螯子纳米斯曾经担任我们学校的学生会会长,那时也正是拉菲兹担任板球校队队长的年代。纳米斯之所以得到那个不雅的绰号,完全是因为他对通学学生有所偏见,而我在校的那几年,他一直无法摆脱那个难听的称呼,也与他的父亲是学校董事、是四个豪族联营银行的股东兼本地分行的经理有关。所以,凭心而论,那个侮辱性的绰号确实对他有些过分,只是当时我们可不这样认为,不管高年级低年级都觉得纳米斯惹人厌,而且他自己也恃宠而骄。太过自我膨胀的骄傲感,让他逾越本分,而且他顽劣、不肯让步,他常爱强出头,又是个蛮横的卫道者,还特别狂热于不合时宜的老传统,迷恋稀有、悖离常理的物事。综合以上所述,都是我在入学第一学期对螯子纳米斯留下的印象,而那也是他在这所学校的最后一学期。我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但是我曾在学校的辩论赛中,听过他强而有力的热情演说,我清楚的记得他那头蓬乱的头发、未经整烫的外套、显眼的大镜框,外加一副倔强的下颚,我对他这些初步的印象一直未曾改变。许多年后,直至那次拉菲兹突然接受邀请再回母校打场校友杯板球,而且应邀带我参加学校创建纪念会的暖身活动时,仍是如此。
那并不是一般的庆典活动,再过一年就是学校创校两百周年纪念日,因此董事会打算为我们伟大的创建者塑雕像,以做为迎接新纪元的活动。校方将在学校的大礼堂召开一次特别会议,而拉菲兹也收到新校长以个人名义发出的特别邀请函。那位校长跟他是剑桥同期的板球队友。拉菲兹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到那个老地方了,而我则是自从离校的那天起,就从没想再回去过,所以我不会沉溺在触景伤情的情绪中。派汀顿确实活跃在不同年龄层的校友心中(虽然我们这个年纪的校友很少)——不是那种在假期中返回学校时的印象。现在我们大半留着胡须、抽着雪茄,打着俗不可耐的领带,非常统一。虽然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两三个人屡次瞧着拉菲兹看,但我和拉菲兹都不认得那些家伙,直到我们抵达接近终点前的一个转换站时,我才凭先前所留的印象,突然认出了螯子纳米斯。
他仍是我们记忆中那个男孩的模样,他满脸的大胡须像极了没人整理的爬藤,身躯肥胖,略微驼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不过当他突然在月台上跨出他那正字标记的大阔步时,马上唤醒了我的回忆,而拉菲兹在还没看到他脸部的同时,也同样认出来了。
“他是螯子!”他喊道,“就赌他那种哑剧人物式的行进步伐!瞧他步步走得分明,那是一种挑战暴君的姿态,一种反国教者的坚持。小兔宝,我一定要跟他说说话,从螯子身上可以捞到不少好处,虽然我们彼此看对方不顺眼。”
接着他就叫了他昔日的绰号跟他搭讪,显然完全没有想到这竟给一向开朗的自己带来少见的难堪。
“我的名字是纳米斯。”对方很快打断他的话,并且眼睛瞪大怒视着。
“请原谅我,”拉菲兹继续说,“人总是牢牢记住别人的绰号,但常忘了它们其实并未名副其实。握个手吧,我亲爱的朋友!我是拉菲兹,我们上次见面大概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至少十五年了,”纳米斯冷淡地回答着,但还是跟拉菲兹握了手。“所以你也正打算回去,”他不屑地冷笑说,“参加那个伟大的聚会?”
而我站在一边听着这样的对话,好像又回到中学四年级的时候。
“没错!”拉菲兹呼喊着,“我恐怕已经跟校方失去联络很久了,现在我打算要重新开始,我猜你大概不会这样做吧,纳米斯?”
拉菲兹以难得的热络口气说着,适才在火车上,他已渐渐显出兴奋,他青少年时期的热情和希望,正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时速倒转回来。他原本或许可以在城市里从事令人尊敬的行业,可以像有高尚正当职业的人那般安排空档参加这次聚会……我确信那个当头只有我仍记得,我们真正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但现在这个走在旁边的讨厌鬼正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的记忆,我努力不再想起它,然而有这个讨厌鬼在一旁却无法如愿。
“对我而言,是不会有这样的需要。”纳米斯回答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我刚好是一名董事。”
“学校的董事吗?”
“跟以前我父亲一样。”
“我真的要恭喜你,亲爱的朋友!”
拉菲兹真心诚意的道贺,这个拉菲兹远比我在城里认识的他年轻多了。
“我不知道有必要恭喜。”纳米斯尖酸地回答。
“但它确实是件很棒的事,你现在不也要前去参加庆典,跟我们其他人一样?”
“不,我不是要去参加,我是住在这里。”
我想一直要到踏上这些没有回响的石板路时,他才真正记起了拉菲兹。
“但你会去参加在大礼堂举行的会议吧?”
“我不确定。如果我到那里,恐怕会引起一场骚动。我不知道你对那个‘了不起’的大计划有什么看法,拉菲兹,我可是……”
那撮杂乱的大胡须向前伸出,白牙在乱草堆中若隐若现,然后他突如其来地滔滔开讲,于是我们了解了他的想法。他的观点依旧狭隘、偏激,一如我刚入学时在辩论社所听到的一般煽动,然而这些论调却被强而有力的歪理包装着。这么多年以来,纳米斯的视野并没有变得开阔些,而且他的攻击性并未稍减,性格也全无改变,他中气十足地大声说着,我们身边开始围绕着一群听众,然而那些穿着高领衫、带着宽容微笑的年轻校友们,却无人阻止这位仪容不整的煽动家。何必把金钱浪费在一个已经死了两百年的人身上?这样做对那个死人或学校有什么好处?更何况,那个人只是名义上的创办人,他又不是创办了一所伟大的私立寄宿学校,不过是设立一所小小的乡下文法学校,而且又刚好苟延残喘延续了一百多年而已;这所伟大的中学其实是五十年前才兴盛起来,那个卫教者没什么功劳;甚且,他只是表面看起来虔诚而已(纳米斯说他已做过透彻研究,所以知道)。总之,为何要把一笔好好的金钱浪费在一个废人身上?
“大会接受你这些意见吗?”
当那位煽动家停下来换口气时,拉菲兹问道,而纳米斯则用闪闪发亮的双眼盯着我们看。
“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被接受,”他说,“但明晚过后就知道了。我听说那将是今年最值得期待的一场盛会,让我们祈祷有一些脑袋清楚的家伙参加吧!学校这批行政人员都很没用,而据我所知,董事会只有一个人是可用之才。”
当拉菲兹飘动的眼神与我相遇时,我看到他强忍住的笑意。
“我可以了解你的观点,”他回应说,“某种程度我可以接受,但我似乎有责任支持这样一种公益的活动,即使它的方向可能有所偏差,或不符合我们原来的梦想。我猜想你个人会捐献一些东西出来吧,纳米斯?”
“捐献?我?一毛也别想!”这位绝情的银行家大叫,“这样做我岂不自毁立场?我彻底的、坚决的反对这整件提案,而且我还打算运用我所有的影响力抵制它。不,好好先生,我个人不但不会捐出任何款项,而且我还希望能阻止他们发起募款活动。”
我或许是在场唯一注意到拉菲兹突然改变神情的人,他的嘴角上扬,眼神转为冷酷,我原以为结局已不难预料,但想不到,拉菲兹只是平静从容地询问纳米斯是否会在明天晚上的会议上发表演讲。纳米斯表示有可能,并且警告我们到时一定会有一场好戏看。当我们的火车开进站时,他还继续大声喧嚷着。
“那我们就相约菲利比罗!”拉菲兹愉快地向他告别,“因为你对我们坦诚以告,纳米斯,我也要老实的回报你,我要告诉你我将以坚决的信念站在反对你的那一边!”
校庆当天,拉菲兹被他的老友——那位新任的校长——邀请上台演讲,演讲的地方不是学校大礼堂,而是我们学生时代时的小学院。它已经改变了不少:加盖了一栋侧翼的建筑物,双层的小阅读室现在也被电灯照得灯火通明,而方形中庭的四周教室和壁球场看起来依旧如昔,图书馆窗外的长春藤也并未增厚;在男生宿舍的角落,我们找到一幅查灵十字桥的图画,那是在我们读书的年代,有位建筑商的孩子离校时卖给学校的;还有那处空空的鸟类标本遗址,原来那里放的那座标本早晚都由我负责清理,当时我和它都是由拉菲兹负责管理。我们鱼贯排列进入祷告室,那副将师长与男孩隔开的绿色厚呢门仍然存在,走道上有个小男孩,对着准备到会堂集合的其他男孩们摆出保持安静的手势……那些逐渐在记忆中模糊的景象,如今看来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唯一改变的是我们的外表及灵魂。
与我们坐在绿呢门这边的,都是一些友善且热情洋溢的人士,其中包括代表各行各业的年轻校友,跟他们相比,我们算是史前时代的古人,混杂在他们这群人之中,耳朵听到的都是时髦流行的新式玩笑或话题,我们这两只不搭调的老鸟已经远远落后了。然而拉菲兹却仍是这个聚会的灵魂人物,不过那不是托板球之福,因为刚好在我们之中并没有板球手。那是因为拉菲兹对他们所聊的话题,无不大笑捧场,而且连贯而持续,我从没见过他如此这般,我不会说他看来就像个男孩,然而他真的是很少见的那种人,他可以很快的融入年轻人那般少不更事的快乐与热情中。回到母校触景生情,我的焦虑与悔恨前所未有的剧烈,然而拉菲兹似是生命中从未出过这些情绪。
接下来,他没有符合全校的期望在校友杯板球赛中称雄,一开始他进场时大家都静了下来,但退场时却是喃喃的抱怨声不断。我不敢说他没有尽力,毕竟,板球手也多有失常的时候;不过当伟大的拉菲兹再次上了球场击出全垒打时,我就不确定了。但我知道任何反应都影响不了拉菲兹的,他比起这批热情洋溢的校友们聪明多了。
晚宴后会议开始,我心想,他和纳米斯彼此角力的好戏要上场了。
在纳米斯未发言前,气氛实在冷场。一开始我们由尊贵的主人领头带着进餐,然后便意兴阑珊地进行讨论。原本大部分的人并不热衷发言,但不管是那一小撮有点意见或那一大堆漠不关心的人,后来都被纳米斯的演讲征服了,我无法断言是否这算是成功,我只知道全场的气氛都被螯子纳米斯带动起来了。
不过我要大胆的说,他这场演讲实在有够狂妄卑劣,然而又不可否认的极具煽动性,他实在是个天才,他公开谴责时举列的种种理由,都诉诸直觉,很容易说服容易上当的人,但对少数难缠的人则不管用;他所有的论点,说老实话,只是车站那席话的精华版,但现在则被简明有力地整理成一些明确的原则,并且用耸人听闻的滔滔雄辩,刻薄带刺地论证一番。其实他的说法亟需有人拿出事实根据来予以驳斥,否则就这样一声不吭的默认,也颇令人心有未甘。果真,当他停止叫嚣后,在一片吵杂声中,有人出面示范了。拉菲兹起身相应,旁人顿时噤声不语。
我倾身向前注意聆听,不愿意错过一字一句。我对拉菲兹那么了解,因而我自信可以在他发表演说前,先行报道他反驳的内容。然而我却大大的错了——但对他也是!面对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辱骂与攻击,拉菲兹A.J.对螯子纳米斯竟步步退让,看得与会人士莫不瞠然。他谦恭有礼但语气坚定地反驳老友纳米斯指涉自己的任何话。拉菲兹说他已经认识纳米斯二十年了,他也从没见过这么会叫却不会咬人的狗,事实上,他是如此心地善良,根本不忍伤害其他人。纳米斯其实可以站起来大声抗议一番——但演说者宣称他比纳米斯还了解纳米斯自己,他说纳米斯高贵的性格中必然有些避免不了的缺点,例如,他是一个绝佳的运动员,他对弱者充满同情,而这也是为何今晚纳米斯会发表这些激烈言论的原因。拉菲兹最后亲切地做了个总结,说不管如何推想、批评这个新的基金会,他一定会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大方捐献出金钱,就像我们以前熟知的那位“老慷慨”。
拉菲兹今天晚上就如同白天的表现一样,再次让各位校友感到好生失望,我们原本指望他来一场优雅地逗弄、盛气凌人的藐视,不想他竟高明至极地充当好人来搪塞我们。尽管如此,因为他这番四两拨千金的客套话,又让席间众人恢复原先自然的寒喧交谈。即使是纳米斯都不太可能再掀起另一阵更猛烈的攻击,他只能在一旁冷笑,并且企图发言要证明拉菲兹的话是错误的。不过虽然后来上台的演讲者不再那么仁慈了,但他们也只是出言铿锵,并没有出现恶言相向的局面。只是,此时纳米斯其实已心怀不轨,那是当晚我自己发现的。
你或许会认为在那种气氛下,他不会参加那天最后一项活动——校长主持的舞会。果真如此,那就是我们对这位恶名昭彰的怪物还不够了解。他或许是最擅长挟无心之名而遂行私人报复的人了。而现在他正打算将矛头对准拉菲兹,因为我突然发现他贴近我一起紧靠在舞会会场的墙边。他显然已经原谅后来那些坦白的批评者,但却念念不忘那位对他太过友善的敌人。
“我好像看过你跟我们那位伟人拉菲兹走在一起,”纳米斯先开口,同时用他挑衅的双眼从头到尾扫视了我一遍:“你跟他很熟吗?”
“我们很熟。”
“我现在想起来了,昨天他在路上跟我纠缠不休时,你就在他身边。他那时应该先告诉我他到底是谁的,他昨天跟我说话时,我一直很纳闷他为何对我摆出一副老友相见的样子。”
“你们六年级上半学期同班,”我忍不住打断他,因为被他的讲话口气激怒。
“那又怎样?即使做过朋友,我也一向比他自爱,我不太看得起拉菲兹这种人,对他过去的底细,本人清楚的很。”
他流利的辱骂让我心惊,还好我突然灵光一闪想到应对之道。
“你一定住过城里,特别注意过他,”我说,引他上钩,不过也就只是这样。
“所以他真的都在晚上干活的?”我的对手如此评论,“你还真是会出卖朋友。他现在在做什么?”
在回答前,我四处张望搜寻拉菲兹的踪迹,他正在跟一位长官的夫人跳着华尔滋舞,那轻松流畅的舞姿一如他做事的风格,其他的舞对都没有他们出色,而那位在他怀里的妇人开心地像是春风满面的年轻少女。
当我告诉他他不妨自己张眼看看时,纳米斯对我说:
“我指的是他人在城里或是那些神秘兮兮的地方时,都在做些什么?”
他这番自认聪明的套话没有难倒我,只是他的浑名让我隐隐担忧,而且我发现想盯紧拉菲兹有些困难。
“大家都清楚他在做什么呀,他大半时间都在打板球。”
我仔细斟酌后这样回答,如果这段话听起来特别傲慢无礼,我得老实说,那是因为我内心紧张。
“他就靠那维生吗?”我的审问官继续热切追问。
“你最好去问拉菲兹本人,”我气得这样告诉他,“真可惜,你竟没有在大会现场当众问他这个问题。”
我开始略感困窘而暴躁起来,当然这也让纳米斯更具信心。
“没错,他果然做的是见不得人的行业,瞧你说的那么神秘兮兮!”他大叫着,“我确实认为打第一级的板球比赛是种有失体面的行业,尤其是去打球的那些家伙都不是真的绅士,而只不过是些披上绅士服的冒牌货。我认为时下迷恋打斗运动的风气,称得上是当代的最大罪恶之一,而挟业余之名行职业之实的那些所谓‘业余爱好者’,更是万恶之首。那些人装出翩翩的绅士风度,口袋里装进去的钞票比正式选手更多。如果碰到我,门儿都没有,业余就是业余,运动员就是运动员,根本轮不到拉菲兹之流染指第一级的板球赛。我差点忘了拉菲兹是当代有名的一级板球球员——大家是这么认为——我倒宁愿去看我儿子玩游戏呢。不过拉菲兹在我眼里看起来并不只是这么回事,你知道我是怎么看他的吗?”
我既不在乎也不想知道,然而一阵不祥的预感却让我紧张起来。
“我认为他或许是一个小偷!”
纳米斯残忍地说道,然后瞪我一眼便转身离去,只留下我一人狼狈地呆立在现场。
情况愈来愈糟糕了,这些话语只是偶发的,或是刻意设计的?良心不安让我变得像个懦夫。我干吗相信这个坏人?我们正在地狱边缘蹑足旋转,若不小心迟早会失足的,而现在吃人的陷阱正等着我们。我迫不及待要回到伦敦,所以我很快返回我们的旧宿舍。我无忧无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一定要让自己表现的像个正人君子,这个令人痛苦的纪念会,不只是让人觉得毫无价值,甚至还危机四伏。我回到房里陷入沉思,一根又一根抽着拉菲兹教会我品味的雪茄烟,不期然一抬头,竟然发现他一声不吭地站在房门口望着我,他轻手轻脚地开启房间门后,再以同样职业级的独门技术轻轻合上门。
“我好一阵子没看到阿基里斯,”他说,“原来他独自闷闷不乐的躲在他的帐幕中。”
“确实如此,”我回答他,并且如往常般被他逗笑了,“不过如果你肯留下来跟我一起抽根雪茄,也许我会好一点。我们的主人应该不会介意这件事,你看他还事先准备烟灰缸,我本来打算躲在被窝里生闷气,不过现在想跟你一起坐到天亮。”
“我们可以让自己再无聊一点,但也可以更好玩一些。”拉菲兹说,而且第一次拒绝了苏利文烟的诱惑,“事实上,现在已经是凌晨时分,再过一个小时,天将露白,有哪些地会比沃非得森林、史拖克利路或中上坡这些地方更适合欣赏日出破晓?我不想睡觉,比你更不想,同时我必须承认,这么多年以来,只有这里的景色可以让我如此亢奋。既然,我们都没有睡意,那我们出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吧!”
“所有的人都上床了吗?”我问。
“早都上床了,我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让别人知道我们不睡又跑出去的话,他们会觉得奇怪。”
拉菲兹顽皮又狡狯地站在我面前笑了笑,那笑容一派纯真、淘气、古灵精怪。
“他们一点也听不见我们的,小兔宝。”他告诉我,“我打算像以前那样夜潜出去,从我回来后,就一直盼望再有这样的机会,现在这么做已经不会有什么风险。如果你跟着来的话,我就让你瞧以前我是怎么溜出去的。”
“你告诉我,”我回答说,“你出去时是谁帮你拉起身后的绳子,你回来时,又是谁帮你放绳子下去的?”
拉菲兹低眼看我,嘻皮笑脸地让人生气不起来。
“我最亲爱的小兔宝!你难道认为那时我只有一种招数可以离开吗?我这一生无时无刻备有退路的。如果你准备好了,我马上让你见识一下我那时的功夫。脱掉靴子,换上你的网球鞋;再套上一件外套;把灯熄灭,两分钟以后,我们在楼梯平台碰头。”
两人再碰面时,他不出一声地举起手指示意,而后引导我慢慢下楼,他穿着长袜的脚底紧贴着壁脚板,一脚接一脚慎重地踏出每一步。对拉菲兹而言,这就像玩小孩子的游戏,但他却刻意小心翼翼,似乎是为了让我开心,而我也必须承认,这件事确实让我觉得很新鲜也很兴奋——这是唯一一次如果我们不幸失败,也没有坐牢之虞的经验!几乎听不到任何咯咯唧唧的声响,我们已经来到大厅,接着就可以毫无危险、困难地走出临街的大门。然而,拉菲兹却不这么做,他继续带领我走向男孩们住的地方,穿过绿毛呢门,这一来便花更多时间小心地开开关关,然而拉菲兹似乎很享受这些不大不小的障碍。很快的我们已小心地置身在活动大厅。
“要爬过这些窗户?”我轻声问他,还好钢琴上那个时钟正敲着钟响,让我们备感安心。
“难道还有别的路吗?”
拉菲兹压低声音回答,同时打开其中一个窗架,通常我们早上收到的信件都放在这上面。
“还要穿过这个院落——”
“再越过对面的那些门。不要说话,小兔宝,上头就有一间寝室;而你知道,我们的房间是在前面的,如果被人看见,我得趁他们望向另一边时,由这条路退回来。”
他的手指压在嘴唇上,我们便在暗夜星光中悄悄走出去。我还记得,当我们跨出平滑的石板路区走进庭院时,那些碎石多么扎人;还好最近的两座绿色长椅(通常在夏季的学期,我们会在那里准备翻译考试)就在附近,而穿着胶底鞋的我们,毫无困难就爬过壁球场的边门。接下来,我们就进入一条荒凉的乡间小径,当我们再度潜近图书室外墙的窗户底下时,什么鬼影子都没看见,也听不到这个熟睡中的大街传来任何脚步声,我们宛如凝结的夜露或诗歌中的花瓣般轻巧,拉菲兹用手臂搭着我,边走边轻声说起话:
“所以你和纳米斯说过话——或者也谈了不少?我在跳舞时,隐隐约约听了些什么。我听到几个字,小兔宝,我想是我的名字。他是我所知道最贯彻始终的人,而且从年轻时代起就未曾改变,他终究会捐些钱出来的,你等着看,而且也会很高兴我促成这件事。”
我马上回嘴告诉他我才不相信。拉菲兹根本没听到纳米斯说了他什么,但就算我把我们的对话内容重复一遍,我知道,他也不会听进去,只会重提他的怪论。我于是反问他,为什么他会这么认为呢?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拉菲兹说,“我会让他捐钱的。”
“但是怎么做?”我追问,“何时?在哪里?”
“在菲利比呀,小兔宝,我说过我会在那里跟他相见。你对谚语也懂得太少了吧?‘我想到菲利比战场,那是凯撒大帝溃败之处;但我仍不能理解,谁给了老布鲁特斯这个情报!’你或许已经忘掉你的莎士比亚,小兔宝,但你应该会记得这段话吧?”
对这段话,我只是有点模糊印象,却完全不知它本身或拉菲兹的用意,我也老实告诉了他。
“那是一出战争戏,”他回答我,“而现在我们就站在舞台的入口!”
拉菲兹突然停步,此刻正是夏夜黎明前最后一小时,借由邻近一盏路灯的光线,我瞧见他转过身来的脸。
“你刚才也问我何时采取行动,”他继续说,“好吧,那么,就是现在——如果你肯帮我撑一下。”
在他身后是一大扇大窗户,只高过他的头顶,没有上闩,外面装了铁窗,而纳米斯和其他闪亮镶金的名字正高挂在铁窗上的名牌中。
“你没打算要进去吧?”
“如果你肯助我一臂之力,那现在马上进得去;如果你不肯,大概五分钟到十分钟后,我也会进去。”
“可是你身上并没有带那些……那些工具啊?”
他叮叮当当的由口袋掏出一些东西。
“当然不是全套家当,小兔宝,但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需要哪些工具,我很庆幸这次自己没太懒得带东西,坦白说,我差点没带。”
“我想你也不会带才对,毕竟是来到这种地方。”我说。
“那你应该很高兴,”他微笑着,“我们打算让老纳米斯捐献一笔纪念创建者的基金,而且我跟你保证,那将是很大的一笔款项。很幸运的是,我还记得随身带我这串万能钥匙。现在,就看你是否愿意帮助我了。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开始吧!如果不愿意,你就走开,并且——”
“话不要说那么早嘛!拉菲兹。”我探试他,“你一定在来这里之前就计划好了,否则你不会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
“我亲爱的小兔宝,他们是我的随身用品啊!无论到哪里,只要穿着晚装,我就会带着它们。至于这间破银行,我根本没想过动它的脑筋,若不是为了一百镑的公益捐款,我怎么样也不会来这一趟的。我就拿这么多,小兔宝,而且这次不是为了我自己。况且这件事并无风险,如果我被抓,我只要假装喝了太多香槟而且还钱了事就好。经过那场会议之后,这样做,人家只会当它是一场顽皮的恶作剧。不过如果我继续站在这里大声嚷嚷,他们就一定会逮到我。我看你还是回到床上去吧——除非你决定要‘给老布鲁特斯这个情报’。”
现在,我们已经站着讲了一分钟的悄悄话,而整条街还是像坟墓一般死寂,对我而言,在这里讨论这件事情根本没什么风险。拉菲兹给我下了免职令后,自顾自地的转身攀上窗台,先一只手,接着另一只手,脚像钟摆一样悬空摇晃着,然后两手努力让身体翻转过来,打算慢慢将他自己提上那个窗台,然而依他的身材比例,那个窗台实在太窄了,没有人协助,他根本上不去,看到他这样卖力尝试,我的心软了下来,意志坚强起来,而且我最后终于想出他念的打油诗源自何处——很不好意思,我必须承认,那是读书时代我在校刊上发表的作品。这么说来,拉菲兹比我更了解我那些旧作,而且嘲弄地用它来谄媚我,让我跟他合作。他的策略确实成功了,才不一会儿,我的肩膀已充当为他的踏脚石,他颤巍巍地站在上面,顶在下方的我,则听到一些金属折断的声音,紧接着则是窗框轻轻抬起的细响。
拉菲兹将双手先探进去,而且很快就不见人影,不久又探头出来,将他的手向下伸向我。
“上来,小兔宝!你在里面会比站在外面安全。靠近窗台,我用手臂拉你上来,好,用力!做得很好……上来了!”
不需要详细交代我们在银行内的行动过程。至此我自己也参与行动,守在房子的侧翼,站在通向银行经理私人住家的楼梯口。但我不怎么担心他,因为在这段静悄悄的监视中,我很快就听见楼上传来隆隆的鼻鼾声,这鼾声如雷的作风跟他本人倒十分相配。至于拉菲兹,恰好相反,我一点都听不到他的声响,因为他关起我们之间的那道门,而我的责任是如果有任何动静要立刻警告他。我们逗留在银行的二十分钟内,我几乎不需要给他任何警示;拉菲兹后来跟我说,其中有结结实实十九分钟他都花在锉磨一枝钥匙。他最近才发明了一个装钥匙的厚天鹅绒布袋,首尾附了两个松紧带口,两只手伸进去刚好紧扣住腕口,因此在里面挫平钥匙时,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至于那些万用钥匙,是模仿两家大保险柜公司的典型设计所打造的,而且它们都是拉菲兹自己亲手制作的成品。在罪犯的世界中,并不难发现这些巧匠。
当他打开门跟我招手时,由他的脸部表情我知道他已经成功了,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时最好也别问他什么;而且,当务之急是先设法离开银行。星光已经逐渐淹没在灰蒙的天色中,如果我们能直接奔回温暖的被窝中,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当拉菲兹谨慎的打开窗户张望时,我小声的告诉他这个心愿,突然,他的头猛然缩进来,吓死我了!
“怎么回事,小兔宝?不,你不必怕,孩子!我一个鬼影子也没看到,不过谁也料不准,所以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准备好了吗?现在跟着我,不必在意这扇窗的高度。”
接着他轻巧地跳下街道,我也紧跟着,然后他右转(未循来时路般左转),并且一改先前之悠闲步调,转而急速敏捷离去。我们俩像落荒而逃的老鼠溜过广阔的校区教室,天色已比刚才更明亮了,几乎都可以看见廊柱底部的阴影,我们跑过左侧的教师宿舍后,两旁已没什么房舍可掩蔽,所以我们只能努力跟太阳赛跑,尽量沿着史脱克立大道的树篱前进。
“你刚刚有没有看到纳柏房里的灯光?”领头跑的拉菲兹喊着。
“没有,怎么样?”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那是他更衣室里的灯。”
“是吗?”
“我以前也常看到那盏灯,”拉菲兹继续说,“他的睡眠一直不好,耳朵又尖的不得了,以前我好几次差点就要被他追上!我相信他其实心里知道是谁,但是纳柏是那种没有证据就不会指控你的人。”
我跑得快要断气,在速度上,拉菲兹就像只迎风前进的快艇,而跌跌撞撞的我则像大海中的一艘破舢板,而且还碰上狂风暴雨,每动一下就几乎要沉进海底。突然,谢天谢地,拉菲兹猛然煞车,而那只是为了要告诉我,请我停止大声气喘。
“没关系,小兔宝!”他说,脸上的表情在曙光中更明显了。“历史再一次自曝线索,我跟你打赌我们被纳柏盯上了!快点,小兔宝,没命的往前跑,你不必管我。”
我没有跟他争论,他随即离去,我毫无办法,只有尽力跟上,我很想干脆放弃,完全让拉菲兹去应变,反正一向也是如此。我一直不太能吹风,加上已在户外溜达了数个钟头,对我更形吃力。拉菲兹受过第一级板球队的严格体能训练,他想当然耳是不会可怜我或纳柏;然而我们那位老师以前也是牛津大学的马拉松选手,他跑起来还是不比我差。完蛋了,正当我筋疲力竭蹒跚欲倒时,我听到他的跑步声在后头响起。
“快点,快点,他就要追上了!”
拉菲兹转过头来大叫,而我也清楚地听见后头一阵沙哑的冷笑紧紧跟随。现在天色已露鱼肚白,清晨的薄雾让跑步中的我喉咙极不舒服,冷空气如利针刺进我的肺部,我咳了又咳,跑地颠颠倒倒,最后,一点也不意外的,我宣告了比赛结束——我猛然栽在路上。老纳柏奋力赶上我,狠狠地丢了一句话过来!
“你这只畜牲!”他怒吼着,正是我以前熟悉的咆哮声。
当拉菲兹听到我跌倒时,他也放弃挣扎了,我双手双膝着地,正好看见他和纳柏正面对上的表情。在灰白色的雾气中,拉菲兹轻快地微笑着,身体向后仰,似乎感受着满心的喜悦,并欲将他的快乐跟我们分享;然而,比较靠近我的老康健纳柏,显得阴沉而严酷,在我们读书时代还是黑色的胡须现在已经转成灰白,上面沾满露珠。
“我终于还是逮到你了!”他说:“没想到多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
“那你比我们幸运多了,先生。”拉菲兹回答说:“因为恐怕我们追的那个人已经溜走了。”
“你们追的人?”纳柏重复一遍。
他茂密的眉毛紧锁着,我则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
“我们正在努力地追赶,”拉菲兹解释,“而你也看见了,我们也有人因此累倒了,也许我们追着跑的那个人也跟我们一样无辜。”
“别无中生有了,”我们的追逐者尖刻地说着,“我想你指的该不会是我们学校中的人吧?”
他说着,语气就跟以前一样带刺、锐利,可是拉菲兹也不是省油的灯。
“先生,我不是在无中生有,不,我的意思是,一开始时我可能搞错了,但当我熄灯后,我确实看窗外有一个可疑的身影,他手上拿着靴子,蹑手蹑脚穿着袜子在前进——一定是这样你才会没听见他的声音,先生,那样子走比穿胶底鞋走安静多了……一定就是这样!那时,小兔宝刚刚才离开,所以我拉他一起出来,打算要扮演一下侦探的角色,但当下却已经找不到那家伙的踪影!我们搜查了廊柱——我想我听到他在那里的声音——但是我们还是白费功夫,就在我们准备要离开时,他却在我们眼前走过,所以我们拔腿就追。他当时人在哪里我毫无概念,而且也不像是在做坏事,只是我们觉得应该弄清楚。他一开始就跑得很快,偏偏可怜的小兔宝又耐不住早晨的冷风。”
“你应该放手去追,不必管我。”我边说话边爬起身来。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别管那家伙了。”老纳柏的口气也明显温和起来,“你们两个最好跟我回房去,也该吃些东西驱驱清晨的寒气。”
你们应该不难想像,我们是多么爽快的就答应了,虽然我必须承认,在学校时,我从没喜欢过纳柏这个人,我还记得当时他那张刻薄得出名的利嘴和种类齐全的臭绰号,其中大部分是我在受教三个月内精心为他构思的。现在我还发现他藏有一瓶非常香醇的苏格兰威士忌、一盒上好的雪茄和说不完的轶闻趣事,他遣词用字之慧黠尖酸,决不下于一个仍在就学的大学生。他引得我们笑声不断,直到教堂的钟声响起,才摧促他不得不出门。
拉菲兹的那番胡言乱语,并非刻意诋毁其他校友或违离人情是故,只是迫于师长在上,不得不巧言欺瞒,对此,在我看来,拉菲兹并不感惭愧。的确,这对他一点也不构成困扰,而且第二天他瞎掰的故事一下就传遍校园。纳米斯是第一个向我们表示感谢的人,他感谢我们用心维护他的财产,而这桩意外也很讽刺地让拉菲兹和他的新受害者之间建立了友好情谊。无论如何,我必须承认,对我而言,在校友会第二次开会时我表现的相当不自在,因为拉菲兹只自顾自地在赢取掌声,不像以前一样站在我身边用自己的方式说自己的故事。我完全不知道他又增添了什么新的细节,我只能在接受别人全心的赞美时,仰赖他机警地带着我见招拆招。
次日早晨当我们的火车到站时,我打心底感谢上天厚爱,而那位可怜而且尚未起疑的纳米斯还特地前来,站在月台上用力挥舞着双手祝我们一路顺风。
“真幸运,我们没有继续留在纳柏那里。”拉菲兹边说边点起苏利文烟,并打开《每日邮报》,翻到窃案的报道。“有一件事,纳柏这只永远早起的老鸟应该会想到。”
“什么事?”
“应该会有人发现,前面的大门那天清晨是紧紧闩住的,但是我们却告诉他,我们是从那里追出来的。纳柏如果想到这一点,我们说不定早就被逮捕了。”
拉菲兹在那里拿了大概一百镑的金币,而且当然没带走任何形式的纸钞。一回到城里后,他立刻先寄出他自己的第一笔二十五镑捐款给创校者基金会,而后才开始投入他的第一级板球赛程。而我也知道,其余款项他将会等风声稍歇时再分期汇出。然而这时出现一个奇怪的巧合。在同一个时间,有一笔一百镑金币的捐款,汇入创校者基金会的账户里,捐款人只简单的署名为“校友”。这笔捐款的收款人,正好是邀我们回校的那位主人,也是现任的校长,他写信给拉菲兹,庆贺他的最后那场演说有了具体成效。我并没有看到拉菲兹回给他信,但不久就听到有人提到那位秘密的捐款者,据说不是别人,正是螯子纳米斯本人。我询问拉菲兹这件事,他回答我说,如果老螯子如同往常前来参加大学校际赛,而他们又有幸碰面时,他会当面问他。
他们果然巧遇。我当时很幸运的刚好陪着拉菲兹在球场旁散步,走到运动馆前,就迎面碰到我们这位不修边幅的老朋友。
“我亲爱的老友,”拉菲兹热情呼喊他,“我听说你私下捐了一百镑金币给那个你公然抨击的活动。不必否认,而且也不必因为大家都知道了而不好意思。听我说,你发表的言论很有道理没错,但是像这种活动,不管我们是否真心赞同,都应该全力支持。”
“一点也没错,拉菲兹,但事实上——”
“我知道你想讲什么,但不要再说了,一千个人之中也找不出一个人会像你这样做,更别说是匿名行善,这可是一万个人里也找不到一个罗。”
“但是为何你们会认定是我呢,拉菲兹?”
“每个人都这样说,你回去以后,便会发现这事已经传遍校园,所以你就要成为当地最受欢迎的人了,纳米斯!”
我从没看过这个笨重、难看、坏脾气的人比此刻更形困窘过:他浑身的尖刺仿佛都被磨平,他那张满脸通红、犹疑不定却聪明的脸庞,充满了温暖的表情。
“我这辈子从没受人欢迎过,”他说,“我现在也不想用钱买别人的欢心,坦白的对你说,拉菲兹——”
“不要说了!我不能继续听下去了,大会的铃声已经响起。你不应该因为我称赞你是一个慷慨的老好人就发脾气,纳米斯,其实你一直都是很好的。再见了,我的老友!”
然而纳米斯又留了我们一会儿,他已不再犹豫,有一道新的光芒闪过他脸上。
“我是这样吗?”他喊着,“那我要再捐献一百镑金币出来,而且一定会让捐款差额补足。”
当我们走向我们的座位时,拉菲兹变得心事重重,他好像什么人都看不见,也不发一语。午餐后,他也没有去观看前半小时的比赛,相反的,他邀我一起到练习场边散散步。到了那里以后,我们很快的发现两个远离人群的座椅。
“我不常对我做过的事情后悔,小兔宝,如你所知。”他这样开头,“但从刚才开始,我觉得很后悔,我对老螯子纳米斯深觉过意不去,你有没有瞧见他知道这辈子第一次那么受人欢迎时他的反应?”
“我看到了。但你跟这件事无关啊,我亲爱的朋友。”
当我们的眼睛相遇时,拉菲兹对我摇摇头。
“每件事都跟我有关。我怂恿他去说那个卑鄙的谎言,我早就算好他会,而且他也快要同意了,然而,在最后关头,他找到让良心过得去的方法,所以那第二次捐出来的百镑金币将成为一份真正的礼物。”
“你是说他会用本名捐出?”
“同时也代表他本人真实的意愿。我亲爱的小兔宝,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把我们从银行偷回来的那一百镑金币用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你大概会怎么处理它们,”我告诉他,“但是我不知道你除了用自己的名义捐了二十五镑外,又多捐了钱出去。”
拉菲兹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认为那笔钱是从他那里来的?”
“当然啊!”
“用我自己的名义?”
“我是这么想。”
拉菲兹觉得不可思议地瞪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又盯着运动场内白色的计分板看了一下。
“我们最好还是回去看球赛吧,”说他,“从这里很难看清楚布告板,不过我相信,这会儿又有一个人出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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