1年,这无数日日夜夜夜,竞像是做了一场梦,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现在正要搬到这座住宅里来。厨房及起居室的每个角落,都飘荡着住习惯了的家庭气息。
“真是‘激战已过,日落西山’呀!……”仁科秋雄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连一个男子汉,一辈子的使命,都没能完成呀!……不,也许和这幢住宅,本来就没有缘分吧!……”他走到院子里,再次环视四周。无论怎么说,事实是打了败仗。到底错在了什么地方呢?
总而言之,调到没有加班费的总公司工作,和公司的不景气确实是倒霉的事。但是,签订住宅贷款时,只考虑到公司前景发达,没有留下余地,这也可以说是最大的失算。也许更重要的是:由于自己和妻子都没有足够的智慧,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吧。
离开之前,仁科秋雄面对着住了一年的、自己的这所住宅,轻轻地低下头告别。他迈步走出来时,觉得自己的脸颊已经湿润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阴雨连绵,持续了三天。4月5日,星期日,在夕阳血红的黄昏来临吋,住在附近的两个小学生,发现这座无人居住的空宅,厨房的一块玻璃破了。一只野猫从缝隙处钻了进去,发出异乎寻常的怪叫声。那扇玻璃窗,没插插销,小学生们怀着探险的心情,悄悄走了进去。
厨房尽头是一间12平方米的日本式房间。单开门壁橱的门向外半开着,一只很大的花猫,把脑袋伸到里面,发出喉咙响动的呼噜声。昏暗中,他们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件白衬衫,和一部分闪着暗光的头发。
小学生们跑到近处自己家里,告诉了家长。家长到空宅査看之后,打电话报告了附近的派出所。
这样,4月5日5点过后,在这座空宅的壁橱里,发现了横滨相互银行职员、35岁的八十住,被人勒死的尸体。这事发生在原房主仁科秋雄,从这里搬出起三天之后,也就在关于寻找八十注的申请,提出以来九个小时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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