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山姆·霍桑医生一边告诉来访人,一边照常给他们的杯子里斟上少许酒。就在罗斯福总统成功连任之后,我的前任护士爱玻结婚将近两年,她的先生安德烈·马宏是缅因州一家很受欢迎的度假村——格林布什旅馆的主人,两人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满。最近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他们用我的名字山姆给他命名,还邀请我给孩子当教父。面对这等荣幸,我自然义不容辞。
于是十一月的第二个周末,我就驱车前往缅因州南部,把办公室里的事情托付给玛丽·贝斯特,把病患转交给波特医生诊治。他是我的朋友,答应替我处理所有急诊事件。到了一年的这个时候,缅因州的树木都枯萎了,我很惊讶地发现,地面上找不到一丝落雪的痕迹。那年秋天十分暖和,不过周五那天突然变得寒冷,还下起了雨,我一边向北行驶,一边等着这场雨慢慢地变成雪,不料最后却等来了太阳,我也在晚饭之前抵达了格林布什旅馆。
安德烈从前台后面跑出来和我握手,“真高兴又见到您了,山姆医生!您愿意给山姆当教父,着实让爱玻和我兴奋。”马宏来自法国人和爱尔兰人结合的家庭。他的第一任妻子死于一场车祸。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比爱玻年长,他丰富多彩的兴趣也让爱玻大开眼界。我很为他们俩感到高兴。
过了一会儿爱玻也出现了,她穿过摇摆门,从厨房走出来,“山姆,近来可好?您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你知道我可不会错过洗礼式。仪式在哪里举办?”
“离这儿不远的一座小镇上,森林圣·乔治教堂。那位牧师每周来这里吃一顿晚饭,我们现在关系很好。”她瞥了一眼餐厅,挽起我的胳膊,“来,见一见这个跟您同名的孩子的教母。”
艾维·普雷斯顿是旅馆里的一位女服务生,棕色头发,身段优雅,褐色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我不放,“原来你就是那个未婚的医生。”
“艾维!”爱玻假装很震惊。
“很高兴认识你,艾维。”我伸出手去。
“请包涵,霍桑医生。爱玻总琢磨着替我找个男朋友,所以我才拿这事跟她开玩笑。”
“叫我山姆就行,”我告诉她,“我不会觉得这个称呼不合适。”
安德烈走过来加入讨论,“姑娘们是不是在合伙欺负您,山姆?”
“我能对付。”我向他保证。
“您见过小山姆了没?”艾维问。
“我刚到。”
“他太可爱了!我们去瞅一眼他吧,爱玻。”
山姆·马宏,刚刚满月,躺在厨房边桌上的蓝色摇篮里。厨子是一个名为昂利的中年法国男人,此刻他放下了手上的餐前准备工作,轻挠着小婴儿的下巴逗他玩。我笑着说:“爱玻,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别让他父亲听见您这话。他手上有宝宝的照片可以证明,小山姆从头到脚都是马宏家的人。”
小婴儿胖墩墩的,十分可爱,生了一小束棕发。
“他晚上会不会搅得你睡不着?”
“他一点也不闹。只要睡着了,好像什么都吵不醒他。要是咱们今天有运气的话,他会一觉睡到明天的洗礼式。”
就在所有人离开厨房时,我问:“说说你自己的情况,爱玻。你会在厨房帮忙吗?”
“有时候也来厨房,但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负责客户入住和管理账本。过去这两年我们的生意真的壮大了不少,山姆。这里是很受欢迎的度假胜地,也是幽雅的就餐场所。夏天甚至有人从新罕布什尔开车过来用餐。安德烈真的经营得很成功。”
“你会不会想念给我当护士的日子?”
“会。不过在办公室替您工作和在医院当护士不太一样。我当时负责保管您的书籍,做的许多事情和我在这儿做的没什么分别。我很喜欢。当然了,现在小山姆出生了,我要花不少时间照顾他。”
随着首批用晚餐的客人的到来,艾维回去工作了。她将一对夫妇引到窗边的一张桌子,并向他们介绍菜单。“这也是我原先的工作内容之一,”爱玻说,“不过我想艾维现在要把这事接管下来了。”
“她人看上去不错。”
“我希望您不介意她刚才拿您的单身开玩笑。事实上,艾维有男朋友,一个叫乔·柯蒂斯的年轻小伙子,在这附近随便做点事。去火车站接客人,修理东西,冬天的时候铲雪。他甚至还装配了一个马拉雪犁。”
“现在还不需要那玩意儿。”
她笑了起来:“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吗?当时下了好大的雪,我就是那次认识安德烈的。”
“怎么可能忘记?”
“您的新护士怎么样?”
“玛丽不错——是我的得力助手。不过这并不妨碍我想念你。”
一个黄棕色头发的年轻人扛着一堆柴火从前门走了进来。
“我怕今天晚上天气会变冷,”他告诉爱玻,“所以把这个留在壁炉旁边。”
“谢谢你,乔。山姆医生,这位是乔·柯蒂斯。乔,来见见山姆·霍桑医生。他明天将成为小山姆的教父。”
年轻人咧嘴一笑,以示回应,“真希望我也可以去。不过我得送人去火车站。很高兴认识您,霍桑医生。”
他把柴火在壁炉边堆成一叠,然后走去和艾维说话。
“这里现在总共有多少工作人员?”我问爱玻。
“嗯,算上安德烈和我,总共是十二名全职人员,还有六名兼职人员在需要的时候会来帮忙。”
安德烈再次加入讨论:“还记得吗,山姆医生?我们有次讨论过滑雪成为美国人流行的运动。我可能见不到这一天了,但我的儿子可以。有一天,这片区域会沿着山脉的两侧、从林中开辟出小道。人们会从整个东北部跑来,在新英格兰的冬日里滑雪,就像现在欧洲人去瑞士一样。”
“你这儿绝对是一个完美的选址。”我想到一路开车上来时经过的山脉,说道。
“来,我带您去看您的房间,”爱玻说,“您今晚跟我们一起吃饭吧——一小时之后?”
“好的。”
“劳伦斯牧师也会参加。他是明天洗礼式的主持人。”
霍华德·劳伦斯白发苍苍,视力微弱。“我不是圣·劳伦斯,”第一次见面他就在厚厚的眼镜片后眨巴着眼睛向我保证,“尽管我的名字是这么拼写的。”我敢肯定,这句台词他念叨过无数遍。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
“叫我霍华德。”他握着我的手说。
我们和爱玻还有安德烈一起在窗边的桌旁坐下。天黑已经好一阵子了,但旅馆屋顶上的照明灯打亮了附近的地面。“这地方很不错,”牧师感叹道,“我很羡慕在这附近长大的孩子。”
晚餐很美味,比我记忆中两年前来这里品尝的饭菜可口得多。或许是爱玻带来的变化,也可能是换了新厨师。我已经记不得,上次来这儿时的厨师是不是昂利。
现在是淡季,餐厅里除了我们,只有十来个客人。“大萧条对我们有害无益,”安德烈说,“不过今年夏天这里生意不错,节假日入住率也很好。”
我注意到餐厅对角处的桌子旁,有一个男人孤身坐着。“那个男人是独自一人吗?”我问爱玻。
霍华德·劳伦斯朝我指的方向瞟了一眼,耸了耸肩,“我虽然戴了眼镜,但还是看不清那么远的地方。是我认识的人吗,爱玻?”
“恐怕不是。他叫弗菜德里克·温特尔。他家在波士顿开了温特尔百货商店。他不是上教堂的那种人。”
“他每年会来这里几次,”安德烈解释道,“通常都带着一个年轻女人,不过这次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不一会儿,温特尔用餐完毕,出门经过我们的餐桌时停了下来,对安德烈与爱玻微笑致意,并寒喧了几句。他一头黑发,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岁,略有些超重。“愿意跟我们一起吃甜点吗?”安德烈问。
“不了,你们继续吧。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
我可以从他迷人的笑容推断,他是那种会让女性毫无来由地缴械的男人。爱玻向他介绍了我以及明天的洗礼式,他与我紧紧地握手,并对爱玻说:“你什么时候带小孩去波士顿大采购,记得通知我。”
她笑了起来,“那可要等好几年。”
温特尔走后,安德烈说:“希望他有足够的钱付账。”
“此话怎讲?”牧师问。
“没什么——也许我不该提起。上次他的支票出了点状况,不过他后来补上了钱款。”
劳伦斯牧师叹了口气,“我可不羡慕你的职业,安德烈。至少我知道,我在捐款盘上收到的钱是真币。”
“您希望我们明天几点到?”爱玻问。
“我们约在十一点吧,”他说,“如果你们觉得合适的话。”
南面吹来的暖风唤醒了周六早晨。十点半时,安德烈把车开到旅馆后面的独立小木房附近,那里是他们全家人日常起居的地方。我和艾维·普雷斯顿在那儿等候,艾维身穿驼色大衣、头戴钟形女帽,时髦极了。爱玻挎着装有小山姆的摇篮从前门走出。
“他睡得很香,”她告诉我们,“我想我们会很顺利的。”透过包裹在小山姆身上的婴儿斗篷,我能看见他双眼紧闭。
我和安德烈一起钻进前座,女人们则带着孩子坐在后边。森林圣·乔治教堂就在主干道上,从格林布什旅馆的岔道开出去两英里左右远。安德烈的新款纳什行驶得很平稳,他也驾驭得十分轻松。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抵达教堂。“到了。”他说道,把车停在老石头建筑旁边铺满灰烬的车道上。两扇橡木门大敞着,我们走进了一间中等大小的教堂,堂内面朝圣坛摆放着二十五到三十只长凳。几支摇曳的蜡烛将教堂照得不甚清楚,但我依然可以辨认出最后那里上方伸展出去的唱诗班小阁楼,圣坛右边还竖着一架风琴。一块木板上罗列了周日赞美诗的编号。
艾维手提着摇篮,从后面溜进倒数第三排。安德烈和爱玻走向教堂前方时,我踱到她身边。劳伦斯牧师几乎同时现身,他打开一盏小照明灯,让整个圣坛都沉浸在微弱的粉金色之中。他和两人握手,并朝我们点头致意。到这时我能看见洗礼水盆了,大理石雕刻基座,凹顶盛有一些圣水,供施礼之用。牧师和正在受洗的孩子父母深入交谈着,他用低沉的语调告诉他们,把孩子抚养成优秀基督徒的重要性。
接着他又招呼了一遍艾维和我:“你们可以把孩子带过来了。”安德烈和爱玻看了眼手表。
我站起来,走出长凳区,艾维则转向侧面,把摇篮里蓝色斗篷下的婴儿小心翼翼地举起。接着她来到我身边,我们一起沿着过道向前。到了圣坛,爱玻伸手去够儿子。我注视着她的脸——看到她的奕奕神采突然间凝同成迷惑的呆望。
“怎么回事?到哪里——”
她撩起斗篷盖,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婴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卷发的秀兰·邓波儿娃娃。
“这是什么恐怖玩笑吗?”安德烈愤怒地质问艾维。
这时我注意到娃娃的衣服上别着一张小纸片。“这是什么?”我取下纸片,强压住自己的警惕意识。
是杂志上剪下来的一张小豆腐块:
准备好五万美元,其中两万五千美元为二十美元面值,一万五千美元为十美元面值,一万美元为五美元面值。我们会在四五小时内通知送钱地点。
我们搜查了教堂里的每一条长凳,接着我又急匆匆地跑出去查看有没有人逃跑。我甚至还检查了安德烈的纳什汽车,尽管婴儿实在没有道理出现在那儿。等我走回教堂,艾维·普雷斯顿已经眼泪打转了。“我早应该发现情况不对了。这个娃娃没有婴儿重。”
“不是你的错。”爱玻一边试图安慰艾维,一边也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但这不可能!”安德烈说,“只有我们四人在这里——加上劳伦斯牧师是五个。我们五个是清白的,其他进入教堂的人我们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转向我求证,我很配合地表示了认同,“这里光线昏暗,但是外面十分亮堂。看到这两扇橡木大门被打开时射进来的亮光了吗?有人进来我们肯定会发现。没有人藏在长凳之间或底下,不过我会检查下大楼的其他部分以防万一。”
劳伦斯牧师费了好大的劲阅读娃娃身上的信。“这上面的意思是说孩子被绑架了吗?”他问。
“不!”爱玻一口咬定,“肯定是什么玩笑!”她转向我说:“对吗,山姆?”
“我不知道,爱玻。让我搜一下其他角落。”
在劳伦斯牧师的带领下,我们俩一起检查了圣坛背面的小礼拜室,以及圣坛附近任何可能藏身的地方。我上了几层台阶,走上布道坛,那儿也空空如也。接着我们登上了唱诗班小阁楼,检查了一扇小边门,牧师说唱诗班在圣诞节之类的特殊场合会从这里出入。“这里大多数时间都是锁着的,”他说,“教徒都是从前门进出。”
一把普通的万能钥匙或许就能打开它,不过这不是最紧要的问题。没有人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艾维和我。而且绝不可能有人站在离我们几英尺远的地方取走了孩子、换上了娃娃。我走回去再次检查摇篮。里面没有任何机关,没有假底座,没有秘密分层。
安德烈望着我一路搜寻。看见我空手而归,他用胳膊温柔地搂住爱玻,轻声说:“我想应该报警了。”
缅因州的警车半小时之内就赶到了。警官詹金斯下士金发碧眼,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听我们叙述完事情经过,他检查了从娃娃身上取下来的杂志豆腐块信。
“注意‘小时’这个词,”他指着字条说,“用铅笔改过了。你们可以看到下边本来印刷的是‘天’。干这事的人不想等太久,所以改动了单词。这张纸是从一本报道了林德伯格绑架事件的杂志上剪下来的。绑匪在绑架林德伯格家的儿子之后留下了勒索信,这是信的前半部分。”
“他们后来发现了他的尸体!”爱玻呼喊道。她颤抖起来,快要丧失冷静的样子。
“我感觉是生手办的事儿。”詹金斯下士轻声对她说。
爱玻开始哭泣,安德烈把她抱得更加紧了。“如果他是生手,那么首要的问题是,他究竟是怎么成功地带走孩子的?”他问詹金斯。
“我不知道,”警官坦言,“不过我可以派五十个警员在夜晚之前赶到这里。我们会搜查这些丛林——”
我看了眼怀表说:“小山姆已经失踪一个多小时了。我想我们都应该回旅馆去。安德烈,如果绑匪想联系你,他会给那儿打电话。”
我们一起开车返回,缅因州的警车尾随在后边。劳伦斯牧师答应一会儿就赶来。我们抵达时,旅馆已经人影疏落,但我看见弗莱德里克·温特尔正从附近的林子朝旅馆走去。我们很快向安德烈的办公室进发,安德烈叮嘱前台不要向他汇报生意状况,并且把所有来电都立即接进来。
前一天见过的厨子昂利正在安德烈的办公室守候,“马宏先生,厨房出了点状况。”
“对不起,昂利,我现在没法处理。你尽力去解决,我争取过一会儿去找你。”
法国人看上去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表现得像个好雇员。他回道“很好,先生”,便走出了房间。
我们在办公室坐下,开始等待。“一旦绑匪与您取得任何联系,”詹金斯说,“我将有理由和联邦调查局通气。”
“为什么不现在就通气?”爱玻很想知道答案。她已经处于神经崩溃边缘,我在考虑上楼从包里取些镇静剂下来。
“这个嘛,整件事情看上去不太可能成立——”他吞吐了一会儿,继续说,“有可能是玩笑。”
“玩笑!”安德烈咆哮起来,“我们的孩子失踪了!”
我起身告辞,朝我的房间走去,半路上遇到了乔·柯蒂斯,他正背着一些从车上取下来的客人行李走进来。“霍桑医生,等一等好吗?”他把行李搁在前台,匆匆跑来,“出什么事了?我刚从火车站回来,看见所有人成群结队地走进办公室,并且面色凝重。洗礼式进行得怎么样?”
“延期了。”我简短地回答了他,亟亟上楼了。
我在房间打开了一直放在手提箱里随身携带的医务袋,取出了些药粉,以备爱玻和她丈夫的不时之需。这些药若非十万分之必需,我并不打算用上,只是接下来的几小时他们可能会面临一些十分艰难的决定。
我回到办公室,和他们一同等候消息。詹金斯下士给当地部门打了几个电话,发出了一份男婴失踪警报,还下令搜查火车站,以防有人试图带着婴儿出逃。
安德烈这边则在和银行通话,安排财务问题,以备情况变化之需。爱玻和艾维·普雷斯顿坐在大皮革沙发上,有些茫然地听着这一切。
“你还好吗?”我走过去加入她们,并问爱玻。
“我搞不明白现在的任何状况,山姆医生,”她说,“为什么安德烈在给银行打电话?我们手头没有那么多现金。”
我把安德烈的通话听得很清楚,于是告诉她:“我想他是准备把旅馆作为抵押进行贷款。”
“不要!”她冲向丈夫,“安德烈,你不能这么做——旅馆是你的一切!”
“小山姆也是我的儿子,爱玻。把他找回来是当务之急。”
艾维走过去试图安慰爱玻,安德烈也看出来,爱玻长久等不来电话铃声,精神已然过度紧张。“爱玻,”他建议道,“你不如跟山姆医生一起去厨房看看昂利早先说的问题是什么吧。无论如何,我们还有客人要招待。”
她沉默不语了一阵子。接着她直起了身子,擦干眼泪说:“您跟我一起来吗,山姆?”
“非常乐意。”
我们到了厨房,发现昂利在给助手布置任务,后者正在清理巨大的老式烧柴炉。看见爱玻,他似乎松了口气,立即开始痛陈辛酸,“我们把木柴堆在外面的墙边是备给炉子用的。”
“当然,”爱玻附声道,“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但是有位客人一直在偷窃,并且把它们带到自己汽车的敞篷座位上。”
“你确定吗?”
“确定。我昨天就注意到丢木柴了,今天早上我亲眼目睹了事情经过。我观察了他十五分钟,但我觉得不应该由我去质询他。”
“你在说谁?”
“温特尔先生。我知道他是您数年来的重要客户。”
“弗莱德里克·温特尔偷我们的木柴?难以置信!”
“请把这事转告您丈夫。他必须采取一些行动。”
爱玻点头答应,我们走出去看那堆木柴。“整堆木材加起来最多值五美元,”她说,“缅因州的木柴遍地都是!”
“不过昂利看上去是真心担忧。”
“木柴是他的管辖范围。他感觉遭到了威胁。”爱玻掉转头,穿过木柴堆,朝房子走去。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尾随其后,但我知道自己必须跟着。
“爱玻——”
“怎么了,山姆医生?”
“有些事情我得问你。对我来说很难启齿,但必须了解。小山姆死了吗?”
“什么?您在说些什么?”
“爱玻,孩子是不可能在教堂里被换成娃娃的。我从头到尾都坐在艾维身边,没有人接近过我们。唯一的解释就是,当你把摇篮拿进车子里时,娃娃和字条已经在里面了。如果小山姆不知何故意外天折了,而你想——”
“不是的!”她尖叫起来,“我的上帝啊,山姆医生!”
我想办法把她弄进房内,坐在她身边,直到她抽泣完,然后我开始试着向她解释。
“我只是想说,没有人在车上好好地看过孩子一眼。而且直到目前为止,你对绑架一事都表现得相对冷静。好像你知道他肯定会被找到一样。”
“我当然知道他肯定会被找到的!您在这儿,不是吗,山姆?如果世上有任何人可能找到他,那就是您了!”
“是的。”我凄凉地注视着窗外说。我提供的假设似乎滴水不漏,可是这一次事关爱玻。她绝不可能干出我假设的那些事。
我们坐了将近一小时,交谈不多,只起身扫了一眼婴儿室。
一看到婴儿床和那些小玩具,爱玻再次泪眼汪汪,“山姆,您应该明白,您的假设是不成立的——从逻辑上讲。您认为我的孩子意外身亡了,而我用一个娃娃取而代之,以制造绑架假象,掩盖孩子死亡的事实——也就是临时起意犯罪。可是我临时上哪里弄来的秀兰·邓波儿娃娃?这显然不是我儿子会收到的礼物。”
我渐渐开始同意她的逻辑,就在这时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婴儿室的房门被打开。詹金斯下士把头探进来:“绑匪跟我们联系了,夫人……”
我们匆匆穿过后院走向旅馆,发现安德烈在跟银行再次通话。“绑匪打电话来了,”艾维激动地告诉我们,“他要我们把钱装在一个小手提箱里,带到火车站去。安德烈要把它放在四点半开往波士顿的火车上。”
“就一个手提箱?”我问。
“是的。”
我转向詹金斯:“车是从哪儿开来的?”
“班戈。”
“你能派人上去吗?”
“然。”
“不行!”爱玻语气激烈,“我们首先要把小山姆夺回来!之后再考虑绑匪的问题。”
“她说得没错,”安德烈坚定地说,“不能有任何因素妨碍我们的儿子安全返回。我们会根据指示送钱过去。”
“绑匪说什么了?”我问他。
“只说小山姆在他手上,如果我们照要求在正确地点交钱,就不会伤害孩子。”
“就这些?”
他看了眼爱玻,又把目光移开:“哦,还有就是这种人通常都会做的那种威胁。”
“我们会找回小山姆的。”我告诉孩子父母。
“我现在去银行取钱。”安德烈说。
“你这副样子不能开车,”艾维理智地劝说道,“让乔开车送你。”
爱玻同意了:“要我陪你吗?”
安德烈摇了摇头:“待在这儿吧,亲爱的。钱款付完,他可能会再打电话过来告诉我小山姆在哪儿。”
我想,所有人的脑袋里都浮现出林德伯格家孩子的命运。没有人想注视爱玻。“我有个老手提箱你可以拿去用,”艾维试图打破尴尬的沉默,“就在厨房里。”
我跟随她去了厨房,看着她把棕色小手提箱里的一些脏制服清理出来。
“告诉我,艾维,”我说,“你之前参加过森林圣·乔治教堂的洗礼式吗?”
“哦,是的。我的很多朋友都生了宝宝——尽管现在是大萧条。”
“今天早上劳伦斯牧师有任何异常的表现吗?”
“没有,和我迄今为止看过的其他洗礼式流程完全一样。当然,通常情况下孩子不会失踪。”
“是不会。”我拎起空手提箱,我们回到了安德烈的办公室。
“您觉得我们会找到小山姆吗?”她问我。
“如果安德烈愿意付钱,我觉得绑匪没有理由伤害孩子。”
“林德伯格家的孩子被杀了,詹金斯下士说勒索信一模一样。我真不知道,如果爱玻不能把小山姆找回来,我要怎么办。”
我把手臂绕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她。“钱一旦送到,我敢肯定——”我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旅馆侧面有件事情把我的目光吸引过去,弗莱德里克·温特尔——那个来自波士顿富人家的年轻小伙,正弯腰看着木柴堆。
“怎么了?”艾维问。
我把手提箱递给她,“把这个拿进去。我有点事要处理。”
看见我走近木柴堆,温特尔站起身来。“你好。”他脸上挂着无辜的微笑。
“你在干什么?”
“我把打火机弄丢了。刚才正在找。”
“有意思。我听说您最近来过这边好几次。每次都是找相同的打火机吗?”
他的笑容顿时消失,“你是哪位?”
“山姆·霍桑。我们昨晚在餐厅见过。我是马宏家的朋友。”
“听着,我没在搞破坏。”
“你在这里偷窃木柴好一阵子了——厨师昂利看见过你。”
“就带几块木头回家!这也算犯罪吗?”
“你是带木头回去烧?”我问。
“不然拿它干吗?”
“为了在柴火堆里腾出空间。”
“作什么用?”
“放一个失踪的婴儿。”
他疑惑不解地皱起眉头,“你疯了,你知道吗?”他转身走开。
我拨开木柴堆,发现里面除了木头什么也没有。我想,也许那个男人说得对。也许,我真的变得有点疯癫了……
乔·柯蒂斯把空手提箱塞进自己车子里的敞篷座位,安德烈·马宏配合地钻进了车座。詹金斯下士开车载着我,隔了一些距离,跟在他们的车子后面。等两人停下来去银行取完钱,我们全部朝火车站进发。
“我们不能跟得太紧,”我提示道,“绑匪可能在看。”
“别担心,医生。”
“对不起,我只是很担心那个孩子。我们不能做出任何举动惊吓绑匪,导致他情急之下杀害孩子。”
“我们必须承认,孩子有可能已经死了。”
我一时无语。“是。”我回答。
“我会派五十个警员在天黑之前抵达这里。联邦调查局的人也正从波士顿赶来。”
“那趟四点半的火车呢?”
“我给火车站打了电话,让他们摇旗停车。”
“摇旗停车?”
“这里是个小城镇。火车通常不会停站,除非有乘客下车或是车站站长摇旗。”
“绑匪会不会今早已经上车了,只是在上面来回乘坐,然后在沿途车站打的电话?”
“他不是从这里上的车。今天早上的火车没有停站。”
我思考了片刻,眼睛盯着前方的敞篷小汽车。此刻它已经消失在公路上,停在一座木房子前,房子的大门上方悬挂着“格林布什”的字样。乔从敞篷座位上取下手提箱,安德烈一个人提着它去了站台。我们都沉默不语地等候着。
离四点半去波士顿的火车进站还有十分钟。货车司机看见摇旗,放慢速度驶向站台。安德烈提起手提箱,放到列车上,并向司机解释有人会来认领。“好了,”詹金斯说,“我们现在回旅馆。”
“艾维·普雷斯顿住在哪里?”我问他。
“艾维?她住在沿旅馆公路下去的一家小农庄里。”
“我们经过那儿的时候,麻烦你把我放下。”我告诉他。
艾维前来开门,并焦急地问:“有事吗?钱送到火车上去了吗?”
“一切顺利。绑匪应该已经拿到钱了。其他人都回旅馆了,不过我想来这里看看。爱玻跟你在一起吗?”尽管她没有请我进门,我还是越过她,走进了装修简陋的客厅。
“她回旅馆了。我让劳伦斯牧师跟她待在一块儿,自己回来一阵子。”
我点了点头,在沙发上坐下。“我想告诉你,谜底已经解开了。绑匪拿到了钱,不过詹金斯下士已经逮捕了他——就在几分钟之前。”
她的嘴巴张得老大:“什么?”
“嫌犯恐怕是你的男朋友,乔·柯蒂斯。”
她面对着我陷入椅子里,脸上神色尽失,“可是怎么可能?”
“我已经完全搞清楚了——唯一可能的作案途径。听我说,乔疏漏了,他说自己不能参加洗礼式,因为要送人去火车站。绑架案发生之后,我们看到他背着行李过来。但是今天早晨没有任何乘客上车或下车。詹金斯下士说火车甚至没有停过站。如果乔撒了谎,那么他那段时间在干什么呢?很明显,绑匪肯定跟旅馆有密切联系——很可能是员工,或是一个知道洗礼式以及劳伦斯牧师办事流程的朋友。”
“乔甚至都没去洗礼式!”艾维坚称,“没人在我们之后进入教堂,您自己搜查过所有的长凳!”
“没人在我们之后进入教堂,那是因为乔已经藏在里面了。没人接近过长凳区,小山姆也绝对没有从地板里掉下去。他只可能去了另一个地方。”
“哪里?”
“上方。”我告诉她。
“上方?”
“唱诗班小阁楼悬空在最后几排长凳之上,而我们就坐在倒数第三排。乔·柯蒂斯一早躲在这里,他拿了一根末端带钩的结实绳子,钩住了摇篮的把手,把它提到小阁楼上,用秀兰·邓波儿娃娃换走了孩子,接着再用同样的方式把摇篮放下来。”
“整个过程中没有人看见?”
“教堂当时很昏暗,尤其是最后几排。你我都面朝教堂,爱玻和安德烈也一样。只有大近视眼劳伦斯牧师面对着后方。没有人发现过半点痕迹。孩子睡得很香,摇篮被吊上小阁楼的过程中,他很可能不会被吵醒。事实就是没有。我们搜查长凳区的时候,乔用万能钥匙打开了小边门,带着孩子溜了出去。”
“然后是他写的勒索信?”
“是的。”
“可是安德烈把钱放到火车上之后,乔指望怎样把钱拿到手呢?”
“很简单。安德烈并没有把它放到火车上。乔·柯蒂斯在自己车子的敞篷座位上放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手提箱,里面藏了一堆旧报纸。他交给安德烈拿去放上火车的就是这一个。装了钱的手提箱依然在他的车座上。等我们发现钱不见了,火车上的任何人都可能有嫌疑掉过包。”
艾维站起来走到窗前,“我想我最好回旅馆吧——乔会需要我。”
“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艾维。还有一件事。想在教堂成功作案,必须保证我们就坐在唱诗班小阁楼的下方。而他知道我们会坐在那儿。”
“是吗?”
“是你选的座位,艾维。也是你,用身体挡住了摇篮。还是你,提供了放赎金的手提箱。你们俩肯定是同谋。你还可能把绳子钩在了摇篮的手柄上,以保证计划顺利进行。又是你,弄来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手提箱以掉包,并且建议让乔开车送安德烈去火车站。我估计能在这里找到你,因为你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留下来看着孩子。”
“不!你疯了,如果你认为我跟这件事有任何干系——”
就在这时,一分不差,从隔壁房间传来了婴儿的哭叫声。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山姆穿过格林布什旅馆的前院。爱玻看见我,立马冲了过来,眼里浸满泪水。
“他没事。”我把孩子递给她说。
“有您给他当教父,山姆,我知道他会没事的。”
(陶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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