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停留在想像中直到它们被运用到一篇故事中有多长时间,是件令人惊奇的事情。时间退回到1970年,就在我从宾夕法尼亚州大学预科学校毕业之后,我和一位好友驾车去其位于匹茨堡附近的家中共度周末。在8月的一天下午,我们去了他父亲的朋友筑在山中的一处营地。它有一个游泳池,一个能进行野外烧烤的地坑,一座可以过夜睡觉的房子和……我至今仍能浮现出它栩栩如生的样子:一个神龛。它包含的内容常常萦绕在我心中,直到22年后,我终于不得不将它写下来。其主题又是悲伤——一个在马特去世后我一再涉足的主题。《神龛》一文被恐怖作家协会提名为1992年最佳小说。
格雷迪正在那座陵墓里,突然他的无线电寻呼机发出的嘟嘟信号声搅乱了他的啜泣。
那座陵墓既宽敞又明亮,它用闪闪发光的大理石板材筑成,用来安放棺材的壁龛隐藏其中。在侧面的主要入口和那些高大宽敞的窗户附近的一个凹室内,铮亮的方格玻璃使哀悼者的目光能透过那些小壁龛,看见里面装有他们亲人骨灰的青铜骨灰瓮。塑料制成的青铜色字母和数字组成死者的姓名及其诞辰和卒日,粘贴在那些方格玻璃上。格雷迪关注的是其中两块窗格玻璃,还有玻璃背后的骨灰瓮,尽管泪水使他的视线模糊不清。
他给死去的妻子和10岁的儿子选择了火葬方式,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在此前已经给活活烧死——有个醉酒的司机造成一场惨烈的车祸——但更大程度上,一想到将心爱的妻儿放进棺材、放进壁龛、放进陵墓中,任由遗体腐烂,他就无法忍受。还有更糟糕的,是葬在野外公墓地面之下,但在那儿雨水或冬天的严寒会让他感到畏惧——因为那样他会觉得妻儿不舒服,即便格雷迪脑中残存的理性承认,他强烈思念的亲人现已亡故,如何下葬实在无伤大雅——因为死者是感觉不出什么的。
但如何下葬于他本人却至关重要,因为它牵涉到他每周必做的例行仪式。每到周一下午,他都要驾车来到这座陵墓,坐在用玻璃框住骨灰瓮的那堵墙对面一张装有软垫的长凳上,跟海伦和约翰诉说前一周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诉说他如何祈祷他们过得快乐,而大多数时间是诉说自己如何思念他们。
他们去世已有一年,虽然一年应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但他还是不能相信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他依然极度痛苦,如同他得知死讯的那天一样,痛苦得整个人都仿佛被抽空了。起初友人们还可以理解,但是在三个月后,尤其是过了半年之后,大多数朋友都失去耐心,至多是彬彬有礼地听着,然后好心地劝说格雷迪有必要将往事淡忘掉,要适应失去妻儿的日子,重建他的生活。因此格雷迪藏起了自己的情感,假装接受了忠告。他必须履行自己的社会角色,这让他的思想负担更加沉重。实际上,要是能明白三个月或半年乃至一年时间对自己毫无意义,任何人都会为之痛苦。他逐渐意识到这一点。
格雷迪每周一次对陵墓的探访成为一个秘密,亡故妻儿占用的半小时已经悄悄列入他周一的作息时间表。有时他为妻儿带来鲜花,有时是季节的象征物:比如在万圣节前夕带来一个南瓜,在冬天带来一个泡沫塑料做的雪球,在春天带来一片槭树叶子。但这一次,在七月四号后的周末,他带来一面袖珍旗帜,而且抑制不住自己沙哑的嗓音,向海伦和约翰解说他所看到的礼花的灿烂辉煌——过去在独立日那天,在有山坡和树林的河边公园里,由本城举办的野餐会上,他们一家时常边吃热狗边欣赏礼花。
“但愿你们能看见这些焰火,”格雷迪喃喃自语,“我不知道如何来形容……它们的色彩如此……”
从他的配枪皮带上的那只寻呼器发出的嘟嘟信号声,打扰了他的独白。
他皱起眉头。无线电寻呼器是他推荐给他所指挥的警察部队的革新措施之一。毕竟他属下的警官们要时常离开警车执行任务,或者只是坐进一家餐馆喝杯咖啡作短暂休息,当他们离开装配在警车上的无线电话时,他们需要了解总部是否正急于与他们联络。
那持续不断的嘟嘟声使格雷迪变得紧张起来。他擦去泪水,振作精神对妻儿道别,努力站立起来,很不情愿地离开陵墓,锁上身后的那扇门——那是很重要的。海伦和约翰的身后之物需要保护,而且公墓的管理员就像格雷迪给属下配置无线电寻呼器一样有创意,安排每个悼念者都配上一把钥匙,以便只有他们才具有进入陵墓的权利。
陵墓外,7月的下午明亮、炎热、潮湿。格雷迪不禁又回忆起一年前那个闷热的可怕的下午,当时,他由朋友和一位神父陪着来到这里,来安葬妻儿的骨灰瓮。他摇摇头,理清思绪,遏制住他痛苦的情感,走进那辆黑白两色的警察巡逻车,在车内他抓起一个双向无线电微型电话。
“我是格雷迪。黛娜,有什么麻烦事?”他松开微型电话上的那个送话键钮。
戴娜断断续续的回答使他大吃一惊:“公众服务调度。”
他皱起眉头说:“我正在途中,五分钟后赶到。”
他心情紧张地驱车离开墓地。“公众服务调度”指的是:不管戴娜要告诉他什么,内容都十分敏感,使得她不愿让人使用警方的波段监听他们的对话,格雷迪会使用一个有线电话与她联系。他将汽车停在公墓对面的一个加油站之后,走进一个冷冻机边上的售货亭,将硬币塞入电话机的槽孔,摁下几个数码。
“博斯沃什警方,”他说,“黛娜,是我。什么事如此重要使得—一”
“你不愿听到的事。”那个嗓音低沉的女调度员说。
“你每次呼叫我都没啥好事。是公众调度信息吗?为什么?”
“我们得到一组数字,1—87和10—56。”
格雷迪有点退缩。那些数字意味着一宗谋杀性的自杀案件。“你说得对,”他的声音低落,“我不愿听到这事。”
“情况比这更糟。它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本州警方在处理此事,但他们要求你到现场。”
“我不明白。如果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为什么会更糟呢?”
“局长,我……”
“说出来。”
“我不想说。”
“说吧,黛娜。”
“……你认识那两个受害者。”
一刹那间格雷迪感到呼吸困难,他将电话捏得更紧,问道:“是谁?”
“布赖恩和贝特西·罗思。”
糟糕,格雷迪心想。见鬼,见鬼,真见鬼!当他的悲痛绵绵不绝之时,他所有的朋友都跟他疏远了,惟有布赖恩和贝特西夫妇还是他能依赖的朋友。
现在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杀了另一个?而且在此之后,杀人犯又自杀了?格雷迪不禁脉搏加快,大脑发晕。他又问道:“是谁干的事情……”
嗓音嘶哑的女调度员说:“布赖恩干的。一把55型半自动手枪。”
上帝,哦,耶稣——格雷迪心想。
格雷迪接到的指令让人迷惑。他不能去布赖恩和贝特西的家里——他以为那儿就是血案发生的现场——相反却要穿过博斯沃什郊区,进入该城西部的山区。宾夕法尼亚一带的山一般不高,茂密的树林环抱着那些山峰,原始的道路从山之间通向隐蔽的峡谷。要不是那辆本州警方的汽车堵住其中一个入口的话,处于混乱、迷茫状态中的格雷迪真不知该走哪条山路了。格雷迪停下巡逻车时,一个州警扔掉了手中的香烟,用鞋子将它踩进沙砾中,眯着双眼打量着他。
“我要找克兰中尉。”格雷迪说。
当那个州警听到格雷迪的名字时,他马上立正说:“中尉正等着你呢。”为了给这么一个大人物留下不平凡的工作效率的印象,那个州警将他的汽车从通往巷道的入口处倒退,好让格雷迪自己的汽车驶入那条狭窄的通道。
树叶刮过格雷迪汽车的侧窗。第一个急转时,格雷迪在后视镜里瞅了一眼,看见那辆州警的汽车又堵住了那个入口。他立刻急转方向盘,转向左方。接下来前方和后面都一样,他只见到密林。
那条山路更加倾斜向上,迫使格雷迪绕着之字形,树枝刮过他的车顶和车窗,增加了他的焦虑。森林浓重的阴影使他产生设有陷阱的感觉。
布赖恩枪杀了贝特西?接着又自毙?不!为什么?我需要他们。
我依靠……我爱他们!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来到野外这地方?为什么他们一直在森林中?山路不再有坡度,而且变直了,突然间将格雷迪从森林中带到两座山之间的一块沐浴着阳光的高地,一道钢丝网状栅栏当中敞开着一扇大门,显露出围墙之内的一处宽阔营地:在左面有几栋大小不一的煤渣砖砌成的房子,房子附近有一个野外烧烤宴专用的地坑,右面有个游泳池。
格雷迪将车停在三辆本州警方的汽车后面——一辆救护车,一辆标有“尸检人员”字样的蓝色小客车和一辆红色的切诺基牌吉普车——格雷迪认出那是布赖恩和贝特西的车子。有几名州警和两名救护车护理工以及一个穿灰色制服的大块头男子,三三两两地站在游泳池边,他们背对着格雷迪。但当格雷迪打开车门时,有一名州警转过身来,审视了他一下,转身又朝游泳池边上瞥了一眼,然后再次打量格雷迪,接着神情阴郁地向他走来。
克兰中尉约55岁,高个子,鼻梁挺拔,觏骨明显。特里姆——克兰的医生曾嘱咐他要减肥,格雷迪还记得此事。他留着沙黄色的朝后梳的短发。
有时当一宗罪案提交给一个管辖区处理而嫌疑犯在别的管辖区内被捕时,克兰和格雷迪便一起协作办案。
“本。”
“杰夫。”
“你们那个调度员解释过了吗?”克兰显得忧心忡忡。
格雷迪点了点头,神情冷峻地说:“布赖恩枪杀贝特西后,又自杀。究竟他为什么要——”
“那正是我们希望你告诉我们的问题。”
尽管在下午的暑热中,格雷迪仍感到不寒而栗:“我怎么会知道?”
“你和罗思夫妇是朋友。我讨厌要求你回答这类问题。你是否认为你可以……你愿意……”
“看看尸体?”
“是的。”克兰紧锁眉头,神色更加焦虑,“要是你不介意。”
“杰夫,正因为我的妻子和儿子已去世,所以我可以仍旧干这个职业。即便布赖恩和贝特西是我的朋友,我能够做任何必要的事。我已作好配合的准备。”
“我猜也是。”
“那么为何你必须提问呢?”
“因为你已经卷入。”
“什么?”
“从头做起,”克兰说,“你先去看看尸体。我给你看你那位朋友布赖恩手里紧攥着什么东西,还有怎样紧握那支55型手枪的。然后我们再交谈。”
一股腐烂的恶臭使格雷迪觉得鼻腔很难受。一道齐腰高的木头栅栏将游泳池围住,格雷迪跟随克兰穿过一个缺口,踏上一处与游泳池相连的水泥地。有位警官在水泥地上正忙着拍些照片,那个穿灰色制服的大块头在一旁对摄影角度做出建议。其余警察见到克兰和格雷迪到达时,便散开为他们让道,随后格雷油看见了两具尸体。
枪声场面令他震惊,令他作呕。他的朋友均脸朝下躺在水泥地上,在他们背后有几张红杉木轻便折叠躺椅,他们的脑袋都朝向游泳池。脑袋成啥样了呢——那是45口径的子弹所造成的毁灭性的破坏:贝特西和布赖恩的耳后面,子弹射穿的伤口满是黏稠、乌黑的血凝块。在前额,在两条眉毛之间靠近太阳穴的地方,子弹出口处的伤口形成了一个裂开的孔——从那儿飞出的鲜血、脑浆、骨头和头发,散落在水泥地上。在血腥物上方有一群讨厌的苍蝇嗡嗡地围着转。那把45口径的手枪就在布赖恩的右手附近。
“你没有什么不适吧?”克兰碰碰格雷迪的胳膊。
格雷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我尽力克服。”虽然他担任博斯沃什镇的警察局长已有十年时间,但他却很少见到枪杀案。毕竟博斯沃什是一个民风朴实的城镇,暴力犯罪的情况不多。他视察过的尸体大部分是由车祸引起。由车祸他猛然想起那场让他妻儿送命的交通事故,这让他觉得痛上加痛:为他的朋友,为他的家人。
格雷迪决心要控制住情绪,他强迫自己重振职业习惯,尽力保持客观态度。
“这两具尸体——”格雷迪努力理顺纷乱的思路,“已开始肿胀。就算天气炎热,也不会这样肿胀……除非……事情不是发生在今天。”
克兰点点头,“和我们推断的差不多,它发生在昨天早些时候。”
那个穿灰色制服的大块头插话说:“我做尸检时就确认了这一点。”
那人是本县的验尸官。他打手势让那个州警察停止拍照,“我看够了。”他转身对救护车的护理工说,“你们现在可以搬尸体了。”接着他转向克兰道,“只要你不反对。”
克兰考虑了一下,然后耸耸肩说:“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走吧。”
格雷迪听见尸袋拉链拉开的声音,感到身上更加发冷。当那些护理工戴上橡皮手套时,他为了分散注意力,就凝视着游泳池中反光的蓝色池水。他稍感舒适时,突然克兰开口说话,进一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原指望布赖恩和贝特西昨天傍晚回家,”克兰说,“当时布赖恩的姐姐打了电话,但无人接听,她料想他们一定改变了计划,准备在此过夜。但今早她再次打电话时,仍然无人接听,一直等到今天上午,还不见布赖恩回来给他那家餐馆开门,他姐姐着急了。因为这地方没有安装电话,所以她姐姐开车来到此地……”
“发现了尸体,”格雷迪说,“随后打电话给你。”
克兰点点头。在后面的营地上,护理工们匆忙地抬起胀鼓鼓的尸袋放上一个轮床,接着推着它朝一辆救护车走去。
格雷迪迫使自己继续往下说:“看来他们两人当时坐在折叠躺椅上,面对着游泳池。子弹的冲击力把他们推出了椅子。”
“和我们估计的一样。”克兰说。
“现场情况表明他们当时没有在争吵,至少还没有严重到使得布赖思愤怒到枪杀贝特西,然后意识到自己所干之事,开枪自杀的程度。”格雷迪的喉咙挤紧。“当人们互相争吵时,他们通常采取站立姿势。但这儿的情况几乎像是他们俩面对着游泳池坐在椅子上。然后布赖恩走去拿手枪,要么就是他已经把枪握在他手里了。但为啥?为啥他决意杀死她?而且如果贝特西知道布赖恩有枪,为啥她还会坐在哪儿?”
“是布赖恩一手策划的。”克兰说。
“很明显,否则他不会准备好那支手枪。”
“那还不是我所知的布赖恩策划的惟一原因。”克兰指着地下。
“看看那支枪。”
格雷迪的目光放低投向水泥地,避免去看游泳池边上那些黑色的血凝块,和形成对照的先前尸体所在处用白粉笔画出的轮廓图。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武器上。
“是的,”他叹息道,“我明白了。”那支口径45手枪的枪栓退回到底,突出在撞针的后面。格雷迪知道,一支口径45的手枪要呈现那种状态,只有当枪柄中的那个弹夹是空的才能做到。“布赖思没有填满弹夹,他只装入两颗子弹。”
“一颗给贝特西,一颗给他自己,”克兰说,“那么给你什么启示呢?”
“布赖恩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阴谋。”格雷迪感到吃惊,“他崇拜枪支。他之所以没有填满弹夹,是因为他知道在开了第二枪后,那支枪会自动击发。他自杀后,跌倒时手枪便从他手中落下。他不想让发现他的人拾起一支填满子弹的枪,这枪可能走火,也许会杀了拾枪的人。他竭力使这件事干得干净利落。”
格雷迪使劲地摇着头。干净利落?多少可怜的措辞,但那却是布赖恩的思路。布赖恩总是担心他所射中的一只动物也许只是受伤,逃到森林里遭受数小时的痛苦,甚至是受几天的罪,然后才死去。正因为有这种意识,布赖恩安排杀死妻子后自绝的方式才如此干净利落。两枪有效地击中两个死者耳朵背后柔软之处——通往大脑的一条捷径,一瞬间毫无痛苦的死亡——至少在理论上说得通。只有死者才知道是否他们死去时确实毫无痛苦,不过他们已经不可能谈论这一点了。
格雷迪眉头紧锁得太厉害了,以至于他的头都疼起来了。他一边按摩太阳穴,一边设想子弹如何穿过贝特西的头颅,然后又穿过布赖恩的头颅。他打量了一下克兰,说:“通常有人这么干是由于婚姻问题,嫉妒心所致。其中一人有外遇。但就我所知,布赖恩和贝特西之间的关系是忠诚的。”
“我肯定会弄清楚。”克兰说。
“我也会。我能想到的其他惟一的理由,就是贝特西也许患有不治之症,他们一直隐瞒着这种病,因为他们不想让朋友们操心。当疾病变得更为严重,当贝特西无法忍受病痛时,布赖恩——得到贝特西的允许后——就阻止这种痛苦,接下去因为布赖恩无法忍受缺了贝特西过日子的痛苦,他就……”
“我做尸检时会查验的。”那个验尸官说。
“我将和她的医生谈谈。”克兰坚定地说。
格雷迪既悲伤又迷惑:“这件事怎么会把我牵连进去呢?你告诉我有关他的手,他手上握着某样东西。”
克兰的神色有些勉为其难:“恐怕没有什么好办法处理此事。对不起,我不得不向你挑明,布赖恩留下一张字条。”
“我正想问问他是否留过言。我需要答案。”
克兰从他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有一张字条。
格雷迪低声说:“如果布赖恩留过字条,那就没问题了。将他装填那支55型手枪的方式来看,无疑他在制定一个仔细的计划。也许与……”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贝特西事先同意。”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克兰说,“但还没法证明。他将这张字条留在手心,然后紧握住手枪的握柄。当那支55型手枪从他手中坠落时,字条便粘在他的手指上了。”
格雷迪看着字条,不禁浑身战栗。
那字条是用黑色油墨显眼地打印出来的:“告诉本·格雷迪,并将他带来此地。”
这就是全部内容。而且含义太多。
“带我来此?为什么?”
“那就是我说咱们得谈谈的原因。”克兰咬咬嘴唇,“来吧,让我们离开事发地点,到处走走。”
他们走出游泳池区域,越过一片沙砾地带,接着叽嘎作响地走过那个烧烤野餐的地坑和两张餐桌,随后走向其中最大的一座煤渣砖房子。它有30英尺长,15英尺宽;一根铁皮烟囱从最靠近的那堵墙上伸出来,与屋顶形成一个夹角;另外还有三扇蒙满灰尘的窗户。
“将你带来此地,”克兰重复那张字条上的话。“那可以指不同的事情。来看尸体,来看这个围墙内的营地。虽然我对布赖恩不太了解,但,在我印象中他并不残忍。我想不出他为啥一定要你来瞧他干的事,我寻思你……”
格雷迪明白他想问啥:“我从未来过此地。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我身边甚至带着你通过我的办公室转发的方向说明,可我还是找不到进入的山路。”
“可是你和罗思夫妇很亲近。”
“只是在最近——去年年内。我在一次由‘有同情心的朋友’组织举行的聚会上遇见他们。”
“什么组织……”
“一个由失去孩子的父母组成的组织。这个组织认为,只有处在悲伤中的父母,才可以理解其他失去孩子的父母经受着怎样的悲伤。因此那些悲伤的父母每月举行一次聚会。他们通过诉说每个孩子怎样死去的方法来开始聚会。通常有一个演讲者、一个精神病专家或其他一些类型的专业工作者,他们推荐各种可以克服悲伤的方式。然后聚会变成一种讨论。那些遭受痛苦时间最长的父母尽力帮助那些仍然不敢相信所发生变故的父母。如果你认为自己不能再忍受痛苦,还可以打电话给相关的人,跟你交谈的人会尽其最大努力,鼓励你不要屈服,不要绝望。他们提醒你关心自己的健康,不要依赖酒精或成天睡在床上,而是要注意饮食,要保持你的精力,要走出房子去散步,要找出实际的办法充实你的时间,社团服务——就是那类事。”
克兰揉揉他的后颈窝说:“你使我感到窘迫。”
“哦?”
“当你的妻儿遇难时,我去参加葬礼。我曾到你的住处转了一圈。不过在那以后……得了,我当时不知道该说啥,我对自己说我并不想打扰你。我当时猜想你宁愿独处。”
格雷迪耸耸肩,沉重地说:“那样反应很正常。没必要道歉。除非你自己也失去妻儿,否则不可能理解那种痛苦。”
“我祈求上帝,我永远也不要经历那种事。”
“相信我,我的祈祷与你同行。”
他们走到那座最大的煤渣砖房子跟前。
“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已经掸去了脚印。”克兰打开房门,格雷迪轻手轻脚地进入房内。沿着每堵墙壁都有一些帆布床,床上有几只睡袋。房间内还有两张松木长餐桌、几只长凳、一些茶柜以及一个烧木头的炉子。
“很明显,除了布赖恩和贝特西之外,还有更多的人使用过这地方,”
克兰说,“你认为会是谁?”
“我已告诉你,我从未来过这儿。”
克兰关上那扇门,继续朝隔壁另一座小一点的煤渣砖房子走去。
这次当克兰拉开门栓并把门打开时,格雷迪见到靠墙有一个烧柴的炉灶,旁边还摆放了一溜装食品的罐头、盒子,搁架上另有壶、平底锅、盘子以及其他器皿。
“我猜想,”克兰说,“那个烧烤地坑是夏天用的,这个是雨天用的。或者供秋天用,也可能供冬天用。”
格雷迪点了点头,说:“刚才那房子里有12张帆布床。我注意到挂钩上挂着油布雨衣和冬装,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经常来此,一年四季都来,这又说明什么呢?这是不错的场所,一个避暑胜地,秋季的打猎营地。供布赖恩、贝特西和他们的朋友举办周末聚会的地点,甚至在冬季也能使用——只要大雪没封住那条山路。”
“是呀,一个不错的场所。”克兰关上通往厨房的门,带领格雷迪走向最后一座最小的房子。“这是惟一上锁的房子。布赖恩把房子钥匙放在他的汽车钥匙圈里,我是在他裤子口袋里发现的。”
克兰打开房门时,格雷迪皱起眉头。
其他房子里除了在炉子下面垫耐火砖之外,其余部分都是用厚木板铺的地板。可是这儿的地面却用光滑的灰色石板铺成。其他房子都是煤渣砖墙,这儿的墙壁却用橡木条板拼镶而成。这里没有炉灶,却有一个美观的石砌壁炉——壁炉架由起保护性作用的厚木板条做成,架子两边各插了一面美国国旗。镜框内8个微笑的青少年的照片闪闪发光——有男有女——在国旗的上方排成一条直线。格雷迪估计那些青少年的年龄排序从6岁到19岁,而且其中一个男孩的形象——金发碧眼,牙齿上戴着矫正架,尽管他在微笑,但因为戴着眼镜,使他看上去有点发窘——使格雷迪痛苦地想起自己如此怀念的儿子。
他看见更多的细节:在壁炉上方的照片前面是一排教堂的靠背长凳,在壁炉架上放着陶瓷烛台,还有……他走近一些,当他辨认出照片中两张微笑的面孔时,他感到不安——两个可爱的女孩,长有小雀斑,红头发,大约十三四岁——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是双胞姐妹。他随后皱起眉头,因为他注意到另一张照片是所有照片中年龄最大的男性,他们俩年约十八九岁,留着极短的发式而且穿着军装。
“那么你看出什么来了?”克兰问道。
“它几乎像……”格雷迪感到胸闷,“像教堂内的私人祈祷处。虽然没有宗教器物,但给人的感觉大致相同。像神龛。那两个孪生姐妹,我从前见过。我指的是见过照片。布赖恩和贝特西在皮夹子里有几张照片。他们有几次邀我过去一起吃饭时,将照片拿给我看。在他们的起居室内还有几张加了镜框的放大的照片。这两姐妹是布赖恩和贝特西的女儿。”格雷迪感到心在收紧。“在匹茨堡附近海边的一家游乐场,袭来的巨浪让她们命丧黄泉。布赖恩和贝特西永远也不会宽恕自己,因为当时是他们让女儿们在海滩上继续骑马。内疚——那是悲伤的父母受的另一种痛苦,许多的内疚。”
格雷迪愈加走近那些照片,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戴眼镜装有假牙支架的金发碧眼、活力四射的十岁男孩,这男孩的照片让他如此痛苦地想起自己的儿子。虽然两者不是绝对相似,但是它却唤起了极为痛苦的回忆。
他心想:“内疚,是的,是内疚。那天夜晚假如我没有工作得那么迟,又会怎样呢?假如我到家后和海伦以及约翰一起外出吃比萨饼、看一场电影,又会怎样呢?那样醉酒司机就不会撞上他俩的汽车了。他们会依然在世,而这全是我的过失——因为我决意要赶紧处理一大堆文件,而它们本来可以放到第二天早上处理,但是我没有,我必须尽责,可就是因为那样,我间接地害死了妻儿。”格雷迪心中的内疚无法示人,他羞于启齿。深埋在他内心深处的痛苦,时刻在折磨着他,这份无法忍受的痛苦,令他发出无声的悲鸣。
在他身后克兰说了句什么话,但格雷迪没注意。
克兰更大声地说:“本?”
格雷迪专注的目光没有从那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的照片上移走,他喃喃地说:“什么?”
“你是否辨认出别的什么面孔了?”
“没有。”
“虽然这仅仅是一种预感,但也许会有一种模式。”
“什么模式?”
“噢,自从那两个小孩身亡以来,你是否设想……有没有可能这些照片中所有的孩子都死了?”
格雷迪的心猛地一颤,他突然朝发出水花飞溅声的方向跑去。
“出了什么事?”克兰问道。
“溅水声。”格雷迪已跑到门口,“有人掉进水池里。”
“溅水声?我没有听见任何……”
当格雷迪跑出那所小房子的背光处,他感到眼睛被强烈的阳光所刺痛。
他盯着闪着微光的游泳池畔水泥地上的那些州警。那个验尸官正在爬上他那辆警署的小型客车。救护车已经起步离去。
可水池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惊扰,而且如果有人跌进池中,那些州警不会显得无动于衷。他们只是一直交谈着,没有注意到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克兰问道,“这儿没有任何溅水声,你只能看到你自己。无人掉进池中。”
格雷迪迷惑地摇摇头说:“但我发誓听见了。”
他不知所措地回答了更多的问题,终于在1小时之后离开了围栏内的营地。当时刚过下午5点,克兰和手下人锁上那几座房子和该营地的大门,他们又在栅栏和大门之间封上一条黄颜色的标有“禁止入内——犯罪现场”的警戒带。
格雷迪心烦意乱,带着震惊之余的麻木及悲伤引起的痛苦,他浑身哆嗦。当他驾车沿着蜿蜒的道路穿越朦胧的群山返回博斯沃什时,他用对讲无线电话与他的办公室取得联系。虽然他还要履行一个职责,但他不能让那个职责妨碍其他职责。办公室必须了解他身在何处。
那个职责与布赖恩·罗思的姐姐有关。格雷迪的妻儿之死——从参加“有同情心的朋友”组织的悲痛聚会中获悉的那些规律——已教会他一些道理:你必须尽最大努力向他人表示安慰,同情就是美德。
当他最后将车停在艾达·罗思家门口时——在博斯沃什镇的郊外一排拖车式活动房中,艾达·罗思住着其中一个不大的活动房——他敲了一阵薄薄的金属门,却无人回答。格雷迪寻思:当然无人在家,她要去找殡仪馆承办员,要看公墓,要筹备双重葬礼;艾达要作许多安排,她处于头昏脑涨的状态中;但愿我能及时来此帮帮她。
使格雷迪惊奇的是隔壁那位妇女出来了,告诉他艾达去了哪儿。不过他的惊奇不是由于那位妇女唠唠叨叨地道出艾达的时间安排而引起的。真正使他惊奇的是艾达的目的地。他向邻居道了谢,生怕她再提什么问题,赶紧向她指点的方向驾车而去。
前往布赖恩和贝特西曾经拥有的那家餐厅式小酒馆只有5分钟车程,在那儿格雷迪发现艾达·罗思正在严厉地吩咐几个女招待做这做那,与此同时她自己看管着柜台后面的收银机。
当格雷迪坐在柜台前时,顾客们——大部分是工厂里的工人,在他们下班后通常要在此停留,喝上一两杯啤酒——都眯着眼睛盯着他穿的警服。以前每当他进来向主人问好时,他通常都是下了班而且穿的是便服。对他而言穿上了制服使这次来访带有官方性质,那些眯着的眼睛打量着他,似乎要说话,而那些眼睛含有的忧郁也暗示着有话要说——布赖恩和贝特西出了什么事?格雷迪脱下他的警官大檐帽,希望自动唱机音乐盒中播放的罗伊·奥比森的《惟一的孤独》歌声不要那么响——究竟是谁如此病态会选择那种调子?——接着他审视艾达虽憔悴但意志坚定的模样。
艾达是布赖恩惟一的胞姐,她年约五十出头,但看上去却有六十岁——一方面因为她的头发完全变成灰白色,而且她将头发往后梳成一个发髻,这样就突出了她前额和眼圈周围的皱纹;另一方面也因为她持续不断的焦虑使她如此之瘦,以致她的脸颊显得凹陷;但多半因为她缩拢的嘴唇使她的表情经常显得严厉。
“艾达,”格雷迪说,“当有人跟你提这事时,你完全有权感到痛苦。你肯定会想‘全是胡说八道,滚出去,让我清静’。但是你要知道我过去的感受与你相同,就是一年前当我的妻儿被害时的感受。你也知道我在谈论到的事情方面是专家,因此跟你说这些并非空话。我能理解你的感觉。我真心实意地说,对于布赖恩和贝特西的事情我感到难过。”
艾达怒目而视,急忙转头朝一个女招待不假思索地说:“5号台还在等候那一大罐啤酒。”她对格雷迪绷着脸,手在按收银机上的按钮,“难过吗?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布赖恩在他孩子死去以后,便把我关在门外。我们过去互相探访,也一起消磨时间。但在我们俩之间的事情从来没有一致过。在过去的10年里,我们一直好像不是血缘亲属。就像——”艾达一副悻悻然的表情,“就像在我俩之间有某种隔阂。我不满的是被迫感到像个陌生人。我尽我最大的可能对他友好,就我个人来说,布赖恩某种程度上很久以前已经死了。他对贝特西和他自己所干的事是错误的。但也许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不理解。”格雷迪俯身向前靠拢些,竭力不去理会奥比森的哀歌,避开那些工厂工人们沉默的紧盯着他的目光。
“这不是秘密,”艾达说,“你知道,整个镇子都知道。我丈夫在八年前跟我离婚。因为我在婚后不断地流产,所以没有孩子,这使我衰老。我多么怨恨他勾搭上的那个年轻女秘书。在那次夫妻财产分割中,我从贪婪的律师、从主管离婚案的那个见鬼的法官那儿所得的全部,就是季节变冷时我在里面冷得发抖的那个东倒西歪的拖车式活动房。你感到难过吗?得了,让我立刻告诉你——正如我受到的伤害一样——我一点也不难过。布赖恩拥有一切,而我一无所有!当他把我关在门外时……他能够为我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对他自己开枪。现在这家小酒馆属于我了,我最终得到了补偿。”
格雷迪十分震惊:“艾达,你的意思不是那样。”
“见他妈的鬼我为啥不!布赖恩对待我就像对流浪者。我挣得了这个小酒馆,我应该得到它。待他们打开遗嘱——”艾达开始表情严厉地算计起来——“如果人间还有正义……布赖恩对我承诺过。尽管他疏远我,他还是说要照顾我。这个小酒馆是我的。而且我打赌你可以喝上一杯。”她按收银机的手变得僵硬起来。
“谢谢,艾达。虽然我很乐意,但我不能喝。我在执勤。”格雷迪目光开始朝下,沮丧地审视他的大檐帽,“也许下一次。”
“没有哪个时间比现在更好,眼下是快乐时辰。如果你无法快乐,至少撂下你的悲痛。就当是守丧好了。今天饮料的价格打对折。”
“我不会在身穿警服时喝酒。但请记住,我真的分担你的悲伤。”
艾达根本不听,又在吼叫着对一个女招待下令。
格雷迪心烦意乱地拿起他的大檐帽,从酒吧的凳子上站起身来。警察的直觉使他停顿了一下:“艾达。”
“难道你没见我正忙着?”
“我很抱歉,不过我需要知道一些事。布赖恩在……贝特西所在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事情发生的地点?”
“见鬼!我不知道啥。”
“但你肯定知道一点。你知道怎么去那地方。”
“那地方?”艾达的声音变粗了,“去那儿?我以前只去过那儿一次。但我觉得如此隔阂……如此不受欢迎……如此痛苦……相信我,我打定主意要记住去那地方的路。”
“再回忆一下。你为什么认为他使你感到不受欢迎?”
“那地方是……”艾达本来就紧皱的额头皱得更深了。“他的避难所。他自筑围墙与外面隔绝。”她额头上的皱纹愈发增多。“我还记得他什么时候买下那个山谷,就在他的孩子去世五个月之后,那年的夏秋之交。当时正是打猎的季节,布赖恩的朋友们尽力花言巧语地劝说他。‘来吧,让我们打几只野兔,几只松鸡,’他们对他说,‘你不能成天光坐着。’他实际上是从卧室内被人拖出来的。”艾达继续用她的左手刚劲地按着收银机,用右手朝小酒吧的天花板上指了指,表示那儿曾是布赖恩和贝特西的住处。“因此布赖恩……他没有精力……如果不是因为我帮忙,这个小酒吧他妈的早垮了……他拖着脚步走的。第二天他回来时,我无法相信他身上的变化。他浑身充满活力,他说他找到了一块地皮,他要买下来。他……疯了?真是无法形容他的样子。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说那个山谷的事,寻思要到那儿去,他绝对有必要拥有它。”
艾达对那几个女招待分派更多的任务,然后将她严厉的目光转向格雷迪,说:“我料想布赖恩一定是精神崩溃。我叮嘱他说,他负担不起第二份家当,但他不听,他坚持要买下那个营地。因此尽管我对他发出警告,他还是把这个酒馆当做——抵押品来使用。他相信银行会贷款给他,他找到拥有那个山谷的主人,然后购买了那个鬼东西。那便是他与我产生隔阂的开端。
“我听说的另一件事——不是来自他,而是从小酒馆里顾客闲聊中得知——就是他与一个承包商策划在那里修建一个游泳池,几座房屋,一个能进行野外烧烤的地坑,和……第二年当建设竣工时,他邀请我去那儿见识那个宏伟的营地。
“我承认那地方看起来令人印象深刻。我估计布赖思想从失去两个孩子的痛苦中走出来,重新面对孩子死后的生活。但是在他、贝特西和我以及他的几个朋友——还有我那个他妈的不久后就变成前夫的丈夫——举办一次野外烧烤宴会之后,布赖恩便将我拽到一边,指着树林、游泳池、那几座房子,问我……我记得他的嗓音低沉、压抑,就像人们在教堂里交谈那样。
“他问我是否觉得有什么不同、特别,有什么能提醒我……有什么使我靠近他死去的孩子的东西。我当时想了一下,然后环顾四周。我尽力去理解他话中的含义。我最后说‘没有’,还说这个营地看起来不错。他当时正冒着银行贷款的风险。如果他需要一个地方躲避起来,以抚平他失去孩子的悲痛,那都无所谓——尽管他冒着金融风险,他也许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他又问我,‘对于那个游泳池也无话可说吗?’我告诉他除了他的孩子喜欢游泳外,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就那样他结束了谈话。那是他最后一次邀请我去那个地方,也是我们之间疏远的真正开端。他建起了那些栅栏。不管他妈的当时我帮他照管这个酒馆,就这样我一直照管到现在。”
格雷迪知道他已经超出艾达的耐心所能忍受的限度,他搜索枯肠想出最后一个也许能解决他迷惑的问题:“你是否知道谁是那个山谷的主人,或者为什么布赖恩突然感到非买它不可?”
“你倒不如问我谁会赢得彩。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过。而且我告诉你,我没时间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求你啦,我尽自己最大努力不要显得粗鲁无礼,但是我有那么多顾客。现在是一天最忙的时候,快乐时辰却让所有这些人饿肚皮。我要去确认厨房是否已准备就绪。”
“当然,”格雷迪说,“很对不起打扰你。我正想要……对不起,艾达。我之所以要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你,我深表同情。”
艾达眼望一个女招待说:“8号台还要那些洋葱圈。”
格雷迪转身便走,不去理睬工厂工人尾随的目光,离开了小酒馆。当那扇网格门发出轧轧声关上时,当他步履艰难地经过那些小吨位运货卡车、走向他的巡逻车时,他听见那些顾客打破沉默,私语声响亮得足以淹没另一首哀歌,这首歌是由巴迪·霍莉演唱的《我猜它不再有关系》。
他用无线电话与办公室联系,告诉调度员他要回家去。然后他神色严肃地开车,沿着落日余晖下树木夹道的大街,向着他曾和妻儿共享的一所平房驱车而去。
那所房子。
它使他梦牵魂绕。他时常考虑要卖掉它以便逃避由它唤起的记忆。然而,就像他不能处理海伦和约翰的遗物一样,比如他们的衣物,海伦过去喜欢收集的纪念品大杯子,以及约翰一直醉心玩赏的电子游戏机,格雷迪没有自信心去处理掉旧居。回忆折磨着他,是的,但没有回忆他活不下去。
与此同时,房子里空荡荡的感觉使他头疼,因为自从海伦和约翰去世以来他没有维修过,因为他今年春天没有像海伦那样种些鲜花,因为房内缺乏生气,落满灰尘。
当他进入厨房时,他接下来要干什么是毫无疑问的。每当他回到家里总要做同样的事,自从他的亲人亡故以来,每个夜晚他都如此。他直接走向一个茶具柜,取出一瓶威士忌酒,往一只玻璃杯里倒上3英寸酒,加入冰块和水,三大口饮下了大部分酒。
他闭上眼睛,大口地呼气。在那儿,“有同情心的朋友”组织在他们的忠告里强调说,悲伤中的人们不应该在酒精里寻求慰藉。布赖恩和贝特西同样强调过那个忠告。格雷迪也曾注意到,在营地内没有酒瓶和啤酒罐。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那场谋杀式的自杀案,由喝醉酒引起的愤怒不会是其原因之一。
他假装接受那些“有同情心的朋友”给予的忠告。但是一到晚上,在深深的悲痛中,他越来越多地倚赖波本酒使他健忘。虽然酒精并不能真正消除他的记忆。酒精起到的全部作用就是让记忆模糊,使记忆稍微可以忍受,让他麻木到足以入眠的地步。一旦波本酒对他的损害达到了使他说话含糊的程度,他会戴上答话机,如果电话铃响起,如果该信息是由他的办公室发来的重要事务,他会使劲振作一下,拿起电话,说上几句小心谨慎的话,努力掩盖他是多么的无能。如有必要,他会咕哝说他生了病,并命令他的属下去应对紧急事务。只是在这些情况下格雷迪才会违背职业规则。不过正如他未能维修这所房子一样,他知道而且害怕某天晚上他会出差错,无意中让外面的人知道他在其他方面也遭到失败。
然而此刻害怕已无关紧要,悲痛才起作用。他匆忙地又倒了一杯酒,这次少加了一些冰块和水,他几乎很快地喝下了那杯重新倒入的酒。布赖恩和贝特西,海伦和约翰——统统不存在了。
格雷迪颓然靠在吧台上哭泣,内心深处的情感喷发挤压着他的喉头,使他的双肩抽搐着。
突然电话铃响起。他吃了一惊,转身朝挂在后门边那堵墙上的电话机走去。
电话铃又响了。
格雷迪还没来得及戴上答话机。他那副模样好像不知道是否要让电话铃声一直响下去。布赖恩和贝特西,海伦和约翰……他所想要的就是独处,以便他能哀思。但是那个电话也许是他的办公室打来的,也许非常重要。
他擦去脸上的泪水,挺直腰板,思虑片刻下了决心。波本酒尚未发挥作用,他仍然能够毫不含糊地交谈。不管这个电话有关什么事,当他还有能力时,也许能够应付。
当他拿起电话时手有点发抖:“喂?”
“是本吗?我是杰夫·克兰。你在家时打扰你,我感到抱歉,但事情很重要。我打电话给你办公室时,你的一位属下告诉我你在家。”
“要紧事吗?是什么事?”
“我获得几个姓名,告诉我你是否熟悉。詹宁斯,马特森,兰德尔,兰利,贝克。”
格雷迪全神贯注。“那些名字和面孔对不上号,我没遇见过其中任何人。至少没给我足够印象让我记得他们。”
“我一点不奇怪,他们并不……他们没住过博斯沃什。他们都来自邻近城镇,在西面,在这儿与匹茨堡之间的地带。”
“那么他们为啥如此重要?我不明白。”
“他们都死于上周四。”
“什么?”
“我们检查完布赖恩的营地后,驾车返回总部。我们一直在讨论那场变故。有一个没参与这次任务的属下,听我们提到布赖恩和贝特西·罗思,引起他的注意。他对我说,他听说过这两个名字。就在上周四,他参与调查的一起最严重的交通意外事故中,有10人遇难,全部在一辆厢式货车内。一辆双轮拖车的司机爆了一个轮胎,车子失去控制,撞上了他们。调查显示,在厢式货车内的遇难者都是前往山区去参加一个7月4日的庆祝活动的,就是去那个营地。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跟你谈谈的原因。那个营地属于布赖恩和贝特西·罗思。”
格雷迪握住电话的劲头如此之大,以至于手都在痉挛,他问道:“他们10人全部遇难?”
“他们在一个地点集合,离开各自的轿车,全部进入那辆厢式货车。”
又一场该死的交通事故!格雷迪心想,就像海伦和约翰遭遇的!“因此我凭着直觉,打了一些电话,”克兰说,“打给死者亲属。我所获悉的是布赖恩和贝特西躲开了,他们没有去博斯沃什举行的悲伤聚会。他们去了这儿附近的几个城镇。还记得那个营地,在最小的那所房子里,当时我在琢磨墙上那些照片吗?你称其为神龛。噢,我便产生一个念头——因为照片中有两张展示了布赖恩和贝特西的两个死去的孩子,就可能存在一种模式,而且也许别的照片展示的也是死去的孩子。”
“我还记得。”
“喏,我是对的。死于那场车祸的夫妇中的每个人,在几年前都失去了孩子。你对那个建筑物的描述很正确——它是个神龛。根据亲属的要求,那些父母在壁炉上方挂出那些照片。他们点亮蜡烛,虔诚祈祷。他们——”
“简直是一场噩梦。”格雷迪说。
“你了解的噩梦比我所能想像到的更多。他们总共12个人,一个奉献同情心的私人俱乐部。或许那就是布赖思精神失控的缘由。或许他杀了贝特西然后开枪自杀,就是因为他无法忍受更多的痛苦。”
“也许是。”格雷迪战栗不已。
“年纪较大的孩子的照片,穿军装的那两个小伙子战死在越南,事情过去很多年了。”
格雷迪心想:我会觉得事情永远没过去。
“主要问题在于如今我们得到一种解释,”克兰说,“布赖恩和贝特西准备了一个周末联欢会,但是结果事与愿违,它转变成一个沉重压抑的周末,而且……只剩下他们俩人孤零零地在营地那儿,布赖恩决定不能再继续活下去。太多的悲伤,太多的见鬼事。因此他枪杀了妻子。出于我们知道的全部原因,他得到她的允许,然后他就……”
“开枪自杀。”格雷迪长吁一声。
“清楚了吗?”
“我们能发现的大概就这么多了。上帝保佑他们。”格雷迪说。
“我意识到对你而言,谈论这事有些困难。”克兰说。
“我能应对。你干得不错,杰夫。虽然我无法说我很快乐,但是你的理论概括足以让我的大脑歇口气了。我感激你的来电。”格雷迪很想尖叫。
“我只是想你会乐意知道。”
“当然。”
“假如我听到更多的消息,会再打来电话。”
“好极了,很好。就那么做。”
“本?”
“什么事?”
“我不愿意重犯一个错误。如果你需要某个人谈谈心,就打电话给我。”
“那当然,杰夫,如果我需要的话,就指望它了。”
“我指的是我说过的话。”
“当然啦。我指的也是我答应的。如果我需要跟你谈谈,我会打电话。”
“这正是我想要听到的话。”
格雷迪放下电话,离开那堵墙,走过厨房。他又走向那瓶波本酒。
次日清晨很早的时候,就在4点钟,格雷迪咳嗽发作,在床上挣扎。虽然酒精催他入眠,但当它的效果减少时,他过早地意识清醒,过早地面对他的生存,尽管他还不愿面对。他的脑袋在突突地抽痛,双膝在颤抖。他跌跌绊绊走进浴室,吞下几片阿斯匹林,用手掌将水捧进他的口中,才发现还穿着他的制服——在他横倒在床上之前,他尚未更换过衣服。
“告诉本·格雷迪,并将他带来此地。”那张令人心惊胆战的字条栩栩如生地唤起格雷迪的记忆,就如同当时,他痛苦的目光从那两具尸体上移开,看到克兰递给他的用塑料袋封好的那张字条上的字时一样生动。“告诉本·格雷迪,并将他带来此地。”
格雷迪寻思,为什么呀?昨晚杰夫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厢式货车里10人遇难,布赖恩沮丧的来由——均顺理成章。布赖恩已经达到忍耐的极限。搞不清楚的是布赖恩坚持要我接触这事,坚持要我开车到营地,坚持要我见到那些弹孔。
格雷迪的大脑乱哄哄的,胸口鼓胀,他便俯身在水槽上,拧开冷水龙头,快速地用水;中洗他黏糊糊的脸。他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到厨房,在餐桌旁颓然坐下,刚开的电灯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心想,我需要——但是他的冲动却被桌上的那一堆信封和邮购单子所抵消。昨晚当他回家时,他一面在口袋里摸索房门钥匙,一面本能地在户外邮箱里取出他的邮件。他将邮件一把扔在厨房的桌子上,迫不及待地打开茶具柜——那儿存放着他的波本酒。眼下他双肘撑了下桌子,然后摊开信封和邮购单子,他的目光盯在一封有他地址的来信上——自从海伦和约翰去世后,海伦的亲戚便中止信件往来了——这是他很少收到的来信中的一封。
那封信上署名——“宾夕法尼亚州博斯沃什镇,柏树街112号,本杰明·格雷迪收”。接下去看,邮政编码——是用黑墨水潦草地写成,没有回信地址。
但是格雷迪辨认出那潦草的字迹。他在过去经常收到的慰问卡上见过这种字迹。不仅在海伦和约翰去世后那些日子和星期里,而且在这痛苦的一年里,他月月都收到写有这样字迹的慰问卡。那是激励性的信息,绵绵不绝的同情。
信来自布赖恩。信封上的邮戳是两天前的,星期五。
格雷迪抓起信,把它撕开。
“亲爱的本”,信开头了,格雷迪靠醉酒维持的睡眠是被噩梦惊醒的,此刻一个更可怕的噩梦在等着他。当格雷迪读起他那位很棒的、慷慨大方的、铁哥们儿似的朋友——他已不在人世——的来信时,不禁瑟瑟发抖。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和贝特西已死。对于我的行为将引起你的悲痛和震惊,我深表遗憾。我不知道哪种情况更糟糕——是最初的震惊呢,还是持续不断的悲痛。两者都是可怕的重负,我十分抱歉。
如果在你读到此信之前我们的尸体已被发现……如果我打算写的那张字条——当我扳动手枪扳机时放在手里的那张字条未能实现我的意图……如果出了什么差错,不能请你来到此地……我想要你来此,并非要你看见裹着我们灵魂的躯壳,并非用我们有损尊严的残肢碎肉来折磨你,而是让你实实在在地看看这个地方。它很特别,本,它令人慰藉。
我无法告诉你它如何特别。我的意思是我不会说。你必须自己去弄清楚。如果我提高了你的期望值,而它们又满足不了,你会感到受打击,以为你不值。我想最终只会引起你更多的负罪感。
不过有种可能必须考虑到——你可能不易被这个地方所接受。我不能预言。作为明证,我的姐姐没有被接受,别的人也没有被接受。因此我要仔细地选择。我那些在周四死去的朋友,是少有的能够理解此地所提供慰藉的人。
但是如今他们都已身故,我和贝特西不愿意再次孤独。活够了,真的活够了。我一直在细心观察你,本。我越来越为你担心,我怀疑你每晚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才入睡。我知道你像贝特西和我一样在伤害自己。然而我们足够幸运找到了安慰,而我为你担忧。
我原先打算不久以后带你来这儿,我想你已作好准备。我认为你是可接受的,这地方将给你快乐。因此留下字条指点州警方带你来此。
现在——我假定——你已见到它了,我需要告诉你的是:在我开车进城寄出此信之后,我顺便要去见我的律师。
我打算修正我的遗嘱。我为你作出最后一次富有同情心的行动,就是给予你这个营地。我希望它将减轻你的痛苦,提供给你安慰和平静。如果你真的易于被这地方所接受,如果你如我相信你的那样敏感,你将会懂得我的意思。
请宽恕我们的死亡带给你的痛苦。但是我们的死很有必要。你得接受上面我所说的话。我们抢先一步了,我们很迫切。我要做的并非由于绝望。
我爱你,本。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怪异,但它是真的。我爱你是因为我们是不幸中的同伴,因为你为人正派、品德良好,而且处于痛苦之中。也许我给你的礼物会减轻你的痛苦。当你读到此信时,我和贝特西已经不再处于痛苦中了。但是在我们临终时刻,我们会为你祈祷。但愿你得到慰藉。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布赖恩在布赖恩签名的下方,贝特西加上她自己的名字。
格雷迪呻吟着,泪水滴在信纸上,溶化了信末文字上的墨水,将他极其怀念的朋友的签名弄得模糊不清。
当杰夫·克兰读到那封信时,他皱起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从办公桌那儿身子往后靠,不禁长吁短叹。
格雷迪坐在他对面凝神沉思。
“主啊!”克兰叹道。
“很抱歉把你唤醒,”格雷迪说,“我强迫自己尽可能地多等一些时间,直到拂晓之后,等到打电话到你家之前。真的,我想到那时你该起床了。我要确定你将直接去办公室,而不是去执行别的任务。我肯定你愿意马上看这封信。”
克兰看上去很迷惑,他说:“马上看?当然。我说‘对早晨而言是一个可怕的开端’。我指的不是自己,而是你,本。我十分同情你。仁慈的上帝,我很惊奇你竟然一直等到拂晓之后。处于你的地位,我早就打电话给朋友了……我希望你要想到我会……马上回电。”
格雷迪在颤抖。
“你看起来气色不好。”克兰站起来,伸手去拿一个盛咖啡的大杯子。
“你最好把这杯咖啡再摇匀一下。”他重新斟满格雷迪喝的那个小茶杯。
“谢谢。”格雷迪举起那只冒着热气的杯子时,手不禁在颤抖。“这封信,杰夫。你作何理解?”
克兰自忖片刻,说:“最明显的情况就是贝特西的签名,证实她同意布赖恩的计划。这不是谋杀式的自杀,而是双双自杀。贝特西刚好需要一点帮助,这就是全部事实。”
格雷迪低头凝视他的杯子。
“另一个明显的情况是这封信有漏洞。布赖恩坚持说有必要将字条留在营地,送给你,但是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当然,他说过想要你看看这地方。然而在你发现他是在遗嘱里将营地送给你之后,你早已上山去看过营地了。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必要被迫去看尸体。”
“除非……”格雷迪说话有点困难。“假设我当时感到十分不快,以至于我根本不愿去看布赖恩枪杀贝特西和自杀的地方。如果我根本不上营地去就把它卖了又怎么样呢?事实是我不想要营地。布赖恩估计到那种情况,因此他留下字条,以确保我去那儿。”
克兰耸耸肩道:“有可能。他告诉你,想叫你去看看那个营地,是因为它……”克兰一根手指朝下指着那封信。“‘很特别,令人慰藉。’但他拒绝告诉你怎样特别,怎样令人慰藉。他还说担心也许给你的东西满足不了你的期待。”
“我开车来这儿途中一直在想。”格雷迪的喉咙发紧。“很明显布赖恩·贝特西和在交通事故中遇难的那10个人,都把这营地看做庇护所——一个远离世人的私人俱乐部,一个他们可以互相支持的环境优美的场所。在布赖恩的信中,他或许觉得他将营地赞扬得太过分了,我会失望——因为这个地方对我没对那群人那样重要。与此同时,那个营地很特别,它确实环境优美。因此他把它送给我。或许布赖恩因为他从未将我纳入那个群体而感到内疚,或许他希望我开创自己的群体。谁知道呢?他处于精神紧张状态,从整体上说他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那么关于营地你打算怎么办呢?”
“关于……”
格雷迪的目光往下看,好一阵没开腔。“我不知道。如果他给我其他什么东西——比方说一块手表——假如我不想被唤起回忆,我会把它扔掉吗?或者我会把它当成珍爱之物?”
两天后艾达·罗思帮助格雷迪作出抉择。不是她刻意所为。抉择是在公墓那儿作出的。
虽然格雷迪希望在出殡时成为一个抬灵柩的人,但是艾达没有邀请他。
格雷迪努力与她取得联系,去过她家,也去过小酒馆,却未能成功。那天早晨的炎热和潮气使他汗流浃背,这使他想起一年前的炎热和潮气,当时他来到同一个公墓,抱着他妻儿的骨灰瓮进入陵墓。当他刚要从壁龛处转过身来并走回他的汽车那儿时,他觉得在他身后有人,一个恼怒的人,但他不知道他是如何感觉到的。很奇怪,他感觉到了那种恼怒,他僵在那里,忽然艾达在他背后咆哮道:“你难道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吗?”
格雷迪转过身来,艾达正对他怒目而视,她眼角满是皱纹,目光中透出的恼怒令人困惑。虽然他在葬礼前后都尽力想要接近她。她却回避格雷油。在公墓里,格雷迪尽他最大努力用眼光跟她打招呼,但艾达故意将目光移开的倔强劲头使他的努力受到挫折。
此时她的目光咄咄逼人,令人不安:“婊子养的!”她骂道。憔悴的面孔,加上朝后梳的头发,使这女人更像一副骷髅。格雷迪不禁向后退缩,问道:“为什么你那样称呼我,艾达?我没干过什么与你作对的事。我怀念他俩,我来此向他们表示哀悼。你为啥——”
“别跟我玩花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营地!布赖恩的律师跟我谈起遗嘱!我那活该见鬼的弟弟如此自怜,把那个小酒馆搞得一塌糊涂还不够;从他开枪自杀以来,我一直拼命维持小酒馆的收支平衡才没让他的债权人接管那地方,这还不够。不,我得弄明白到底为啥——他把我继承下来的小酒馆抵押出去,而你得到的森林中的营地却是付清款子的,免费而利索!我不知道你怎样欺诈他。我无法想像你如何利用死去的妻儿愚弄他,诱使他送给你营地。但是你可以拿此做赌注。只要我没断气,我会在法庭上跟你斗争到底。布赖恩发过誓要照顾我老天作证,我一定要他信守诺言。你不应该得到任何东西!他的孪生女儿去世时,你根本不在场。你没有在那里帮过他的忙,你是后来者。可以料想,只要我没断气,那么我将拥有那个营地。我会把那些房子都毁掉,把游泳池填平,用盐把一切都覆盖起来。但是见鬼,我需要钱。所以相反的是我要让那份遗嘱作废并且卖掉那个地方!我将得到我该得的钱!你得不到任何东西!”
格雷迪感到心脏快要蹦出体外。艾达以不罢休的劲头谴责他利用对妻儿的悲伤,操纵布赖恩在遗嘱中赠予他那个营地,这使他愤怒得浑身颤抖。他说:“好,艾达。不管你要干什么。”他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但要仔细听着,因为有些东西你还没意识到。在此之前,我原打算放弃那个营地,并转让给你。我相信你应该得到它。但你犯了个错误,你不应该提到……耶稣啊,不,我突然改变了主意。那个营地是我的。虽然我过去不想要,但是现在我想要了。原因就是为了对付你,艾达。由于你侮辱了我的妻儿,你该下地狱。要是你能再次将脚踏上那个营地,我也会下地狱。”
格雷迪在营地入口处,将那根黄颜色的“禁止入内——犯罪现场”隔离带子从铁丝网孔栅栏上撕去。他用克兰给他的钥匙,打开大门的锁,用力将大门推开,心情苦恼地走进营地。
群山之中的那个山谷静得使人感到压抑,他轻轻拂去眉毛上的汗水,坚定地阔步走向那个游泳池,穿过木头的大门走到池边的水泥地上,布赖恩和贝特西的尸体一度躺过的那地方仍有白粉笔勾勒出的人形轮廓。在鲜血、骨头和脑浆的遗迹上方仍有几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看见这些东西,格雷迪恶心得胆汁都要吐出来,随后怀着愤慨的决心挺直了腰板。
他心想,好了,我可以将它清理一下,可以应付那些回忆。最主要的还是我要保留布赖恩的赠予。
艾达得不到它。
怀着愤怒的心情,格雷迪转身走过用白粉笔勾勒的轮廓。随后他离开游泳池,没有去看烧烤宴地坑,径直走近那所可以过夜睡觉的煤渣砖房。尽管他有点神不守舍,但他隐约警觉到自己在重复那次克兰中尉带领他从一所房子到另一所房子的参观顺序。他瞅了一眼煤渣砖房的内部,目光扫过厨房间的那些炉灶,然后又走向那座最小的房子,也就是他在克兰面前称之为神龛的那座建筑物。
在房内昏暗的光线下,那种静寂令人窒息。石板地面一定使他的脚步发出回音,正当橡木拼装的墙壁好像要吸收他进门发出的杂音时,脚步声又盖过了杂音。他很不轻松地审视壁炉前那排教堂座位。他抬起紧张的目光望着壁炉架上方在美国国旗与烛台中间的那8个已身故的微笑着的孩子的照片。他的双膝摇摇晃晃地走近那些照片,怀着敬畏,他抚摸着布赖恩和贝特西的花季双胞胎女儿的相片。
多么漂亮,多么富有朝气。那么快就命归黄泉,上帝保佑她们。
最后格雷迪将他哀悼的目光移向那张令人沉痛的照片——那个戴眼镜的由于牙齿上装有矫正架而微笑起来有点发窘的10岁男孩——他如此触动格雷迪,使他想起自己如此深切怀念的儿子。
此时他再次听见那种惊人的溅水声,便急速转身朝着敞开的房门。他皱起眉头,不由得回忆起上次他也是在这里听见溅水声。
溅水声来自游泳池。否则格雷迪不会那么肯定,直到他匆匆跑出去,审视在游泳池附近的那些警察,结果意识到他弄错了,没有人掉进池中——然而溅水声一直栩栩如生。
此刻还是那样的溅水声。格雷迪急忙从阴暗的神龛屋跑到夏天的烈日炫目的强光下,眼前所见把他吓了一跳,这次和上次不同,他见到一个小伙子——18岁左右,留着棕色短发,肌肉强健,戴一副游泳护目镜并穿了一条臂部紧绷的游泳裤——正从游泳池这端有力地划水前进,水面泛起波纹,他动作灵活地朝着另一边游去。他的速度令人吃惊,破浪前进的样子便人着迷。
格雷迪顿感踌躇。真的见鬼了?他先前未曾听见有汽车驶进的声音。他无法想像那个小伙子会步行穿过那条山路到达营地,脱下衣服换上泳装,并跳入游泳池——除非他觉得自己属于这儿,或者他吃准没有人会来到这里。
格雷迪心想:那男孩肯定见到大门外我那辆巡逻车了。但如果他是属于这儿的,为什么不喊叫几声引起我的注意?如果他不属于这儿,又为啥不从那条山路原路返回呢?在游泳池旁边没有任何衣服,那男孩在什么地方脱的衣服?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皱起眉头克制住惊奇,跑向游泳池。“嗨!”他大喊道,“你想干啥?你没有任何权利呆在这儿!这地方是我的!滚出游泳池!离开——”
当格雷迪冲进游泳池大门时,他的嗓子快要撕裂了。那小伙子挥动手臂,双腿蹬水,一路破浪穿越游泳池,从对面一头又弹回来,借助反冲力意志坚定地划着水。
格雷迪更加坚持不懈地大叫着:“回答我!停下来,见鬼!我是警察!你在侵犯私人领地!在我……之前滚出游泳池——”
但是游泳者不断地划水,从近旁的池边又反弹出去,还是朝着对面的池边破浪前进。格雷迪不禁想起一位努力摘取奥运会金牌的运动员。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滚出游泳池!”格雷迪嚎叫道,他的嗓子几近破裂。“你还有30秒时间!过后我立即打电话喊人来!我们会把你拖出来,并——”
那个游泳者根本不理睬他,在水中翻腾,动作灵活地划水前进。
格雷迪如此急速地大叫大嚷,以至于上气不接下气。他向背后摸索,抓住一把红杉木椅子,斜身靠在上面。他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当他的心跳加速,视力变得模糊时,他挣扎着保持身体平衡,紧盯着那个神奇的游泳者。
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时间在延长。最后期限似乎也在自相矛盾地推迟。最后那个游泳者的体力开始渐渐不支。在疲倦地游完最后一圈后,那个小伙子紧紧抓住游泳池那一端的边缘,作深呼吸,摸索着伸出手臂顶住池边,蠕动着爬上水泥地面。他坚定地站立起来,身体上沾着的水往下滴落,沿着游泳池边缘朝格雷迪慢吞吞地走来。
“你终于注意到了吗?”格雷迪费力地离开那把红杉木椅子。“你是否准备说明一下,你来这儿干什么?”
那个游泳者向他走近,没理睬他。
格雷迪握紧拳头,用气得变硬的手掌用力朝游泳者的肩膀推过去。但是他的手掌——他哆嗦着——穿透了游泳者。
与此同时,游泳者穿过了格雷迪的身体——就像空气细微的流动,一股冰凉的空气。当格雷迪扭转身子、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游泳者从他侧面浮现出来时,他的胸部在旋转,他感到他一直被支配着,被消耗着,随后被抛弃掉。
“嗨!”格雷迪竭力大叫。
此时那个小伙子——他那肌肉发达的身体滴着水,他的短发依附在低垂的脑袋上,他绷紧的形体突然下沉——顷刻间化为乌有。炎热、潮湿的空气似乎像起了一点涟漪。接着又在顷刻间,空气又变得停滞静止——那个游泳者却无影无踪。
格雷迪感到肺部被抽空了,他拼命要吸入一些空气。他的手摸索着伸向那把红杉木椅子。但是在他感觉到它实实在在的坚固时,他的神志顿时崩溃,他的身体也支持不住了。
不可能!他残存的推理能力在尖叫。
当内心的惊呼发出共鸣时,他对着水泥地目瞪口呆。
那个游泳者的脚印赫然不见了。
格雷迪在那把椅子上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他振作精神使自己站立起来。
那个小伙子是个陌生人。
然而他看上去不知怎么有些面熟,令人不安。
不!格雷迪犹豫起来。泪水从他脸上淌下,一种压制不住的冲动,让他走向那所最小的房子。
他进入那个昏暗的神龛,经过教堂座位,抓住壁炉上方的炉台,抬起他不信任的目光望着蜡烛上方,他的视线集中在他左方的那张照片上。
穿着军装的一个小伙子。
就是克兰说过的在越南战死的那个英俊的小伙子。
就是那个在游泳池中有力地划水游泳的小伙子,他冰凉地穿过格雷迪的身体然后突然消失。
厨房里茶具柜内的那瓶酒在招手示意。格雷迪用战战兢兢的手将酒倒出,大口吞下,一副愁眉苦脸、瑟瑟发抖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他如何驾车从那个营地穿越群山回到博斯沃什的经过。
他心想:我失去了记忆力。然后倾斜酒瓶准备将波本酒倒进杯子。
但是他的感觉麻木,他没法干。
电话铃骤然响起。他抓起电话。
“喂。”他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你终于回来了,你这个婊子养的,”艾达说,“我正想着你乐意知道,我的律师同意我的看法。我弟弟显然精神失常,那份遗嘱无效。”
“艾达,我现在不想跟你争吵。”格雷迪的脑袋在悸动。“我们可以让法官裁决。”
“你他妈的要赌啊,那就在法庭上见!”
“你在浪费时间,我打算在这件事上跟你斗一斗。”
“但我会斗得更狠,”艾达说,“你不会有机会!”
当她猛地摔下电话,格雷迪的耳膜在悸动。
电话铃声又响了。偏偏又是……
他迅速抓起电话贴在耳边说:“艾达,我听够了!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从现在起,让你的律师去找我的律师谈!”
“是本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迷惑。
“是杰夫吧?我的上帝,对不起!我本来不想大声叫嚷,我想是因为……”
“你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太好呀。”
格雷迪在颤抖。
“一定是不平静的一天。”克兰说。
“你不知道。”
“我打电话是因为……你需要有人陪吗?有没有什么办法我可以帮帮你?”
格雷迪颓然靠在墙上。“没有。但我感激你的关心,知道有别人关心是好事。我想我能对付。再想一下,等等,有点事。”
“告诉我。”
“你那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关于那场车祸,关于布赖恩和贝特西的那些遇难的朋友……”
克兰松了口气:“我记得。”
“受害者的名字。我当时十分惶恐,没把它们记下来。他们是谁?”
“究竟你为什么想要……”
“我无法马上作出解释。”
克兰踌躇了一下,说:“等一下。”他那边发出一阵乱翻乱找的声响,好像是在一份档案里分类查阅。“詹宁斯,马特森,兰德尔,兰利,贝克。”
“我还需要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格雷迪说。
克兰又将这些信息提供给他,补充完后,他很困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些信息。”
“是哪家父母在越南失去了儿子?”
“兰利和贝克,但你为什么……”
“谢谢。我真的对此表示感激,稍后我会跟你谈。”
“我为你担心,本。”
格雷迪挂上电话。
兰利和贝克。
格雷迪审视着电话号码。两家父母的电话号码都说明,他们住在博斯沃什和匹兹堡之间的区域。他按下兰利住所的号码。
电话无人接听。
那并不使人惊讶。自从兰利夫妇的儿子在越南丧生以来,他们已日渐衰老,他们的其他子女——如果有的话——也是30来岁40来岁,应该已各自有家庭。不会有什么人住在旧宅。
格雷迪迫不及待地按下其他号码。他听见电话里的蜂音,接着又是蜂音。
他揉揉前额。有个男人疲倦的声音应道:“啥事?”
“我名叫本杰明·格雷迪。我是博斯沃什的警察局长。这个镇子在东面距离有大约40英里——”
“我知道博斯沃什在什么地方。你想干什么?如果这有关那场车祸,我没有兴趣再谈那事了。你挑了一个不太方便的时间。我和妻子一直在尽力分类处理我父母的财产,还要处置他们的房产。”
“这件事与那场车祸无关。”
“那么是关于什么的?”
“你的兄弟。”
“耶稣啊,别告诉我鲍勃出了什么事!”
“不,我不是指……我指的是你那个死于越南的兄弟。”
“杰里吗?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干啥——”
“你的兄弟曾是一位游泳选手吗?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游泳选手?”
“我还没想过……”那个男子沉重地呼吸。“在高中时那位教练曾说杰里将成为冠军。我哥哥过去每天都进行训练,至少3小时。他要是还活着,能拿奥运会金牌。”
格雷迪感到一阵寒意,正如当那个游泳者沿着游泳池边走来并穿过他身体时的感觉。
“你刚才说你名叫什么来着?”那男子要求道,“是格雷迪?你声称自己是啥鬼地方的警察局长——这是什么鬼名堂?一个病态的玩笑?”
“不。如果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我很抱歉打扰了你。你告诉我的东西很重要,谢谢。”
尽管太阳已冉冉升起,格雷迪仍需打开汽车的大灯照亮崎岖、曲折的山路,驾车通过阴暗的树林到达那个营地。最后他终于停下车子,凝视着从游泳池蒸腾出的怪诞的雾霭。雾霭在周围散开。在暗淡的阳光下,营地侧面阴暗的山脊上的那些松树和槭树显露出身影,但是营地本身还是笼罩在雾霭中。格雷迪汽车上大灯的亮光可以穿过虽浓厚但几乎是透明的雾气。
他走下警车,在看清那道铁丝网孔栅栏之前他几乎是一头撞上栅栏。摸出钥匙开门后,他将大门推开。周围一片死寂,气氛如前一天一样压抑、沉闷,以致当他踏上沙砾地时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响声让他心惊肉跳……寒冷的雾气浸湿了他的衣服,在他裸露的皮肤纹理上留下细细的水珠。
他心想:“我应当转身开车回到镇里。这是疯狂的行为,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后悔没随身带上手电筒。当他移步穿行在雾中时,雾气变得更浓。好像有些反常,太浓,太……
他警告自己:小心点,你在听任你的幻觉支配自己的行动。在拂晓时分水雾经常从游泳池里升起,那是温度变化导致的一般现象,并没有什么反常的……
格雷迪蹒跚前行,突然意识到没有一个物体可以看得清,可以对准走过去,他也许迷失了方向并在一个圈子里团团转。他觉得很迷茫。他冒险迈步向前,不久便停住脚步,因为他一头撞上围住游泳池的齐腰高的木头栅栏。
与此同时,他又找到了另一个退缩的理由。因为在他前面那道栅栏的后面,有某样东西从左到右经过:似乎像男子的身影。那个影子的移动使空气在打旋。接着影子消失了,雾气又开始停滞。
当格雷迪听见从水池那边传来溅水声时,他便走了回去。在溅水声之后,随即又传来一个强有力的游泳者划水的声音。
一时间他脑中突现各种自相矛盾的念头,不知如何是好。他僵在那里,浑身如同瘫痪一般。
快把住大门,直面那个游泳者。
(然而昨天他已做过,而且他害怕那个游泳者会再次穿透他的身体。)快守住他所在之处,并大声叫喊要他作出解释。
(不过昨天他也做过,无论怎样都没有效果。如果格雷迪喊叫,那么他断定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只能是尖叫。)快转过身去,从游泳池绝望地逃走。狂乱地寻路穿讨雾气。回到那辆巡逻车那儿。
(但是——)格雷迪又听见另一次溅水声——另外有人以跳水姿势落入游泳池。
带着不断加剧的惊慌,他看见另一个影子——不,两个——穿过栅栏后面的雾气。好像是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
格雷迪惊呼起来,他蓦地回过身来,却又畏缩不前——因为他见到有影子出现在雾气中,这影子是从那所设有铺位的房子所在的方位到达这儿的。
“不!”他看见三个以上的影子——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从那个烟雾缭饶的厨房向此逼近。他蹒跚地退到一边为她们让路,结果发现自己此刻又面对另一个影子——这人是从神龛屋那个方位过来的。他身体内的推动力如此有力,以至于他无法停下脚步。他和影子终于会聚,而且他冲破了那个影子,感到一股无法忍受的寒气。尽管雾气十分浓厚,他努力看清了那个影子的面孔——是布赖恩·罗思!格雷迪的眼皮眨了眨。有小东西爬过他的眉毛,使他的皮肤发痒。是只苍蝇,他意识到。他用手将它驱走,这才完全睁开眼睛。僵硬的太阳直端端地高悬在他头顶。他背朝下躺在游泳池附近的沙砾上。
恢复神志后,他尽力坐起来,紧张地窥视他周围,期待着面对那些鬼魂。
但是他所见的只是沉浸在一片死寂中的营地。
他瞥了一眼手表——几乎已是正午时分了。仁慈的主啊,我躺在这儿有……
布赖恩!不!我不可能见到他!他战战兢兢地蠕动着想要站起来。他的视线模糊了一会儿,终于变清晰了。依然有潮湿感,但取代雾气的是汗水,现在他皮肤黏糊糊的,他紧绷绷的制服粘在他身上。他竭力站起来,然后细察一番营地其他方面的情况。
我已经思维失常。我正在精神崩溃。
他盯着那辆警车。他的全体警员想知道他身在何处,他们肯定曾试图与他取得联系。他必须让他们知道他一切正常。更重要的是,他得为没去办公室上班、为没有答复他们的电话,找出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他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处在多么失控的状态。
可当他到达那辆巡逻车跟前,俯身准备抓起无线对讲电话时,他的动作僵硬了——他听见一辆汽车颠簸前进的声音——它挣扎着开上那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他转过身来,看见那辆汽车是属于州警方的,它从树林里转过方向然后停在他这辆汽车的旁边。杰夫·克兰走出汽车,表情严肃地向四周扫视一遍,面色忧郁地径直朝他走来。
“本。”
“杰夫。”
互打招呼的场面十分尴尬。
“有许多人担心你。”克兰说。
“恐怕这局面很困难,我正想——”
“看看你的制服。你一直在干啥,在阴沟里睡觉?”
“很难解释。”
“我敢打赌。全都一样,为什么不尝试一下?”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克兰打量了他一下,答道:“用排除法。过了一会儿,我越想越觉得在这地方的可能性最大。”“为什么是你?你怎么会跑出来找我?”
“你的调度员未跟你联系上,她开始着急,就和你所有的朋友联系。我得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你有许多朋友为你担心,本。你为什么不上班报到?”
“事实是……”
“当然。为什么不呢?事实是来此凉快一下。”
“我……”
“是么?往下说,本。说出真相。”
“我失去了知觉。”
“布赖恩留下的那张字条暗示你一直在酗酒。但他并非是惟一注意这个情况的人。我在晚上打电话给你时,有好多次你的声音是——”
“今早的事与酒精无关。在上班时间之前我就来到此地,这样我可以巡视一下周围,并决定是否打算保留这地方。随后一切把我卷了进去,我便失去知觉。就是被那边的游泳池搞昏了。”
格雷迪转过身来,指点方位。
他所见的一切让他残存的理性无法动弹。在游泳池周围区域聚集了一些人:六个小孩中包括布赖恩的那两个双胞胎女儿,12个成年人,其中10人格雷迪辨认不出,剩下两人是布赖恩和贝特西。
格雷迪觉得寒气透骨,他心想:我敢打个赌——那5对我不认识的夫妇,就是上周死于车祸的人。
那群人在举办一个烧烤宴会,边吃、边谈、边笑,可四周环境不可思议地寂静,他们的口中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格雷迪的脸颊觉得麻木,好像他的脸色惨白,他的身体在摇晃,但随后一直发抖,当时正好克兰赶来了。格雷迪尽力不让自己呜咽起来。
他暗忖:我真的值得祝贺,我见到鬼魂而且不至于语无伦次。
克兰朝游泳池那边望去,但没有显示任何反应。格雷迪会意地感到心情紧张,忙问:“杰夫,你注意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吗?”
“你是什么意思?”
格雷迪大为疑惑,以至于他几乎准确地重复说出艾达·罗思提起的布赖恩带她来营地所说的话。“你感觉出有什么不同的,特别的,提醒你想起……使你觉得贴近布赖恩和贝特西的东西?”
“没什么特别的。”克兰皱起眉头,“除了想起在此发现他们尸体的过程。”
“在游泳池那儿没什么东西?”
“当然,那就是尸体所在之处。”克兰伸出手指梳理了一下他那沙黄色的短发,“没有其他东西。在游泳池我没发现什么反常的事物。”
“……我需要帮忙,杰夫。”
“那就是为什么我要来这里的原因。我难道不是一直要求你让我帮忙?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由于我未去报到,找一个我的下属能接受的理由。一个不会影响他们对我看法的解释。”
“你指的是好像你的无线电话出了毛病?或者是你必须离镇去赴一个你曾向他们提过的约会?”
“很准确。”
“对不起,本。我不能做。我惟一能帮你忙的就是说出真相。”
“你一直说你是我的朋友。”
“不错。”
“那算什么朋友——”
“好朋友,比你所认为的更好。本,你在愚弄你自己。你声称自己的问题不会干扰工作,你错了。我不是仅仅指酒精,你的精神已紧张到了崩溃的边缘。你看上去老是心烦意乱,精神难于集中——人人都注意到你这个现象。我帮忙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予你这个忠告:休假一个月,接受一些心理咨询,去一家戒酒诊所,洗心革面,接受现实。你的妻子和儿子已去世。你得调整心态,尽更大努力对你失去亲人的事实泰然处之,你就会找到安宁。”
“休假一个月?但工作是我剩下的一切!”
“我作为一个朋友跟你说这番话。你若继续像现在这样,就会丢掉你那份职业。我不断听到传闻,你已临近解雇。”
“什么?”格雷迪无法相信克兰的话,它似乎和在游泳池见到的鬼魂一样不可思议,“耶稣啊,不!”
“但是假如你遵循我的建议……不,本。不要一直望着那个游泳池,看着我——那就对了,很好。如果你按照我建议的去做,在我能力之内我会尽一切努力,肯定会使你的全体警员和博斯沃什镇议会理解你在走出阴影。面对这个问题,你已筋疲力尽,焦头烂额。你所需要的是休息。关于你那方面的问题没有什么不名誉的。只要你不试图掩盖实际情况,只要你承认自己的困惑并努力改正,人们会谅解的。你过去是个很不错的警察,你可以重新成为好警察。如果你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我发誓会利用我拥有的全部影响力去弥补你的过失,那么你会保留你的工作。”
“谢谢,杰夫。我实在是太感激了。我答应,我将真的作出努力。”
格雷迪坐在陵墓里,泪眼昏花地望着装有他亲爱的妻儿骨灰瓮的那个壁龛。
“我遇到了麻烦,”他告诉他们,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看见鬼魂,我酗酒过度,快要丢掉工作了。我大脑也不行了,得了,嗨,不久前我还神志不清过。”
“但愿你们没走,但愿那天夜里我没决定工作得太晚,但愿那次你们没去看电影,但愿那个酒鬼没伤着你们,但愿……”
“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无法告诉你们,我多么怀念你们。我愿意拿出一切将你们换回来,使我的生活像以前那样美满,一年前,在……”
格雷迪佩枪皮带上的寻呼机发出短促尖利的叫声,他根本不理睬。
“海伦,每当我回到家里,房子给人的感觉是空荡荡的,我无法忍受。约翰,每当我走进你的房间,触摸到你衣橱中的衣服、闻到它们的气味,我就觉得好像我的心快要四分五裂,好像就要死在那地方。我多么想要你们俩跟我在一起,我……”
寻呼机一直在响。格雷迪干脆把它从佩枪皮带上摘下来,扔在地板上,用鞋后跟重重地踩下去,他听见破裂声。
寻呼机变得沉默——很好。
格雷迪泪水模糊地朝上方眨了眨眼,继续向骨灰瓮致词。
“美满,我们的生活是美满的。不过没有你们……我爱你们,我需要你们。我要用一切把你们换回来,为了我们三个人重新团聚。”
他终于用光了词汇。他只能呆呆坐着,啜泣着,傻看着壁龛,傻看着他妻儿的名字,他们的生辰和卒日,想像着瓮中骨灰的模样。
一个念头慢慢地冒了出来。它似乎从沉沉的黑暗中升起,挣扎着浮到表面。它从他纷乱的潜意识中冒出来,变成内心的声音,重述着布赖恩写的那封令人迷惑的信中的语句。
“我为你担忧。我曾打算不久以后带你来这儿,我想你已作好准备。我认为你是可接受的,这地方将给你快乐。
“我为你做出最后一次富有同情心的行动,就是给予你这个营地。我希望它将减轻你的痛苦,提供给你安慰和平静。如果你真的易于被这地方所接受,如果你如我相信你的那样敏感,你将会懂得我的意思。”
格雷迪点点头,站起身来,擦去眼泪,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摸了摸封着骨灰瓮的玻璃,然后离开了陵墓,并仔细锁上身后的那道门。
那个营地又云遮雾罩,这次是被格雷迪那辆巡逻车开进那条山路扬起的滚滚尘土所遮蔽。他停下汽车,等待烟尘散去,再次看到布赖恩和贝特西以及他们的孪生女儿和别的孩子,还有死于越南的那两个小伙子和死于那场车祸的5对夫妇,他毫不惊奇。
实际上他盼望见到他们,他的希望没有落空,他为此感激涕零。有些人在游泳池里,有些人坐在水边的红杉木椅子上,其余的人在烧烤坑里烤着牛排。
他们正在谈笑风生,而且这次甚至从格雷迪的汽车里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不仅有溅水声而且还有说话声,他们的欢笑声,甚至还有烧烤坑里从牛排上滴下油水溅到炭火的噼啪声。
那些声音使他感到迷惑:为什么今天早晨他只能听见游泳者的划水声,却听不见他看到的——克兰看不到——鬼魂的交谈声。
如今他豁然开朗,他只花了一会儿工夫便茅塞顿开:你必须获得敏感,你必须变得——布赖恩在信中怎么说的——易于被接受。每次你遇到他们,他们变得愈发真实,直到……
格雷迪伸手去拿身边的那只纸袋,走下那辆巡逻车。他打开铁丝网栅栏的门锁,微笑着进入营地。
“你好,布赖恩。你好,贝特西。”
他们并未跟他打招呼。
格雷迪心想,情况将会改变,没问题,我必须变得更加易于被接受。
在游泳池边,他挑了一张空椅子坐下来,伸出两腿放松身体。时值傍晚,夕阳几乎要落到群山背后去了。营地沐浴在令人抚慰的绯红色光辉里。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的小伙子——死于越南的那个潜在的冠军游泳选手。一直在水池中,游了一圈又一圈。一对兴高采烈的老夫妻——灰白头发、60来岁,不断对他说些鼓励性的话。
格雷迪又转身望着烧烤坑那边,俯身对布赖恩和贝特西说:“嗨,你们近来怎么样?见到你们真开心。”
这次布赖恩和贝特西回过头来望着他作了答复。
他心想:是呀,一切进展都显示对方接受了他。
“嗨,本。很高兴你能做到这样。”布赖恩说。
“我也这么想。”格雷迪伸手到纸袋里,掏出一瓶波本酒。旋开瓶盖后,他环顾四周想找个玻璃杯,但未发现,他无奈地耸耸肩,举起瓶子对着嘴唇。他脑袋朝后仰,觉得脖子长年累月的紧张感顿时消散。在白天的炎热之后,傍晚变得令人欣慰地凉爽。他又将酒瓶斜举到嘴唇处,心满意足地大口喝酒。
他暗忖:易于接受,是的,那就是奥妙。我要做的就是要变得敏感。
但正当他边饮酒边微笑边等待之时,他所期待的奇迹并没有发生。他不断地四处张望,尽力保持平静。海伦和约翰,他们身在何处?假设他们在这里——他们一定在这里!他大口喝下更多的波本酒,又说:“嗨,布赖恩?”
“有什么事,本?”
“我的妻子和儿子,他们身在何处?”
“恐怕他们还不能来这儿。”布赖恩说。
“为什么不呢?”格雷迪皱起眉头。
“你必须首先做点事。”
“我不明白。”
“好好想想。”
“我不懂你的意思。帮帮我,布赖恩。”
“想想那个神龛。”
此时一切都明朗。“谢谢你,布赖恩。”
格雷迪放下酒瓶,站立起来离开游泳池,朝神龛屋走去。在房内点着蜡烛。他经过神龛屋里的那排教堂座位,虔诚地审视炉台上方的那些照片,被悲痛击垮的父母亲们把照片就悬挂在那儿,那8个身亡孩子的令人心碎的照片。
格雷迪寻思:就这样吗?这就是我需要做的一切?他从裤兜里摸出皮夹子,将它打开,把一直随身携带的海伦和约翰的照片珍爱地抚摸一遍,然后从透明的塑料保护套中将它们抽出。在吻过照片后,他把它们放在炉台上。
是现在吗?他琢磨着,他的心跳很激烈。现在……
他心想,但是布赖恩和贝特西没有照片搁在这儿。那些死于车祸的夫妇们,他们的照片也不在这儿。
也许是,格雷迪琢磨道。也许你在这里的时间够长,就没有必要挂上照片了。
另一方面,那些孩子——他们从未有机会来到这里,在布赖恩建立神龛之前他们已身故。对于他们来说,摆出照片很有必要,正如照片有必要对于……
格雷迪的心跳加速,他转身离开神龛,匆匆赶回游泳池。他害怕他孤单依旧,可一下子见到海伦和约翰在等着他,他的胸口痛得无法忍受。海伦伸出她的双臂,约翰兴奋得跳上跳下。
格雷迪奔跑起来。终于跑到他们跟前。拥抱他们。
当他们的胳膊和身体穿透他时,他觉得自己的手臂也穿透了他们。
“不!”他嚎叫道,“我要触摸你们。”
随后他意识到他得给他们时间。过了一会儿,他就能拥抱他们。他转过身面对这他们。
“我爱你,本。”海伦说。
眼泪从格雷迪的脸上淌下。
“爸爸,我想念你。”约翰说。
“我也爱你们俩,我十分想念你们,以至于——”格雷迪的嗓音嘶哑,他抽泣得更厉害。“真是太好了——”
格雷迪又将双手伸向他们,这次当他双臂穿透他们时,他感到似乎穿透一片云彩。感觉十分微妙,却实实在在。奇事终于发生了,他们很快就——格雷迪觉得双膝发虚。
“心肝宝贝,你最好坐下,”海伦说。
格雷迪点了点头,答道:“是呀,紧张情绪一直……我想可以休息一下了。”
当他随同妻儿走向游泳池时,布赖恩、贝特西和其余的人都赞赏地点头。
“爸爸,游泳池里的孩子玩得多么开心。我可以去游一会儿吗?”
“绝对可以。你想做任何事都行,儿子。我和你妈在一旁观看。”
格雷迪在游泳池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海伦紧靠他身边坐着,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臂,那种美妙的感觉更加强烈。很快,很快他将能拥抱她。
贝特西向他喊道:“本,你想要一块牛排吗?”
“现在还不需要,谢谢。我不饿,也许稍后。”
“任何时候都行。你想要什么只管提出要求。”
“我很感激,贝特西。”
“或许再来点饮料会增加你的食欲。”
“我打赌一定会。”格雷迪举起酒瓶,让瓶口对着嘴唇。海伦抚摸着他的手臂,而且此刻的触摸几乎是实实在在的了。约翰已跳入水中。
“在一起。”海伦说。
“是的,”格雷迪说,“终于在一起了。”
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妙的傍晚。一会儿工夫,海伦的触摸完全是坚实的了。格雷迪能够拥抱她,紧紧搂住她,亲吻她——还有约翰。
当夕阳西坠之后,一轮满月点亮了无边的黑暗,照亮了欢庆的幽灵。
只剩下一个难题。在格雷迪驾车从陵墓赶到营地之前,他曾在镇子里作过几次停留。一次是去卖酒的商店。另一次是去法院,要想查明布赖思买下建造营地的那块地皮是属于谁的。格雷迪本想询问一下它过去的主人,并且查一查在这片区域里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篇古老的营火小说——能提供一点暗示的东西,能够解释这种奇怪的事。
但是过去的主人很久以前就搬走了。
还有几次停留,是去找布赖恩·罗思昔日的打猎伙伴。格雷迪本想也许有人能描述出,他们带着布赖恩在这个地区打猎的那天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原本希望他们也许会对于布赖恩突然决心买下这块地皮的事作出解释。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记得起那天下午的事。
格雷迪最后一次停留是去找他的律师。艾达·罗思的律师已经跟他取得联系,艾达决心对那份遗嘱争辩一番,并断定格雷迪没有资格继承那份财产。格雷迪非常镇静地听见他的律师说:如果布赖恩在周密考虑自杀期间修正了他的遗嘱,那么他很明显不是处在正常思维状态中。布赖恩的律师显然也同意那种观点。他们一致认为格雷迪在与艾达的争斗中将会失败,营地的归属权将不在格雷迪名下。
因此格雷迪坐在他妻子和儿子的身边,看着池边那些月光下显得怪诞的友伴,饮酒沉思,并对自己说他无法忍受再次与家人天各一方的痛苦。
但是他要作何抉择呢?格雷迪紧紧搂着海伦和约翰说:“你们或许想走。”
“我们会留下来,”海伦道,“因此你不用害怕。”
“你能肯定?”
“是的。我不愿意让你感到孤独。”
格雷迪亲吻了她,又喝下更多的波本酒,从手枪皮套里掏出左轮手枪。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布赖思和贝特西会作出这种选择。见到他们死去的孩子并且最终见到死去的伙伴时,他们感到多么的孤单——只见到他们现身,却不能跟他们在一起……
格雷迪将手指扣在手枪扳机上。他的最后一丝痛苦告诉他:你的妻子和儿子并不是真的,别的人也不是真的。全都是你的幻觉。
格雷迪心想:也许是,也许不是。
不过即便是我的幻觉,一旦艾达拥有这个营地的控制权,我就永远没有机会见到海伦和约翰。即便我只是想像着他们。
这局面令人痛苦,进退两难。他需要进一步考虑。
有妻子和儿子与他厮守在一起,格雷迪一手握着左轮枪,另一只手拿着酒瓶继续饮酒。酒精使他睡眼惺忪。幽灵们的身影开始渐渐隐去……不久他必须做出选择,他想知道结局。当波本酒带来的昏沉麻木压倒他时,哪种感觉更为沉重呢?是酒瓶首先从他手中坠落?抑或是那支左轮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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