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件可怕的事情(山姆·霍桑医生说着给客人斟满了酒),但是在一九三九年秋天,美国还没有感受到它的全部威力。尽管总统于九月五曰宣布我国在欧洲战事中保持中立,可仅仅过了三天,他就下达了有限制的全国紧急动员令。早前几个月,德国u型潜艇出没于北大西洋,驶往加拿大的英国定期客轮“雅典人”号被击沉,成了许多艘葬身汪洋大海中的船舶中的第一条。
在北山镇,生活大体而言并无变化。我和玛丽·贝斯特护士应朋友的邀请,陪他们驾车兜遍南部新英格兰,饱览秋日胜景。一位名叫哈里·吉尔伯特的医生自告奋勇,替我照料几天我的那些病人,我因此才得以成行。我这人一直不怎么热衷于度假,但玛丽说服了我,我们可以驾车开到科德角,然后再原路返回,这期间镇民们不会特别想念我的。“山姆,一年后美国很可能也参战了,”她摆出这样的道理,“趁还走得开,咱们出去转转吧。”
于是乎,我们坐进温斯顿·万斯和依琳·万斯的新轿车,朝西南方而去,路上要穿越康涅狄格州和罗得岛,因为他们想在新贝德福德停一停,探望依琳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的梅尔维尔博物馆最近才开门迎客。温斯顿·万斯在哈特福德从事艺术品交易,在北山镇有个小农场。他和妻子把假期和大多数夏日周末都耗在了农场里。有一次来度假的时候,他发了中等严重的心悸,为他诊疗的正是区区在下,后来我就成了他在乡间的医生。后来,玛丽·贝斯特和依琳交上了朋友,我们四个人也因此每个月聚餐一次。这还是我和护士首次和他们一起旅行并在外过夜。他们有个在念高中的儿子,他们正在为他筹划上大学的事情。希望欧洲的战争不会影响他们的安排。
依琳比她丈夫年轻,非要我说的话,也比我年轻。我觉得她三十五六,身材仍宛如少女,兴旺发达的二十年代让她的言行举止到现在依然轻狂跳脱。有时候,我会取笑她是当今的最后一个“摩登女郎”了,但我很喜欢与她为伴。她偶尔会来我们办公室坐坐,等她走了,玛丽总要嗔怪我道:“真可惜,她结婚了,而且婚姻还很美满。”而我呢,只能在桌子背后傻呵呵地笑。
“她能逗我开心,”我为自己辩护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得让她给我上上课。”玛丽说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温斯顿一手包揽了全部驾驶任务,载着我们穿行于秋日奇境之间,观赏美丽的金色树叶。他看起来很享受户外旅行的乐趣,车子不时停下,让我们慢慢品尝格外出色的景观。“我认识一位纽约画家,他描绘这种场面的能力堪称卓绝。”他这样告诉我们。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依琳加入了谈话,“亚契·奎因。”
温斯顿点点头:“但艺术的未来不属于写实主义。论精确,没有什么比得上照相术。十年、二十年之后,最伟大的画作都将是抽象派的。达利这样的超现实主义将占据绝对优势。”
“也许吧。”我回答得不是很有底气。与人讨论当代艺术实在不是我的强项;当天晚些时候,我很高兴地看到车子跨越马萨诸塞州的州界,道旁出现了第一块指向福尔里弗市和更前方的新贝德福德的路标。这一段路崎岖不平,秋雨在路面上留下汪汪积水,车子开过时溅起老高的水花。
“依琳,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他建议道,“然后找博物馆,探望朋友。”我们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觅得一家不错的汽车旅馆,然后驾车驶往博物馆。
新贝德福德在一八二。年前后跻身于重要的捕鲸港之列,到内战开始方才开始衰落。
一八四一年一月,赫尔曼·梅尔维尔正是在这里登上了他搭乘过的第一艘捕鲸船——“阿库什奈特”号。虽说十八个月后,他和一位友人在南太平洋开了小差,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的种子已经在他的脑海中生根。
以上种种细节,我都是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到了博物馆以后知道的。
梅尔维尔博物馆位于达特茅斯街,是幢两层高的小楼,屋顶修着传统的望夫台,我不禁浮想联翩:孤独的十九世纪妇人在那里踱来踱去,想第一个看见丈夫所乘船只回港的帆影。走进室内,我闻到了古老建筑物特有的霉昧,尽管最近才粉刷油漆过,但还是没能将霉味完全遮住。
依琳的朋友出来迎接我们,他名叫马丁·福尔克,和依琳是学校里的故交好友。他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炭黑的头发间夹着几缕白发。不知道这缕白发是少白头的产物,抑或是我对依琳·万斯的年龄估计不足。“天哪,依琳,”他说着拥抱了她,“你怎么和高中毕业那天看起来一模一样?”
她很喜欢这旬恭维,哈哈大笑道:“马丁,谢谢你的小小谎言。这是我的丈夫,温斯顿·万斯。”
温斯顿和马丁握手,他已经打量了一遍这个地方:“很高兴遇见你,马丁,久仰大名,我太太跟我说了很多高中时的趣事。你这儿开张多久了?”
“三个月左右。在国庆那周的周末开张的。”
“你也住在这儿吗?”
“不,这幢屋子完全是博物馆。我在几个街区外有套小房子。你能在这儿找到许多关于捕鲸的资料,但我们并不想和本市的捕鲸博物馆竞争。我们真正关注的是赫尔曼·梅尔维尔和他的写作。”
马丁·福尔克和依琳交换着分别后的人生际遇,我则随意观赏博物馆里的种种展品。这儿有梅尔维尔的几本著作的初版,有他在成年后各个人生阶段的照片,每张照片中他都留着一脸胡子。当然,也少不了鲸鱼的照片和绘像,以及用于捕杀鲸鱼的装备的样本:有鱼叉,有猎鲸枪,有手钩,有十九世纪早期使用的所谓“加州捕鲸火箭”,那是长形的圆柱体,由渔民扛在肩头发射,还有把死鲸鱼吊上船的滑轮装置,甚至还有一根九尾鞭,用于船上的鞭笞刑罚。我努力回想,梅尔维尔的哪部小说提到了这东西。
《水手比利·巴德》,在梅尔维尔去世后数年方才初次出版,那时候我刚大学毕业不久,这本书可能性最大,但我很确定与书名同名主角死于问吊,而非鞭笞。
“请到望夫台上欣赏一下风景,”福尔克说道,“要是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看见梅尔维尔的鬼魂。”他坏笑着带路上楼。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带我们来捉鬼的?”玛丽·贝斯特说。
“我也完全不清楚!”依琳辩解道,“我觉得他是在拿我们寻开心。他在高中就是学校里的玩笑大王。”
话虽这么说,我们还是跟着福尔克上了二楼,这里算是梅尔维尔的纪念堂,有作者在纽约城出生地点的素描,有早期捕鲸船的木刻画,甚至还收藏了真正的捕鲸船的一块风帆。“烦清更上一层楼。”我们的向导笑嘻嘻地说。
我的大半辈子都居住在新英格兰,见过许多建在屋顶的望夫台,特别是那些靠近水岸的房子。可是,这还是我第一次站在面对大洋的望夫台上眺望风景,远方的海平线一览无遗。等每个人都欣赏完了美景之后,福尔克抬手指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是一幢更现代的屋子,背对着博物馆,与我们的距离超过一百英尺。屋后面对着我们的是一片半圆形露台,地上铺了石板,从屋后向外延伸约十英尺,边缘是一堵低矮的围墙。屋子没有通往这片场地的台阶,只在屋角开了一扇门,供室内的人进出。
“我本想买下那块地和那上面十九世纪的客栈,”他解释道,“据说一八四一年登上‘阿库什奈特’号之前的那个夜晚,梅尔维尔就睡那里。但有个名叫艾因斯科特的家伙出价更高,两年前建起了现在这幢房子。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他把这块地收拾得很好。到了夏天,他沿着露台边缘的石墙栽种蔷薇。有人号称曾在露台里见过梅尔维尔的鬼魂,那里还曾经在雷暴天遭过雷击。”
“闹鬼露台!”温斯顿·万斯评论道,“山姆,给你准备的!”
马丁·福尔克对我起了兴趣,转过头问道:“你是研究超自然事物的?”
“不尽然。北山镇时不时闹一些看起来很不可能的罪案。我帮助蓝思警长破解那些谜团。但它们绝少和鬼魂以及超自然事物扯上干系。北山镇的镇民比较务实。也许是因为这里靠近海洋,才造就了这些幽魂显现的事件吧。”
我们回到楼下,温斯顿向福尔克询问梅尔维尔博物馆的财政情况:“我看见这里只收象征性的门票钱,恐怕没法支撑这个地方的运营吧?”
“家父过世时,给我留下了一点儿财产。”福尔克解释道,“城里还有个人赞助我。”
我们上望夫台欣赏风景的时候,又有几个客人走进了楼下的展览室。福尔克连忙上前迎接,收取门票钱。我看得出依琳想留下,聊聊美好的往日时光,于是提议玛丽和我去附近转转,一小时后回来。我们就是这样遇到了肯·艾因斯科特。
博物馆建在一座小山的顶端,山坡一直差不多延伸到港口。
玛丽·贝斯特打量着眼前的缓坡,走下去意味着还得爬上来。“穿这双鞋可不行,”她下了决定,“山姆,咱们还是换条路兜一圈吧。”
正值早秋,夜幕降临的时候,风大了起来,吹得灰色云朵在天空中飞驰。我们绕到背对博物馆的那幢屋子附近,这时候,一位中年男人沿着人行道快步走了过来。昏暗的路灯灯光无法照亮我的面容;经过我们身边时这位先生微微缩了一缩,伸手去扶眼镜,他叫道:“盖勒佛?是你吗?”
“不,”我安慰他道,“我叫霍桑。”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霍桑!多出色的新英格兰姓氏呀。不会是纳撒尼尔·霍桑的亲戚吧?”
“很遗憾,不是。”
“真抱歉,刚才我把你看成别人了。”他转身走上那幢新屋子的人行道,我意识到他肯定是这里的主人。
“艾因斯科特先生?”我记起了福尔克提到过的名字。
他停了下来,笑着说:“怎么,你认识我?”
“不,我们是来新贝德福德游玩的。我是山姆·霍桑医生,这是我的护士,玛丽·贝斯特,”我一本正经地介绍道,“一位相熟的人向我描述过您的屋子和那个不寻常的露台。”
艾因斯科特嗤之以鼻:“哪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他更仔细地打量着玛丽和我,然后说道,“霍桑医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带你看一看好了。”
我们跟着他走上前门台阶,等他开锁。开关咔嗒一声,楼下顿时灯火通明。
“我晓得,这里曾是赫尔曼·梅尔维尔出海捕鲸前度过最后一夜的旅店。”我说。
“据说而已,天晓得一个世纪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室内看起来相当舒适。屋后的餐厅窗户正对着我们已有耳闻的石板露台。装饰采用的是早期美国风格,我注意到面对露台窗户的那面墙上挂着许多相框,照片拍的估计都是艾因斯科特的亲属和家庭聚会。玛丽走上去端详那些照片,我听见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莫不是希特勒?”她问道。
艾因斯科特走到她的背后。“没错,正是元首本人。这些照片是我去年在德国拍的。这幅照片中的集会有十万人参加!”“你对战争有什么看法?”玛丽问。
“我认为美国应该置身事外。希特勒的所作所为到现在为止都对欧洲有好处。相信我,有这种看法的人不止我一个。”
“跟我说说这个露台吧,”我努力把话题转向不那么有争议的领域,“真的闹鬼吗?梅尔维尔的幽灵真在露台里走动?”
“我从没看见过。这传说估计是去年万圣节前后由邻居小孩编出来的。孩子有时候会在下雨天的夜晚跑来玩,我不得不把他们赶开。”
“据说露台曾被闪电劈过。”
艾因斯科特点点头:“光我看见的就有两次,不过没造成什么损害。”说话间,他已经拉开露台门,我们跟着他走到了外面。尽管已是黄昏,但石板和矮墙的工艺之美亦清晰可辨。
“是本地工人做的活儿吗?”我问。
“一个叫罗迪·盖勒佛的家伙。刚才在外面把你错认成他了。清醒的时候是个好匠人,但也有我必须把他从酒馆里拽出来,逼着他干活的日子。”
我忍不住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被错认成醉酒的爱尔兰人。”
“不是存心冒犯。”
一阵风吹落头顶树枝上的枯叶,玛丽轻轻打了个寒战。我们走回室内。没有梅尔维尔的幽灵出没的征兆。
温斯顿和依琳与马丁·福尔克相谈甚欢,不过等我们回到梅尔维尔博物馆的时候,他们也准备离开了。“很高兴认识你,”福尔克说着和我握手,“晚上很想陪你们吃饭,但我不得不去见我的赞助人。依琳,你们准备待多久?”
“就今天晚上,”她答道,“我们正在去科德角的路上。”
福尔克听了却摇头道:“十月的科德角冷得怕人。你已经体验到了海风是啥滋味。知道去年那场飓风造成了多大的破坏吧。为何明天不留在这儿呢?我请诸位吃晚饭。”
我们交换了一番眼神,开车的是万斯夫妇,因此我把决定权留给了他们。“我们反正也没有预约科德角的旅馆,”依琳说,“何不多住一天呢?明天咱们开车去大学看看校园好了。马萨诸塞州州立大学,我们的儿子对那儿挺感兴趣。”
我们就这样定了下来。依琳答应明天下午给福尔克打电话。
我们去他推荐的海鲜餐厅吃晚饭,喝鸡尾酒的时候,我问道:“依琳,他和你记忆中的一样吗?”
“差不多。不过我们高中毕业快二十年了,谁都要长大的。”
玛丽讲了一遍我们和肯·艾因斯科特相遇的经过,描述了他的屋子是啥样,当然也少不了提及墙上的希特勒照片。“能想象吗?我都想告发他什么的了!”
“我觉得似乎没有法律禁止你在自家墙上挂希特勒的照片,”温斯顿说,“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那也不是我们的战争。”
那的确不是我们的战争,尽管第二天早晨的报纸说又有一艘英国船舶在北大西洋上被u型潜艇击沉,这些事情对我们而言仍旧遥不可及。温斯顿开车,我们去了大学,在校园里消磨了几个钟头,体验着他们的儿子或许在两年后将会看到的场景、听到的声音:假如到时候那场战争仍旧和美困没有关系的话。
三点来钟,我们回到新贝德福德,不久前下过雨,街道亮晶晶的,但天气还挺暖和。去福尔克的地方还太早,博物馆到六点才关门,他至少要留到那个时候。我们一致同意到几个街区外的酒馆去喝一杯。走进酒馆,看见一位瘦高个男人正在耍纸牌戏法,逗酒吧里的常客开心。依琳·万斯端详了几秒钟他的面容和举动,忽然说道:“山姆,那男人和你很像。”
尽管我们每天都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但我并不认为谁能轻易认出别人和自己很像。相貌这东西,一方面和面部构造分不开,另一方面也与姿态和表情有关系。在镜子里,你的脸部基本上处于静止状态,我们很少能看见其他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听见依琳的评论,我把视线投向那位先生,细看之下,我不得不承认确有几分相似之处。尽管我自从长大了以后就没再尝试过纸牌戏法,但还是走上前去,观看这个手指分外敏捷的男人的表演;玛丽和万斯夫妇则坐进了一组火车座。
等他结束了关于四个人的戏法,我连忙问道:“您不会凑巧名叫盖勒佛吧?”
到了近处,他看起来比我年长十岁左右,但在黄昏的光线下,艾因斯科特会认错人也不足为奇。“我认识你吗?”他反问道。“我拜访过肯·艾因斯科特,欣赏了他的石板露台。他说那出自一位名叫罗迪·盖勒佛的本地人之手。”
“是我不错。我也砌壁炉。任何种类的石匠活儿都接。艾因斯科特那个活很不寻常,他有没有给你演示一下那套把戏?”
“没有。”
“来,我请你喝杯啤酒。”
“不好意思,我跟朋友一起来的。我得回去了,只是好奇想问一声您是不是盖勒佛而已。”
他用一只手把扑克牌铺成扇形,略一鞠躬,说道:“正是在下!”
我回到我们的火车座里。
“他就是替艾因斯科特建造闹鬼露台的人。”
玛丽眼睛一亮:“艾因斯科特就把你错认成了他!”
“他们的确有几分相似之处。”温斯顿同意道。
“他对幽灵的事情有所了解吗?”依琳问。
“我没问他。”不过,我记起了他关于那套把戏的说辞。
依琳在酒馆给福尔克打了个电话,他请我们饭前到博物馆小坐,喝两杯鸡尾酒。我们回到汽车旅馆洗漱打扮一番;七点钟,我们来到梅尔维尔博物馆,见到屋外停了一辆运动型敞篷轿车。“看起来还没关门嘛。”我评论道。
但博物馆的门已经锁了,听见我们的敲门声,福尔克不得不出来开门。“来得正好,快请进,见见我的赞助人。”
他领着我们走进主陈列室,一位穿花朵图案礼服的宽肩膀女士端着半满的鸡尾酒杯站在那里。“诸位好,”她微笑着说,“我是安·珀西。马丁总喜欢说我是他的赞助人,但若是离了他的勤勉工作,博物馆怎么可能如此成功呢?”
她年近五旬,比我们其他人年纪都大,亮金色的头发显然染过。和我的多数她这个年龄的女性病人一样,她也有些中年发福。“安是大学里的美国文学教授,”福尔克解释道,“她对梅尔维尔始终兴趣浓厚。别听她的客套话,要是没有她,博物馆就不可能存在。”
我们互相寒暄着,福尔克给大家倒鸡尾酒。“珀西小姐,您愿意和我们共进晚餐吗?”温斯顿问道。
“马丁已经邀请过我了,但非常遗憾,我去不了。我要去见他的邻居肯·艾因斯科特。购买那块地产的时候,他击败了我们,但我们希望他能通融一下,把场地借给我们,因为我们计划在明年春天举办一场户外纪念会。”
我依然对所谓的梅尔维尔鬼魂和石板露台很感兴趣:“你现在就过去吗?”
“正是如此。”
“要是不反对我跟着去的话,我有个简单的小问题想请教艾因斯科特。”我扭头对其他人说,“五分钟就回来。”
安·珀西放下酒杯,套上雨衣:“每年的这个时候,谁也不清楚天气会怎么变。”
我整个下午也都穿着雨衣,尽管更多是为了保暖,而非挡雨,走出博物馆的时候,我的确感觉到了几滴雨点。“开始下小雨了。”
我回头对他们喊了一声。
“该死!”福尔克咕哝道,“去吃饭前,我得上楼把窗户都关好。”
街上很暗,只有不多的几盏路灯提供照明,路灯的间距有些过大。“第一次来新贝德福德?”安·珀西在雨点中问我。
“很多年来的第一次。曾经和父母来过一趟。”
雨势渐大,我有些后悔没有带上车里的伞。还好肯·艾因斯科特的屋子不远,揿响门铃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没怎么淋湿。艾因斯科特热情地和安·珀西打招呼,但显然很惊讶于再次见到我。“霍桑?没想到你认识珀西教授。”
“才认识不久,”我解释道,“陪她过来只是想请教您一个有关露台的问题。”
“又来了!还在寻找鬼魂吗?”他转而问安·珀西,“问我借地方的事情怎么说?”
“只想借用后院的一部分,明年春天,两周。我们在策划几场大型室外展览。当然,我们会补偿给你带来的种种不便。”
他点点头:“先让我处理完霍桑医生的事情,然后再和你细谈。我的露台怎么了?”
“今天下午我凑巧遇见了罗迪·盖勒佛。”
“肯定是在酒吧里!”
“呃,是的,”我承认道,“他说你的露台有些什么把戏。不知道你——”
“那是什么?”安·珀西忽然发问。她举起手,指着外面是露台的餐厅窗户。一团怪异的绿光闪了一下,旋即熄灭。远处传来隆隆雷声。
艾因斯科特哼了一声。那团绿光再次出现时,他嘟囔道:“小孩子玩的把戏。快到万圣节了。我来让他们安生点儿!”
他拿起手电筒,快步走向玻璃门,猛地推开,不顾兜头而来的雨点,走了出去。突然间,随着一个炸雷,一道闪电从天际打了下来。艾因斯科特短短地惊呼了一声,室外随后变得漆黑一团。我就站在他的背后,几秒钟内便冲出门外,抓起掉落在露台地上的手电筒。我打开手电筒,照亮露台和周围的庭院。
肯·艾因斯科特不见踪影。
“他在哪儿?”安·珀西问道。
“不知道。他刚才还在,一转眼就消失了。”
“被闪电击中了吗?”
我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绕着露台周围的低矮石墙走了一圈,用手电简照亮墙外的草地。庭院比露台低三英尺左右,比墙头低大约六英尺。庭院边缘是修整好了预备过冬的蔷薇丛。棕色的泥土湿漉漉的,没有脚印。艾因斯科特既没有土动翻过围墙,也没有被人拖拽下去。我转过身,把手电筒指向屋子本身,但二楼的窗户很高,不可能摸得到,也没有绳索或旗杆供他攀缘。除了餐厅之外,没有其他窗户面对露台。
“你最好把其他人叫过来,”我下了结论,“我打电话通知警察。”
“有这个必要吗?他也许会回来的。他才失踪了几分钟而已。”
“他不可能回来了,”我答道,“因为这里没有地方可以去。”
她连忙赶过一个街区,到梅尔维尔博物馆叫人,然后带着玛丽、万斯夫妇和福尔克回来;雨已经大了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撑着伞。“怎么了?”马丁·福尔克问道,“他出了什么事?”
“我不清楚。警察正在来的路上。他走出到露台上,然后就消失了。”我把发生了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们听,也提到了那团怪异的绿光。
玛丽和依琳提议在屋子里搜索一遍,于是便出发去完成这项任务了。两人还没回来,一辆警车就带着两位警官开到了门前停下。两人中有一位认识珀西教授,她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们。“我们被叫到这儿来过,”那位警官说,“他声称邻居家的孩子找他的麻烦,却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玛丽和依琳回到楼下,报告说这幢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了。一位警官上楼亲自验证;另一位警官,也就是安·珀西的朋友,他名叫简克斯,带着手电简去外面检查露台。我跟着他出去,把露台矮墙外没有脚印的花床指给他看。“他不可能跳下去,”我说,“就算有这个时间也不可能。再说当时前后不过几秒钟而已。你也看见了,一百英尺之内别说其他的建筑物,连棵大树也没有。”
简克斯警官咕哝道:“我读过一篇侦探小说,说凶手站在楼上的窗口处,用套索套住了楼下的受害者,然后把他拽了上去。”
“但这幢屋子的其他房间里没有人。楼上现在没人,也没有人从我身边溜过去逃跑,特别是还要带着一具尸体。从事情发生后,我一直没离开过。”
“珀西教授呢?”
“她也在,除去出门叫人的时间外。”
简克斯看起来大惑不解:“外面在下雨,为啥要她跑过去叫人?为啥不打电话给他们?”
“我大概没想到吧。博物馆就在下一个路口那儿,我当时只想着让她去叫人,我打电话给警察了。”
“听到过传闻吧?这儿闹鬼,有幽灵出没。”
“我想赫尔曼·梅尔维尔的鬼魂大概与艾因斯科特的失踪没啥关系。”
简克斯警官又和其他人谈了几旬,在笔记簿上涂抹了几行,然后说道:“没有证据表明发生过罪案,你们也都不是他的家庭成员。假如他在二十四小时内没有现身,请联系一名他的亲属,向警方提出失踪人口报告。”
“他没亲属,”马丁·福尔克提醒警官,“两年前竞买旧旅社时,我了解过这人的情况。他喜欢独处,哪怕去欧洲旅行也一样。”
锁好门,警察离去以后,温斯顿问我们是不是还想吃晚饭。
“当然了!”福尔克说,“我吃得下一匹马。”
我们走回博物馆,去开万斯家的轿车。玛丽把手袋落在了博物馆里,福尔克和我进去取,其他人等在外面。“要是不在楼下的话,那就去楼上的洗手间找。”玛丽在背后对我说。
我们正是在楼上的洗手间里找到了她的手袋,福尔克趁机关了几盏灯,还合上几扇窗户,免得雨水洒进室内。我把手袋还给玛丽,我们所有人都饥肠辘辘。福尔克带我们去了牛排和海鲜餐厅离我们昨天晚上吃饭的地方不远。我的座位面对吧台,立刻回忆起了昨天晚上遇见罗迪·盖勒佛的情形。
“那个活很不寻常,他有没有给你演示一下那套把戏?”
是的,罗迪。他向我演示了好一套把戏。
我们原计划第二天早晨离开,掉头上路,返回北山镇。但我们却没有,我和玛丽借了万斯夫妇的车,去新贝德福德城里寻找罗迪·盖勒佛,也就是那位和我不无相似之处的先生。
我们很快就得知他一直没回家,他的妻子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这位女士身材瘦削,性格羞怯,应门时有些犹豫:“他没干什么错事吧?你们不是警察吧?”
“我们不是警察,”我安慰她道,“我只是来城里游玩的医生而已。想和他聊聊他为艾因斯科特先生建造的露台。”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拨开眼前的一缕头发:“有时候他喝多了,会和一个当酒保的朋友待在一起。我可以给你们地址。”
“那可就帮了大忙了。”
玛丽和我都明白万斯夫妇很想尽快上路回家。然而,我却不想抛下失踪的艾因斯科特,听凭那位明显没多少兴趣的警官处理这个案子。拿到酒保的地址,我对盖勒佛夫人道了声谢,穿越全城去寻找盖勒佛了。找到罗迪的时候,他正在那个朋友的公寓里吃完早餐。
“我认识你,”看见我,他这样说道,“但是在哪儿认识的呢?”
“昨天,酒吧里。你在表演纸牌戏法。”
他笑了起来,显然恢复了记忆:“正是如此!你问起我给肯·艾因斯科特做的石匠活儿。”
我点点头:“艾因斯科特失踪了。我们正在努力找他。”
“这我就帮不上忙了。最近没见过那家伙。”他的眼神滑向玛丽·贝斯特,“你夫人?”
我的脸一红:“她是我的护士。我是医生,来这儿游览的。”
“我们害怕因斯科特会受到什么伤害,”玛丽对盖勒佛说,“他有敌人吗?”
“我跟他不怎么熟。”
“他家的露台是你建的,”我说,“你曾说那可以耍什么把戏。”
“是啊,建筑学方面的把戏。”
“我们很想弄清楚。”
“没问题,我演示给你看。他对此相当骄傲。”
“咱们走。我们有车,送你去,送你回来。”
十一点左右,我们来到艾因斯科特的住所。前一天晚上,我离开时没有锁前门,现在前门依旧开着。艾因斯科特肯定没有回来过。我走在头里,穿过餐厅,出到露台上。雨后初晴,太阳这才冒头,晒在潮湿的石板上,湿气化为缕缕薄雾,升腾而起。
“这真是我做过的最好的活儿。”盖勒佛沾沾自喜。
“给我:舌看那个把戏。”
“好。”
他走到露台中央,也就是半圆形矮墙与屋子最远的那个位置,抬起右脚,抵住墙顶用力推。墙开始移动,就在我和玛丽的眼前,石头发出细微的研磨声,缓缓倒了下去,直到顶端落在玫瑰花园之巾。“看到了吗?这样就变出了几级台阶,你不用回到屋里,走另外一扇门出去,就能直接进入庭院。等你踏着台阶下去,衡力使得它重新升起,自行闭合。在花园那头也可以把它拽下来。”
这番演示尽管很有意思。但却让我颇为失望。这个所谓的把戏无法解释昨晚艾因斯科特如何失踪。另外一方面,我看见放下的台阶在花园的软土上留下了一道参差印痕,但先前却没有这个标记。再说了,从他出去到我跟出去,一共只有短短几秒,艾因斯科特不可能有时间放下这段台阶。
“就是这个?”我问,“有没有内建的隐藏处之类的东西?”
“为啥要造个隐藏处啊?我替他建的是这个露台,还有通往花园和庭院的隐藏式台阶。这难道还不够好吗?”
“设计得相当巧妙,”玛丽恭维道,“山姆和我这就送你回家。”
把他送到目的地——不是家,而是他朋友的酒吧——我驾车返回汽车旅馆,依琳和温斯顿正在那里等我们。“真不想承认,但我的确被难住了,”我告诉玛丽,“艾因斯科特就在我眼前耍了套花招,但我却捉摸不透他是怎么干的。”
“你认为他还活着?”
“我很希望是这样。他要是死了的话就更加难以失踪了。”
温斯顿和依琳深表关切,却都帮不上忙。我坐在他们的房间里,准备退房,但很不情愿就此罢手,对这件事置之不理。“那个叫珀西的女人呢?”依琳问道,“她不是和你一起在房子里吗?她不可能动什么手脚吗?”
“我想不到她的手段,也看不出她有何动机。她与艾因斯科特交谈时显得很友好。你们不是和福尔克在一起吗?他有没有说他和这位邻居有过什么矛盾?”
温斯顿·万斯摇摇头:“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你和珀西教授离开后,他上楼关窗去了,然后给我们倒了些喝的东西。”
最后还是玛丽催促我行动起来:“山姆,你总不能在这儿坐一天吧。该离开了。艾因斯科特也许活得好好的,还大大地笑了一场。说不定是盖勒佛那家伙教给他的魔术把戏。”
我们退了汽车旅馆的房间,坐进温斯顿和依琳的轿车,踏上回家的旅程。经过梅尔维尔博物馆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屋顶的望夫台,刹那之间,我知道了肯·艾因斯科特的下落。
“停车,”我说,“该跟你们的马丁朋友道声再见。”
他看见我们走近,大概猜到了来意。“暂时闭馆,否则就请诸位进去坐坐了,”他在门口告诉我,“正忙着重新摆放部分展品。”
“马丁,只是想再跟你说声再见而已。”依琳告诉他。
他尽量放松下来,想表露出谢意:“好极了。进来吧,不过只能招待诸位几分钟。今天我可忙得很。”
我不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道:“临走前,我想再看一眼楼上的望夫台。”
“这就做不到了。我正在上头做事情。”
“很抱歉,我非得看看不可。否则就叫警察了。”
马丁·福尔克微微一笑,答道:“我懂了。好吧,跟我来。”
我转身对其他人说:“留在这儿。”
“不带上我,你也别想上去。”玛丽坚持着跟了过来。
“那就走吧。”
到了二楼,福尔克停下来,捡起一根约六英尺长的管子,一头挂有倒钩,上面连着一卷结实的绳索。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就见到了这件东西。我立刻扑了上去,争抢那样物事,把他撞翻在地。最后,我占了上风。
“山姆,那是什么?”玛丽在背后问道。
“正是我害怕的。加州捕鲸火箭,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在陈列品中看见过。马丁,请把艾因斯科特的尸体拿出来吧,还是非得要我们亲自动手搜?”
“你不明白我为何这么做!”他恳求道,依琳和温斯顿走上楼梯,来到我们的身边。
他没有继续反抗,而是领着我们走到通往屋顶的楼梯口,给我们看肯·艾因斯科特包裹在船帆里的尸体,艾因斯科特的胸口有一个大而深的伤口。依琳·万斯愣愣地盯着福尔克,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也不敢去看面前的尸体。
“我记得他说他要上楼去关窗,那时候雨才刚开始下,”我告诉众人,“你们为他作证,说他上楼关窗去了。可是,那天夜里晚些时候,我们回到这里,他又在一扇一扇地关窗。想到这个细节,我忍不住要怀疑他上次上楼都干了什么。我们看见过展品中的加州捕鲸火箭,也看见了把鲸鱼抬上船的滑轮装置。所谓捕鲸火箭,实际上是用火箭发射出去的大鱼又,从这里到艾因斯科特的露台不过区区一百英尺,很容易就能打过去。”
万斯瞪着妻子的当年好友:“你的意思是说,福尔克用鱼叉杀死了他,然后把尸体拖到屋顶的望夫台上?”
“正是如此。回想当时的情形,艾因斯科特消失那一刻,我见到了一道闪电;我后来才醒悟,我认为是雷声的那个炸响竟然比闪电更早几分之一秒,这违背了自然定律。那根本不是雷声和闪电,而是火箭发射的响声和从望夫台到露台之间的曳影。诡异的绿光只是透过绿色玻璃纸照过来的手电筒灯光,用来吸引艾因斯科特的注意力,把他骗上露台。艾因斯科特提到曾经遭到雷击,那是福尔克在试射鱼叉,看它能不能打那么远。他把绳索的一头系在抬鲸尸的滑轮上,调整好这套装置,一旦鱼叉击中目标,就将艾因斯科特拉入空中。血迹被雨水冲刷干净。等我几秒钟后出去,尸体已经在望夫台上了;黑暗的雨夜,根本不可能看清楚。他等的就是一个下雨的夜晚,好让火箭的尾迹能被误认为是闪电。”
依琳使劲摇头,她还是无法理解这件事情:“马丁,为什么啊?我以为你和他相处得不错。不可能因为你没买到旧旅社而这么怨恨他吧?”
“依琳,不是旅社的问题。你还不明白吗?那家伙是个纳粹!他趾高气扬的态度,墙上的照片!他敬慕阿道夫·希特勒,我们都快要和德国开战了。我必须要做些什么。要是战争打响,天晓得这家伙会造成什么破坏?我试验了几次火箭鱼叉,感觉起来挺不错。然后你来了,依琳,你说要是不打仗的话,你的儿子就将去念大学。想到他,想到全国其他人的儿子,我知道我必须执行我的计划。真希望那底下是希特勒本人。可惜只是肯·艾因斯科特,但总算是个开头。”
万斯轻声说道:“马丁,我们非得通知警察不可。”
“我打算把他的尸体埋在地下室里。谁也不会找到他。”
一年左右以后,我想起了马丁·福尔克,于是问依琳是否开过庭了。她说福尔克被认为精神失常,进了精神病院。到这个时候,不列颠空战已经打响,第一个和平时期征兵法案也已获得通过。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飘向精神失常。
回想在望夫台上见到的风景,不知道马丁·福尔克俯瞰底下艾因斯科特的露台、看见希特勒的鬼影时,他是否感觉自己就是上帝,投射出的不是鱼又,而是一道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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