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不同了,银行抢劫也和过去不一样了。”年迈的山姆医生说话间喝光了杯中的白兰地,“如今的劫匪把字条递给柜台出纳,后者则取出一沓钞票交给对方。劫匪大摇大摆地走出银行,被自动摄像机拍下了长相,到了当天晚上,他的尊容就上了地方新闻。大部分的案件里,甚至没有人见到枪。想当年,我还在北山镇执业当医生的时候,和现在完全是两码事。当时赶上大萧条,正是约翰·迪林格、美少年弗洛伊德和娃娃脸尼尔森横行天下的时代,更别说波尼和克莱德了。那些人从来不用递小字条,霰弹枪和托米枪就是他们说话的家伙。”
故事发生在一九三五年的春天,距离四月二十一日的复活节还有好几周。自从我的护士爱玻要和一个缅因州的度假村老板结婚,我的诊所就一直缺个帮手,复活节那天,我给爱玻挂了个长途电话,向她讲述了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她的临时替代者也因此离开了诊所。也许我私底下希望她能回来帮一到两周的忙,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的婚礼将在复活节之后的周六举行,只剩下不到三周的时间,目前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你遇到的麻烦可真令我担心,山姆,”她在电话另一头安慰我,“我希望自己能为你做些什么,但是婚礼的各种事情把我们弄得头晕眼花的。你会来参加的,对吧?”
“那当然,”我信誓旦旦地说,“我准到。”
“希望你在那之前找到新的护士。”
办公室少了助手,我自己就得为不少日常的琐事分神。其中之一就是诊所的财务。那个周一的信件里寄来不少支票,可把我乐坏了,看来上周寄出去的账单都有了回应。我打算立即把这些钱存进银行,这样我就有足够的钱支付诊所开销和公寓的房租了。要是找到新的护士,预算里还得增加她的薪水。
我的办公场所位于圣徒纪念医院的翼楼,离镇上不远。爱玻在的时候,我喜欢轻快地步行到银行。但现在不同了,如果我不在办公室,就没人接电话了。所以我开着红色的梅塞德斯——我唯一的奢侈品——去了北山镇。
我将车停在农商银行对面的马路上。
“你好啊,医生。车子开起来感觉如何?”
我刚下车,就听到一个熟悉的沙哑嗓音,不用看就知道是蓝思警长。我转过身和他打招呼。他最近长胖了点,这大概得归功于他妻子的厨艺。他走到我跟前,我拍了拍他的腰。
“你得减肥了,警长。肥胖对心脏不好。”
“我知道,医生。你找到新护士了吗?”
我摇摇头:“我昨天在波士顿、哈特福德和普罗维登斯的报纸上登了广告,但有药理经验的人才大概不会愿意搬到北山镇这种小地方吧。”
“你正打算去哪儿呢?”
“我有一些支票要存到——”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一辆高速行驶的黑色跑车从我们身后呼啸而来,那辆车违章切入马路的逆行车道,在银行门口停下。两个男人从银行里飞奔而出。他们打扮得和银行工作人员差不多,黑色制服,软呢帽。但是脸部被白手帕遮得严严实实。带头大哥扛着一把枪身特别短的霰弹枪——另一个男人则拿着手枪和装钱的麻袋。
“狗娘养的。”蓝思警长咒骂道,掏出了他的枪。
跑车司机从驾驶座挪到旁边的座位,将方向盘让给后上车的男人,我瞥见一抹金色的长发。拿着钱袋的男人看到我们和警长手中的枪,遂朝我们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虽然有些距离,却导致警长失去了准心。他的子弹打飞了,跑车趁机从路边一溜烟地逃了。
“跟上他们,医生!这是抢劫!”他大叫。
我来不及多想,紧紧地追了上去,神勇的蓝思警长脚踩在车门的踏板上,身体挂在车外。“我只能看到一部分的车牌——8M5。剩下的全是泥浆!”他咆哮道。跑车突然左转,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我及时追了上去,正赶上它在下一个街角再次左转。“靠近一点,山姆,我要让他们尝尝我的子弹!”我开到街角正打算转弯,一辆福特旅行车突然面对面出现在眼前。我猛踩刹车,只差几英寸就是一场两车相撞的惨剧。“他妈的!”蓝思警长跳下车,开始狂奔,手里的枪举得老高。
福特旅行车的司机是个年轻女人,看到警长的样子,她放声尖叫,显然以为那把枪是冲着她去的。我赶紧上前安慰。
“警长正在追捕银行劫匪。他们刚刚从你身边经过。”我指着他们逃跑的方向说。
“什么!”她不可思议地捂住嘴巴,“我一路开过来,没遇到别的车啊!”
蓝思警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让他们给跑了,医生。他们一定又转弯了,下个街区的马路上拦不到车,没法继续追了。上车,我们最好回银行看看。”
“让你受惊了,不好意思。”我安慰那个年轻的女人。
“你有没有看到那辆跑车上的乘客?”警长问她。
“只是瞟了一眼。我——”
“你最好跟我们走。我需要你的目击证词。”
“去哪儿?”
“银行,”我解释道,“过了前面的转角就是。”
主街上有一些胆大的行人目击了刚才的一幕,纷纷靠近事发地,想一瞧究竟,但没有人敢走进银行。
“里头安静得吓人。”塞斯·辛普金斯凑过来说道。他是马路对面的裁缝店老板。“你说银行里的人是不是都死了?”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蓝思警长推开门,手中仍然握着枪。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银行经理布鲁斯特·卡特莱特的尸体,他四肢摊开躺在一大摊血水里。看来是真的,我想起了刚才的担忧——所有人都死了。
可事实上卡特莱特是唯一的遇难者。我们在里屋找到了其他四名银行职员,他们被戴上手铐,锁在房间里。
警长的钥匙打不开那些手铐,于是他去找一把切割金属的利锯,留下我为他们检查伤势。“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格林里夫。他是这里的助理经理。
“太可怕了。他们闯进来的时候,脸上蒙着手帕,手上的枪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我马上联想到迪林格和那些在报纸上读到的银行抢劫案。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北山镇。”
“卡特菜特是怎么死的?”
“拿霰弹枪的那个家伙先进门——银行的前门——他大声嚷嚷着:‘这是真正的抢劫。’出纳们当时都在柜台的窗玻璃后面,准备接待中午的客人。卡特莱特先生从他的办公桌边起身,悄悄地来到那个家伙背后,这时第二个歹徒走进大门,开枪杀了他。这样一来。再也没有人敢反抗了。我们都觉得自己死定了。”
“他们抢了多少钱?”
“我不清楚。我们被戴上手铐,锁在后面的房间,这之后他们才开始抢钱。他们还警告我们保持安静,不然我们的下场就和经理一样。”
银行的三个出纳我都认识——马格尼森、琼斯,还有瑞德——到银行办事,一来二去,和他们就熟了。过去,银行出纳是没有女性的,但对于刚刚毕业的年轻男孩来说,虽然收入有限,倒也不失为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照你们看,那两个歹徒里有没有银行的常客?”我问他们。
马格尼森摇摇头。他今年二十出头,是个卷发男孩。“他们用手帕蒙着脸,很难看清楚长相。不过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耳熟。”
蓝思警长拿着一把金属锯和一串钥匙回来了。试到第三次的时候,终于打开了众人的手铐。他们揉搓着手腕,露出感激的表情。“可怜的卡特莱特先生,”格林里夫喃喃地说道,“他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的。”
这时,银行枪击案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卡特莱特家里,他的妻子莉迪娅匆匆赶来,脸上挂满泪痕。去年冬天我为她治疗感冒,比起她的亡夫,我和她更熟。“莉迪娅,”我截住她,“我送你回家。”
“山姆医生,我都知道了,我非来不可。我要和我的丈夫在一起。”
“你在这里对我们一点帮助都没有,莉迪娅。”
“山姆,他是我的一切——他不能就这样死的!”
“别这样,我开车送你回家。”
我们来到路边的人行道上,还没等我打开车门,她的弟弟就跑着出现了。“莉迪娅,我刚听到消息!”汉克·福克斯是个瘦长的年轻人,大概二十五岁,他长得不好看。几年前,他也在银行工作,但他显然觉得自己是受姐姐和姐夫的关照才得到这个职位的,所以后来去了北山镇第一家汽车经销店工作,那老板把店面设在距离波士顿街上的镇广场几个街区远的地方。
“汉克,他死了。”
福克斯用探询的眼神看着我,我点点头。“银行劫匪开枪打死了他,”我说道,“很快,他没有多少痛苦。”
“上帝啊!”他将姐姐轻轻抱在怀里,温柔地把她领走了。
“这里还需要我的帮助吗?”我身后有人开口,回头一看,原来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开福特旅行车的年轻女人。
“对不起,”我向她道歉,“我猜警长和我都把你忘了。银行经理被歹徒杀害了。”
“太可怕了。”她说。
直到这时,我才有机会好好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我估计她快要三十岁了,留着短发,许多城市女孩都爱这种发型,发色金褐交杂。“事情一下子来得太多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我说。
“玛丽·贝斯特。经过北山镇的时候,我正在开车去春野市的路上。那边有个工作机会。”
“医生!”蓝思警长站在银行门口冲我喊道,“你能进来一下吗?”
“别走远,”我告诉玛丽·贝斯特,“你对凶手外貌的描述可能对破案有重大的参考价值。”
“但是我真的没看到——”
警长领着我来到尸体旁边。“你能作个简单的死亡报告吗?然后我们就可以把尸体弄走了。”
“没问题,”我瞥了一眼正打算作记录的一名副官,开口道,“死者是布鲁斯特·卡特莱特,北山镇农商银行的经理。他被宣告一”我瞅了一眼手表,“于下午十二点零八分死亡。死因是胸口上靠近心脏的一处枪伤。从贯穿身体的伤口来看,这颗子弹射入心脏或靠近心脏的部位,再从后背射出。死者是当场死亡的。”
蓝思警长对我点点头,眼睛有点湿润,他有时候容易动感情。他示意两名急救人员可以开始工作了。他们走进银行,将尸体抬走。我提醒他,外面还有个女人在等着。“你要向她问话吗?”我说。
“嗯,我要知道她的姓名和住址。抢劫银行属于联邦犯罪。我们要在天黑以前把联邦调查局的人叫来。他们也会想和她谈谈的。我已经通知州警设置路障了。”
“司机也许是个女人。我瞄到她有金色的长发。”
“我也看到了。”玛丽附和道,我这才发现她跟着我进了银行。
“但是我没看到他们的脸,那辆车开得太快了。”她又说道。
“你应该等在外面,小姐。”蓝思警长建议。他试图挡住她的视线,在他身后,尸体正被抬上担架。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我是个护士。”
“你是护士?”我脸上的表情出卖了我心里的惊讶,“我一直在登广告找一个护士,我的办公室缺个帮手。”
她对我莞尔一笑:“我在春野市找到工作了。”
“小妇——我该怎么称呼您——在那边的地址?”警长问。
“贝斯特。我还没有找住的地方,但是你可以通过春野市综合医院找到我。”
她转向我说:“我猜您是一位医生。刚才是您宣布了受害人的死亡。”
“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山姆·霍桑医生,这个镇上有我的私人诊所,已经十三年了。”
“那你开始给人治病的时候一定还是个小孩。”
“差不多。”我笑了,欣然接受她的恭维之辞。
电话响了,助理经理格林里夫拿起听筒。“警长,找您的,是州警的人。”他把听筒递过来。
“我是蓝思警长,”警长说道,然后他的声音变了,“你说什么?他妈的,他们肯定是藏在什么地方了!”
“找不到那些劫匪?”他挂了电话后我问道。
“影儿都没有。四个方向的马路在接到我的电话后几分钟内全部封锁了,但是没有发现符合描述的车辆。”
“这说明他们还在镇上。还有很多小路和农家的谷仓可供他们躲藏的。”
“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成了瓮中之鳖,”蓝思警长胸有成竹地笑道,“抓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负责我们这块区域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名叫克林特·沃林。他和我年纪差不多大,高高瘦瘦的,身上的西装和头顶的灰色软帽使他和北山镇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下午三点左右,他到达镇上后,径直来到银行。蓝思警长对现场的调查工作正好告一段落,而我因为医院里还有一个病人,所以先行离开,但我及时赶了回来,和他打了照面。
“现在是什么状况?”握手致意后,他问道,“银行抢劫和谋杀?”
他盯着地面上的那摊血迹,“你们肯定已经发出警报了吧?”
“州警几乎立即就完成了道路封锁,不过目前还没有发现可疑车辆。他们不是已经逃离就是还在镇上。”
“凶手有没有遗留任何证物?”沃林一边问,一边掏出一个烟斗,并且开始往里面塞烟草。
“只有柜台上的那些手铐。”
沃林端详着它们,嘴巴里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这是警用手铐,不过几乎哪儿都能买到。”
“我拿的那串钥匙中有一把可以打开它们。”警长告诉他。
“我们到里间看看。”沃林在蓝思警长的带领下朝储藏室走去,我紧跟其后。后门是金属制的,上下沿都闩住了。他问警长这扇门通向什么地方。
“枫树街,银行后面的马路。”
“那他们可以从这里逃走啊。”
“不行啊。出纳们都被手铐铐在一起了,还有一个被铐在这张桌子的桌腿上。歹徒们是从前门离开的——他们有辆车在外面接应。他们开车逃跑的时候,刚好被我和医生看到。”
沃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问道:“他们抢了多少钱?”
“出纳的头儿说是四万美元。”
“赚大了,才这么几分钟,”他做了一些笔记,“明天早上会有我的另外一名同事加入调查。我们一般是团队合作。我想询问银行职员和所有目击证人。”
“你可以先从我们问起,”我建议道,“警长和我看到他们逃离。”我把当时的情景复述了一遍。
“那个开福特旅行车的女人在哪里?”
“她在马路对面的午餐吧等着呢,”警长告诉他,“银行职员们也在那儿。医生,能麻烦你去叫他们过来吗?”
他们围坐在一张桌子旁,和裁缝店老板辛普金斯谈论抢劫杀人案。只要一有热闹可凑,老塞斯就把生意丢到一旁了。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的店门口肯定挂着“外出午餐”的告示牌。“联邦调查局的人来了,”我告诉众人,“他想和你们所有人谈谈。”
我们一行人穿过马路,塞斯紧紧地跟在后头。警长向克林特介绍完玛丽·贝斯特和一千职员后,辛普金斯插话道:“发生抢劫后,我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我从我的裁缝店里看到了所有事。蓝思警长和霍桑医生去追击歹徒后,我过了马路,来到银行门口。不过我不敢进去,我觉得他们说不定都被干掉了。”
沃林没理会他,转过头问蓝思警长:“劫匪一共开了多少枪?”
“卡特莱特先生只中了一枪就死了,”格林里夫插嘴,“这是他们在银行里开的唯一一枪。不过我们被锁在后面的时候,听到马路上又传来枪声。”
“是那个拿手枪的家伙,他首先向我开火,然后我开枪还击,”蓝思警长解释道,“我们都没有打中对方。我还没来得及追上他们补几枪,就被这个姑娘挡下了。”
沃林将烟斗放在烟灰缸里,再次移动视线。
“贝斯特小姐?”
“我在春野市找了一份护士的工作,当时我正在开车去那边的路上。我之所以绕道而行,是因为我想看看乡村的风光。总之我开到了那条小路上——就是枫树街——快要接近路口的时候,就看到那辆黑色跑车风一样地从拐角冒出来,前排座位上有三个人。它一开始是沿着我这一侧的马路冲过来的,然后猛地变了方向。”
“你有没有看到车上的人的长相?”
“抱歉!我甚至不记得他们有没有蒙面,没准蒙面了。其中一个家伙有一头长长的金发,大概是个女人。”
“是司机吗?”
“不是司机,是坐在他右手边的乘客。”
“没错,”我说,“他——要么是她——从方向盘后面挪开了,好让另外两个人上车。拿手枪的劫匪最后一个上车,司机是他。”
沃林不耐烦地点点头:“现在我想清楚地知道银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谁能扮演一下死者,告诉我他当时站的位置?再来两个人扮演劫匪。”
助理经理格林里夫站了出来,“我看到了整个过程。瑞德,你扮演第一个歹徒,从前门走进来,假装手上握着霰弹枪。”
尽管有点尴尬,年轻的出纳还是依言行事。出纳主管马格尼森扮演了银行经理的角色。他从办公室出来,走到第一个劫匪背后,准备抓住他。然后格林里夫扮演的二号劫匪走进大门,对着经理的后背扣动了假想中的扳机。
沃林又让众人重演了一遍被戴上手铐、关押在里屋的过程。“这段时间里就没有一个客人上门吗?”他问道。
“我们的高峰时段是中午,”出纳主管解释道,“当时距离十二点差十分钟,但是霰弹枪一直守在门口。”
“这个时间没错,”我确认道,“我们回到银行并由我宣布卡特菜特死亡的时间是十二点零八分。那之前我们在银行待了好几分钟。所以发生抢劫的事件应该是在十二点之前的十到十五分钟。”
“那些被抢走的钱是放在哪里的?”沃林问助理经理。
“装现金的抽屉都没锁,小型保险柜的抽屉也是开着的。如果他们只洗劫了这部分,那就是四万美元。当然,我们还会进一步检查,看是否有其他损失。”
“听上去和中西部的银行抢劫团伙差不多,你觉得呢?”蓝思警长问沃林。
“他们都死得差不多了,”克林特·沃林指出,“单单去年一年,波尼和克莱德被路易斯安那的地方武装治安队击毙,联邦调查局则在芝加哥的一家剧院门口射杀了迪林格。”
“有人说死的根本不是迪林格。”塞斯·辛普金斯插嘴。
沃林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继续说道:“去年秋天,我们抓到了美少年弗洛伊德和娃娃脸尼尔森。我们认为银行劫匪的逍遥年代已经过去了。”
“总是有人试图模仿他们。”我说。
沃林点点头,“看起来他们知道银行在中午前没有顾客。格林里夫先生,最近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陌生人在银行周围晃悠?”
“没有。”
“昨天有个男的来换一张五十美元的钞票,”瑞德主动开口,“我记得以前没见过那个人。”
“他和今天的劫匪长得像吗?”
年轻的出纳紧张地望着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我觉得有可能。”
“你们还需要我的协助吗?”玛丽·贝斯特问道,“我真得走了,春野市那边还在等我。”
沃林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说:“我想请你再多留几分钟,小姐。”
“为什么?”
“你有可能是关键证人。”
“但是我什么都没看到呀!”
我觉得她快要发火了。于是我建议:“我们到外面走走。”
来到银行外面,她说:“那人怀疑我,对吧?”
“有什么好怀疑的?”
“他怀疑我是他们的同伙。他一定认为我故意守在路口挡住追捕的车辆。你和警长就是这样跟丢他们的!”
“哦,原来如此。”我还没想到这种可能,不过克林特·沃林的想法我也猜不到。
一辆时髦的黄色折篷轿车停在银行门口,我认出了方向盘后面的男人——汉克·福克斯,他是莉迪娅·卡特莱特的弟弟。“莉迪娅还好吧?”我问道。他紧盯着银行,发动机没有熄火。
“不怎么样,”他说,“我现在要去布鲁斯特家安排葬礼的事。她有家人陪着。”
我想起旁边还站着个人,于是连忙介绍:“这是玛丽·贝斯特,她是案件的目击证人之一。汉克的姐姐是死者的妻子。”
“这事儿太可怕了。”她说。
“你姐夫去世前有没有提到过银行周围的可疑陌生人?”我问汉克。
“没听说过。私底下跟您说,医生,我觉得这案子未必是陌生人干的。”
“你什么意思?”
汉克·福克斯开口的时候,脸上挂起一副无所不知的表情,我向来很不喜欢这样的人。“您也知道银行家是怎么跟人结仇的。我记得那个裁缝——辛普金斯——总爱在银行附近晃悠。他在枫树街的街角有一问小屋和一个车库,上个月银行将这些财产的赎取权收回了,因为他没钱还贷款。现在那栋房子空着,辛普金斯不得不和他的女儿住在一起。他一有机会就在背地里咒骂布鲁斯特。”
他的想法十分异想天开,令我发笑。“如果你觉得塞斯·辛普金斯和劫匪是一伙儿的,那我觉得你要检查一下你的脑袋了。他是个裁缝,不是强盗。”
“大萧条逼良为娼啊,医生。现在的人为了吃一顿好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看上去倒还活得挺滋润的,”我拍着他那辆黄色折篷轿车的防撞杆问道,“又买新车了?”
我的问题好像让他有点不自在。“这花光了我所有积蓄,”他嘟囔道,“开着这种车在镇上可以吸引眼球,对我的业务宣传很有帮助。”
他倒着车准备离开,“医生,你方便的时候可以去看看我姐姐。我想她需要一些镇静剂,这样她才能睡个好觉。”
“我会抽时间的。”我宽慰他。
我们目送他远去,然后回到银行里。蓝思警长刚打完一个电话,仍然是和州警确认劫匪的状况。“还是没发现那辆黑色跑车,”他告诉我们,“他们的人正在路上,他会把具体的报告带给我们。”
穆伦警佐是个红脸的年轻小伙子,我和他算点头之交。因为联邦调查局在场的缘故,他看上去颇为紧张。“我们已经搜查了镇上所有的道路,”他告诉警长,“完全没有那车的踪迹。”
“也没有车经过你们的路障?”
“没有符合描述的车辆。最近似的目标是一辆红色跑车,上面都是学生。”
“有没有类似大型卡车的车辆——比如房车?”我问道。
警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觉得他们有可能把跑车停在卡车里?”
“完全有可能。”
穆伦略带得意地笑了,“我们早在实施禁酒令的时期就知道那种伎俩了,所有经过路障的卡车内部都经过仔细检查。”
沃林丝毫不为所动,“还是有很多可以藏下一辆轿车的地方。况且在你们的路障设置完毕以前,他们说不定已经逃走了。”
“我认为那不太可能,长官。”穆伦回应道。
格林里夫和出纳们经过长达四小时的问话已经疲惫不堪。“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吗?”他问道。
沃林点头应允:“我想差不多了。你们对失窃金额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出纳主管察看了一番账簿:“和我们一开始的估算差不多。应该在四万两干美元左右。”
“知道了。明天早上我的同事过来以后,需要你们每个人的证词。今天就到这里吧。”
“银行明早还能开门营业吗?”格林里夫问道。
“那得问你们老板,我们没有意见。”
我们再度返回街边,我带着玛丽朝我的车走去。“等一下,霍桑医生——我还要去春野市呢,您忘了吗?”
“我觉得你最好和我去拜访一下卡特莱特太太。她现在可能需要另一个女性的温柔关怀。”
“我已经迟到好几小时了!”
“那再迟到一小时也无所谓了。”我笑着说。
她苦笑着钻到我的梅塞德斯前座。“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因为你是个好人,更是个好护士。”
“所以我应该得到春野市的好工作。”
我沿着劫匪逃跑的路线,绕过街角,开上了枫树街。除了裁缝辛普金斯的空房子外,这里大部分是面朝主街的房屋背面,至于这些房屋对面的空地,人们打算将来在这里盖一座新的校舍。我在下一个路口右转,这仍然是劫匪驾车经过的路线。现在我来到了波士顿街,没开出多远,就是汉克·福克斯工作的汽车经销店。我在一大堆车子里找他那辆黄色折篷轿车,但是没发现。大概他又回姐姐家去了。
“你们难道没有记下那辆车的车牌号吗?”玛丽问道。
“蓝思警长看到了开头几位,8M5,不过剩下的部分恰好被泥浆盖住了。但那辆车也有可能是偷来的。”
“听警长说的话,感觉您以前协助过他破案。”
“有几次。”我承认道。
我在布鲁斯特·卡特菜特家门口把车停下,这是一栋大大的白房子。依然没有汉克·福克斯的影子,不过莉迪娅·卡特莱特倒是来到门口迎接我们。她换上一袭黑衣,一串孤零零的珍珠项链垂在胸前。她的双眼因为哭过而浮肿。“谢谢您能来,山姆医生。”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给你带来一些药粉,可以帮助你安睡。”
“这真是太及时了。”她看着玛丽,像是在试图回忆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玛丽是护士,她特意过来帮我的。”我介绍说。
“警察抓到凶手了吗?”
“还没有,不过迟早会的。”我安慰她。
“只要他们不落网,我就不会安宁。他们会不会还在镇上?”
“有这种可能。”我告诉她。后来我尽可能地说些安慰的话,看得出来,玛丽的温柔安抚也很有效果。
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你还来得及去春野市吗?”我问她。
“我大概已经把那份工作弄丢了。镇上有没有地方可以待一晚的?我先住下,然后打个电话给那边,问问还有没有机会。”
我开车送她到北山镇旅馆,这地方不比任何同类场所逊色,然后我去了蓝思警长的办公室。银行附近的马路上依然聚集着人群,他们面容严峻地低声讨论着白天的悲剧。有些人担心存在银行里的钱,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约翰·迪林格策划的案子。
警长为整件事闷闷不乐。“真晦气,那个联邦调查局的家伙简直是在侮辱我。他说小镇的银行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抢劫案就是因为小镇的执法人员太无能。这种话我怎么能忍?”
“淡定,警长。等你把案子给破了,他就该闭嘴了。”
“破案可没那么简单。”
“我想到一个地方,那辆黑色跑车没准儿藏在那里,所以它根本没有离开北山镇。”
“你在说什么啊,医生?”
“跟我来,不过我得先去旅馆接那个护士,玛丽·贝斯特。她和那辆车打过照面——也许可以帮助我们辨认出来。”
警长一脸坏笑地看着我。“你该不会是找个借口去见那姑娘吧,医生?我觉得你对她不错哦。”
“快闭嘴,你这老流氓,”我说,“不然我就让你自己去应付联邦调查局的探子。”
玛丽上车后,我告诉她:“这可能是破案的关键阶段,我觉得你会想要在场,而且也许可以帮忙指认那辆跑车。”
“您的意思是已经找到那辆车了吗?”
“不完全是,不过我认为我的猜测错不了。”
“快告诉我!”她恳求道,一对清澈的栗色眼珠盯着我和警长。
“过几分钟你就知道了。”我开车绕过镇广场,前座被我们三人挤得满满的。“在切斯特顿的一个故事里,他借布朗神甫之口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一个聪明人要藏一块岩石,他会选择哪里?答案是海滩。布朗神甫又问,如果一个聪明人要藏一片树叶,他会选择哪里?这一次的答案是森林。”
我将车开进汽车经销店的停车场,汉克·福克斯从店里走出来迎接我们。“嘿,伙计们!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山姆?蓝思警长?”
“你把一辆黑色跑车藏在哪里了,汉克?在二手车的停放区吗?”
“什么?”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汉克,驾驶那辆车逃跑的人就是你,你戴了一顶假发。你在店铺里找到这辆车,抢劫后你把车开回店,把你的同伙放走,然后将车停在车列里。没准儿你还在挡风玻璃上标注了售价。”
“你太能扯了,山姆。你认为我会干这种伤害布鲁斯特的事吗?”
“车在这里吗,医生?”警长问道。
我的视线在车列中搜寻。我记得刚才经过的时候看到过它。果然,在后排的车列中,我又发现了那辆车的踪迹。一辆和银行劫匪驾驶的同款的黑色跑车停在那里。“在那边。”我指着跑车说。
“我把钥匙拿过来,你们就知道银行劫匪开的不可能是这辆车。”福克斯死不认账。他跑进展示厅,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串贴满标签的钥匙。他试图发动引擎,但是失败了。“看到了吧?没有汽油——我们在售的汽车都没有加油,这样晚上就很难偷走了。”
“你们有的是时间把汽油放光。”我反驳他。
玛丽绕到汽车的前面。“您最好看看这里。”她对我说。
“怎么回事?”
“散热器的格栅上有一个美国汽车协会的大奖章。那辆差点和我相撞的车上没有这玩意儿。”
“看到了吧?”福克斯得意扬扬地说。
我十分尴尬,对这个案子,我心里当时就打了退堂鼓。我独自回到公寓,试图忘记整件案子,于是我埋头在最新的医学杂志里。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做早餐的时候,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发现玛丽·贝斯特站在门口。
“我得走了,”她说,“我是来这里跟您告别的。昨天和您的相处很愉快,如果不是因为谋杀案的缘故就更好了。”
“进屋坐,我正好在煮咖啡。”
我为她倒了一杯咖啡,她在桌子对面坐下。“其实我来找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觉得昨天您可能疏忽了一些线索。在离开之前,我有必要提醒您。”
“你说的线索是……”
“嗯,是这样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阵子,言之成理。
“那很好证明,”我说,“那辆车肯定还在那里。”
“确实还在,我看过了。”
“你看过了?”
“当然,没把握的话我是不会说的。”
“赶紧走!”
我们在半路载了蓝思警长,到达银行的时候正赶上克林特·沃林和他的搭档走进大门。格林里夫看到我们,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们才刚刚开门呢。”
“你们又得关门了。”我盯着三名出纳说道。
“为什么?银行的现金还够用。”
“但是员工不够了。沃林探员将以谋杀和银行抢劫的罪名逮捕你们四人。”
听了我的话,克林特·沃林嘴都合不拢了。出纳柜台后的琼斯打算抄家伙,不过他又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沃林的搭档已经拔出手枪,蓝思警长也亮出了他的武器。
“我看最好是谁来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沃林建议。
“你想承担这个光荣的任务吗?”我问玛丽。
“不了,还是您来吧,”她说,“细节都是您推理出来的。”
“昨天玛丽留意到一些被我忽视的基本线索,”我开始解释,“我给布鲁斯特·卡特莱特进行了尸体检查,发现子弹从胸膛射入,伤口靠近心脏,又从后背穿出。但是当格林里夫和其他职员模拟案发场景的时候,他们扮演的劫匪是从背后射杀卡特莱特的。可见他们就案发当时的状况撒谎了。经玛丽提醒,我立即想到了其他一些疑点。劫匪冲出银行的时候,我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是穿着像银行职员的歹徒。但其实他们就是银行职员。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先一步离开银行去取车。他戴了假发,目的是混淆目击证人的视听。他将车停在银行门口,另外两名同伙立即跳进车内。他们的袋子里根本没有钱——钱被偷走后,早就被他们藏起来了。”
“但是你们发现这几个人的时候,他们被铐在储藏室里啊,”沃林提醒我,“他们怎么办到的?”
“劫匪将车停在银行门外的逆行车道上,玛丽告诉我他们在第一个路口左转,紧接着再次左转,然后消失。也就是说,他们开上了刚好位于银行背后的枫树街。第四名银行职员,大概是这位格林里夫先生,留守在银行,然后将三人锁在储藏室里。要是有胆大的目击者立即闯入银行,他就会把自己关在门背后,和对方虚与委蛇,拖延救援的时间,以便他的同伙从后门返回。到那时,他再把门闩上,给三人戴上手铐。当然,打开后门放人进来的也是他。”
“问题是那辆跑车到底去什么地方了?”沃林好奇地问。
“玛丽提到他们在街角转弯驶入枫树街后立即改变了方向,似乎是直奔她这一侧的马路而来。除了那些主街上的建筑的屁股之外,枫树街上还有什么?答案是塞斯·辛普金斯的房子和车库,这些财产因为偿贷问题已经被银行收回。既然是空房子,意味着钥匙在银行手上。从抢劫发生到现在为止,那辆失踪的跑车就一直停在车库里。”
“你确定吗?”沃林问。
“我晚上去看过了,”玛丽告诉他,“透过窗户看到的。”
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摇摇头,“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怎么可能完成这种阴谋?”
“枫树街对面都是空地,要么就是房子的背面。尽管你会说,玛丽的车不是在那里吗,但幸运的是,她开着车从转角离开了。要是路上有别的行人车辆,我猜他们会继续开车绕圈子,然后再回来——或者先放两个出纳下车,留一个人把车开到偏远的旮旯里丢弃。那样的话,格林里夫可以宣称劫案发生时,那名出纳外出就餐了。”
“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沃林问他们。
最后是格林里夫打破了沉默。“我们挪用了一些账户里的钱,”他平静地说,“卡特莱特限我们在昨天把钱物归原主,否则就要报告警长。所以我们只好杀他灭口,伪造了这起抢劫。”
“人是你杀的,”瑞德说,“都是你的主意。”
我和玛丽并肩走向她的福特旅行车,我觉得这真是可喜可贺。“我们俩会是很好的搭档,一起救死扶伤,一起解决案件。我希望你能考虑这个提议。”
“这是我人生里唯一一次尝试破案的经历,”她钻进驾驶座,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时间不早了,我得去春野市了。”
“祝你好运,玛丽。”
我一直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车渐渐远去。直到她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又掉头开了回来。
她从车窗里探出头问道:“您说的这份工作报酬怎么样?”
“就这样,玛丽·贝斯特成了我的护士,”山姆·霍桑医生讲完了这个故事,“有了她,生活从此变得不同,下一回你们就知道了,到时候我给你们讲讲发生在圣徒纪念医院的怪异事件。”
(吴非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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