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九七六年的晴朗的一天,山姆·霍桑医生的八十岁生日派对正在有条不紊地酝酿之中。他被接踵而至的访客搅得心烦意乱,倒宁愿一个人静静地过完这一天,但这只不过是他一相情愿的想法罢了。接下来这位访客是医生的熟人,医生对他总是热情地欢迎。“你给你的老朋友讲过不少故事,却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今天该轮到我啦。你答应我在八十岁生日那天给我讲一个,可不许赖。我要听一九四四年夏天的那个故事。”
他笑着说道:“通常我讲故事的时候要喝酒助兴,你要不要来一杯雪利酒?”
“我比较喜欢威士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威士忌加水是再好不过了。”
那是一个令人激动万分的夏天(山姆医生给客人端来点心,然后开始讲故事)。六月六日,盟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法国。黎明时分,盟军先是在诺曼底登陆,随后又对内陆地区展开了空袭。尽管付出了重大的伤亡代价,登陆仍然获得了成功,第二梯队的士兵得以顺利进入。而在远离战场的北山镇,一切相对显得宁静,我开始倒计时等待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安娜贝尔的预产期是在七月下旬,她已经给孩子想好了名字,如果是儿子,就叫山姆·朱尼尔。我对这名字不是很满意,于是我们并未停止起名的讨论。
六月底,怀孕八个月后,安娜贝尔已经将“方舟”的日常业务移交给了助理,不过一旦发现什么疑难杂症,她还是坚持要亲自处理。她提议在临产前的最后一个月搬到距离镇上几英里远的一个位于切斯特湖旁边的小木屋静养,对此我欣然同意。那儿确实是个僻静的所在,不过我偶尔还是会出诊,我的护士爱玻有办法在发生紧急状况时和我取得联系。
切斯特湖静如处子,水面宽一英里,长为五英里,湖的名字源于这个地区以前的所有人。一九二九年的夏天,我便是在这里度过的。当时我解决了一桩发生在这里的案件,一群人从房船上神秘失踪了。那年我才三十三岁,生平第一次坠入爱河。姑娘名叫米兰达·格雷,我常常想象她现在的生活。
到了小屋外,我们几乎还没有从车上往下搬这一个月要用的东西,安娜贝尔就开始拿米兰达来调侃我。
“唉,真可惜啊,咱们没能租到米兰达·格雷和她舅舅舅妈一块儿住过的那个小屋。否则一定会唤醒很多美好回忆。”
我除了叹气还能说什么呢:“早知道就不和你说米兰达的事了,我们的关系只维持了几个月而已。”
切斯特湖地区的所有小屋都是一层结构,而且长得一模一样。走进屋子的一刹那,一九二九年的旧时光如潮水般将我淹没了。小屋的前半部分是客厅,安装有一个小壁炉,后半部分的左边是卧室,右边是厨房和浴室,以及一扇通往石子车道的后门。如果住客超过两人的话,就得有人在客厅的折叠床上过夜了。对于渴望安静的我们来说,没有比这儿更加理想的地方了。
“我感觉就像再次度蜜月一样奋,”一切布置停当后,安娜贝尔说道,“除了我的肚子不一样了。”她开心地拍着肚皮,同时凝视着客厅的天花板,“那个钩子是派什么用场的?”
“大概是挂悬吊植物用的吧。没准可以作为SM的道具。”
“蓝思警长说去年夏天,这里有盗贼出没。要是被我们抓到了,就把他吊起来!”
“你最近要想一些积极健康的东西……”我建议道。
“遵——命,医生。”
“警长还说过,所有的小屋最近刚刚装了新锁。”
正在这时,有人敲纱门。我开门一看,只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面带笑容地站在门口,身上只穿了短裤背心。
“霍桑医生,你大概已经不认识我了吧。”
“嗯……我……”
“拉斯宾,杰瑞·拉斯宾。几年前我在朝圣者纪念医院做管理工作。”
“啊,我当然记得你!”因为这时候我已经想起来了。战前,他经营房地产业务,生意非常火暴。
“哈哈,我不穿正装一下子认不出来吧。我住在隔壁的小屋。”
“快请进。”我连忙请他进来,以便掩饰之前的犹疑。
他跟在我后面来到客厅,安娜贝尔急急忙忙地围起睡袍,遮住隆起的小腹。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霍桑太太,”他说道,“咱们七月份要做邻居啦。内人和我住你们隔壁屋。”
“那敢情好。”安娜贝尔说。
“我们不一定会住满一个月,”我解释道,“我妻子再过几周就要生了,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哇,恭喜恭喜!真是个好消息!”他在沙发上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你们每年夏天都来这里避暑吗?”安娜贝尔问。
杰瑞·拉斯宾点点头:“内人喜欢这里。现在汽油管制,想去哪都没辙啊!我真希望战争早些结束。我的小破车快报废了!”
“战场上倒是有好消息,盟军攻入法国了。”我将前线的进展告诉了他。
拉斯宾欣慰地说:“我们有个儿子刚刚应征入伍了。希望他参加完新兵训练营后,刚好打完仗。”
安娜贝尔望着窗外说道:“我们两家的屋子真像。”
“湖这一边的都一个样。不过你们这间倒有一点与众不同,熟客都管它叫自杀小屋。”
“为什么,有什么典故吗?”
“连着两个夏天这里都有人自杀。一九四二年是一个老头,去年是个年轻女人,她丈夫在所罗门群岛被日本人打死了。悲剧啊!”
“我知道他们的事情,”我说,“不过从来没想到会是同一个小屋。”
“我敢打赌,这个规律到了今年就不灵验了。”他笑着说,好让话题变得轻松一些。
安娜贝尔冷笑道:“拉斯宾先生,这不叫规律,是巧合。”
我们的客人显然意识到再待下去会越闹越僵,于是主动告辞:“我看差不多得回去了,回头见。”
我目送他离开,然后回到安娜贝尔身旁。
“我们怎么能忍受这样的邻居一个月?”
“我记得他妻子人不错。他还在医院任职的时候,有一次在宴会上我见过她。”
“这些关于自杀的传说……”
“这个月肯定会平安过去的,我向你保证。”
七月四日晚上,切斯特湖的住客们为了庆祝节日,绕湖一周布置了闪亮的铁路信号灯。个别小屋甚至还燃放了烟花爆竹。但是这些热闹并没有波及我们这一带。第二天早上是星期三,明亮的曙光预示着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已经有吃完早餐的小孩子在湖里戏水了。安娜贝尔站在门廊上,愉悦地看着他们的身影。
“几年后,小山姆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吧。到那时,我们再回来。”上午她甚至还下湖蹬了几步水,害我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生怕她不小心跌倒。
我们的厨房里有一部电话,每天早上我会打电话到办公室和爱玻确认有无病人需要照看。这是一个太平的七月,爱玻报告的最严重的一次病例,是沃克家的男孩被黄蜂蜇伤。他总是不让人省心,去年夏天他和父母来到这里避暑,结果从小屋里消失,大家还担心他是不是淹死在切斯特湖里了。当人们花了一整天把湖水抽干后,却发现他蜷缩在厨房水槽后面的一个狭小空间。
到了周一,我开车送安娜贝尔去我们的老朋友林肯·琼斯那里进行例行检查,他告诉我们一切状态都十分好。“最多再过两周就要生了。”他预测道。
我们和小屋的另一位邻居也熟稔起来。斯普林太太是个小个子女人,快五十岁了,以前在波士顿做护士。她和我们相隔两个小屋,离杰瑞·拉斯宾夫妇就更远了。“我就住在黑斯廷斯法官隔壁,”她本来沿着湖边散步,看到我们便停下来聊天,“你们认识法官吧?”
我确实认识黑斯廷斯,他在镇上人缘颇佳,但我并没想到他就住在我们隔壁。我们搬过来后,我就没见过那屋子有人活动。斯普林太太又继续她的环湖之旅,我对安娜贝尔说:“如果法官真的住在隔壁,我想我最好去和他打个招呼。我现在就过去一下。”
一开始我就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但我才敲了两下门,窗帘后就有人走了过来。黑斯廷斯法官亲自打开门,他和法庭上的那个他一样,显得高大威严。
“嘿,山姆·霍桑!你怎么来了?”
“安娜贝尔和我住在你旁边的小屋,我们一号就搬过来了,我刚刚才听说您也住这里。前两天我没看到这里有人,还以为这间屋子空着呢。”
他似乎在考虑是否邀请我进屋,但就这么下逐客令又很不礼貌,最终他在门廊上的椅子里坐下。
“莫德身体不太舒服,”他解释道,“所以我们这两天没怎么出门。”
我坐了另——张木椅:“希望没有大碍,如果需要医生,随时找我。”
“没事,没事,”他忙不迭地挥手,似乎在指责我乌鸦嘴,“没什么大问题。这是你第一次来这里避暑吗?”
“结婚后是第一次。很多年前我来过这里,不过做医生的,很少有时间度假。但是现在不一样,安娜贝尔这个月要生了,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希望能尽可能多陪陪她。”
“第一个孩子对父母来说意义非凡,山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洛里出生时的样子,尽管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现在在做什么?”
“空军上尉。我们为他感到骄傲。”
“了不起,保家卫国。”
令我没想到的是,门突然开了,莫德朝我们走过来。她比法官年轻二十岁,但因为生病的缘故,倒显得她更老一些。她没有化妆,比我上次见到她时胖了。我怀疑她的问题不在身体而在心里。
“你好,医生。”她彬彬有礼地说。也许她以为我是被法官叫过来给她看病的。
“你感觉怎么样了,莫德?”
“好些了,至少我能站起来走路了。”
对于妻子的意外出现,黑斯廷斯法官看上去和我一样吃惊:“亲爱的,我想你现在最好回去休息。”
“我已经休息了一整个夏天,都快憋坏了,我要出来透透气。”
“外面也没什么意思,不过山姆和他妻子刚好住在我们隔壁。”
她看了一眼我们的屋子说:“自杀小屋?”
“我们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回事。”我告诉她。
黑斯廷斯法官清了清嗓子道:“去年夏天我们来这里避暑的时候,正好碰上那个年轻女人自杀,她吞了大量的安眠药。她丈夫死在战场上之后,她一个人活不下去了。”
“第一个老头是怎么死的?”我问道。
“用枪。现场惨不忍睹,物主不得不雇人彻底清扫房屋里的血迹,并且重新粉刷了客厅。”
“两起死亡有没有什么疑点?”我问,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
“蓝思警长两次都进行了调查,但是房门从内部上了锁,还放下了门闩。”
“窗户呢?”
“一样。山姆,别瞎操心了,如果有疑点,警长不会不告诉你的。”
说话间,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多石的湖岸边。那正是我上周刚刚结交的朋友,杰瑞·拉斯宾。他身旁的女子想必就是他的妻子。这时,他也看到了门廊里的我们,于是改变路线,朝这边走过来。他先冲我点点头,然后和法官的妻子打招呼:“很高兴又见面了,莫德,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
“这么怡人的天气,什么鬼毛病都好啦,”说完,他又向我介绍旁边的女子,“霍桑医生,这是内人,苏珊。”
我笑着与她握手:“我想我们几年前在医院的宴会上见过。”
她块头挺大,和她丈夫有得一拼,他们在当地社交场合倒是一对,我和安娜贝尔却是想都不敢想。
度假区的邮差是个小个子男人,名叫克里·福布斯,这会儿他正在隔壁斯普林太太的小屋前。因为这一区域的信件通常都会被投递到位于马路旁边的一排信箱里,所以他可能有什么特别物品要直接交到斯普林太太手中。
他开始咚咚咚地敲门,但是没有人回应。
“我最好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克里。”我说道。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我有一件物品要交给斯普林太太,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我前不久刚和她见过,克里。她可能恰好去了镇上,要不你把东西暂时存放在我这里?”
“那不成,需要收件人本人签字的。不过还是谢谢您,霍桑医生。我晚些时候再来。”
“我昨天见过她,”苏珊·拉斯宾见我无功而返,主动说道,“不过我没和她说话。她正准备开车出去,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又闲聊了一番天气和切斯特湖的美景,拉斯宾夫妇便告辞了,我也起身离开。不知道莫德·黑斯廷斯到底得了什么病,不过看起来已无大碍。
第二天是星期二,罗斯福总统宣布他将选择连任,这是他的第四个任期,此举招来反对派的更多不满,他们认为应对总统连任加以限制。但是他背后有整个美国支持,并且也没有人相信纽约市长德维有能力击败罗斯福。
安娜贝尔的助手刚刚有急事打电话来找她,一个上了年纪的寡妇养了十几只猫,全部给整成了营养不良。
“我得去诊所帮她一下,一两小时就好。”她拿着老别克的钥匙边说边朝门外走去,“我会尽快回来的。”
“早去早回!我可不希望我的儿子在兽医诊所出生。”
中午刚过没多久,斯普林太太就出现在我们小屋门口,她似乎在找人。
“我在家里,”我出声招呼,并且打开了门,“我妻子去诊所了。”
“邮递员是不是在找我?”她问。
“克里·福布斯?他昨天有个包裹要给你签收,但是你不在家,他说他还会再来。”
“噢,那时候我准是在杂货店,真不巧。”
“也许他今天还会过来,不过我到现在还没看到他。不如进来坐坐?”我邀请她进屋喝杯茶,她欣然应允。
“您真是太热心了,”她看着我将开水倒入放了茶包的杯子里,感激地说道,“叫我葛瑞斯就好。这感觉好像一个老妇人的寂寞下午茶时光。我先生死了,所以大家都很同情我。”
“他是死在战场上吗?”
“没那么壮烈。他在牢里得了癌症。当年他喝多了,开车撞死了一个小姑娘。”
“实在抱歉害您想起了往事……”
“没关系。我比去年那个自杀的女人坚强多了。”
“那就太好了。”
“您泡的茶味道可真好啊。”
我笑着说:“我本来想用啤酒招待您的,可惜好像没有了。”
聊着聊着,我跟她提起了昨天拜访黑斯廷斯法官的事:“他的太太明显身体不适,不过现在好些了。她到外面的门廊上和我们聊了一会儿。”
“莫德总是无中生有,她和你我一样,健康得很。她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让她丈夫多关心关心自己,”她犹豫了片刻,接着说道,“有一天晚上,她透过我的小屋窗户朝里面偷看。”
“为什么啊?”
葛瑞斯叹息道:“大概她以为我想接近法官吧。”
“这……”
“这真是胡闹,要知道我规矩着呢。”
“嗯,我相信您。”
这时,厨房里的电话响了,我走过去拿起听筒,原来是安娜贝尔,她告诉我还要在“方舟”工作一小时。
“你身体没问题吧?”我问。
“没问题,我一小时之内肯定回来。”
“好吧,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吃晚饭。”
我和安娜贝尔又闲聊了一会儿,葛瑞斯·斯普林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她在客厅喊道:“我得走啦,谢谢您的茶。”
我还没来得及说再见,只听见纱门一开一关,想必她已经走远了。
安娜贝尔五点刚过便到家了,她看上去略显疲惫。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我问。
“不了,我饿坏啦,都没力气做晚饭了。”
“这好办,我们开车去马克思牛排馆。正好几周没见他了。”
“好主意,他那里总有让我食指大动的美味,给他打电话订个位子。”
夜里稍稍有点冷,我决定披上外套出门。趁安娜贝尔在换衣服,我锁上前门,搭上门闩,并且检查了所有的窗户,因为蓝思警长曾经提醒过我这附近有小偷出没。我们从后门离开的时候,她发现了水槽里的茶杯和碟子。
“这是啥?你趁我不在和人家喝下午茶啦?”
我嘿嘿一笑:“忘记告诉你了,葛瑞斯·斯普林下午过来做客,我们一起喝茶。她也真不容易啊……”
锁好后门,我们便离开了。一路上,我向她报告了葛瑞斯来访的情况。
“哼,你都直接叫人家名字了。”
“哈哈,葛瑞斯·斯普林是我的秘密情人。”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夏天的小屋里总是有很多故事。”
“我们的小屋就是个典型啊,人们喜欢跑到里面自杀。”
我转入牛排馆的停车区,马克思一如往常地对我们的到来欢迎备至,并询问我们是否需要葡萄酒——作为熟客,我们每次都能免费获得一瓶。安娜贝尔考虑到身体状况婉拒了,我也只要了一杯。这是一顿愉快的晚餐,不过安娜贝尔需要早点休息,所以我们离开得比平时早了一点。回家前,我们来到马路边的邮箱查看是否有信,等我们回到切斯特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把车在小屋后面停好,然后扶安娜贝尔下来。来到后门外,我将钥匙插入门锁,转动,但门没有开。
“这门坏了吗?”我自言自语地说。
“肯定是上了门闩。”
“里面又没人,怎么可能?”
我们只好绕到前门,但结果还是一样。“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确实把前门闩住了,”我说,“但是后门不可能啊,我们走的时候房间里没人。”
因为屋子里面没有开灯,我们也看不到室内的情况。我回到车上,从驾驶座旁的小舱内取来了手电。手电照亮了厨房,但是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我又来到客厅的一扇窗户外,安娜贝尔跟在我身后,却被我送回车上,并且把车门锁得紧紧的。我有种强烈的坏预感。
我借着手电光打量客厅里的情况,然后熄灭手电,快步走向隔壁——杰瑞·拉斯宾家亮着灯。
“能不能用一下你们家的电话?”苏珊一开门我便问道,“有急事。”
“当然。”她显得有点迷惑。
“发生什么事了?”杰瑞问,但是我根本没理他。
我让接线员帮忙转警长的电话,接通后,我飞速地说道:“我在避暑小屋。你最好赶紧过来,房间上了锁,不过我透过窗户看到了葛瑞斯·斯普林在里面,她吊在天花板的钩子上。”
我身后传来苏珊·拉斯宾的尖叫。
十五分钟后,蓝思警长和他的两名手下便赶到现场。
“情况怎么样,医生?”他一脸严肃地问。
“我检查了两扇门和所有的窗户,全都从里面上了锁。我想破门的工作最好交给你。从她脖子的弯曲角度来看,她是活不成了。”
“又一起自杀?”
“这正是我们需要调查的,问题在于她是怎么进去的?”
警长打碎了厨房门的玻璃,拉开门闩,我这才用钥匙把门打开。安娜贝尔已经下了车,来到我身边,不过我可不打算让她进屋。一来到客厅,我便开灯确认斯普林太太的状况,她确已死亡。
“很有可能是一小时以前死亡的。”我猜测道。
我向警长提供了我们出门和返回的时间表,并且报告了死者下午来访的事实。她用过的茶杯还躺在水槽里。
“房间里没人。”一位副官完成了对小屋的搜查,向警长报告。他甚至连水槽后面的狭小空间也没漏过,将我放在那里的折叠梯挪走,查看了一番。
蓝思警长在四周巡视了一遍,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高脚凳上,死者尚自摇摆的双腿正位于凳子上方三英尺处。“先拍照,完了我们把她放下来。别忘了给门把手和门闩取指纹,希望我没把本来的痕迹弄乱,”吩咐完手下,他又开始咨询我的意见,“你怎么看,医生?”
“如果凶手是打算伪造自杀现场就太失败了。这条绳子是厨房里的东西,即使她站在椅子上,高度都不够把绳子套在脖子上。另外,下午我们聊天的时候,她还和我说过自己绝对不会像去年那个寡妇一样自寻短见。”
“但是你把门锁上了,她是怎么进来的?要是谋杀的话,凶手又是怎么出去的?”
“我想这屋子的地下室没有秘道吧。”我说。
“靠,医生,这些小屋压根就没有地下室。”
我仔仔细细检查了门锁,它们都是最新款的耶鲁锁,每一把钥匙都是独一无二的,蓝思警长打包票说其他的钥匙绝不可能打开我的门。我们对每扇窗户也进行了同样谨慎的调查,既没有发现裂痕,也没有发现插销被破坏的迹象。我又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转到壁炉上,但是烟道小得只够松鼠通行。我知道有一些门闩可以在外面用细绳或鱼线拉上,但是小屋的门与门框之间连条缝都没有,故而不可能采用这种伎俩。我甚至还考虑了自动上锁的机关:通过悬挂尸体而制造某种拉线的机关,使得门闩被推入卡槽。问题是现场没有找到丝线,而且小屋的门闩有些紧。
“没辙啦。”我气馁地说。
“加油啊,医生,”警长生气地责备我,“你以前破过的案子比这个可牛逼多了。”
“也许白天来现场会看得清楚一些。”
就在我四下打量的时候,葛瑞斯·斯普林的尸体已经被放下来,移交给验尸人员。直到警方的人员都走光了,我才到邻屋把安娜贝尔接回来。
“今天晚上你愿意住这里不?”我问,“还是你想回家睡?”
“没关系,就这儿好了。”
“我打电话给警长报告状况的时候,苏珊·拉斯宾扯开嗓子尖叫,看起来这个消息令她非常震惊。”
安娜贝尔点点头:“她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她俩显然关系亲密。据她说,有人一直在给葛瑞斯寄恐吓信,要勒索她。”
“这倒有趣,”我觉得这是个小小的线索,遂道,“但是侦探小说家雷蒙·钱德勒说过,勒索者不杀人。他们通常不会杀死下金蛋的鹅。”
“像斯普林太太这样的女人究竟做了什么事叫人逮到了把柄呢?”
“我估计准是些让人猜不着的事。她告诉我她丈夫因为酒后驾车被捕,并且最后死在狱中。”
我再次检查了所有的门窗,确保这个夜晚接下来的时间可以安全度过。但是心中有事便难以入眠,我不断地想睡在身边的安娜贝尔,想一周之后即将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也许自杀小屋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好的选择。
早上八点不到我就起来了。绕小屋溜达了一圈后,我经过厨房,去浴室冲了个澡。过了一会儿,安娜贝尔也起来了。在我做早餐的时候,她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们还是应该睡在家里。尽管你没有让我看到现场,但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上吊的女人挂在天花板上的样子。我想这个屋子真的被下了咒。”
“这不是自杀,她是被什么人于掉的。”
“所有的门窗不都上锁了吗?”
“她不知怎么进来的,既然她能进来,凶手就有办法出去。”
九点没过多久,蓝思警长就来到小屋,他看上去似乎彻夜未眠。
“初步的验尸结果出来了,医生现在在作进一步的分析,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死者的咽喉有其他人的指纹。她是被人勒死以后再吊上去的。”
“吓死人了!”安娜贝尔因为替死者感到悲伤,连声音都微微地颤抖了,“凶手为什么偏偏拣这间屋子下手?就因为它是出了名的自杀胜地吗?”
“准是这样,”接着我把昨天的新发现告诉了警长,“隔壁的苏珊·拉斯宾说葛瑞斯可能正被人勒索。”
“她丈夫几年前因为醉酒驾车被判了刑,但是有人说他是代妻子受过。最后他在监狱里面去世了。”
“昨天她还和我提到了她丈夫的事情,她应该也告诉过苏珊·拉斯宾自己被敲诈的事吧。”
“我去把记录调出来好好看看,医生,你们俩还留在这儿?”
“暂时不走。”
警长离开后,我看到黑斯廷斯法官从他的屋子朝我们走过来:“山姆,警长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很有限,死者先是被人勒死,然后才吊上天花板的,这肯定不是自杀。”
我们在门廊坐下,简单地讨论了一下案情,安娜贝尔独自待在房间里。
“如果这附近藏着个凶手,那咱们大家可都不安全啊。”他说。
“关于勒索一说,您有什么想法吗?会不会和她丈夫的事故有关系?”
他摩挲着尖尖的下巴,想了一会儿:“这个案子刚好是我审的,有人怀疑开车的其实是妻子而非丈夫,但是他坚持说是自己干的,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接受他的说辞。那次事故中,死了一个女孩,所以他要被判入狱。我们后来发现,他当时知道自己患了癌症,马上就要死了,也许这便是他愿意承担罪责的原因吧。”
一个拿着皮袋的邮差经过我们身边,停下来问道:“你们这儿的信件是直接送到小屋吗?”
法官摇摇头说:“马路对面有一排邮箱,你肯定是新来的,克里·福布斯人呢?”
“他今早请病假了,我人都来了,要不就把信直接给你们吧。”
黑斯廷斯法官有十几封信,我和安娜贝尔则只收到一张林肯·琼斯寄过来的账单——是我让他寄到这个地址的。
“我想我最好还是回去陪陪莫德,”法官说,“她今天情况不好。”
“需要我过去看看吗?”
“不用,不用。只不过是——”
“更年期?”
“没错,有些女人的更年期可麻烦了,莫德就是其中之……”
“最近出了种新药,说不定会有用。你让她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和爱玻预约一下,我随时可以为她检查,只要她愿意。”
“太感谢你了,山姆。”
他离开后,我回到房间里。安娜贝尔正坐在一张舒舒服服的大椅子里,这时电话响了。不知怎么搞的,电话线缠得乱七八糟,我花了一会儿才理好。原来是蓝思警长的电话,他说:“医生,我这里没有太多关于葛瑞斯·斯普林的档案,我试着调查车祸中死亡的女孩的父母,但是他们住在芝加哥。发生车祸时,他们刚好来这里看望妻子的兄长。”
警长的话我基本上没听进去,因为电话线已经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我努力回想上一次使用电话的时间:应该是打电话给马克思牛排馆订位的时候吧。“警长,”我用平静的语气地说道,“我想你最好来一下。”
“谁啊?”安娜贝尔跟在我身后来到门廊外。
“蓝思警长,他找到了关于死者的新内容,我建议他来一下。”
“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差不多了。”
我自然地将谈话转移到天气上。比如“多么万里无云的天空呀”,“多么恰人的温度呀”之类的。她很快就要生了,我绝对不想在这时候让她产生不安或者恐惧的情绪。警长在小屋后面停下车,我建议安娜贝尔去隔壁玩,正好苏珊·拉斯宾也在门廊透气。
“到底怎么了,山姆?”我妻子敏感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支走?”
“没有啊,我只不过觉得你过去坐坐也挺好的。”
“我不去。”她一口回绝我的建议,有时候她顽固得很。
蓝思警长从位于厨房的后门进来,他脸上充满期待表情。
“医生,你想出来了,对吧?”
“嗯,应该错不了。”
“了不起,快告诉我们!”我的妻子催促道,“你这么紧张干吗?”
“好吧,”我开口道,“我想有关葛瑞斯·斯普林并非自杀这一点已经无须赘言,我们同样证明了凶手在杀人后不可能离开现场。我记得歇洛克·福尔摩斯曾经说过,当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么不可思议,必然是真相。”
“你想说什么,医生?”
“凶手还没走,因为没有人能够从上锁的门窗里逃出去。所以他还在这里。”
“这不可能……”说着,警长出于本能地伸手去摸枪。
“不可能吗?我犯的第一个错误在于将葛瑞斯·斯普林是如何进入房间的作为首要问题。昨天下午我和安娜贝尔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纱门开关的声音,于是想当然地以为她离开了。今天早上,我留意到电话线奇怪地卷成一团,这说明有人在我和安娜贝尔离开后用过电话。从这时起,我开始怀疑葛瑞斯根本就没有离开我们的房间。她躲在这里,等我们离开后,打电话给凶手。她听到我们在电话里商量外出吃晚饭,意识到这个自杀小屋对于她的计划是个完美舞台。”
“什么计划?”
“她打算干掉勒索她的人,并且伪装成自杀。”
“但是她能躲在哪里?”安娜贝尔问道,“这个屋子可不宽敞,即使水槽后面的小空间也放了梯子,躲不了人。”
“她是小个子女人,只需半打开客厅里的折叠床,然后钻进去就行了,这花不了她多长时间。”其他两人的眼睛朝沙发望去,我继续说道,“我们一走,她就给那个勒索者打电话,可能说是要付钱吧,总之她编了一些理由,让他来这里见面。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她很有可能从后门回了一趟自己房间取武器。对方到达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就绪,很有可能是一把枪,因为这是伪造自杀的最佳选择。”
“你不是说勒索者才是凶手吗?”警长问道,“她既然有枪,怎么不射他?”
“他们一定因为言语失和发生了搏斗,在搏斗过程中,他掐死了她。等他发现铸成大错,便把她的尸体挂在天花板的钩子上,心存侥幸地希望我们不要发现脖子上的指纹,那么自杀小屋的魔咒将得以继续延续下去。”
“这么说来,凶手完事后也躲在沙发床里面?他现在还在吗?”
“我正要说下去呢,他认为我们肯定不会在发生惨剧的小屋里过夜,一旦自杀的假说得到确认,他要做的只是简简单单地从后门踱出屋去。他哪里能想到我们昨天晚上居然留在这里过夜。因此他现在还在这里。”
话音未落,蓝思警长已走过去掀开沙发。他可能是认为我的想法太离谱,所以甚至没意识到如果我的推理无误,凶手此刻正拿着葛瑞斯的手枪虎视眈眈……折叠床被打开了,凶手顿时暴露在我们面前,他用枪对准了我,说时迟,那时快,安娜贝尔干了她这辈子最疯狂的事——她像头愤怒的狮子冲了上去。
我们的孩子啊……
山姆医生讲完了他的故事,恰好杯中的酒也喝光了。他看着对面的倾听者的眼睛,说道:“你就是那天晚上出生的——早产一周,沙曼莎。”
“你还没说凶手是谁呢!”
“当然是我们的邮差,克里·福布斯。他体形和葛瑞斯·斯普林相仿,可以轻易躲进沙发床。那天早上,他甚至从沙发里溜下来用我们房间的电话打到公司请病假。问题是,他又不能一走了之,那样我们会发现门闩被人抬起来了,进而想到有人藏在房间里。他其实是车祸中丧生的女孩的舅舅,他十分肯定葛瑞斯才是肇事司机。开始的时候,她可能出于良心不安而付了一些钱,但是后来她还是决定杀人灭口。我们出去吃晚饭后,她握着枪,好整以暇地将他诱到这里,可大部分邮递员胳膊都很有力气,他从她手中把枪夺了下来,并在扭打中掐死了对方。然后他找到绳子,绑在死者脖子上,借此掩盖淤痕,再踩着厨房里的梯子把尸体挂在天花板的钩子上。一切都布置完成后,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死者需要站在某样支撑物上才显得真实,于是他找来了高脚凳,可是在一片漆黑中他忽略了凳子的高度仍然太矮。”
沙曼莎不解地摇着头说:“妈妈那么做不是找死吗?连我的小命都搭上了!”
“所以我们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当年的这个故事。你还要再来一杯威士忌吗?”
她撩开额前黑色的长发,露出一对迷人的眼睛,笑着说:“不啦,妈妈和我的孩子们还在等咱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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