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11月11日的下午。
黄飞和燕子打车来到肖羽和刘小阳共同的母校——北方科技大学。
这是位于学院路的一座看上去挺有年头的院落,占地并不太大。
他们进去。在大门处,站有两位个高体壮的保安。这段日子,黄飞一见到警察、保安什么的就不自觉地浑身肌肉发紧,随时准备拔腿逃奔。
这两个保安看都不看他们,而是很认真地在那儿为一辆什么车做着登记。
燕子打听到计算机系的所在位置,于是他们向那幢灰楼走去。
幸亏燕子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对大学的生活很为熟悉。她说每年新生入校,每个院系都会在大操场挂上各自的横幅,以吸引各院系的新生来报名办手续。
既然如此,那么刘小阳必定也就是计算机系的!
他们敲开三楼一间办公室。一个长着西瓜形圆脑袋的中年人抬起眼,斜着脸打量他们。然后,不说话,继续去看当天的《北京青年报》。
黄飞对这个西瓜没有好感。问题是,屋里虽然有六七张办公桌,可除西瓜别无他人。
燕子走近一步,很客气地道:
“老师,打扰您一下,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西瓜抬起头,看到燕子漂亮的脸和真诚的眼,态度有了些好转。然后,他朝黄飞的脸上盯了好几秒,仿佛努力在大脑中搜寻着什么。
黄飞故意扭过脸,去看窗外的风景。
院中,几棵巨大的白杨树,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灰白色的枝杆冷冰冰地刺在阴黯的天空。一只瘦小的不知名的鸟儿,在树枝上飞快地蹦跳。
“我找一位叫刘小阳的同学。”
黄飞听见燕子很清晰地答道。
足有5秒钟的沉默。
西瓜的声调之怪异,使黄飞吓一跳——
“刘小阳?你再说一遍,找刘小阳?!”
“是。这位老师……”
“啪!”西瓜突然巴掌用力一拍桌子,震歪了茶杯盖。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找刘小阳?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
西瓜发起火来,脑袋开始变成充足了气的暗红色足球。
“他妈的!”西瓜突然骂了一句脏话——“请滚出去!”
燕子一时怔在那。双眼因为委屈而发红,开始有泪水涌出来。
“你怎么骂人?!”燕子带哭腔质问西瓜。
“骂人?我还想打人!无聊!你们是干什么的?不用猜,我也认识你们:记者!狗仔队!无聊!”
西瓜径直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高声喊:
“保安!——保安!”
赶紧走!黄飞一把扯过燕子的胳膊,往屋外走去。
黄飞担心真有保安来,黄飞是个在逃杀人犯!
他们从楼道的另一边走下楼梯,来到了人群之中。
大学是最充满青春朝气的部落。可他们俩站在人群之中,一脸的愤怒和晦气。
这西瓜,有病!?
“什么人!什么素质!还大学老师!”燕子气愤地连连恨恨地道。
“嗨!燕子,这西瓜估计是遇到了什么特别不顺心的事,老师也是人嘛!别计较了,我们还得想个什么招找到刘小阳呢!”黄飞安慰她。
人来人往。一张张充满希望的热情的脸从他们眼前或来或去,可哪一张会是刘小阳的?或者,有哪一张曾经与刘小阳相识?
怎么办?
趁着燕子仍在心情不好地发呆,黄飞拦住了一位个挺矮,可看上去却有着与自己年龄极不相称的老气横秋的男生:“这位同学,打听一个人——有个叫刘小阳的同学,你认识吗?”
这家伙双眼奇怪地连连往天上翻了三四下,突兀的白眼珠十分吓人。他怪异地一笑:“刘小阳?认识啊!但不告诉你!”
说完,这小子就跑了。
这所大学,怎么老出有病的。黄飞恨恨地想。
一个戴着秀气的眼镜的女生走过来。黄飞想女孩应该会单纯诚实些,便拦住她:
“这位同学,认识不认识一位叫刘小阳的同学?”
女生咬着下嘴唇,用力地想了想:
“刘小阳——倒像听说过吧。不认识……对不起!”
她也走了。
刘小阳!黄飞一定要找到你!但黄飞没有目标,也想不出方法。
这时,燕子过来了。
“黄飞,别傻了。这所大学足有几千人,别说是找一个叫刘小阳的学生,就是打听一个叫刘小阳的教授,也不见得有几个人知道。”
那怎么办?他们时间不多了。找到刘小阳,要么确定要么排除他是凶手,是目前他们必须尽快完成的任务。
“燕子,你在大学生活过4年,对大学的生活应该说十分熟悉。想想辙吧!求你了!”
黄飞虽然说得有些夸张,但也确实出于无奈。
“让我想想……”燕子一脸地凝重,喃喃地回答。
在大学的食堂前,有一块大型的公告牌。上面花花绿绿地,贴满了完整的、破损的各类告示。
紧急寻找刘小阳!
本人从外地来京出差,明日早晨必须乘车离京。但本人有一事未了,请求贵校师生予以大力协助,本人及本人七旬老父将不胜感激!
贵校学生刘小阳,其爷爷在本人老父年轻时,曾予以援助,有救命之恩。⒌⒐⒉后老父与恩人失去联系。近日打听到刘小阳已考入贵校就读,但不知其详细班级与联络方式。
恰本人此次到京公干,老父嘱本人务必见到刘小阳,并倾己所能对刘小阳予以生活、学习上资助,以报其先辈对老父之恩。
现时间十分仓促,学校管理机构也已下班。本人只好发布此紧急寻人启事,恳请凡能提供关于刘小阳任何真实信息者,或刘小阳本人见到此信息后,务于今夜12:00以前到校招待所303房间一晤,或直接拨打移动电话:……
皇甫一飞
2004年11月11日
不用说,这启事正是黄飞同燕子的杰作。皇甫一飞,是黄飞灵机一动起的假名。
现在,黄飞同燕子在招待所等。
但如果你此时推开303房间的门,所能看见的只有燕子。
因为黄飞在303房间斜对门的307房间里。
黄飞不能傻乎乎地就呆在303房间。这样,万一有人怀着别样的企图来找他们,黄飞可以从容地在旁观察、判断或干脆逃走。
在307房间的窗外,是一间一层楼高的锅炉房。即使是警方把整栋大楼封锁住,他们也一时估计不到黄飞会从那儿逃脱。
他们开始等。
等待是漫长的。更是寂寥的。
9点过去。
10点过去。
11点过去。
没有人敲门。电话也没有响。奇怪的是,这长长几个小时,整个三楼连个人影也没有出现过。
黄飞开始有些绝望。
他们的启事上,写清了会晤的最后时间就截止到今夜12:00。
12:00一过,就意味着他们彻底失败!
黄飞焦躁不安。
时时把耳贴在门板,倾听整个三层楼道的动静。
没有人来!
手表准确地提示黄飞,已是夜11:45!
黄飞知道,燕子此时同黄飞一样着急。这一招是她想出来的,但至少目前可以初步判定,这一招是无效的了。
他们是在傍晚天快黑时把启事贴上去的。该看到的人应该都早已看到。
会不会是被别的广告覆盖了?黄飞有些担心。
11:55!
11:56!
11:57!
11:58!
11:59!
12:00!
黄飞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门边,准备去303房间,同燕子一同宣告寻找刘小阳的计划初步失败。
“咚!——咚!咚!”
303房间的门板,被人轻轻地但绝对真实地敲了三下!
黄飞的心快蹦出嗓子眼——上帝,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刘小阳?
敲门人,就坐在半圆形的单人沙发上。
她瘦弱,文静,还带有深深的自卑。
她穿着手织的毛衣。那毛线一开始应该是绿色的,现在因为洗的次数太多,已经发白。而且,有些松松垮垮,变了形。一条牛仔裤,洗得挺干净,但裤袋和裤脚,已经磨烂。
她头发枯黄,黄飞初步判断她用的是5块钱一桶的“蜂花”牌洗发精。&倭&僦&唉&收&寄&电&自&束&论&谈&眉头紧锁,略有些紧张。
她背一只有着红色花纹的包,里面装着许多书。在茶几上,还有几本厚书。她的书包装不下。
燕子给她倒的水,她没有动。她的嘴唇干燥,时时用舌头舔一下。
但她的眼神坚定,这是吃过苦的农家孩子才有的。而且清澈,如同野山时常可见的奔泉。
“皇甫先生吧?——你们为什么要找刘小阳?”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燕子看了黄飞一眼。黄飞知道这该由自己来回答。黄飞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从侧面去观察这个女孩。
“寻人启事已经写得很明白了。但我愿意再详细介绍一下:我的父亲在年轻时,跟刘小阳的爷爷相识并成了朋友。那是十分艰难的岁月,我父亲有一次差点饿死,是刘小阳的爷爷好心分出了自己的吃食,救了我父亲一命。后来他们就各奔东西,失去联络。现在该说我了,我今年三十二岁,是一家公司的经理。这一次有机会从外地来京出差,我父亲要我无论如何见一见刘小阳——因为就在前不久,我们从一个故交那里打听到,刘小阳考上了这所大学,可我们既不知他是什么班级更不知他的电话号码。我到北京办完事,已经是今天下午,而我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上车时间就是明天早——或者说,就是今天早上——因为现在已是凌晨了。”
“你喝口水。”黄飞停顿了一下,示意来者。
她欠欠身,喝了一口,小心翼翼。
“我接着说吧。我们想找校方帮助寻找刘小阳,可这个时候大家都下班了。我们思来想去,就想了这么一个方法,用广而告之的形式去引起认识刘小阳、甚至就是刘小阳本人的注意,来和我们联系。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
黄飞也喝口水。然后问她:
“还有什么需要介绍的吗?”
“哦!我基本上已经明白了。”
女孩把脸埋下去。过了一会儿,做了重大决定似地,突然把脸一扬:
“我姓何。我可以不说出我的名字吗?”
看到黄飞点头以示同意后,她接着说:
“我认识刘小阳——何止是认识,我们俩是同一个村子的。我俩打小就认识,我们还是同学,一块考到这所大学。”
她接下来所说的话,使黄飞和燕子都差不多失声尖叫起来——
“刘小阳,已经死了。”
我和刘小阳,从小就生活在同一个山沟里。那是我们的故乡。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它,那就是“穷”。
我们家穷,刘小阳家就更穷。他兄弟5个,他最小。小时候的刘小阳不叫刘小阳,而是刘小羊。
这不可笑,我们那地方人没文化,起名字不讲究,刘小羊三哥就叫刘小狗。
刘小阳的哥哥们都只读到小学就回家了,有的种地,有的学手艺在外打工。他二哥至今还打光棍,都40多岁了。
刘小阳从小成绩就好。但性格特别内向,不大和人说话,就只知道学习呀学习。
我们穷孩子懂事早。饭都吃不饱,衣也穿不暖(刘小阳小时候,就是和他四哥共穿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所以我们打小就必须思考自己的人生。
我们只有一条出路,考上大学,离开山村成为城里人。
这些,你们不明白。我也不细说了。
后来,我俩都考上了县城中学。刘小阳更加勤奋,学习都跟疯了似地。暑假回家,白天帮父母干农活,晚上就打来井水把两腿泡里面做作业。
我们村有口百年古井,那水在大夏天也冰得人直发抖。刘小阳这样做,是刺激昏睡的大脑。
高中三年,刘小阳就像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孤独的世界。惟一能和他交流的,就是我。
我心疼他。我还隐隐约约地有种怪念头,那就是我可能喜欢上了他……
那时候小,农村也封闭。这种感情,我不敢跟他说,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学校的伙食分好几等。最差的是水煮萝卜片,可刘小阳连这样的菜也吃不到,因为每份要一毛五分钱。刘小阳一年到头只能吃从家带来的腌干菜。没有油。有些腌菜放时间长了,都臭了……我心疼,就有时在食堂打一份红烧肉,拨到他碗里,说是吃不了剩的。
其实,我每次打一份红烧肉,就要挨饿一天。因为我的伙食费,也是按一分钱一分钱计算的。
这种生活终于结束了。我和刘小阳双考上了大学!这在我们村历史上,是从没有过的大事。
但刘小阳的学费,全是借的。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由山里娃成了大学生。命运就这样得到了改变。
我们到了北京。这个城市真是太大了,我们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我们感觉大学也太大了,就像整整一个生产队。
在学校大操场,各个院系都安排了老生接待新生。
我是社会工作系,刘小阳是计算机系。于是我们就分开了。
这都是上天注定的。负责接待刘小阳的,是他的一位师姐。而刘小阳自一见到她,就魂不守舍,对她着了魔!
从这一点来看,我恨那个女孩。但是,她人都已经死了……我为什么去恨一个死了的人呢?
那女孩,后来我才知道她叫肖羽。我见过,的确十分漂亮,听说也非常有才气。在全校诗歌朗诵会上,她获得过一等奖。
刘小阳差不多每周给肖羽写一封情书。
可是,刘小阳来自那么落后的穷地方,连浪漫的方式都显得愚笨可笑。他每次写给肖羽的信,都写在从中小学生练习簿上撕下来的横线纸上。而且每张纸撕得都很糙,甚至订书钉的印迹都还在。为了节省,如果信不长,他就只用半张纸。
肖羽一封信都没有回过。倒是把刘小阳的信,当作可笑的物品在她自己宿舍展示过。
有一段时间,刘小阳出奇地瘦。他更加沉默寡言。我心疼极了。有时去找他,想跟他好好说说心里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我们都是特别苦的人家的孩子。我们可以在一起说着许多许多彼此都能了解和理解的人和事。我们因为贫困,所以心是相通的。我们虽然其貌不扬,衣衫破旧,但我们诚恳朴素。
后来,刘小阳含着泪告诉了我关于他和肖羽的事。我抓过他的手,我的心也在哭泣。但我不敢告诉他,我……是那么的爱他!
我怕那样,反而会过早地失去他。至少,现在他把我当成朋友,当成亲人,当成妹妹。我可以听到他的心里话!
他说这一辈子非肖羽不娶。他说他一定要用真诚去打动肖羽冰冷的心。他甚至说,他情愿死在肖羽面前,只要求对方对他说一句——她爱他。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他。他更瘦了。他在班上没有朋友。男生都喜欢玩,有时也会聚个餐什么的。只要同学请客喊刘小阳去,他就去。可一年多了,他没有请过一回客,大家渐渐就都不叫他了。那年天最冷的时候,有个从省会城市来的同学,要刘小阳替他洗整整三盆衣服,报酬是5块钱。刘小阳二话不说端起脸盆就去洗。大家都不把他当朋友。他孤独,所以就更依恋肖羽。为了给肖羽写信,他共用完了二十几本练习薄!他不知道,这些恰恰都成了全计算机系的笑柄。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感觉刘小阳可能是得了某种慢性病。瘦得不成人形,腮上没有了一点肉,一笑那牙床就可怕地鼓出来。我要他去看医生,我甚至拿出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那是好几百块!我说钱我出,刘小阳你必须去治病!
小何坐在那儿,平静地叙说。黄飞和燕子静静地听。
窗外,有风呼啸而过。反而映衬得屋子十分安静。
小何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她是在讲一个她至爱着的人的故事。
结局如何,我们并不急于知道。
长夜漫漫。
如果把结局过早地揭示出来,那黄飞和燕子又将去往何方?
小何的脸上,疲倦而又有些微红。她的内心,一定因为往事重现,而波涛汹涌。
但刘小阳没有病。
他跟我说了实情。足有三个多月,他每天只吃一个馒头!就着白开水啃!
我急了,我骂刘小阳你疯了!你没有钱我可以给你,借给你也行。你为什么要这样把自己折磨死!
刘小阳的眼里开始溢出奇怪的光,那光是那么灼灼逼人,吓得死人。我甚至联想到一个名词:回光返照。
他抓住我的胳膊,用急迫的声音对我说:“你能不能帮我!?把刚才那几百块钱现在就给我!?”
那钱是我的生活费。但为了刘小阳,我二话没说就递给了他。
“我有个计划!一定会成功!一定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刘小阳拿到钱,眼神更加可怕地亮起来。他很少这样激动,一定是有什么伟大的计划使他变得如此亢奋。
我当时应该问他是什么计划。可我没有问。
我当时在猜测,刘小阳应该是在计划考研。考研需要报许多班,都是需要钱的。
如果刘小阳把精力都投到学习上,那不失为一件好事。我当时真地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一天只吃一个馒头,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啊!更何况,刘小阳从小就贫血,营养不良。
我就经常省下几顿饭不吃,从食堂打上鸡块什么的,给刘小阳宿舍端过去。他真是饿坏了,也顾不上礼貌,端过就狼吞虎咽。有一回,他竟然把鸡骨头全部嚼烂吃了——这是何苦!但苦孩子出身,现在大学又扩招,不考研连工作都找不到。不拼命怎么行?
我愿意尽其所能来帮助刘小阳改善生活。
于是,我列好了计划。每天早餐不吃,午餐只吃个半饱,每隔两天就停吃一顿晚餐。省下来的饭费,都买上好吃的给刘小阳送去。
我在教室晕倒过两次。当时都是正在听课,突然眼前一黑,整个屋子都在来回旋转。然后,就人事不知了……
为了刘小阳,我愿意这么做出牺牲。
据说,为了攒钱,刘小阳经常给同学洗衣服,内裤都洗。劳务费不过三块两块。都是学生,谁也不会太有钱。
好几次,我都想劝刘小阳别这么干,因为人格比钱重要。但我怕伤他,忍住没说。
他还捡过破烂。有段时间偷偷地去捡矿泉水瓶和易拉罐,然后藏在床底下。等积累到一定数量,就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
但事实的发展,永远那么出人意料!
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刘小阳,竟然干出了一件这么轰动一时的大事!
2002年的6月21日。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我记得那一天是个周末,大学一般已经没什么课。
午饭过后,大家都习惯性地想午睡一会。那天非常闷热,大四的学生有的都已经找好单位去上班了。
肖羽的宿舍在5楼。
有人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十分迫切,引来不少人注意。
凡是那天看到那一幕的人,终生都不会忘记——
干瘦憔悴的刘小阳,双手扶着一个手推车,站在肖羽的楼下,深情地呼唤肖羽的名字。
而那手推车上,盛放着9999朵鲜艳无比的红玫瑰!
刘小阳,一天只吃一个馒头,就是要为心上人买上9999朵象征火热爱情的玫瑰花!
整个女生宿舍都沸腾了!
所有女生都探头观望,还有人打口哨,尖叫。
刘小阳已经不正常了。拼命地呼喊肖羽的名字。
肖羽躲在窗帘后面,应该也清楚无比地看到了那足有一个圆桌大小的燃烧着的花束。
不到半小时,刘小阳身边就聚集了四五百人。人们起哄,嘲笑,惊讶。刘小阳无动于衷。
刘小阳一声一声呼唤“肖羽——肖羽”。嗓子都哑了。有好心人递上一瓶矿泉水,刘小阳接过就喝,然后继续喊。
又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我才知道刘小阳出事了。可我当时在西单图书大厦看书,只好一边哭着一边打车往学校赶——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坐出租车。
有好事者给新闻媒体打了热线电话。
报纸的记者来了,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
这时,围观者足有上千人了!
“肖羽!——肖羽!”刘小阳在楼下声嘶力竭喊。
“肖羽!!——肖羽!!”一群男生跟在后面集体帮腔起哄。
肖羽同宿舍的一个女生,估计是受肖羽委托,红着脸跑下来。
她跟刘小阳低声嘀咕着什么。然后,是刘小阳疯了般地高喊:“我不信!——我不信!”
刘小阳如同受伤的狼,抬起瘦脸朝肖羽宿舍窗户悲愤地哀嚎:
“肖羽!你下来!肖羽——我爱你!”人群爆出巨大的热烈的掌声。
“好!再来一个!”一男生扯着嗓子叫了一声。于是众人哄笑。
刘小阳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出。
玫瑰花,血样地红。有人还真凑过去仔细地数,然后向众人证实:
“没错,是整整9999朵呢!”
“啧啧!一枝1块5,超过1万块钱呐!”
“没有那么贵,批发价也就5毛钱一枝……”
“这小子,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出手够狠啊!”
人们的评论,刘小阳充耳不闻。
我赶到的时候,已是下午4:00。
我哭着挤进人群。刘小阳依然在夏日的阳光下,站在大片鲜艳的玫瑰旁边,无神地流泪。他嘴里断断续续轻语:
“肖羽,你下来……肖羽,你下来嘛……”
我的心,疼得快窒息而死!
我一把拉过刘小阳:
“小阳,我们走!”
我大脑一片空白。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是怎么把失魂落魄的刘小阳扶到了他的宿舍。
当天晚上,电视台播出了新闻。电视上刘小阳孤独地站在人群中央,低头哭泣。摄像记者估计是到楼顶上向下俯拍的,大红的玫瑰花旁边,身穿灰汗衫的刘小阳,瘦小而无助。整个构图有着残酷的反差。
第二天的报纸,差不多都图文并茂地报道了此事。
那整整一手推车红玫瑰,据说叫那栋楼上的女生给分了。2002年的夏天,每个女生宿舍至少都曾插上过刘小阳买的玫瑰花。
可怕的事在后面。
互联网以可怕的速度传播了这条消息。
在一周之内,有20多万网友发表了评论。最致命的是,刘小阳的贫寒家境成了人们的讥讽和抨击重点。他用疯狂之举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可耻的绰号:
花痴。
整整一星期,刘小阳就躺在床上,死人一样一动不动。系里和学校都派老师来看望过他,但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有我来,他才肯稍微吃一点东西。
我怕他自杀。可他没有。但他的存在,比自杀更令人心寒!
刘小阳又开始去上课了。刘小阳又开始去食堂吃饭了。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孩子已经不是刘小阳了。
在上课时,他会突然如同被神灵召唤一般,直直地站起来,然后就拉门往外走。
他会站在某处,一动不动数小时。
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不论在何处见到女生,只要是留着肖羽那样长发的,他就失神地跟着她走。一直跟下去。有时令女生害怕得大声求救。
医生说,这种病不好治。心病最可怕,药效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校方只好让刘小阳家人把他接回去。过不了几个月,他又回来。仿佛正常了一些,可不久又开始旧病复发。
这件事,无疑使学校的形象受损。所以关于刘小阳,老师们形成默契:一律不谈。
刘小阳又回到老家住了一段时间。春节时,村里新嫁来一位姑娘。要命的是,她长得酷似肖羽!
刘小阳一吃完晚饭,就到那户人家去坐。一言不发,只盯着人家新媳妇看。一个月后,那人家忍无可忍,夫妻二人扔下正红火的养猪场,跑到南方打工去了。
又过了一个月。村里人一早到那百年古井打水。却发现水桶沉不下去。
拿竹杆一桶,里面泡着一个人。那就是刘小阳。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小何有些累。他们三人,长久无语。
这是一个贫困大学生的故事。刘小阳在生活中,情感上,都出了问题。
他的死,责任在肖羽吗?黄飞不知道。但有一点,肖羽的死,与刘小阳无关!与刘小阳无关?!
那么,这就意味着,黄飞和燕子辛辛苦苦所寻来的答案,竟是他们找错了方向!
但不论如何,黄飞都对刘小阳情况的提供者表示感激。
黄飞侧过身,语速很慢地对这个女孩说:
“谢谢你,何楠——”
“啊?!”何楠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说过,我不愿透露我的名字的呀?!”
“是的,没错。但我偏偏很容易地就知道了你的名字。”
连燕子也有些狐疑。
“因为放在茶几的书上,写着它主人的芳名。”
何楠不好意思地勉强笑了笑。
“何楠,感谢你跟我们讲叙了关于刘小阳的一切。我为刘小阳感到难过——我也是农民的儿子,我从小吃的苦或许比你们更多,所以我们的心是接近的。”
顿了顿,黄飞调整好心绪,继续说:
“在人的一生中,会经历各种意料不到的磨难,但我们只有自己救自己!你是个朴实的好女孩,你善良,真诚,这些品质会给你带来好运。”
“谢谢……”何楠眼有些红。
“天都快亮了。”黄飞看看表,已是凌晨4:10。
黄飞从包里取出一支钢笔。
“何楠,这是一支钢笔。派克牌的,你听说过吗?”
何楠眼睛亮了一下,她微笑着说:
“派克,世界名牌嘛,和耐克一样齐名。我当然知道。不过,我连摸都没摸过,只是在商场柜台隔着玻璃过一过眼瘾而已。”
“这,就是一支派克笔。是我参加一次重要会议所发的礼品,肯定是真的,笔尖24K纯金。本来是想送给刘小阳做个见面礼,可是……”
黄飞把这支粗壮黑亮的笔轻轻放到何楠手中:
“现在,我请你收下它。你不能推辞,因为我是真诚的。而且,你对刘小阳的真挚帮助,证明你应该得到这份本该送给刘小阳的纪念品!”
黄飞说得极其诚恳。
何楠迟疑了一下,然后快乐地接受了它。
现在,天快要亮了。
黄飞和燕子向学校大门走去。
整个校园,正在沉睡。
门口两个保安,无精打采地站在寒风中,仿佛正在回味某个梦。
刘小阳,被他们找到了。
刘小阳,在他们找到他以前,已经死了。
他死在肖羽之前,这证明刘小阳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那么,是谁杀死了肖羽呢?
夜那么黑,黄飞和燕子都分辨不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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