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请进,”山姆·霍桑医生说道,一面把门拉开。“你来得正是时候。可以——呃——来点喝的,听个故事。我想我答应过你这回要讲关于一家老乡村小旅舍的事,那里有个戴面具的强盗,结果很可能是个幽灵。那是一九二六年夏初的事,‘泥鳅’的案子刚过不久,那时候怀德海和柯瑞之间的冤仇还没了结,你一定记得他们在杰夫·怀德海的农场上搞了次决斗,而北山镇两家杂货店之一的老板尤士塔斯·柯瑞腿上挨了一枪……”
尤士塔斯由菲力克市的医院出院之后(山姆医生继续说道),我大约一个礼拜去替他检查一次。他大腿上的枪伤愈合得很好,不过还是可能有二次感染。
我刚从尤士塔斯那里出诊回来,我的护士爱玻就在诊所门口给我传了个口讯。“蓝思警长打了电话来,他要你赶到渡船屋去。说是那里有人被枪打了。”
“谢了,爱玻,”我说着转身就向等着的响箭敞篷车走去。看来今天是个忙碌的日子。
渡船屋是北山镇最像一间真正乡村小旅舍的地方,坐落在邮政路上,正好是以前过蛇溪的渡船头那里。渡船当然晚上是不开的,要过河的商旅以前都会到小旅舍打尖,解决食宿问题,到早上再继续他们的旅程。渡船屋建于一八零二年,一直留存到二十世纪,虽然蛇溪现在比以前窄得多了,而且老早就建了一道桥来取代渡船。
经营小旅舍的老板是威廉·史托克,他是个退休的律师,五年前和他太太一起搬到北山镇来。我到镇上来的第一个冬天,史托克的太太因为流行性感冒过世,引起了一阵恐慌,大家担心会像一九一九年那样的传染病大流行。好在除了几个独立的个案之外,并没有大碍。史托克是一个六十多岁却仍然活力充沛的男人,他把太太葬在小旅舍后面,继续开业。
这一天,六月里一个阳光普照的礼拜一,成廉·史托克却一点活力也没有了。我到了小旅舍,把我的敞篷车停在警长的车后面,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史托克的尸体趴在靠近前面柜台的地毯上。并没有流多少血。
“什么时候出的事?”我问蓝思警长。
“大概有两个钟头了,我一直在找你。”
“你不需要我,这个人已经死了。”
“这话可一点不错!”警长说着,用一张床单把尸体再盖起来,“近距离一枪把胸口给打穿了。”
我朝右手边的餐厅里看了一眼,认出在小旅舍站柜台的职员——小个子的班尼·费尔兹,正拱着背在喝一杯走私来的威士忌。房间里还有别的人,可是我认不得他们是谁。“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蓝思警长把他的裤子往越来越大的肚子上面拉了拉。“班尼正在把周末的账清一清,准备去银行的时候,从前门进来一个强盗,班尼说他穿了一件带穗子的皮夹克,拿了一把老式的西部左轮手枪,还像土匪或是拦路打劫的强盗一样戴了个黑色的面具。”
我听了这话哼了一声。“班尼想必是喝多了。”
“反正,原先在楼上的史托克却在这个节骨眼下来了,那个强盗看了一眼,一枪就打穿了他的胸口,然后强盗听到前面路上有人声。就赶紧由走廊往后门逃走了。”
走廊是在通二楼的楼梯下面,以前走廊里有门通到厨房和一间后面的睡房,可是这几扇门老早就封住,在外面糊上墙纸了。现在那条走廊哪里也到不了,只通到后门,后门外面是一块铺了碎石子的停车场,可以停三四部汽车。
我回头看了一眼柜台上,有一大叠钞票还放在那里。“他没拿钱就跑了?”
“没拿钱,可也没跑掉。”
“你逮到他了?”
蓝思警长有点得意地点了点头。“班尼说那个凶手从长走廊跑过去了,你自己也看得到那只通到后门,问题是,那扇门是从里面闩着的。没人可以跑出去之后,还能那样闩着。”
“什么意思?”
“我是说班尼根本是在骗人,我要以谋杀威廉·史托克的罪名把他抓起来。”
我走进房间到班尼坐着的那张桌子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你觉得怎么样?班尼?”
他像个落入陷阱的动物似的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好,山姆医生,我可不是天天让人说我是凶手的。”
“跟我说下经过的情形,好不好?从你今早上班开始的每一件事都说。”
“就像我跟警长说的,那个蒙面人——”
“所有的事,从头说起。”
班尼叹了口气,重新开始。“哎,你知道我们这里的生意没以前那么好了,尤其是颁了禁酒令什么之后。可是我们通常楼上会有一两个房间住着客人,而在周末的时候,餐厅生意还很不错。史托克住在楼上——他老婆死了之后,就一个人住——女仆亚当斯太太也住在楼上,我自己住在蛇溪那边,过桥就到了。反正,每个礼拜一早上八点钟,我来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保险箱,把周末卖餐的收入加总,有时候像这样的夏天收入可多了,还有人大老远从波士顿开车过来——”
“有多好?”我问道。
“这个周末超过了五百块。”
“现在楼上有多少客人住?”
“只有一位——一个史密斯先生。”
“所以在抢案——或者说是抢劫未遂的案子——发生的时候,这个小旅舍里只有你和史托克先生。再加上楼上的亚当斯太太和这位史密斯先生了?”
“没错,厨房里帮忙的人在礼拜一都要到下午很晚才进来。”他的眼光转到旁边的桌子上。“在那之前,如果我们要吃什么的话,亚当斯太太会做给我们吃。”
我随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看到一个相貌有点像男人的高大女子,她正在喝茶,一边和警长的一名手下说话。
“继续说你的故事,”我说。
“呃,我正在数钱,前门突然撞开了,那个蒙面人走了进来,他的打扮就像一般的强盗——带穗子的皮夹克,黑色面具,西部帽子,还有一支左轮手枪。”
“他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中等身高,也许比我高一点,有一把大胡子露在面具下,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哦——下巴也有一点胡须。可能是假的。”
“胖?还是瘦?”
他一耸肩。“中等。”
“继续说下去。”
“他拿枪对着我,指了指钱,”班尼抖瑟着又喝了一小口威士忌,“我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没说话?”
“没有。”
“奇怪。蓝思警长说史托克就在这时候走下楼来,是什么惊动了他呢?”
“我猜他是听到了我说话,问那个家伙要干什么。反正,那个强盗一看到史托克,就转身对他胸口开了一枪,我躲进柜台后面,然后凶手马上就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是两个送货的把这个礼拜要用的肉送来了。”
“他们有没有看到凶手?”
班尼摇了摇头。“要是他们看到了的话,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惨了。他转过身从走廊直奔后门。”
“你确实看到或是听到他出去吗?”
“呃,没有——可是他一定出去了。我大声对那两个送肉来的人大叫说,有人开枪打死人了,然后我也朝走廓跑过去。可是他已经不见了,所以我们全跑到外面去。根本找不到他的踪影,我们猜他一定躲进溪边那一带树林子里去了。”
“有没有看到脚印呢?”我问道。
“没有,可是外面全是碎石子,最近又都没下雨。我们想也不会有脚印留下吧。”
“所以你就打电话给警长了?”
“对。他不到十分钟就到了这里,四下好好地查了一遍。我没那么细看后门,所以他说后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时候,我跟别人一样都吓了一跳。”
“后门通常都是闩上的吗?”
“只有晚上才闩上。史托克通常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开后门,所以我以为那里是开着的。他想必是在被枪杀之前还没来得及开门。”
“所以警长认为是你干的。”
“对呀!他说那蒙面的强盗能去哪里,他说得很对——没地方可去!”
“我们去看看那条走廊。”
尸体已经移走了,蓝思警长正在外面监督他们把尸体运到本镇那辆参加过世界大战的老军用救护车改装的救护车上。我朝外看了警长一眼,然后带头走下后走廊,那条走廊大约三呎宽,有二十呎长,只有最底端有一扇木门。
就像费尔兹说的,在这头的柜台后面不可能看到那扇门,走廊的墙上贴着褪了色的花壁纸,靠天花板的地方有几处水渍,地上铺着一长条完整的棕色油毡,很清楚地排除了有地板暗门的可能。
不过我还是检查了下地板,也用指节在墙上敲敲打打,靠近最底端时,我听到两边墙里都发出空洞的声音。“这是什么?”
“右边本来有扇门通厨房,左边是通到一间睡房,现在已经改成贮藏室了。在换到这个世纪的时候,他们把那两扇门封了,糊上壁纸。我们都用另一边的门进出那两个房间。这条走廊只给把车停在后面的客人用的。”
我能看见门闩是闩上的,而且来回拉动并不容易。门闩用螺丝钉固定在门上,门闩的套孔则用螺丝钉固定在门框上,全都紧紧地在原位。我敲了敲门板,那里也没有什么暗门。门柱本身装了挡风雨的橡皮条,所以门开关都没什么声音。外面只是一块铺了碎石子的停车场。
我转头去看天花板。“顶上是什么?”我问道。
费尔兹想了一下。“楼上的走道,顶头就是亚当斯太太的房间。”
“我要去看看。”我回到餐厅里,向亚当斯太太自我介绍,她那张强而有力的面孔近看还很漂亮,尤其因为她搽的口红而更显眼——她是镇上少数几个搽口红和胭脂的女人。“你替我住在那边山上的嫂嫂看过病。”她说。
我记得那个人——一个有妇科病的中年妇人,不幸的是我没能帮上她多少忙。“我正在帮蓝思警长做调查,”我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带我到楼上看看。”
“好的,”她语气很冷地说。
在踏上吱嘎作响的前楼梯时,我向她问到他们唯一付钱住房的客人。“他在楼下餐厅里吗?”
她摇了摇头。“还没出房门。门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闹成这样他都还一直在睡觉。”
“好像有点奇怪。”
她只耸了下肩膀,到了楼梯顶上,她问道:“你想看什么?”
“就只是整个看一看,哪间是你的房间?”
“这间。”她并没有要打开门的意思。
“可以看看里面吗?”我问道。
她用厌恶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然后打开门锁。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像渡船屋其他的地方一样有着假的殖民地风味。“满意了吗?”她问道。
“这里是在楼下那条走廊的正上方吧?”
“我想是的,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知道凶手在底下消失无踪吗?”
她那张冷冷的面孔这才第一次有了近似微笑的表情。“你以为他穿过天花板上到这里来了?”
“我见过几乎和这一样奇怪的事。”我在走出房门时,看到那块“请勿打扰”的牌子仍然挂在对面那扇门上。“我想是该叫史密斯先生起床的时候了。”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我敲得重了些。
“你会吵醒那可怜的人的,”亚当斯太太抗议道。
“你有没有想过,亚当斯太太,这位睡懒觉的史密斯先生很可能是那个神秘失踪的蒙面凶手呢?”
“什么?”我说的话似乎让她很困惑。“可是那怎么可能?他在楼上呀!”
我又敲了敲门,这回有个模糊的声音回答道:“走开,我要睡觉。”
“史密斯先生,我一定要和你谈谈,楼下发生了命案。”
“走开!”
可是我不停地打着门,越来越感到怀疑。要是史密斯先生不想让人看见,那就更有要见他的道理了。
最后,我听到里面开了锁,门开了约一吋左右,我只要这样就够了,我的肩膀撞在门上,强将门完全推开。
在房间里的那个男人,那个神秘的史密斯先生,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那位先前参与决斗的农夫——杰夫·怀德海。
“哎,杰夫,真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我说,却装出一副没那么吃惊的样子。
“我——我真庆幸来的人是你,医生,自从我听说柯瑞出院之后。我就怕他会来干掉我。”
“你是说就因为你们那场愚蠢的决斗?”
怀德海点了点头。“我们之间已经吵了好久了。就连我打中他之后,他还在叫着说决斗不公平,他都没有机会开枪。他发誓说他要开那一枪,还说等他腿好一点。他就要来找我。”
“所以你躲在这里?这可不算很远呢。”
“我不想丢下家里人。我想要是我能在这里耽个几天,等柯瑞不再找我,我就安全了。”
“有谁知道你在这里吗?”
他摇了摇头。“我跟我儿子说我要离开几天,如此而已。”
我在床上坐下,很小心地不去弄乱平整的床罩。“你知道,杰夫,你和柯瑞都是有儿有女的中年人,也该是行为举止像个大人,而不再孩子气的时候了。搞什么决斗的事就够蠢的了,躲在这里只会弄得更愚蠢,回你家去吧,否则你会惹上一堆麻烦的。”
他满脸困惑。“什么意思?楼下出了什么事?”
“你没听到枪声吗?”
“枪声?没有——我想必是睡着了,不过我想到这里好多人来来去去。还看到救护车。”
“这里的老板——威廉·史托克被一个想来抢钱的蒙面强盗开枪打死了。”
“我的天啦!”
“你和史托克有多熟?”
“几乎不认识,所以我才会挑这个地方来躲,柜台的职员也不认得我。”
“那你对这个凶杀案什么都不知道啰?”
“不知道,从昨晚以来我没出过这间房。”
“好吧,”我说,“听好,现在先耽在这里。蓝思警长在楼下,我知道他一定要问你话的,不过除了他之外,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说你在这里。”
我留下他在房间里,回到楼下。亚当斯太太正站在楼上的走道里望着我过去,可是她没有说话。
到了楼下,我把杰夫·怀德海的事告诉了警长。“你想他和这件事有啥牵扯吗?”蓝思问道。
“我想没有,看不出怎么会有牵扯。”我的脑子里想到另外一件事。“那两个送肉来的人,就是刚发生杀人事件后进来的两个人呢?他们还在吗?”
蓝思警长摇了摇头。“我问过他们话,就让他们走了,他们还有别的货要送,而他们的冰块今天可化得快呢。反正这两人我都认得——汤米·贝和乔治·克拉夫特。都在北山罐头厂做事,你知道,他们驾一辆红色篷车,车上画了一只大公牛的。”
“我想和他们谈谈。”
“你同意应该是班尼·费尔兹杀了史托克吗?还是说你觉得这又是一桩你那种不可能的犯罪呢?”
“我还不知道。可是你能不能等明天再逮捕费尔兹呢?反正他也不会到哪里去,说不定到时候我对这个案的来龙去脉又有更好的想法呢。”
蓝思警长对这点并不很高兴,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好吧,医生,我以前相信过你,现在再信你一次,如果这件事不是真的话,我也承认费尔兹很难编出这么个怪故事来,可我没法解释那扇由里头闩上的门是怎么回事。”
“我也解释不出来。”
我开车回到镇上,走的是送肉的篷车最可能走的路线,最后我看到那辆车停在我前面,不是在路上,而是在北区公园的亭子前面,我把敞篷车停在拉车的两匹马前面,尽量不惊扰到它们。然后我走到贝和克拉夫特和管亭子的管理员在聊天的地方,从听到的谈话,知道他们正在聊威廉·史托克遭枪杀的事。
“怎么会有人要杀他呢?”管理员问道。
汤米·贝吐了一口烟草汁。“妈的,会去抢钱的,他才不需要什么动机呢,我看老史托克就是倒霉碰上了。”
在他们走回运肉的篷车时,我把他们拦住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那个蒙面强盗?”
两个人都摇摇头。“一点踪影也没有,”乔治·克拉夫特说,“我们绕到后面去看过。”
“你们为什么不从走廊上追下去呢?”
汤米·贝又吐了一口。“妈的,我们又不想找麻烦,那个人有枪呢!我们是想看看他往哪里跑了,可是根本就没看到他的影子。”
“多谢了,两位。”我对他们说。我回到车上把车开走,而汤米·贝忙着拉住那两匹紧张不安的马。
那天晚上我又去看了尤士塔斯·柯瑞。他正在他杂货店后面的房间里跳来跳去地忙着,远超过我答应他的工作量,他有点畏缩地和我打招呼。“你好,医生,又来查我了?”
“你不该让那条腿受那么多力,现在还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有工作要做呀。”
“怀德海怎么样?”我问道。
“他怎么样?”
“我不想看到你拿枪去寻仇。”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
“他觉得你会,他现在正躲着,”我决定把问题从此解决。“哎,你肯不肯跟我去见他,握个手,把冤仇一笔勾销?”
尤士塔斯·柯瑞考虑了一下。“好呀,”他最后说道,“有何不可。”
“很好,我明天一早就带你去见他。”
接着我到了警长的办公室,把我建议的事告诉他,他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医生,在这个世界上当和平使者是搞不成的。”
“难道你情愿我让他们开枪彼此对打?”
“不,不,当然不是。可现在我更感兴趣的是谁枪杀了威廉·史托克。”
“你还觉得那是企图抢劫吗?有没有可能所谓抢劫只是障眼法,来掩饰谋杀呢?”
“哎,医生,这就是你我不一样的地方了。我打一开始就不信打劫的故事,我想费尔兹杀了他的老板,编出了那个蒙面强盗的故事。”
“你有没有查问在渡船屋里其他的人?比方说,那位女子——亚当斯太太?”
蓝思警长点了点头。“说她听到枪响的时候正在房间里换衣服。”
“有亚当斯先生吗?”
“她是个寡妇,他打仗的时候阵亡了。”
“杰夫·怀德海呢?”
“我跟他谈过了。”
“你相信他是在躲尤士塔斯的说法?”
“看来很有可能。”
“可是你相信吗?”
“也许吧,”警长往后靠在他椅背上,“你啥时候带柯瑞去和他见面?”
“明天一大早。”
“祝你好运。”
我打电话到渡船屋去,告诉杰夫·怀德海说我一大早就要带柯瑞去见他。他很不愿意,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到爱玻家里,跟她说我要先去渡船屋,会忙到近中午的时候。“如果有急诊,你可以在那里找我。”我说。
“柯瑞和怀德海碰到一起的时候,最可能要看急诊的人就是你了。”
“我希望事情能进行得顺利。”
我在八点刚过不久开着敞篷车去接了柯瑞,很满意地注意到他今天脚跛得不那么厉害了。“再过不久你就可以跳舞了,”我向他保证道。
“嗯。”
他穿了一件打猎用的夹克,在六月天来说好像太厚了,我也注意到他右边的口袋沉甸甸的,我用手碰了下,感觉到硬硬的左轮枪,就一把抓了出来。“该死的。尤士塔斯,你不能在口袋里带支枪去见他!这算什么讲和呀?”
“我只是自卫用的,以防万一他怎么样。”
“哎,他不会怎么样!所以这支枪先收在我这里。”
我把枪锁在车侧的行李舱里,然后发动引擎。尤士塔斯还在嘟哝着不带武器去渡船屋的事,不过等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的情绪已经好多了。
“怀德海在楼上有个房间,”我说,“我们直接上去,他正在等我们。”
我率先走了过去,打开了小旅舍的前门。第一眼看过去,柜台后面没有人,我想着不知道班尼·费尔兹到哪里去了。然后,就在柯瑞一跛一跛地走到我后面时,我突然看到一张脸出现在柜台后面。那是一个蒙面男子,留了大胡子和胡须,戴着一顶牛仔帽,还穿着一件有穗子的皮夹克。我们走进门时,他正在想办法打开保险箱。
我看到他手里的枪,就对柯瑞叫道:“趴下!”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那个蒙面人直接向我们开枪。
我感到子弹飞过时拉动我的袖子。然后我听到柯瑞发出一声喘息,重重地倒下,我转身看到他在地上,血从他身侧靠近腰部的伤口流了出来。
蒙面人举起枪来准备开第二枪,但又改变了心意,他转身往长走廊跑向后门,就像他前一天早上一样。
我想去追他,可是我手上有个正在出血、说不定会送命的人。我跪在尤士塔斯身边,用我的手帕按在伤口,挡住往外流的血。他的两眼睁开着,可是似乎就要休克了。
然后,我跪着扭过头去看那条走廊。
走廊上是空的。
而即使距离这么远,我也知道后门上的门闩仍然是闩着的。
我不得不大声呼救,可是过了一阵子,杰夫·怀德海才由他楼上的房间里出来。
“什么事?”他问道,看见柯瑞躺在地上,“出了什么事?”
“你没听到枪响吗?”
“没有,我想必是打了个盹。”
“叫救护车,赶快!他要送医院。”
“情况很糟吗?”
我刚还有时间检查了下伤口,还好不像我原先担心的那样深。“本来可能会伤得更重,大概是这件厚夹克救了他的命。”
怀德海赶去叫救护车,费尔兹和亚当斯太太由餐厅里走了出来。“你们两个刚才在哪里?”我问道。费尔兹的嘴边有些红红的,可能是口红印。
“我在厨房里喝咖啡,”费尔兹说,“亚当斯太太刚过来找我,问我有没有听到枪声。”
“又是你的那位强盗朋友,和昨天一样地在走廊里消失了。”
“我的天啦!”亚当斯太太一副快要昏倒的样子,“是个鬼吗?”
“我们去看一下那扇门,”我对费尔兹说。
我们走到走廊那头去加以检查,那根粗重的门闩仍在原位,从里面把门闩住,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闩住了门的情况下出入这扇门。
班尼·费尔兹用左手压在套孔的支架上,用右手将门闩拉开。“还像以前一样紧,”他说。然后他把门推开,我们看看外面,一切都和前一天一样,碎石地的停车场上空荡荡的,没留下什么印子,远处的树林也毫无动静。
我转过身,由原路走过那条走廊,壁纸仍然褪了色,有水渍,可是全都贴得牢牢的。就连原先封死后糊上壁纸的那两扇门,也没有撕开、裂缝或加装了铰链的情形。这回我由厨房找来一支扫把,用来顶天花板,但是没有找到开口。
我回去照顾我的病人,亚当斯太太和怀德海也守在旁边,很快地我就听见救护车的钟声越响越近。
这的确是个谜团——也是我从没碰到过的一件不可能的罪案。
我在对付的是一个大胆回到犯罪现场来的嗜杀强盗吗?还是说我成了细心策划一直要取尤士塔斯·柯瑞性命的诡局一部分呢?
医院里的人告诉我说尤士塔斯·柯瑞没有生命危险,这是我这一天听到的最好消息。他们找到子弹,取了出来,柯瑞就没了危险。
我回到诊所的时候,蓝思警长正在等着要和我谈谈。“你真的见到了那个蒙面强盗吗,医生?”
我点了点头。“我们进门的时候,他躲在柜台后面,显然是在撬保险箱。他开了一枪,从我身边擦过,打中了柯瑞。然后他还是从那条走廊逃走,消失无踪。”
“他外表就像费尔兹说的一样?”
“一模一样。”我形容了一番。
“他为啥会蠢得还来第二回?因为第一回没把钱拿走吗?”
“可能。要不然他就是等在保险箱旁边,只是为了开枪打柯瑞。”
“你说子弹差点先打中你。”
“不错。如果他瞄准的是柯瑞,那他的枪法太烂了。”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医生?”
我考虑了一下。“他今天还是没拿到钱。也许他明天还会再来一趟。”
“你相信吗?”
“不信,”我承认道。
“一直到今天早上,我还准备把费尔兹给抓起来,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想会是个鬼吗,医生?”
“和去年夏天在音乐台上的那个‘鬼’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又只是在玩花样?可到底是怎么弄的呢?怎么就在走廊里消失了呢?我简直就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做得到。”
“我倒想到有两个办法。”我对他说。“这正是我的问题所在,这两种办法都只能做一次,不能做两次。”
“两个办法!”
“哎,警长,我想做个实验,我要你把那两个送肉来的送货员找来,让他们今晚到渡船屋去,这事你能做得到吗?”
“你是说汤米·贝和乔治·克拉夫特?没问题,我能找得到他们来。”
“好。我八点钟和你们在那里见面,说不定我们就能抓到那个幽灵了。”
在某些方面说来,要解开一个可以有两种方法解决的谜案,可比解开没有答案的谜团要困难多了。我那一整个下午都在考虑那两种可能的解释,最后上车开往那小旅舍时,我终于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怎么证明。
我在八点还差几分的时候来到了渡船屋。班尼·费尔兹正在前门廊里扫地,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我问他有什么烦恼,他回答道:“律师来过了,他说史托克的继承人可能会把小旅舍卖掉,我就会失业了。”
“要是蓝思警长把你抓起来了的话,你早就失业了,”我指出道。
“可是他现在怎么能抓我呢?”
“你且祈祷他不会抓吧。杰夫·怀德海还在楼上吗?”
“我想是吧,还在。”
我走上楼去。在楼梯顶上敲了下他的房门,觉得我好像看到亚当斯太太在对面她的房间里偷看我。怀德海立即应门,请我进去。“案子有没有破,医生?”他问道,“我可以回家了吗?”
“我想今晚会有所突破。你从一开始就可以自由来去呀。”
“我怕尤士塔斯在到处——”
“胡说八道,”我嗤之以鼻地说,“你这辈子从来也没怕过尤士塔斯·柯瑞。我知道你在这里的真正原因,所以你可以不必再骗我了。我完全知道——”
我的话被楼下用力关上前门的声音打断,接着是蓝思警长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们下楼去吧,”我对怀德海说,“我们想把事情全部解决掉。”
“我不想去,”他喃喃地说。
“要我把他们全叫上来吗?”
“不要……”
“那就来吧。”
我走到走廊对面去找亚当斯太太出来,然后我带头下了楼梯,去找等在那里的警长和两个送货员。
“你把我们抓到这里来干什么?”汤米·贝正在抱怨,“我们根本不知道开枪的事。”
我看了看站在柜台后面的班尼·费尔兹,再看看板着脸挺立在楼梯脚下的亚当斯太太。我甚至看了看那条长走廊,确定我能看到底端那扇闩上的门,这回那个蒙面强盗跑不掉了。
“让我跟你们说个故事,”我开始说道。“这故事说的是威廉·史托克怎么会在昨天早上被一个由闩上的门逃出去的蒙面强盗枪杀。”
“你去说你的,”乔治·克拉夫特说,“我得回去工作了。”
“呃,史托克当时在楼上,正准备下楼来,却看到送肉的篷车开过来停在门口,只不过没看到贝和克拉夫特,只看见一个蒙面男人,穿着有穗子的皮夹克,带了支西部左轮手枪。”
“什么?”汤米·贝张口结舌地说,“这是在搞什么鬼?”
“其中一个——是谁并不重要——带着枪先进来,制住了班尼。另外一个搬了肉走到前门口,一面自己跟自己说话,让班尼觉得他听到两个人对话。然后史托克现身,遭到枪杀,凶手从走廊上逃走,打开门闩,出了后门。搬肉的那个进来,帮着班尼照顾那垂死的人,然后借机溜到走廊里,从里面重新把门闩好。同时,凶手脱掉了他的伪装,重新以送货员的身份出现,在一片混乱之中,班尼始终不知道两个送货的并没有同时在场。”
“对了,”班尼·费尔兹说,“现在我回想起来,真有可能就是这样。”
“这真是胡说八道!”乔治·克拉夫特叫了起来,“就算这是真的,我们何必那么麻烦又把门给闩起来?”
“为了把杀人的事嫁祸给班尼·费尔兹,”我说,“为了让他说的故事看来根本不可能。”
“这种说法有证据吗?”蓝思警长很平静地问道,右手放在枪柄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警长,我没有证据——因为这些全不是真的。我只是说事情可以是这样子。”
“其实并不是?”他看起来很生气。
“今天早上发生的枪击,克拉夫特和贝都根本不在现场。而且我在有人能赶过去给门闩动手脚之前,就已经查过那扇闩着的后门了。我刚刚所描述的手法今天不可能用上,所以昨天也没有用。我们没法相信两个不同的强盗使用完全一式一样的犯罪手法。不会的,昨天和今天是同一个人——而因为贝和克拉夫特今天不可能做这种事,也就证明昨天的命案里他们是清白的。”
“听到这话我可真高兴!”汤米·贝说。
蓝思警长并不满意。“那要我把他们拉到这里来到底为什么鬼事呢?”
“这样我才能先排除掉错误的答案,再提出正确的解答。”
“他妈的!再没有别的方法了,医生。”
“不对,就有。”
“要是那扇门真的是从里头闩住,又没有其他的路走出走廊——”
“的确没有其他的路,两边的墙、地板和天花板,我都亲自检查过了。”
“凶手进了走廊,他没有穿过那道闩着的门,又没有别的路出去,那他到底怎么了?”
我四下环顾了其他的人一圈,开始说话:“今早的第二次枪击事件让我走岔了路。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以为恐怕尤士塔斯·柯瑞一直是谋杀的目标,而我被唬得为这个目的把他带到了这里。”我狠狠地瞪着杰夫·怀德海。“杰夫很可能是那个蒙面又装了假胡子的强盗。他会在这里的原因听来总有点假假的。昨天早上乱成一团,他却一直躲在房间里,最后还是我硬闯进去。为什么呢?绝不是因为他怕尤士塔斯·柯瑞,这理由太假了。”
“你认为怀德海杀了史托克,是为把柯瑞骗到这里来吗?”蓝思警长问道。
“我倒是这样想过——后来我回想起那张床。就是那张床让我知道怀德海做的是什么坏事,也告诉我他是清白的。”
杰夫·怀德海走上前来,开始表示抗议,可是我举起手来制止他。“不用说,不用说,我知道你没有杀任何人。杰夫,你不是那个蒙面强盗。”
“那他妈的到底是谁?”蓝思警长追问道,“你把在场的人全都排除了!”
我斜眼看了看亚当斯太太。“凶手始终没说话,也可能是个女人。”
“亚当斯太太?”
“不是。我正好知道她是清白的。”
“那是谁?是怎么做的?”
“我实在不愿意承认这件事,警长,可是你一直是对的,根本就没有什么蒙面强盗。是班尼·费尔兹谋杀了他老板之后编出来的故事。”
班尼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叫声,他转身就跑,再一次冲进那条长走廊里。
可是这回蓝思警长把枪拨了出来。“站住,否则我就开枪了,班尼!”他大叫道。
费尔兹继续往前跑,差不多快到那扇闩着的门前时,警长开了枪。
这回班尼·费尔兹没有消失无踪。
“你说不定会打死他呢,警长。”
“我只瞄准他的腿。”
亚当斯太太歇斯底里地把脸贴靠在怀德海的肩膀上,克拉夫特和贝呆站在那里,我请他们之中的一个去叫救护车。
“我应该昨天早上就把他抓起来的,”警长说,“他就是一副有罪的样子。”
“我想也是,”我不得不同意,“我猜史托克逮到他在偷钱,否则就是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反正,班尼抽出支左轮手枪来射杀了他的老板。我想这些事先都没有预谋,听到才隔一下子贝和克拉夫特就到了大门口,想必把他吓坏了。
“他想办法把手枪藏在柜台下面,想到什么就编出个故事来——什么蒙面的强盗想来抢钱杀了史托克。他的故事本来也有可能,可是你注意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还是从里面闩住的。这下班尼·费尔兹的麻烦大了。”
“好吧,第一天的这些情形我明白了,”蓝思警长着急地说,“可是今天早上拿枪伤人是怎么回事?你还看到了那个蒙面的强盗!你看到他就消失在这条走廊里!”
“哎,要是你是班尼的话,你会怎么办呢?他目前是没事,可是很可能再过一两天就会给抓起来。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再让那个蒙面强盗出现一次——让大家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柯瑞和我只是不幸来得不是时候,受害者很可能是再来送货的贝和克拉夫特。他并没有意思要杀尤士塔斯——事实上,不杀死要好得多,因为这样就让他有两个证人来证实真有那个强盗。”
“可他的确消失在走廊里呀!你跟我这样说的,医生。”
“的确是这样。可是就连这个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当初他想到蒙面强盗的时候,形容那个人穿的都是他自己的衣服——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他藏在什么地方,还有那支枪也在一起——其他的描述和他也很合。班尼真是矮的了,可是他说那强盗只比他高一点点。牛仔靴能让他身高增加一两吋,他就是这样等在那里,装扮好躲在柜台后面。”
“万一其他的职员——比方说亚当斯太太吧——先看到了他的话,会怎么样呢?”
“我相信他不管看到什么人都会开枪——他不在乎他的证人从哪里来,只要有人证实他的故事。”我带着警长回到走廊那头那扇闩着的门前。“他用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在门闩上玩花样。你记得我昨天检查过门闩,所有的螺丝钉都很紧。可是你看——现在你可以看到把门闩孔钉在门框上的两个螺丝钉周围都有牙签头插着。
“昨天晚上他把这两个螺丝钉拆下来,把洞挖大了一点,其结果是那扇门看起来是闩着的,可是一转门把再一拉,这两个螺丝钉就会由门框里脱出,而门就开了。
“等贾尔兹到了门外,他只要把门关上就行了。松了的螺丝又插回洞里,而门看起来好像仍然是闩着的,过后,他再用牙签的头插进洞里来压紧螺丝钉。”
蓝思警长搔了搔头。“你怎么知道的?”
“两件事。今天早上枪击事件之后,我看到费尔兹,他的嘴巴四周有点红红的。那是他卸下化装时把假胡须扯得太快的结果。然后,他和我到走廊里去检查那扇门的时候,他用左手压着门闩套孔的架子,防备在他抽动门闩的时候螺丝钉会掉下来。”
“妈的!你说不定会看到强盗从后门出去!或是跟着跑过去马上试试那扇门。或者那两个螺丝钉可能没插回洞里,却掉在地板上!”
“没错,这些事都可能发生,警长——可是没有一样对他的计划有致命的影响。他只要说那两个螺丝钉想必一直是松的,说那强盗昨天就是这样逃出去的。我们明知道他在说谎,可是没办法证明。结果他的花招果然有效,他当然就还是继续搞他看来像不可能的那套啦。”
“本来是很简单的杀人事件。他可真弄得好复杂!”
“他捏造出一个谎话来掩饰罪行,结果没想到变成了不可能的情况,只好再想个办法来证明一下,让大家相信他。”
“杰夫·怀德海和那张床的事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杰夫和亚当斯太太仍然站在一起,我放低了声音。“昨天早上我发现他躲在房间里时,他的床是铺好的,还罩上了床罩,他既然一直没出过房门,门上又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而住小旅舍的人不会自己铺床——尤其是旅舍里还有女仆在当班,我想床是亚当斯太太铺的,因为她跟他一起睡了那张床。这才是他之所以会在这里的真正原因,铺好的床让我知道他们犯了罪——不过不是杀人罪。”
蓝思警长只能搔了搔头说:“真他妈的!”
“哎,”山姆·霍桑医生总结道,“他们发现班尼扮强盗的服装道具和那把枪都藏在厨房那只大炉子后面。查过账之后也发现他多年来一直在偷些小旅舍的钱。所以这个案子就整个解决了。
“再来——呃——一点喝的吗?下回我要跟你讲十一月大选的事——那次选举时,有个人独自在投票间里时被杀了。哎,那才真是件不可能的犯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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