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星期一,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这种日子的野外区往往处于狗口密度过高的状态,因此我也尽可能努力专心工作。不过,想到离下个周日还有那么久,烦躁难免节节升高,甚至很想随手把在附近打转的小狗抓来咬一口。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明天洋平会去前桥市公所替我把全家的除籍誊本文件拿回来。
手记提到的孩子、作者的妹妹、父亲的离婚经历(虽然我实在不敢相信),要击溃这些疑问就非得确认除籍誊本不可。若以邮政办理手续得耗费太多天,在周日续读手记之前或许来不及,我迫切希望能在那之前拿到。
幸好爱凑热闹的洋平二话不说便揽下这桩差事。虽然包括新干线的交通费、犒赏弟弟的费用以及手续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这时也顾不得那些了。
我就这么左思右想,往往蓦然回神才发现早已停下手边的工作,我暗自捏把冷汗担心会被眼尖的细谷小姐怪罪。
而且就在生意还算清闲的上午,细谷小姐还凑到我身边,说她打烊之后有话想说。
我有不妙的预感。她该不会是想辞职吧。薪水少,还把讨厌麻烦的事全都推给她,她若要辞职还真是理所当然。
我和那智他们的其他员工当然也没偷懒,但无论是丢垃圾或扫厕所,等我想到时细谷小姐早已俐落地帮我做好,最近那更是似乎已成理所当然。
大约半年前,店前被人丢弃了一只受伤的中型犬时也是,那一定是被车子撞的。躺在纸箱内的狗前脚自根部断裂,头破血流,不过还有一口气在。
我陷入慌乱,女工读生吓得几乎贫血当场蹲地不起。那智凑巧不当班,不过他就算在恐怕也派不上用场吧,我想。然而细谷小姐默默抱起染血的箱子,放到店里的车上地把狗载走了。当时我明明也可以拦下她换我自己去,结果我却只是愣在原地呆呆看着。
等她回来我去道歉,细谷小姐一边洗手一边说,“没事。”说着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我没问她是怎么处理的,但身为店长、身为男人,窝囊的自己令我深感可耻。
总之,她如果现在辞职,这间店就完了,这点千真万确。
下午很漫长。野外区固然混杂,店内也几乎客满,穿梭在各桌之间还得小心别踩到横放在地板上的多条尾巴实在很吃力。
就在这种什么时候不好挑偏偏是细谷小姐可能表明去意的日子,那智那小子居然还让她帮忙清洗被狗吐得一塌糊涂的围裙。
我发现后,立刻把那智叫到一旁小声责骂。我说,“自己的东西自己洗,你太厚脸皮太依赖人家了,万一细谷小姐不干了,看你要怎么办!”
然而,那智却不当回事地反驳。
“她不会辞职的啦,绝对不会。”
“你凭什么说得那么笃定?”
“因为细谷小姐喜欢店长呀。”
“啥?”
“你忘啦,被库丘扑倒的那次,她不是趁乱在你脸上亲了一下吗?她那个人,还挺有一手的。”
突然听到这种奇怪的话,我不禁想起那时扶细谷小姐起来时,她那敞露的胸口及瞬间触及脸颊的嘴唇触感。
“就跟你说那是意外……”
“不,是故意的。”
那智说得斩钉截铁,以叫人稍息的姿势环抱双臂。在旁人看来简直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挨骂。哭笑不得的我想不出该如何回嘴,只是慢半拍地仔细打量眼前这张脸孔。
这么一看,我才发现那智像猫。块头虽大却有尖细的下巴,眉毛也很淡,眼尾吊起的大眼睛异样美丽。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或许是因为常被误认为店灾,他比细谷小姐和我更受客人欢迎。换言之,他对店内生意颇有贡献。和细谷小姐一样,他显然也是毛毛头不可或缺的人才,如此说来,存在感最薄弱、最不中用的人,说不定竟是我自己。
就在我忍不住要开始自虐地思考时,
“好好好,咱们来了哟。”
细弱的声音响起,只见银发老太太摇摇摆摆地缓步而来。一手拄杖,一手抱着宛如没做好的包袱袋似的黑巴哥犬。是克拉奇。
我一如往常不胜佩服地望着那智飞也似地迎上前,带位子、接过手杖,站在一旁地替人家拉椅子,甚至轻轻替老太太按摩肩膀。这小子的架势连红牌牛郎都得甘拜下风,却一点也不讨人厌。老太太之所以带着连路都走不动的克拉奇,声称“只要让它看看其他的小狗它就很高兴了。”不到三天就上门一次,根本是冲着那智来的。
跪在地上的那智戳戳它的鼻尖,克拉奇眼珠子滴溜一转看着他。然后伸出长得意外的红舌,舔了一下被戳的鼻头,看样子它除了饲主以外别人的手指完全没兴趣咬。
眼见那智失望,老太太说,你要不要抱一下?啊?可以吗?如果是你一定没问题,就在两人这样的对话中,黑巴哥犬真的落进那智原本环抱在胸前的双手之中。
这只恐怕连五百公克都不到的小狗,被他一抱看起来小得可怜,单是心脏与肺脏还能维持功用似乎就已是奇迹。那智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见的认真。
细谷小姐在后面的盥洗间埋头清洗沾满呕吐物的围裙,我却忘我地面露微笑,一径望着小狗与那智。
另一方面,却又有种哪怕是谁辞职求去,或是入会者减少,店里就此倒闭,那也是无可奈何的自暴自弃心情。纵使付出多大的辛苦也要把这间店撑下去的气力,似乎已不剩分毫。
然而我猜错了,细谷小姐谈起我压根没想到的事。
灯光半熄的店内,我们在一张桌前相向而坐。
“请冷静听我说,是关于千绘的事。”她劈头就这么说。我在错愕之下,只能呆呆盯着细谷小姐。
“我已查出大致的原委了。”她一开口便如此说道,即便如此,我还是只能一脸呆样。
“其实,我趁着不上班的日子去过几次冈山。也见到千绘的父母。”
“可是……她老家的住址连履历表上也没写吧。”
“对,没错。所以我先去了千绘毕业的短大碰运气。”
她早已料到学校方便不可能透露毕业生的个人资讯,因此就在正门附近徘徊,被多人漠视之后,总算逮到一个学生。
她声称儿子的未婚妻失踪了,现在正在四处寻找,听准儿媳提过七年前自这所短大毕业,所以想确定真伪,能否帮帮忙。她报上千绘的姓名后,请那名学生帮查毕业生名册。结果,该年度的名册上的确有千绘的姓名与住址。
“在那个阶段,我还不确定名册上登记的是否真的就是千绘,因为也可能是她冒用别人的姓名。不过我去那个住址一问之下,的确是她父母没错。为了让他们安心,我拿出店里的名片,说我是千绘的同事,因为向千绘借了一大笔钱,想要还给她所以正在打听她的下落。虽然听起来很假,但他们都没有特别怀疑就相信了。”
这时,我脑海的无数疑问已经互相倾轧,再难收拾了。
“为……为什么……”我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才好。
“她好像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去了。”
“丈夫……”
“她是有夫之妇。我也不敢相信,但她父母也给我看了婚礼照片。对方是她一毕业就去工作的建设公司老板。她父母说,对方那时刚从父亲手里继承公司,结婚当初还很年轻却有财有势。只可惜,好景不常,公司很快就开始出现经营危机。那是个无论赛车或赛马,只要是赌博样样都沾的男人。当然,千绘当初结婚时并不知道他是那种人。”
“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她丈夫在大阪市内租了房子,千绘据说也在那里。”
“大阪的哪里?”
“对方没告诉我,他们希望我不要再去打扰女儿。如果是想还钱,他们说可以代为收下保管。”
“这太荒谬了。没有当面跟千绘谈过之前,什么都不能确定。她为何要躲起来?为何突然跑回那个男人身边?”
“我也问过她父母同样的问题。可是,他们说是那家务事,什么都不肯透露。我又死皮赖脸地问了半天,他们只是坚持个中有外人不了解的内情,实在无法奉告。”
我们暂时陷入沉默,别无他事可做,只能自然而然互相看着对方。由于太吃惊,我反而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细谷小姐,你为何那么……”
“冒昧出面干涉,我非常抱歉。”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没有借给千绘的那笔钱,这间店会有危机吧。既然如此,一定得想办法。我山小想失去工作。这份工作很适合我,况且店长也知道,我这把年纪要换工作并不容易。”
我当然不认为细谷小姐特地查出千绘的老家,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但也没有刻意提出异议。原来因千绘失踪而受伤的人,不只是我。这点令现在的我感到非常安慰。
当初我在毛毛头开张前贴出征人启事,当天就来应征的人便是细谷小姐。基于好歹得面试,我们三人聊了一下,从那时开始,千绘与细谷小姐便不可思议地投缘。
曾经离过婚的细谷小姐,在过去的人生中想必受过千辛万苦,这点从她的为人处事便可察觉:但我经常想像,她该不会有个像千绘这么大的女儿吧。或是死别,或是生离,总之她也许是在千绘的身上,看到亲生女儿的影子。
我会这么想,多少也是那件事情引起的。在千绘失踪的数月前,如在送饮料去客人桌子时,被人趁着她弯腰时隔着牛仔裤摸了一把屁股。对方是个带着西施犬的中年男人。就在我出面严重抗议之际,拎着水桶的细谷小姐走近,不发一语地层也不挑,直接把水浇到男人头上。那次我真的吓到了。
不过就算没发生那种事,从她替千绘整理散落的发丝,替千绘被蚊虫叮晈的手脚抹止痒药膏,这些日常生活中不经意的小动作看来,皆流露出了细谷小姐对千绘的感情。
“谢谢。真的……亏你能找到她的老家。”
我老实低头致谢。同时也对只顾着哀声叹气,压根没想到细谷小姐那种周到方法的自己感到窝囊。
“不过,关键还是千绘的下落……”
“我再去见一次她爸妈。”
无论如何我都想问出千绘的下落,可以的话我恨不得现在立刻飞去冈山。
“我认为那样不妥。”
大概是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她当下否决。
“店长,请想想看,这种时候如果有个男人出现,她父母会多么困惑。肯定只会令他们更不愿松口。”
“可是……”
“店长不能焦急,我也不可能碰一次壁就放弃。我会一再上门,哪怕是一点一滴慢慢来,也要请他们说出内情。所以,不管怎样,请店长先专心处理店内工作。”
细谷小姐一定早就看不下去了吧。千绘消失后,我那副失魂落魄没出息的德性。
虽然同样心怀悲伤,细谷小姐依然拼命工作试图支撑少了千绘的毛毛头,相较之下,我实在是丢脸到完全抬不起头。
“对不起。”我二话不说先道歉,我想这时只能交给她处理。
虽不想承认,但千绘也许是见到丈夫又重修旧好,于是把我甩了。我实在不相信千绘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骗钱才接近我,但若是前述那种情形或许倒有可能。
千绘身上,总是有种捉摸不透的地方,那同样也是强烈吸引我之处。自从她走后,我一直问我自己,她爱我是否不如我爱她那么多。同时,哪怕真是如此,我也一直在祈祷她能回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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