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初次听说彩虹尽头时,他正在开罗寻找蕾拉·盖德。自从他们一起乘直升机在埃及空军的追赶下,逃出这座城市,已经过去两年了。这两年中,开罗城变化很大。最重要的是,俄国人已经撤走了。除了一些落伍的军人,成千上万的技术员和军事专家已经撤回俄国。
兰德更喜欢没有俄国人的开罗城,虽然他承认他们的撤离对于中东地区的紧张局势的缓解作用不大。恐怖分子仍然横行,几乎每周都有恐怖事件发生。杀戮和来自于双方的战争威胁仍然存在。在世界总体和平的形势下,开罗仍然是个间谍谋事的好地方。
他之所以寻找蕾拉,一部分是因为他想再次见到她,而主要原因是她的同事——一位开罗大学考古专家突然成了英国情报局关注的对象。这案子并不属于隐秘通讯局的职责范围,但是黑斯廷斯考虑到他的老朋友蕾拉没准儿可以提供有用情报,就毫不犹豫地把兰德的名字列了出来。
于是,在一个温暖的四月天,他抵达了开罗。很不幸,蕾拉·盖德不在开罗。兰德先去了大学,询问她的下落。一位笑容可掬的希腊教授告诉他:“蕾拉去了彩虹尽头。”
“彩虹尽头?”兰德问道,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罐金子。
“是弗尔海湾新建的假日酒店。那里正在召开一个世界性的考古学家会议,我们派了两个人参加。”
虽然看似希望不大,但兰德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和蕾拉一起出席的是赫尔伯特·芳格吗?”
希腊教授的笑容扩大了。“你还认识芳格教授?”
“只是听说过。”
“没错儿。他们两个一起代表开罗大学出席。既然会议在我们的国家举行,我们就不能置之不理。”
“俄国也有代表参加吗?”
“俄国、美国、英国、法国和中国。名副其实的国际会议。”
兰德掏出记事本,“没准儿我会去那儿看看。你可以告诉我彩虹尽头怎么走吗?”
弗尔海湾是红海西岸的一个小海湾,依傍在埃及东南部(对于兰德而言,这片古老土地的名字始终是埃及,他不愿改口称它为阿拉伯联合共和国),它恰好位于苏丹北边界线,差一点儿与北回归线相交,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岩区。兰德想,这里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建造假日酒店的地方了。
但当他开着租来的汽车,驶离主路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青葱绿洲,几栋白色的房子点缀其中,海湾美景一览无余。他经过一块五颜六色,上面写着彩虹尽头的牌子,开上了一条一直延伸到主楼的七彩小路。
他停好汽车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武装保安员。兰德觉得很奇怪,为何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需要保安,但他还是跟随着这个男人走进了办公楼。一张宽大的白色写字台后,一个身穿针织夏装的小个子英国人站起身,迎接他:“您有何贵干?”
兰德亮明身份:“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蕾拉·盖德小姐商谈。据我所知,她是这家酒店的住客。”
眼前的男人微微曲身行礼:“我叫费里克斯·宝灵格,彩虹尽头酒店的经理。我们欢迎所有客人,即使是英国情报人员。”
“我走马观花看了一下,真是个好地方。属于谁的?”
“一家总部在伦敦的公司。其实,我们还在建设中。这次的考古学者大会也算是一种试营业了。”
“这些灌溉设施也是你们做的?”
矮小的男人点点头:“灌溉和清理海湾的费用是最高的。我最近向政府递交了请愿书,希望把弗尔海湾更名为彩虹海湾。弗尔海湾这样的名字可没法招揽游客。”
“祝你好运。”兰德望着外面的海水,上面仍然漂着浮渣污物。
“你想见盖德小姐。按照计划,现在正是自由活动时间。我想她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在游泳池那边,你可以去那里找她,”他指着一扇房门,“从这边出去。”
“谢谢。”
“让她带你四处转转。你以前一定从未见过彩虹尽头这样的地方。”
“我正有此意。”
兰德穿过他所指的那扇门,沿着另一条七色小径一路走到游泳池边。六个人在池中戏水,他一眼就认出了穿着比基尼的蕾拉·盖德。她一头乌发,娇小玲珑。她撑起身子,上了岸,身材匀称,皮肤闪闪发亮。
“你好,又见面了,”他说着,递上一条毛巾,“还记得我吗?”
她抬起头,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是兰德先生,对吧?”
“你还是这么客气。”
她的面容甚至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年轻,高高的颧骨,深邃的黑眸中仿佛总是透着对他的嘲弄。“我都不敢问您为何移驾至此。”她说。
“和以前一样,工作。”他瞥了一眼泳池里的其他人。四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和蕾拉年纪相仿,或许更大些——可能有三十岁了。其中一个男人显然来自东方。而其他人都穿着泳衣,兰德辨认不出他们的国籍。“我们在哪儿谈话方便?”他问道。
“去海湾那边?”她披上一件毛巾布外套。
“宝灵格说你可以带我四处看看。怎么样?”
“好吧。”她领着他,沿着原路,朝主楼走去。这时,他们遇到了另一个男人,看上去比其他人都要年轻。
“你不是要离开我吧?”他问蕾拉。
“只是带一位老朋友四处逛逛。兰德先生,从伦敦来的——这位是哈维·诺斯格特,来自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他来这里出席会议。”
他们握了手,而后美国人说道:“兰德,好好照顾她。这里只有两个女人。”他顺着小路,继续向游泳池走去。
“好像很随和。”兰德评说道。
“他们都是很随和的人。这是我参加过的最有意思的会议,”斜睨着身旁的兰德,她问道,“你是怎么来的?他们让你用降落伞空降?”
“当然不是。你不是也回来了吗?”
“那是在大学的帮助下。然后,当然了,俄国人撤走了,稍微缓解了局势,”她带他来到一个四面被白色楼房环绕的庭院的中央,“每座楼都有九套大客房,你能看到,这里一共有九栋楼,再加上一座办公楼。但那边的八栋还没有完工。只有我们住的这一栋建好了。”
“那么一共就只有八十一套客房了。”兰德说道。
“足够了,以他们计划收取的房费来说!有传闻说,宝灵格的公司打算让酒店显示盈利,而后把整个酒店卖给希尔顿,”他们从小路上下来,她指着五颜六色的条纹,“看到了吗?这些彩虹的颜色为你指路。蓝色是去游泳池的,黄色的代表休息室。”
和其他几栋楼一样,已经完工的这座有两层。一层有四套客房,二层有五套。“你怎么能担负得起?”
“他们尚未正式开业,对这次会议也给了个不错的折扣。而且我和芳格教授的会议经费是由大学出的,”她领他走进大厅,“每个房间都有不同颜色的设计主题——光谱的七种颜色,再加上黑色和白色。这间是我的——橙色之间。墙壁、挂饰、卧具、浴帘——甚至烟灰缸和电话——都是橙色的,”她打开一个橙色的陶瓷烟盒,“你看,连烟都是橙色的!芳格教授的是黄色的,但他根本不吸烟。”
“谁住在黑色之间?”
“美国人,哈维·诺斯格特。他听说的时候很不乐意,但是那房间真不错。所有的黑色都装饰着白边。所有的房间我都喜欢,可能除了紫色的。我建议宝灵格用粉色来替换。”
“你说芳格教授住在黄色的那间?”
“是的。很明亮欢快的一间。”
“我从伦敦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查证他是不是一位我们追捕多年的前俄国间谍。上周我们在利物浦逮捕了一个人,他列出的联络名单中,就有芳格。”
蕾拉·盖德嗤笑一声。“你有没有见过赫尔伯特·芳格?”
“还没有。”他承认道。
“他是长得最不像间谍的人。”
“这种人最适合当间谍。”
“不,我是说真的!他很胖,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颇受女性青睐的公子哥。总是穿进口服装,还是那种一般男人不愿选择的鲜亮颜色,就连这几天也不例外。我无法把他想象成一个不起眼的密探。”
“我们听说他已经退休了。他为俄国收集情报时,用的代号是斯芬克斯。”
“如果他已经退休了,你为什么还要找他?”
“因为他知道很多事情,尤其是曾与他一起工作的那些间谍。虽然有些现在也退休了,但还有很多仍然活跃着,为别国进行间谍活动。”
“你想要我做什么?”她充满怀疑地问道,“我已经为你游过尼罗河、爬过金字塔了,我不会把赫尔伯特·芳格出卖给英国情报局的。我喜欢这个小个子男人,他很有意思。无论他十年前是什么人,都已经过去了。”
“至少你可以把我介绍给他,可以吧?”
“我想可以。”她不情愿地同意了。
“他在游泳的那些人当中吗?”
“天哪,当然不。他从来不穿泳衣见人。我想他应该在休息室看电视。”
“电视,这里离开罗很远吧?”
“是闭路电视,只在酒店内有。播放些老电影。”
正如她所料,赫尔伯特·芳格在休息室里,但他并没有在看老电影。他正专心与酒店经理宝灵格交谈着。一见兰德和蕾拉走进房间,他们立刻停下了。宝灵格说道:“哦,兰德先生!她带你参观过我们这里了?”
“参观以后,印象更加深刻。”
“等我们秋天正式开业以后,你再来。那时你才算大开眼界。”
“今晚我可以住在这里吗?回开罗太远了。”
宝灵格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下,“我看看……青色之间还空着,如果你喜欢的话。”
“可以。”
“我去给你拿钥匙。虽然你不是来开会的,你也可以享受优惠房价。”
他匆匆离去后,蕾拉介绍芳格,“赫尔伯特·芳格教授,他可能是世界上研究克娄巴特拉本人及其时代的权威了。”
“很高兴见到你。”兰德说。
芳格穿着一件艳红色的运动衫,一条格子裤,更凸显了他的大肚子。见到他之后,兰德不得不承认他是最不像间谍的那种人。“我们刚才在聊这地方,”他对兰德说,“你觉得这里花费了多少钱?”
“我都不敢猜。”
“告诉他,费里克斯。”见经理拿着兰德的钥匙回来,他说道。
宝灵格骄傲地回答道:“灌溉和园林绿化,再加上清理海湾的费用,总共将近七百万美元。单位投入最高的假日酒店。”
兰德惊讶不已。闲聊片刻后,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教授,我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是关于我的一些研究的。”
“关于克娄巴特拉?”
“关于斯芬克斯。”
芳格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闪烁了一下。他打了声招呼,就和兰德离开了。见四下无人,他说道:“你是英国特工,对吧?宝灵格都告诉我了。”
“确切地说,是隐秘通讯局的人。我对这个国家很熟悉,所以他们派我来找你。”
“六十年代中期我就退休了。”
“我们知道。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寻到你的踪迹。我们并不是想追捕你,只是对你脑子里的许多人名感兴趣。我们想做笔交易。”
芳格的眼神再次闪烁。“我可能会有兴趣。我不知道。你来这里,和我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件事,很可能是个错误。”
“你的意思是这里有人——”
“兰德,你看,我已经四十七岁了,也发福了不少。我趁着自己没有丢掉小命,退了休,现在我不想冒险了。间谍活动是年轻人的游戏,向来都是。你们的萨莫斯特·毛姆一战后退休了,写书去了。我退休后就去玩女人。”
“运气如何呢?”
“在这儿?”他轻哼一声,“我觉得蕾拉是个二十八岁的小女孩儿,而那个法国女人就是个贱货,没有选择。”
“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为了讨论近来考古界的发现。五个国家各派一名代表,而大学觉得我和蕾拉也应该出席。这里面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关于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但他的眼神并不如此笃定。
“那为什么这里会有武装保安巡查?”
“你得去问宝灵格了——我猜他可能会回答说这里不时有偷东西的流浪汉光顾。如果没有保安,这地方可是块儿肥肉。”
“离这里最近的城镇有多远?”
“走陆路的话,到阿斯旺有一百多英里——没有更近的了,只有一些土著村落和沙漠。”
“作为召开会议的场所,奇怪;作为兴建豪华酒店的地点,更奇怪。”
“苏伊士运河再次通航,宝灵格希望大批客人会乘船而至——开着游艇的富豪什么的。谁知道呢?他也许会成功。一旦弗尔海湾清理干净,就是一处天然的泊船码头。”
他们在屋外徘徊,在处于不同施工阶段的白色建筑物间漫步。兰德发觉到他们已经跑题了。他大老远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和赫尔伯特·芳格讨论假日酒店的。正在这时,蕾拉和另一个参加会议的男人向他们走来——他有一头引人注意的银发,尖尖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兰德想起来,在游泳池边曾经见过他。蕾拉给他们做了介绍,他们握手致意。
“哦,兰德先生,这是你的一位同胞。韦恩·埃文斯博士,从牛津来的。”
蓄着胡须的埃文斯博士笑容满面:“很高兴见到你,兰德。我每次都要解释我不是医生,也不是代表牛津大学。我只是住在牛津,写过几本关于考古的书。”
“不管怎么样,很高兴认识你,”兰德说。他看到芳格趁机溜走了,但没关系,他可以一会儿再去找他,“我只是想让他们坦率地告诉我这次召开会议的目的,但是每个人都支支吾吾,言辞闪烁。”
埃文斯医生嗤笑一声。“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来参加我们的早间会议。你会感觉无聊透顶,但是至少你能知道的就和我们一样多了。”
“我会去的。”兰德说。他目送着埃文斯沿着去游泳池方向的小路离开,而后又改变了主意,向休息室走去。兰德将注意力转向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蕾拉。
“既然你今晚留在这儿,那么你可以陪我吃晚餐了,”她说道,“这样,你长途旅行也不是白跑一趟。”
他用同样的笑容来回应她脸上顽皮的微笑,“你怎么知道我这次来会是白跑一趟?”
“因为我认识赫尔伯特·芳格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坦率地回答过任何问题。我猜你也拿他没办法。”
“让你说对了,”他承认道,“走吧,吃饭去。”
他看了分配给他的青色之间,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压抑。和黑色之间一样,房间的主色都围着一圈白边,给人感觉很舒服。他开始觉得如果有人花得起钱的话,那么彩虹尽头将大受欢迎。
晚饭时,蕾拉把他介绍给其他尚未见面的与会者——法国的让娜·碧塞,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陶亮,还有俄国的伊万·如萨诺夫。还有之前他遇到的芳格、诺斯格特和埃文斯,不算蕾拉,一共有六位与会者。
“陶博士才应该住在黄色之间,”兰德悄声对蕾拉说,“如果宝灵格稍微有点儿想象力的话。”
“我猜你会把如萨诺夫分配到红色之间了?”
“当然!”
“好吧,照你这么说,应该是这样。但是陶博士在绿色之间。”
“那么那个法国女人让娜·碧塞就住在紫色之间了?”
“错了!她在白色之间。宝灵格让青色之间和紫色之间空着,而现在你住了青色之间。”
“可他说只有一间空房。我想知道紫色之间是怎么回事。”
“不用怀疑,一定是偷欢场所——既然是你们英国人开的。”
“我应该感到愤怒。”他微笑着说道。他喜欢有她相伴,令他感觉自在惬意。
用过晚饭后,其他人三五成群地聊着天。兰德看到中国人和俄国人交谈着,而美国人哈维·诺斯格特从他身旁走过。“有那么多房间空着,你觉得宝灵格为什么要让美国人住黑色之间?”兰德和蕾拉散步到海湾时,问道。
“可能他是个反美分子,谁知道呢?”
“你的态度不是很严肃。”
“我应该严肃吗,兰德先生?”
“你就不能换个称呼?”
“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全名。”
“C·杰弗里·兰德,我从来不告诉别人C是什么的缩写。”
“杰弗里这个名字不适合你,”她歪着脑袋看着他,说道,“温斯顿更合适。”
“可能有一天我会成为首相。”
她拉起他的手臂,让他转过身,面向灯火通明的建筑物。“等你真的成为首相,我再陪你冒险。现在,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呆着吧。上次陪你冒险,我游过尼罗河,去侦察一艘俄国游艇!”
“很有意思,不是吗?”
“当然了。还要在三更半夜攀登金字塔。我的腿疼了好几天。”
他们回到客房楼时已经很晚了。仍然有些人呆在休息室里,但是大部分客房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在这里,我们很早就累了,”她说,“我猜想是因为空气新鲜,运动量也大。”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今天也开了很长时间的车,”他瞄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过了十点了。他们边走边聊,比他想象得还要久,“还有一件事。如果芳格还没睡的话,我想继续我们的谈话。”
“想让我陪你吗?”她提议道,“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听他打马虎眼。”
“来吧。他会令你大吃一惊。”
芳格的黄色之间就在一层的尽头,紧挨着紧急出口。兰德叩响房门,他没有回应,正当他们打算去休息室找他时,兰德注意到房门下面的地毯上有一滴未干的橙色油漆。“奇怪。”
“什么?”
“油漆。还没干。”
“兰德,房门没锁。”
他们推开屋门,打开头顶的灯。眼前的景象令人难以置信。整个房间——天花板、墙壁、地板——被泼满了各种颜色的油漆。红的,蓝的,绿的,黑色,白的,紫的还有橙色的——全部随意泼洒涂抹在房间里。而且,其他房间里的烟灰缸、毛巾也被扔在地上。芳格的黄色烟盒被打翻在地,蓝色和黄色的香烟,绿色和青色的毛巾,甚至还有橙色的烟灰缸,散落在旁边。整个房间就像是一个超现实的梦境,彩虹尽头的七彩颜色与黑白两色混合在了一起。
而就在房间一隅,赫尔伯特·芳格的尸体被椅子遮挡住了一半。殷红的血迹沾染在身后黄色的墙上,在五彩缤纷的油漆的衬托下,显得毫不起眼。他的胸部和腹部被刺了数下。
“我的天啊,”蕾拉倒吸一口凉气,“简直是地狱!”
“给最近的警察局打电话,”兰德说,“我们需要帮助。”
但正当他们要转身离开时,走廊中传来一个声音:“兰德先生,恐怕这是不可能的。这里没有人会打电话的。”费里克斯·宝灵格和一个保安站在门口,保安举着一把手枪,指着他们俩。
兰德不情愿地举起双手,旁边的蕾拉·盖德叹了口气,说道:“你又把我卷进来了,是吧,兰德?”
他们被带到宝灵格的私人办公室,房门在他们身后上了锁。这时,保安才把左轮手枪收起来。他靠着门站着,宝灵格坐到了办公桌后面。
“兰德先生,你一定明白,我不想让警察来彩虹尽头调查。”
“我现在明白了。”
“你和蕾拉·盖德小姐就待在这儿,直到我们把房间清理干净,把赫尔伯特·芳格的尸体处理掉。”
“你想让我对此保持沉默?”兰德发问,“我来这里执行一项和赫尔伯特·芳格有关的任务。他被杀了,对英国政府而言,这事关重大。”
“这里已经不是英国领土了,兰德先生。已经独立好几十年了。”
“但你是英国公民。”
“只有当有利可图时。”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需要武装保安?为什么芳格被杀了?”
“这和你无关,兰德先生。”
“是你杀了他?”
“当然不是!”
兰德换了个坐姿。“那么凶手就在其他人当中了。放了我,我可以为你找出凶手。”
宝灵格眯起眼睛。“你想怎么做?”
“既然凶手把油漆泼得到处都是,那么他身上也一定沾到一些。房门外的地毯上有一滴橙色的油漆,很像是沾在鞋底上带出来的。只要让我检查所有人的衣物,我就能找出凶手。”
经理是个果断的人。“很好,只要你向我保证不联系警察。”
“早晚要联系的。”
“那就晚点儿再说。如果我们把凶手交上去,那么事情还好说。”
兰德站起身。“我还要看看芳格的房间。派个人在门口守着,不要清理。”
“尸体怎么办?”
“先放在那儿吧,”兰德做了决定,“用不了一两个小时,我们就能抓到凶手了。”
蕾拉跟着他离开办公室,仍然惊愕不已。“你是怎么办到的?十分钟前,他还拿枪指着我们。然后你竟然说服他放了我们!”
“还没有。他的保安还在盯着我们。听着,你去把所有人都叫醒,让他们到游泳池旁集合。”
“好的,”她答应道,“但为什么?”
“我们要检查油漆印。”
最初,美国人哈维·诺斯格特拒绝检查。俄国人也要求致电驻开罗大使馆。但当兰德把情况解释清楚后,他们冷静下来。唯一的麻烦就是,兰德和蕾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发现油漆印。听上去不可能,但这是事实。兰德原想速战速决,解决凶案,最后却化为一场泡影。
其他人获准离开回房后,还是宝灵格提供了一种解释。“我发现了油漆桶和其他物品的来源。你看,这栋楼的旁门离正在施工的客房楼只有几步之遥。那里面就存放着油漆桶,整箱的毛巾和烟灰缸,连油漆工的罩衣都有。”
“带我去看看。”兰德说。他环视四周,寻找蕾拉,发现她已经离开了。也许这一天真让她累坏了。
酒店经理领着兰德进入尚未完工的建筑。看到成堆的油漆桶,兰德毫不怀疑涂鸦凶手的原料就来源于此。他打开一箱红色浴巾和一盒蓝色烟灰缸。
“这里还有什么?”他问道。
“就有些挂饰。显然他来不及拿了。”
“地毯呢?肥皂和香烟在哪儿?”
“那些东西存放在其他地方。他就拿了些手头的。还把油漆工的罩衣套在了自己的衣服外面。”
“我想是这样的,”兰德赞同道。油漆点儿还是新鲜的,摸上去还是黏糊糊的,“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为什么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把房间弄成这个样子?他至少要跑两趟,一次来取油漆桶,第二次把罩衣还回来,把那些东西扔在房间里。有谁知道这些东西存放在这里?”
“他们都知道。他们到的第一天,我带他们参观了这里。”
“罩衣,”兰德喃喃自语道,“但是没有鞋子。沾着橙色油漆的鞋子还没找到。”
“可能找不到了。他可能把它丢进海湾里了。”
“好吧,”兰德勉强承认道,“我走进了死胡同。我们必须联系警察。”
“不。”
“你说‘不’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的意思。这些人可不想公开身份。我也不想。”
“他们不是考古学者,是不是?”
“对。”宝灵格承认了。
“那么蕾拉和芳格来这儿做什么?”
“出了点儿差错。开罗大学相信了我们的幌子,派他们来开会。芳格是个退休情报员,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然后你就来了,吓得其中一个杀了人。”
“你必须告诉我这里到底在搞什么鬼。”兰德说。
“开会。”
“英国、美国、法国、俄国还有中国。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召开秘密会议,还有武装保安把守,”他想起了什么,“紫色之间是怎么回事?谁住在里面?”
“你问了太多问题。这是我们所有客人的名单。”
兰德接过纸,快速浏览着,加深记忆:
一层:红色——伊万·如萨诺夫(俄国)
橙色——蕾拉·盖德(埃及)
黄色——赫尔伯特·芳格(埃及)
绿色——陶亮博士(中国)
二层:蓝色——韦恩·埃文斯博士(英国)
青色——兰德
紫色——
白色——让娜·碧塞(法国)
黑色——哈维·诺斯格特(美国)
“紫色套房是空着的?”兰德问道。
“空的。”
兰德把名单收进衣袋里,“我要四处看看。”
“我们已经切断了电话线路。你试图联系外界也没有用。只有酒店内线还可以用。”
“谢谢你的提醒,为我省了不少力,”他又想到了一件事,“你知道,有些嫌疑人不包含在这张名单里——就是你和你的手下。”
“我可不会破坏房间。而我的手下会选择用枪,而不是用刀子。”
“那么厨师和清洁工呢?在其他楼里施工的油漆工呢?”
“如果你想,也可以讯问他们,”他说,“你会一无所获。”
兰德丢下他,穿过休息室,上了楼梯。他迫不及待想要查看一下紫色之间了。此时已是深夜,虽然看不到其他人,但兰德不免怀疑他们是不是都已经上床睡觉了。
他在紫色之间的门口停下,试着转动门把。门没有锁,他不禁猜测是否又会发现一具尸体。芳格的房门没有锁,凶手取了油漆桶后再次回到房间。他想知道为什么这间客房也没有上锁,但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费里克斯?是你吗?”卧室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是那个法国女人,让娜·碧塞。
“不,是我。”兰德说着,打开了灯。
她坐在床上,惊诧不已,“你来这儿干什么?”
“这里既不是我的房间,也不是你的。很抱歉,费里克斯·宝灵格迟到了。今晚有点儿忙。”
“我……”
“你不需要解释。我本来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要空着这间房子,现在我知道了。”他环视四周的紫色家具,觉得这是最不招人喜欢的房间了。
“你抓到凶手了吗?”她恢复了镇定,问道。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比蕾拉年长,兰德不禁猜测在这周之前,她和宝灵格就已经认识了。
“还没有,”他坦率地说道,“如果你肯对我说实话,就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眨眨眼睛,“什么实话?”
“这次会议的目的。”
她思索了一下。最后她说道:“从我的提包中拿支烟给我,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他拿起提包,找到满满一盒镶着黑边的白色香烟,递给了她一支。“这自制香烟有什么好的?”他问道,“我只抽美国烟,但是现在我正在努力把它戒掉。”
“这些烟是免费的,而且随处可取,”她说着,点燃了一支,“就和费里克斯本人一样。”
“你要说说这次会议了。”他提醒着。
“是的,这次会议。一群试图改变世界的改良家的集会。但是世界是不可能被改变的,是不是?”
“那要看情况了。这么说,你不是考古学家了?”
“不。虽然那个叫如萨诺夫的俄国人知道不少,在芳格和盖德小姐到达以后,足以装装样子,做几次发言。不,兰德先生,事实上,我们不过是一群维和积极分子罢了。我们五个国家——美国、法国、英国、中国和俄国——是仅有的几个拥有完备核武器的国家。”
“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了!”
“我们在这里会面——是由我们国家的一些和平组织和禁核会资助的——要制订一些合作计划。你也看到了,我们不是愤青,而是满怀诚意的中年理想主义者。”
“为什么只有你们五个人?为什么选择这么偏远的地方开会?”
“大型会议会惊动媒体——尤其是陶博士和伊万回国以后,是很危险的。我们听说这个地方还在建设中,作为我们的会场再合适不过了。”
“你还记得是谁提议在这里召开的吗?”
她双颊绯红,“事实上,是我。去年我在巴黎遇到了费里克斯·宝灵格,然后——”
“我明白了,”兰德说,“你们在报纸上刊登了某种声明,来打掩护。而开罗大学相信了。”
“正是这样。”
“你们当中有芳格认识的人吗?”
她一脸茫然,“他从没说过认识我们中的任何人。”
“好了,”他叹了口气,说道,“谢谢你的情报。”
他离开房间,去找蕾拉·盖德。
他最终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她——他最后才想到的地方。满室的橙色刺激着他的双眼,但她好像很喜欢这种夸张的装饰。“我想我找到了凶手,”她宣布道,“我还发现了一个密码暗号,等你解决。”
“我本来还以为这案子里不会有这东西呢。首先告诉我谁是凶手。”
“美国人——诺斯格特!我在焚烧炉旁边的垃圾里找到一双鞋子。你看——鞋底沾着橙色的油漆!这是美国制造的!”
“虽然不是什么决定性证据,但也有点儿意思。密码是怎么回事?”
她一脸胜利的表情,举起一个小记事本,“我又去了芳格教授的房间,在他的东西中发现了这个。他一直在上面做记录,所以我想这可能会是条线索。看这里——在最后一页,他写的:邀请至房间,确认tritan。”
“tritan?这是什么?”
“嗯,我猜是他拼写错了,应该是triton,一种神话中的神兽,有着男人的身子和鱼的尾巴——就像一种男性人鱼。他在暗示一个游泳好手,对吧?我看过他们游泳,我敢说诺斯格特是这群人里游得最好的。”
“芳格想在他的房间里确认这一点?怎样——把房间里蓄满水?”
“这个……”她犹豫地停下来,“还会是什么意思?”
兰德没有回答,只是说:“走吧,我们去会会诺斯格特。”
美国人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怒气冲冲地咆哮道:“难道你们不知道现在是深夜?”兰德把那双鞋摆到他眼前,他一下子陷入沉默。
“想我们进屋吗?”
“好吧。”他勉强同意,闪身让道。
“这是你的鞋,没错吧?”
抵赖也没有用。“是的,是我的。”
“芳格被杀后,你曾经进入过他的房间?”
“我是去过,但是我没有杀他。他已经死了。他请我去他房间喝一杯,房门没锁,我走进去,发现他死了,房间里一片狼藉。我怕被怀疑,就跑了。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踩在橙色油漆上了。你们让我们去游泳池边集合,检查油漆印,我一慌,就把鞋子扔了。”
兰德相信了他的话。因为真正的凶手会更加小心谨慎地处理可以作为证物的鞋子。“好吧,”他说,“现在让我们谈谈这次会议。让娜·碧塞已经把实情告诉我了——为了在你们五国中建立无核化。芳格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他察觉到了,”美国人承认说,“这就是他想见我的原因。他想向我打听这里的一个人——一个他觉得他认识的人。”
“是谁?”
“他还来不及告诉我,就死了。”
“一个间谍可以对这次会议带来什么样的损害?”兰德询问道。
诺斯格特考虑了一下,“没什么大碍。我想,如果他是俄国或中国方面的间谍的话,他只会把如萨诺夫和陶博士的名字报告给他们的政府就可以了,不过如此。”
“以后我可能还有问题要问你。”兰德说。
“他可能是被一个阿拉伯工人杀死的。”兰德和蕾拉正要出门时,诺斯格特提议道。
回到一楼,蕾拉说:“也许他是对的。可能这不过是一起劫杀案。”
“那么为什么费力气把房间搞成这样?一定有理由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凶手企图掩盖身份。”
蕾拉拿出一支橙色的香烟,“在酒店房间里泼洒油漆来掩盖凶手身份?怎样掩盖?”
“这就是我不知道的。”他又把死者的记事本掏了出来,注视着最后的一条记录:邀请至房间,确认tritan。这不是triton的误拼。堂堂一个开罗大学的教授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的目光移到蕾拉的香烟上,突然间他恍然大悟。
韦恩·埃文斯博士打开门,把他们让进屋。他的头发和胡须很整齐,显然他还没有就寝。“好吧,怎么了?”他问道,“还要调查?”
“最后一次了,埃文斯博士,”兰德瞥了一眼蓝色的房间,说道,“是你杀了芳格教授。”
“噢,又来了!”埃文斯瞄了一眼蕾拉,看她是否相信。
“是你杀了他,因为他认出你是一个曾经和他做过交易的间谍。他请你到他的房间去,想确认一下。他向你挑明后,你们厮打起来,而后你杀了他。我猜一开始就是你这把胡子让他对你的身份犹豫不决。”
“你就是这样和同胞说话的吗,兰德?我来这里执行重要任务。”
“我能猜到你的任务——破坏这次会议。”
埃文斯向后退了一步,好像权衡考虑着什么,“你认为是我杀了他,然后搞乱房间的?”
“是的。房间被漆得像个彩虹似的,从旁边的楼里拿来的毛巾等物品被扔得到处都是。但是,就在刚才,我想起来有些香烟也撒在地上,就在摔坏的瓷烟盒旁。而在旁边的楼里并没有存放香烟。我想,你和芳格厮打的时候,他撕坏了你的衣袋,你口袋里的香烟掉了出来。而桌子也被掀翻了,他自己的烟盒摔碎了。你的烟和他的烟混在了一起。这就是原因——整个房间被搞成这样的原因。为了掩藏蓝色的香烟。”
韦恩·埃文斯博士嗤之以鼻,“故事编得真好!你知道,我只要把蓝色的烟捡起来就可以了。”
“但是你不能,”兰德说,“因为你是个色盲。”
埃文斯突然发难,一把抓住蕾拉,兰德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挟持住了她。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刀,抵着她的喉咙。“好了,兰德,”他平静地说,“放我走,否则这女孩儿就没命了。我不在乎再杀一个。”
兰德暗自咒骂自己疏于防范,咒骂自己再次让蕾拉身处险境。“兰德!”刀刃更加用力地抵住她的脖子,她惊呼道。
“好吧,”他说,“放了她。”
“给宝灵格打电话。告诉他我要一辆加满油的汽车,还有一桶备用汽油。十分钟之内准备好,否则这女人就死定了。”
兰德遵从着,吐字清晰而流利地把要求转达给经理。他挂断电话,埃文斯背靠着房门,仍然死死地抓着蕾拉。“我们不能谈谈吗?”兰德建议道,“我来这里不是要抓你。如果可以——我的意思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色盲的?”
“芳格在他的记事本上留下了一条记录。邀请至房间,确认tritan。这只不过是tritanopia的缩写罢了。这是一种视觉缺陷,视网膜无法对蓝色和黄色做出反应。这种病不像红绿色盲那么常见,当芳格认出了你时,他想可以在他的黄色之间里确认这一点。命运弄人,你正好被安排在了蓝色之间。你们厮打时,你的香烟掉了出来,你只有两个选择——捡起所有的香烟,蓝色和黄色的,或者把它们留在那儿,用别的方法掩盖它们的存在。”
“长话短说,”埃文斯说,“还有三分钟我就要离开。”
“如果你捡起了所有香烟,那么就要冒着在尚未妥善处理前被人从你身上搜出来。即使你把它们冲进马桶,还有一个问题。大家都知道,芳格是不抽烟的,警察想搞清楚为什么凶手要把烟拿走。如果你的色盲症被发现,就会有人猜到答案了。但是用油漆泼洒房间,用所有你能找到的颜色的物品,不仅可以掩盖香烟的存在,还能以一种很狡猾的方法将注意力从色盲患者身上转移开。”
埃文斯背过手,把门打开,“你真聪明,兰德。”
“哪里。我开始怀疑你是色盲后,就想起昨天你曾经被彩虹色的小径搞得一时糊涂了。你先沿着蓝色的小路去游泳池,又改变了主意,踏上了去休息室的黄色小径。当然了,两种颜色在你眼里都是灰的。”
“向后退,”埃文斯对蕾拉叫道,“你和我一起走。”
“是谁雇你潜入这次会议的?”兰德问道,“哪个国家?”
“国家?”埃文斯嗤之以鼻,“芳格认识我的时候我就为国家工作。现在我为钱做事。”
他拖着蕾拉向走廊移动。兰德也跟了上去。费里克斯·宝灵格站在门口,拉开大门,服务周到的经理将离开的客人领到汽车旁。
“离我远点儿。”埃文斯对他说。
“我希望你在这里住得愉快。”宝灵格说。他从背后掏出一把枪,一枪正中埃文斯的额头——蕾拉·盖德灌下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对兰德说道:“你竟然为了救我,放他走!我必须说这种做法很不专业。”
“我有我的弱点。”兰德承认道。
费里克斯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伸手去拿酒瓶。“真是一次糟糕的开业。总部会不高兴的。”
“是谁雇佣了埃文斯?”蕾拉发问,“又为什么雇佣他?”
“我们会调查他的,”兰德说,“但是我想,在当今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势力,抵制无核化进程。在美国,他们管这个叫做军工综合征。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说法。只要他们有钱,政府一旦倒台,他们就能接手掌控一切。埃文斯的幕后老板可能是美国的一家火箭制造公司,或者是俄国的潜艇制造商,还可能是法国的战斗机供应商。”
“没有地方能避过这一切吗?”蕾拉问。
费里克斯说出了答案:“没有,亲爱的,没有地方。就连这里,彩虹尽头,也难逃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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