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周六,是个微阴的凉风好日,毛毛头的店内与野外区的生意都相当兴隆。
即便如此,我压根无心工作。不是弄错客人点的单,就是送上蛋糕却忘了叉子,还被绳子勾到,差点一脚踩扁吉娃娃。
回过神才发现,细谷小姐正皱着眉头注视我。还不到两点,接下来还很漫长。
“店长到底是怎么了?”她走到我身旁问。
“没事,只是有点睡眠不足,脑袋昏昏沉沉。”
我昨晚的确左思右想,结果几乎整夜没睡。
“店长的脸色很糟喔,要不要去楼上躺一下?放心,这里有我们三个足够应付了。”
虽说有三人,但其中一人要负责厨房,所以如果少了我,细谷小姐与那智得看着店内、野外区和收银台,相当吃力。
“不,明天就已经要麻烦各位了……”
一早我就已经说过明天周日下午,我也不能到店里的事。幸好有不当班的工读生可以来顶替我,但我还是很愧疚。
“况且,你也知道那智那小子,是那副德性。”我朝角落那桌努努下巴。
每次那只名叫克拉奇的黑巴哥犬一来,那智就会找一堆理由,撇下工作跑去逗狗。此时他也蹲在旁边,拿食指抚摸只有老鼠那么大的狗。
根据饲养它的老太太表示,克拉奇的血统非常高贵,但或许也因此反而长得太小,“一直维持刚出生时的幼犬模样,就这么变成老公公。”既不叫,也不走路,所以据说只能像处理易碎物品般轻轻抱着它。若不说是狗,根本看不出那是什么奇怪生物,但它似乎在那智的心里唤起无尽的感动。
细谷小姐似乎想愤然啐舌,瞪着蹲着的背影。
那智也许是感到了杀气,他急忙转身起立,讪笑着走过来。
“哎,就算一次也好,我真想被它咬咬看。”
他总是这么说。这只只有眼珠和嘴巴会正常动作的狗,据说咬手指是它示爱的唯一方式,但克拉奇只咬它的主人。
“听说它一口咬住手指的模样,是又可怜又可爱,几乎要掉眼泪了……”
“是是是,店长也看到了,那智也在拼命努力,所以店长就去休息一下吧。店长那种脸色只会把店里的气氛也搞坏。好了,快去,快去。”
细谷小姐像赶狗似地挥舞双手,把我往楼梯赶去。
“不好意思,我就睡一小时好了。”
我没解下围裙,不知何故地蹑手蹑脚地悄悄上楼。
二楼是我的住处。由两间小房间、比照商务旅馆规格的小浴室,以及迷你厨房构成。
桌上还搁着早餐用过的杯盘,我却提不起劲收拾。
我站在窗边,隔着薄窗帘眺望野外区好一阵子。
要让大型犬尽情奔跑,一千平方公尺的面积其实还嫌小。不过对于现在的狗来说,要能够在室外解开绳子的,只有在这种设施之内。
狗狗流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朝着在露台上旁观的饲主摇尾巴,或是没有目的地地一圈又一圈跑来跑去。
野外区的北边略微向上倾斜,网子外面直接与山麓的树林相连。
网子旁边,依稀可见千绘正在挥动铲子。细长的手脚。脖子上搭着毛巾,戴着粗棉手套,把狗狗挖的洞重新填平……
无论是店的周遭或房间里,千绘的记忆总是如幽魂萦绕不去,令我讶异。
越过网子,朝树林里走一小段路,有个在溪流上方平伸出来宛如天然观景台的场所,我们曾大白天在那里亲热。
当时我们担心着会不会有登山客出现,同时又有种奇妙的亢奋。不过还是只能做到半套,中途打住后急忙回到这个房间。
从那天起连续三天,去年八月的中元节期间,我们放弃原本要去看电影及开车兜风的计划,一直窝在房间,几乎没有离开过倾轧作响的单人床。
得知千绘消失时,我首先感到的纯粹是身体的失落感。那种感觉太强烈,令我失魂落魄,过了一段时间才开始感到衷心悲伤。
其实至今我仍不太明白,我依恋的究竟是千绘这个人?还是千绘的气味、体温、重量、肌肤触觉,这些生理上的感触?
千绘是在两年前以一身登山客的轻装,突然出现在刚进行上梁仪式的毛毛头建筑工地。她说登山途中,看到工地角落竖立的“预定开张”的招牌,很想在这里工作。
她一脱下帽子,在白灿灿阳光中浮现的那张脸,微带汗湿。她一开始就对我有种奇妙的吸引力。
她自冈山县内的短大毕业后,进入大阪的贸易公司,之后换了几次工作,却始终没遇上自己有兴趣的工作。她自认就女人的标准而言,算是力气很大,又很喜欢狗,因此毛毛头这样的职场再适合也小过。只要能获得雇用,待遇多寡无所谓。
她如此对我诉说,但令人感到坚定意志的表情,有时却会忽然无助地动摇,那种不可思议的落差,莫名撩拨了我的心。我心跳急促地一再将目光自她的脸移开。
那天一整天,甚至直到晚上进了被窝,我都茫然地想着千绘。明明只有短时间的交谈,可是一想到千绘还有我所不知道的种种表情,我就再也按捺不住。我想亲自确认她的一切表情。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居然愿意为此做任何事,在所不惜。
开店前最忙碌的那几个月,简直像做梦一样快乐。
我认为这种店的经营不可欠缺女性的观点,从这个角度来看,千绘也是最适合的人才。店内的装潢、厨厉的设备、商标的设计,她快活地参与每样事情,发挥独特的品味。在停车场与建筑物之间种上几棵栲树,选用水泥色的厚重杯盘,也都是她的主意。
与筹备开店的作业同步,我们的私人关系也急速发展。我开始把毛毛头视为我们的店,而非我的店。
将来还想开设狗儿的训练教室,索性也弄个狗儿旅馆吧,也要更精心挑选咖啡豆,提供无人工添加物的面包……在这样的讨论中,千绘与我的未来蓝图自然成形。
等店里上了轨道后,就在附近的别墅区,买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吧,哪怕又旧又小也没关系。房屋周围有木制阳台环绕,院子种花,让孩子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成长。我们如此谈论着,仿佛那是老早之前就已全部决定的事。
因为我真的觉得一切是理所当然,因此甚至认为没必要特地求婚。一年后,我只是为了走完该走的程序,才送她戒指。
她消失是在将近半年前,二月初的时候。
连日吹着夹带雨雪的强风,店里几乎一直持续歇业状态。
千绘没来上班,但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的原因,是因为前一天她有点感冒征兆所以提早下班,她说也许明天会请假。
她也没接电话,我以为她大概在睡觉,甚至不敢再打电话过去。
晚上,店里打烊后,我带着葱和乌龙面等等食材去探望她。千绘当时住在距离菜畑车站,只有几分钟路程的小套房公寓。
房间的窗子一片漆黑,我像往常一样轻轻敲门也没人回应。即便如此,我仍傻呼呼地深信,她大概是睡得太熟了。
拿钥匙打开门的瞬间,那种宛如土崩瓦解的冲击,令我永生难忘,房间空空如也。看惯的窗帘、床铺、桌子、餐具,一切都消失了,仿佛打从一开始便一直是空壳子,唯有夜色隐隐弥漫。
我把鞋子随便一脱,脚步踉跄地朝屋里跨了两三步。我一屁股跌坐在连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地板中央,不知究竟发呆了多久。我那无法思考任何事的脑中,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如同自动装置一般,只有这些字眼反复空转。
整整一个多月,我丢下工作到处寻找千绘。
我去问过出租那间屋子的房仲业者,却没问出她的迁居地点。对方说她按规矩支付了临时解约的违约金,然后才搬走。
我一再前往那栋套房公寓,隔壁两间的住户不消说,整栋公寓的住户我也全都问遍了,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千绘的下落。不仅如此,甚至找不到除了打招呼之外曾跟千绘说过话的人。
我也频频的往以前我们常去的酒吧与居酒屋。我独自喝着酒,忍不住一再回头朝店门口张望,总觉得她随时会带着淘气的笑容现身。
这时我才头一次发觉,我对她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未来的毛毛头和未来的我们,我们的话题总是绕着那些打转,压根没把其他的事放在眼里。
我曾听说她是独生女,父母住在冈山市。我们虽然谈到近日就陪她一起回老家,顺便正式拜见她的父母,却没有谈到她的老家在市内何处。
千绘以前谈过什么样的恋爱?有什么朋友或是以前在那里工作?独处时都在做些什么?这些事我一无所知。
在她消失的半个月前,千绘拜托我借钱给她,虽然只有两百万左右,却是我的全部财产。
她说她的表妹挪用了一千万的公款,如果亲戚不设法凑齐这笔钱全额归还,会吃上刑事官司。
细谷小姐也很担心,她打电话到千绘的履历表上填写的短大询问,也替我调查她是否在区公所搬了迁出手续。虽然的确有那间短大,却不可能把毕业生姓名告诉校外人士;区公所也同样碍于制度,唯有当事者本人才能查阅那种记录。
一直把千绘当成自己女儿一样疼爱的细谷小姐,看起来很失落。
她该不会是拿着两百万逃走了?说不定,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骗钱才接近我?旁人看来或许心里抱持这种怀疑,毕竟就事态发展看来,的确可以这么解释。
然而我说什么都无法相信,千绘绝对不是那种女人。
现在是如此,哪怕今后永远见不到面,这种想法恐怕到死都不会变。我这具曾经将她搂在怀里,一再感受她那种颤抖的身体,不断在呐喊着绝对不可能……
我慢吞吞离开窗口。如果不刻意努力,身体根本动不了。我在工作桌前坐下,却连头都懒得抬,支肘托着下巴。
我极力设法将心情从千绘身上拉开。
我无意义地眯起眼,望着桌上散落的纸张,户籍誊本、改制原户籍誊本、户籍附票、家族的住民票。
这是我想起图书馆内设有周末也承办窗口业务的市公所分所,特地在开店前去申请来的。因为我忽然想到,这些资料当中应该也记载了我们一家以前在东京时的住址。
我自己也不明白找出二十几年前的住址之后,难道要老远跑去东京找出昔日的老邻居,给他们看现在这个母亲的照片,确认她是否和当时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实际上,我也的确有一点这种想法,心想这点小事就做给你们瞧瞧吧。
无论怎样都好,总之我渴望知道我们这个家族的过去。
只是最后还是没查出地址。只知道我的出生地是东京都北区,但这不过表示妇产科医院位于北区。
户籍登记的是现在往驹川市的住址,我以前就知道这件事,因为搬家的同时就迁了户口。户籍誊本上写的是从群马县前桥市迁至奈良县驹川市。前桥市是母亲的娘家,也就是外公外婆的家,没什么好奇怪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附票及住民票上记载的原住址也同样是前桥市的地址。明明住过东京,为何没有那个住址?
起先我满脑子都是疑问。我心想果然有人企图隐瞒什么,所以动了手脚让人无法查出我们家以前住在东京何处。
但在这时,我想起那场火灾。
我们因火灾离开东京的公寓后,曾暂时借住在外公外婆家,说不定当时也把户口迁过去。若是那样,基本上就说得通了。
无论如何,我想知道我们在前桥市之前的东京住址。
根据上午试着上网搜寻的结果,我们移籍驹川市后的除籍誊本似乎仍留在前桥的市公所。如果去那里找,有可能查到线索。这令我很兴奋,今日若非周六,我说不定已经立刻赶往前桥了。
但是实际上,我目前根本束手无策。
如果外婆不是现在这种状态,我就可以趁着去探望她时,不动声色地打听看看了。但外婆的失智症日益恶化,连女儿死了都不知道。
最主要的是我自己的记忆完全派不上用场,令我很不甘心。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回想入院前的事,也毫无记忆。住过的家、四周的样子,乃至其他一切,通通想不起来。
我的幼儿期的最初记忆就是住院期间。同病房的小孩、温柔的护士小姐、爸爸带来的玩具机器人,虽是零碎断片,但我印象鲜明。
没有记录,没有记忆,只有那来历不明的笔记本……
我保持托腮的姿势,一手拎起户籍誊本。
我再次看着美纱子这个母亲的名字上,被公事公办地毫不留情画下的斜线。
那露骨的死亡标示令我心痛,但是同时,弟弟吐露的母亲抱着枕头看我睡觉的那一幕,却也不禁浮现脑海。因此就连把母亲的死亡视为死亡地衷心哀悼,我都做不到了。
每当脑海浮现那长年以来的熟悉身影,总会如同双重曝光的照片,与一个穿花洋装的年轻女人的身影重叠。短短的卷发、雪白的手臂、挽着那个手提包的手上,还拿了一把收起的阳伞,明明知道她在微笑却看不清五官。一片白蒙蒙没有五官的脸孔,却凝视着我微笑。
悲伤与恐惧的混合物在记忆底层晃来晃去地掀起波涛。
她真的被调包了吗?若真是如此,在我四岁之前的母亲到哪去了?
左思右想之后,思绪总是回到这个问题。
我不禁叹气,从早上就一伐不停叹气。
无论是那本手记的记迎内容,或者母亲被调包的记忆,我说不定都恨不得那是事实。车祸身亡的母亲、消火的千绘、重病衰老的父亲、痴呆的外婆,以及这间店或许随时会倒的经营状况,说小定我只是为了忘记这一切,才恨不得投入那种妄想罢了。
打从刚才,外面就一直有狗吠叫。野外区的狗狗通常只会跑来跑去,并不常吠叫。
一看时钟已快四点了,我惊愕地跳了起来。上楼前明明说好只休息一小时,结果却超过这么久。
正要下楼时,又传来吠叫声,我有点慌张。
如果不趁事情还小时,处理狗狗之间的纠纷,就会变得很严重。有一次,整个野外区的狗狗都被兴奋的情绪厌染,甚至闹到几乎发生流血冲突,幸好很快就平息下来。但是虽然所有狗狗已经没事,饲主之间却没这么好说话。彼此批评对方的狗没教养,互不相让。最后,好几人愤而退会。
不过过去一看,野外区什么事也没有,原来只是两只迷你雪纳瑞在催促主人快点丢球让它们捡。
太阳还高挂天上,流云闪耀发白。
角落那边,那智跟着柴犬正在让它练习钻过当玩具的粗大水管。一旁的饲主是个有点引人注目的美女,克拉奇一定已经回家了。
柴犬不敢进水管,但那智虽只是打工的,却打从开张就在店里了,所以很老练。以强势的温柔驯服了故做乖巧,正在伺机准备逃走的狗狗。
看着那种光景,我一团混乱的脑中总算吹入一阵清风。
细谷小姐正好在这时端来咖啡,替我放在旁边的空桌上。
我满心感激地喝着咖啡,只见顺利钻过水管食髓知味的柴犬,以及其他被吸引的狗,开始一一钻进水管隧道。
坐在阳台的桌边喝饮料的客人,也看得津津有味。
美女饲主一脸佩服地道谢,那智说着没什么,随手比了个敬礼的动作。
美女饲主以及在场的多数客人,看样子显然都以为平时无论块头和态度都高人一等的那智是店长,偏偏那智自己也完全无意纠正大家的误会,所以才伤脑筋。
大块头的拉布拉多钻进去,水管像蚯蚓一样滚来滚去。某个客人说,该不会在里面卡住了吧,顿时响起哄然大笑。
其他的狗狗露出似乎对待遇还算满意的表情,在区内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那种有点令人感伤的模样,不知为何越看越像人类。
但是这样也不坏。对此刻的我而言,唯有这个狗狗置身的有限空间是奇妙的乌托邦。只要待在这里,我就相信有一天千绘一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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