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唐突地找回了平安。正如我所料,过了五天,甚至十天,仍没有塩见的消息。
每天都是炎热的晴天,正午的三、四个小时连野外区都不见狗影。也因此,上午与接近傍晚时特别拥挤,放暑假的儿童也来了,所以店里出现其他季节没有的热闹盛况。
我特别留心报纸,但至今没出现难波附近发现可疑车辆浴血的报导。
哪天若有人发现那辆车运气不好去报了警,想必会查出是塩见的车,所以警方有可能会来找千绘这个户籍上的妻子问话,甚至也可能来找我这个塩见妻子的外遇对象,
但是我一点也不担心。不管怎么调查,他们应该都找不出任何线索。
不仅如此,就算哪天塩见浮尸大阪湾被人发现了也一样,没有任何证据足以将我们与案子扯上关系。
况且关于车子放在那个荒烟蔓草掩没的场所中,不会引起注意。
我想像着在大热天的车内,把千绘摧残至此的男人流的血,被热气炙烤干涸,像乌黑的煤焦油龟裂的情景。
不可思议的是竟有一种该做的事已经做到的成就感。
我知道,人不是我杀的。但是纵使没有直接下手,却也无法抹灭是自己强烈渴望杀人的意志力引起这个结果的感受。这与理性无关。我就是想要这么想,也必须这么想,哪怕是妄想又何妨。唯有那种血腥味,那黏在肌肤上的触感,以一种鲜活的生理感受烙印在我的身体。
细谷小姐原本只休三天假,似最后到店里放中元假期为止的那一周,都小心翼翼地把千绘留在她家。
最后那天晚上,我们在细谷小姐家吃了一顿带有庆祝意味的一餐。
我一边大嚼千绘手制的披萨,一边对她们说,那个男人到现在都没跟我们连络,肯定是已经被流氓杀了。
看似尚未完全摆脱失神状态的千绘,把刚端起的杯子又放回桌上,微微蹙起眉头。
细谷小姐来回凝视着千绘与我之后,呼地吐出一口气。
“也许吧,因为他当时真的吓慌了,一定是没时间来拿钱吧。……果然是那男人会有的可悲死法。”
然后,我们三人就此再没提过塩见的事。
千绘的侧腹及肩膀、大腿的淤青,虽已褪成黄色,恐怕还得好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消除。即使如此,千绘又像以前那样开始化淡妆了。
五天休假期间,我们天天在楼下的厨房弄些特别费工夫的菜色。顺便也把厨房平时来不及整理的角落全都打扫干净,接着把店里门窗的玻璃全都仔细擦了一遍。
撇开料理不谈,至少在中元假期里,我很想暂时忘记店里的窗户玻璃,但是这样努力做什么时,千绘的心情似乎最安稳。
我们也曾一起听着舒缓的音乐,那种时候,千绘多半听到一半就睡着了。一旦睡着,大约会睡上两小时,而且,夜里不吃药也能继续熟睡。睡得越多,眼睛的颜色就越深,表情似乎也渐渐平稳。
除了讨论做菜与打扫的步骤,我们仍旧没怎么谈话。许多无法诉诸言语的事,透过些许动作及眼神自然地互相传达,这招通常很管用。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分隔两地的期间发生过什么,想些什么。即使如此,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届时,我想让千绘知道我的母亲,以及她写的手记。但是,我肯定不会说那件事。千绘和细谷小姐都不该知道那场血淋淋的夜间兜风,那是只属于我的秘密。
就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晚上,我们重逢后头一次亲热。
双方都很紧张,动作很不自在。
千绘看起来似乎是要完成一项不可避免的手续。
“对不起。”
她以低不可闻的声调说,开始发抖。
“你不会反感吗?毕竟,我……”
我不想勉强行动,破坏两人之间的温柔平衡。可是,想要千绘的强烈欲望几乎令我目眩,我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深藏手足无措。
我把她搂进怀中,抚着她的背,忍耐了很久。在她未停止颤抖前,一再对她低喃:“没事了。”
没事了。
我明知那是父亲在头一次结合的夜晚对母亲低语的话,却故意一再覆述,是因为我想不出这种时候还能说什么。
没事了。夜很长,不必心急。没事了。我也像念咒般地告诉自己,轻轻将唇贴上千绘被泪水濡湿的唇。
难得下起雨,店里生意清闲的这日,我打电话给洋平。
“是小亮啊,你一直没打电话来,我还在想后来怎样了呢。”
他的声音很不高兴,现在才上午,所以也许还在睡觉。
“既然如此,你先打给我不就行了。”
“我就是懒嘛。”这家伙还是一样诚实。
原来洋平不是弟弟而是表弟,但是要在内心里不再把他当弟弟,我终究做不到。不知道洋平又是怎么想的。重点是,他是否已经察觉那个事实。
“前天,我去看过爸爸,本来想找你一起去。”
“你干嘛不跟我说一声?爸爸怎么样?”
“非常……非常瘦。我总觉得,我……”
我只应了一声是吗?也没继续说话。脑海浮现最后一次见面时,爸爸面色如土的脸孔。
“我把美雪……也带去了。我想趁着爸爸精神还好时,让他瞧瞧。”
他以沮丧的声音说出意外发言。
“美雪?你说的美雪,是很久以前把你甩掉的那个咪雪吗?”
“对呀,那还用说。”
“噢?”
“我上次去拿誊本时,在新干线上遇到她。”
“噢。”
“她本来有事要去名古屋的亲戚家,结果取消,跟我一起去了东京。她说从来没坐过鸽子观光巴士。”
“鸽子观光巴士?”
原来这就叫做张口结舌。难怪洋平会突然说要留在东京过夜。
“那你坐过吗,观光巴士?”
“没有。”
这个美雪,是弟弟上大学不久便交往的女孩子,是同一所大学的二年级学姐。对于意外晚熟的弟弟而言,是第一个女朋友。交往一年多后,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们忽然不再见面,就这样直到美雪先毕业。
“还有小亮,你刚才说美雪甩掉我,就跟你说是相反,是我甩掉美雪。都跟你讲过多少次了。”
“噢,是吗?可是你自己甩掉人家,却还难过得留级一年啊。每次一喝酒,就哭喊着咪雪呀、咪雪的。”
“那是因为我发观,我是被她巧妙引导着甩掉她。”
“这样通常就叫你被甩呀。”
“还有,我已经决定再也不喊她咪雪了,所以你也别再那样喊了。”
“嗯……为什么?”
“等你见到她就知道。她已经完全没有咪雪那种感觉了。嗯……完全没有。”
我所认识的美雪,并未生就一副这种名字容易联想到的娇美容貌。她的个子很矮,坦白说长得很丑。
第一次见面时,我有点困惑弟弟究竟是根据什么标准来挑选第一个女友,但聊了一阵子后,困惑很快就转为理解。美雪不仅头脑聪明,在她身上,还有一种脑内仿佛正有感性的小鱼在活蹦乱跳的独特活力。
“怎样都好,这次你可别再让人家跑了。”
“嗯。”
本以为他理所当然会回嘴,没想到他居然只思了一声,真是令人惊讶。对于苦恋中的洋平来说,什么手记或誊本的,想必根本无关紧要。或许有一天他会察觉什么,但到时再说,我决定暂时不管。
“其实,我这边也是,千绘回来了。”
“少骗人了!”
“谁骗你。不过她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改天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
千绘自中元假期过后,又开始回到店里上班。那智与工读生都意外干脆地接纳了她。不过那智莫名其妙地说什么“难怪俗话说旧情复燃更火热。”还想上前拥抱千绘,被我急忙制止。
狗狗也还记得千绘,一下子想舔她的手,一下子频频摇尾,竞相表达重逢的激动之情。
“天啊,太好了,小亮,真的,太好了!”
弟弟表达欢喜的方式太夸张,虽令我有点介意,倒也不反感。
“你都不知我本来有多烦恼。就算没那件事,自从千绘跑掉了,你就有点不正常,现在如果只有美雪回到我身边,对你太残酷,我都不敢跟你说呢。”
“你不是说了吗。”
“况且如果见到现在的美雪,小亮,你说不定会把她抢走。”
“谁要抢啊,白痴。”
“你还没见到她,当然不懂。对你这种饥渴男不能掉以轻心。”
“你自己才是咧,以前就老爱对千绘放电。”
“我才没放电,那是我对未来嫂子的爱。”
知道了,知道了,就在我这么随口敷衍正想挂电话时,洋平提议改天四人一起吃饭,然后像是顺带一提似地说:
“啊,还有,我和小亮无论是亲兄弟也好,表兄弟也好,甚至是不相干的外人,那些都不重要。本来,你就是个不太像哥哥的哥哥,我也一直是把你当成一辈子的好哥们。”
看样子他果然精明地发现了。可以想像他自以为占了上风,在电话那头沾沾自喜的表情。明明他连手记作者最后到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辈子的好哥儿们吗?嗯,不赖,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说法,我倒是很开心。那么从今以后吃牛排就各付各的吧。”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听见咕噜吞口水的声音。
“再见,那我就期待与咪……美雪见面的日子喽。你决定好日期再通知我,我这边只要是晚上随时都行。”
我忍住笑意地挂断电话。
然后,隔了一拍呼吸后,再次把电话贴到耳边。
“啊啊,是你啊。”
唯有厚实的低沉嗓音,一如昔日健康时的父亲。
“我就不问你身体如何了。”
“嗯,你能这样是最好。”
“洋平说他带了女孩子去看你?”
“嗯,是以前也来过咱们家很多次的那个美雪。你应该也见过她吧。那真是个活泼的小姐,跟她聊天连我都有了活力。”
我们以洋平为话题聊了一阵子。
与美雪分手后,洋平不知何故专找那种像模特儿的美女谈了几次恋爱,但每次都维持不了几个月。他嘴上说是被对方甩了,但我推测,是他自己先开溜,八成是害怕关系太过深入。
“怎么,原来洋平换过那么多女朋友啊?”
“不过到头来,他带回家给你看的,只有美雪一个人。”
“看这样子,说不定还真的有苗头呢。”
“爸,千绘回来了。”
我一直在想该几时开口几时开口,结果却唐突地脱口而出。
“是吗?”
父亲只应了一声并未多问。仿佛早就知道似地。
“改天我带她回去看你。”
“也一直有那种预感,总觉得那孩子八成哪天还是会回到你身边。不过能够及时赶上真是太好了。”
虽然还不到不敢喊她咪雪的地步,但美雪的确变了。
想来她大概是已领悟到刻意让外表看起来有女人味的努力,对自己而言是多么白费力气。原本蓬松卷曲的长发被狠狠剪短,脸上脂粉末施,穿着明显可看出平胸的贴身背心,感觉上像是豁出去表明:哈哈,这就是我。
现在也谈不上美丽。虽然不美,却给人一种美雪如果只是个美丽女孩就不会得到的、令人难以忘怀的印象。
——相当不简单。
——看吧?
双方都在默默嚼肉,我与洋平以眼神交流。
想必美雪自己也轻松多了吧。虽然面对弟弟时,依旧条理分明、伶牙利齿地一步也不让,那种誓死要用言词压倒对方的烈性已鸣金收兵,时而闪躲、时而调侃的同时,也养成了可以和洋平愉快交往的从容。
四人一同热闹吃喝很愉快。
千绘与美雪从一开始就很投缘,她们渐渐会一起去看仿佛只为惹人哭泣而拍的电影,或是去逛跳蚤市场,做些我们男人不感兴趣的活动。
她俩都爱做菜,所以也曾弄好几道菜,一起带去看父亲。
摆了满桌的菜暍点啤酒,向来冷清的家响起笑声。父亲似乎也打从心底感到开心。
我们并未久待。
但是当父亲在玄关送我们离开时,他那精疲力竭的模样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
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一边走向车站,我对洋平说。
之后我经常一个人突然想到就去看父亲,也经常遇到同样突然回家的弟弟。
父亲只服用看诊的医院开的药,却拒绝住院、尖端医疗、替代疗法,甚至不肯去其他医院征求第二意见,对此我和弟弟已不再勉强劝他。
我们一边闲话家常,一边在厨房喝啤酒,某种只能用血肉至亲来形容、轮廓模糊的轻松感笼罩着我们。
母亲的遗照自客厅的小矮柜上凝视我们。每次在谈话之间突然瞄到时,便有怀念之情涌现心头,她其实是叫英实子的阿姨。但是正如弟弟今后依然会是弟弟,这个人,终我一生也将是另一个母亲吧。我不可能忘记我们一同度过的岁月,这个母亲毫不吝惜地对我付出关爱的漫长岁月。
那个据说抱着枕头偷窥我睡容的母亲,当时心头不知盘旋着多么疯狂的念头。哪怕那近似杀意,现在的我也已不再单纯地认定那会冲淡她对我的关爱之情。
短期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二十岁。
杀人的妓女,买那个妓女的路过男子。对于我真正的父母,我现在究竟抱着何种感情?即便如此问我自己,也只有对立的情感复杂交缠,无法好好回答。我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出什么答案。
然而,我应该就是在永远混乱的状态下逐渐老去吧。或许就是为了让我们明白,人心就是一种永远无法解释的混乱。
夏日缓缓逝去。最近每周都有新的会员加入,店里很忙。
照细谷小姐的说法,千绘的归来似乎让纠缠店里的瘟神就此退散。
“店长这个灵魂人物如果神色惨淡,还怎么指望生意兴隆?不过幸好已经没事了。”
说这话的细谷小姐的表情也比以前开朗多了。她经常望着在桌子之间忙碌穿梭的千绘,露出一抹微笑。
晚上在房里休息时,我对千绘说:
“这是我自己的想像,但我怀疑细谷小姐以前该不会失去过一个女儿吧。”
“怎么说?”
“因为她太疼爱你了,让我忍不住怀疑她是否有过那样的往事。说不定她的女儿如果还活着就像你这么大。”
也许女儿的死,正是细谷小姐离婚的原因之一。或者是她非常想要个女儿,但就是无法怀孕?
当我还在无凭无据地胡思乱想之际,千绘低声说:
“细谷小姐真的很温柔。”她的声音充满感情,“我真不知有多么感激她,却无法充分表达这份感激。”
“我也一样。”
“不过我都不知道你会那样想。我是说,你居然会怀疑细谷小姐在我身上看到死去的女儿的影子。”
“这个纯属猜测。那你自己呢?难道你没有类似的感觉?”
“这个嘛,若说她把我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确没有错,不过我跟你的猜测略有不同。”
“怎么不同?”
千绘歪头看着我,突然笑了出来。
“亮介,没想到你意外迟钝。”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
“细谷小姐呀,她、很、喜、欢、你。她在暗恋你。”
“喂喂喂,你胡说什么……”
“当然你们有年龄上的差距,她不可能让你发现。她是个能够理性判断事情的人,但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对你的好感。”
“可是……可是……那个,再怎么说未免也有点……先不说别的,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只会嫉妒你,怎么可能还对你这么好。”
“是啊,这就是她厉害的地方。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成为你的情人,所以才把梦想寄托在我身上吧。她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分身,借由撮合我跟你来满足她的那份情意。她是拼命试图用让我们双方幸福来取代嫉妒。”
我实在无法相信。
“当你打从心底爱着一个人,或许就能够做到那种程度吧。细谷小姐如果再年轻一点,我想你选择的一定是她,而不是我。”
“怎么可能,我心里永远只有你。”
“可是亮介,你一点也没发觉吗?细谷小姐的样子都没让你隐约感觉到什么?”
被她这么一说我想起的,很扯的是,居然是上次细谷小姐被巨犬库丘扑倒后,我把她抱起来时的那一幕。她那纤细的身体在我怀中,扯开扭扣的衬衫露出雪白的胸脯。那一瞬间,若说我毫无感觉那是骗人的。细谷小姐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时,我不是的确有种突然被拖进目眩深渊的感觉吗?记得那智也说过,细谷小姐那时候,是故意亲我……
“啊,天哪,你脸红了。”千绘有点惊讶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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