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九年十二月号的一本杂志上出现一篇报道,让我们暂时从关切南非战争的热头上,转移了短暂的注意力。那些日子,拉菲兹开始出现不少花白的头发,而那段时间,就职业级的梁上大盗而言,也已接近我们地下工作第二次高峰期的末期。在皮卡地里或艾伯尼已听不到我们的名号,我们过着闲云野鹤的田园生活,但有时兴趣一来,我们仍会受精灵召唤,到汉姆公地附近插花干上一票,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娱乐一下,因为虽然我们已降格靠脚踏车代步,但到了冬天我们只能被迫待在室内成天阅读。因此战争爆发,对我们而言简直像是丢下一颗超级炸弹,它成了我们生活中最关注的问题,也让我们有热情和动机,频繁不辍地穿越瑞奇蒙公园,来到最近的书报摊。也就是在这样的远征过程中,我发现了这则跟战争无关却令人激动的报道。那本杂志是一本发行(或阅读量)达到上万份的通俗杂志,而那篇报道写得十分粗率,它的内容是介绍苏格兰警场的黑色博物馆,从那篇只为赚钱而乱写的报道中,我们知道目前那个阴森森的地方正热烈推出一个特别又精致的展览,定名为“拉菲兹遗物展”。
“小兔宝,”拉菲兹说,“最后我还是留名青史了,我不再恶名昭彰,这个展览将让我从鸡鸣狗盗的小贼阶级中升格,进入值得竖立铜像的大盗级人物,我的行迹将被记录下来,不会被岁月淘汰掉。我们知道拿破仑的遗物被保存,也听过纳尔逊将军的遗物被保存,现在轮到我了。”
“真希望我们有机会去参观一下!”我渴望地表示。
不过下一刻我开始后悔不该说这句话。拉菲兹从那本杂志上头望向我,唇边露出我太熟悉的微笑,眼中闪动着被我激起的光芒。
“真是个很棒的主意!”他轻松欢呼着,好像这个念头早就在他心中酝酿已久。
“我只是说着玩的,”我回答他,“你当然也是吧?”
“当然我是讲真的,”拉菲兹表示,“我这辈子没有比现在更认真过。”
“你是说你想光天化日大摇大摆走进苏格兰警场?”
“我要在探照灯下,”他回答我,又低头研究那本杂志。“再次看看我那些旧东西。它们在这里,咦,小兔宝你怎么从没告诉我杂志上还附照片?这就是你将我运到银行时用的那口大箱子嘛,上面的这些东西一定就是我的绳梯和其他道具,实在印刷得很差!不过也怪不得他们,毕竟这只是一份两便士的杂志,从上面根本看不出什么奥妙,除非到现场仔细考察。”
“要去你自己去好了,”我冷酷地回他话,“你外表也许变了很多,但是他们一眼就能瞧出我来。”
“不管怎么说,小兔宝,如果可能,帮我弄张邀请函。”
“邀请函!”我夸张地喊着,“当然我们应该去弄一张邀请函,而且当然一切也就此完蛋!谁会送这展览的邀请函给我这种老囚犯呢?”
拉菲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回头继续读杂志。
“写这篇报道的家伙就能接到一张邀请函,如果你试试看,或许也可以从你的编辑那边拿到一张。不过不必费神去试了,小兔宝,为了满足我这偶发的念头,让你厚脸皮求人实在太委屈你了。而且如果我在世人以为我已驾鹤西归的情形下,顶着这张脸出现,人家一定会识破我以前的诡计,噢,这种后果,你一定想都不敢想。所以,别伤脑筋了,老弟,我读杂志过过瘾就可以了。”
我不用再解释我后来为何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去奔走张罗邀请卡了吧?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拉菲兹忽高忽低的情绪起伏,而且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新的环境让他深觉不便,我已经入狱多年偿清了我的罪行,然而拉菲兹却因为被误认为投海身亡而逃脱惩罚,也因此很多我可以随便进出的地方,拉菲兹却不方便出入,我从此成了他与外界沟通的全权大使,他十分懊恼不得不依赖我,因此我变得更谨慎,避免让他有一丝受制于我的屈辱感。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心情不安,我还是私底下向旗舰街的媒体朋友提出这棘手的要求;不介意过去的背景,我这几年努力在这累积了一点交情。最后,虽然不抱希望,没想到事情却办成了,所以在一个清朗的夜晚,我握着苏格兰警场狱政办公室发出的邀请函回汉姆公地(这张邀请函我保存至今)。我很讶异地发现上面并没注明日期,只写着“欢迎持有者入内参观”,并没有提到持有人朋友的姓名,虽然邀请函下方潦草地涂写着我那位编辑的大名,以及“等一行人”字样。
“因为他不能去,”我跟拉菲兹解释,“而这样表示我们两个都可以去,如果我们想去的话。”
拉菲兹苦笑地望着我,不过看得出来他现在的心情很好。
“这是很危险的,小兔宝,如果他们认出你来,他们或许会联想起我是谁。”
“可是你说他们现在已经认不出你了。”
“我是不相信他们认得出来,我也不相信这事对我会有一丁点危险,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是不是了。我确实是很希望能看看这个展览,小兔宝,但我没有理由拖你下水。”
“当你拿出这张邀请卡时,我就已经脱不了关系了。”我指出这点,“到了那里,如果势态不妙,我马上就会警觉。”
“到时你会留在那里看好戏吗?”
“如果已到不可挽回地步,留不留其实没什么差别。”
“这张邀请卡是可以携伴的,不是吗?”
“它是这样写的。”
“所以如果一个人单独前往反而令人怀疑?”
“可能。”
“这样的话我们就两个人一起去吧,小兔宝!不过我要把话说在前头,”拉菲兹慎重叮咛说,“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不过你不要主动要求参观拉菲兹的遗物,而且当你看到它们时,也不要显示出太大的兴趣,你把发问权留给我。这会是一个测试苏格兰警场当局是否怀疑我可能复活的机会,而且我跟你打包票,那一定很有趣,老弟,这对你这番痛苦与恐惧应该不无小补。”
那天下午是温暖且多雾的,但不像冬天,仍有些阳光穿透薄雾。那时拉菲兹和我正由地府现身驻足在西敏桥上,欣赏了好一会儿西敏寺和国会大厦灰暗的剪影衬在金黄色晨雾中的景象。拉菲兹喃喃自语地朗诵着惠斯勒和亚瑟·塞冯的诗作,并丢弃掉手里那根还很长的苏利文香烟,因为烟雾阻挡了这副美景的画面,这是我们的地下岁月中,至今最让我印象深刻、记忆犹新的一个场景。不过那时我的心中充满忐忑不安,不确定拉菲兹是否能在黑色博物馆中保持他原先的承诺——让它只是一场无害的余兴节目?
当我们进入警场的警戒区后,终于跟那些冷酷无情的警察面对面,他们吼叫着指挥我们穿过一扇扇前后摇摆的门,再爬上石砌的楼梯。我们总觉得柜台接待员漫不经心的举止似乎别有居心;而后我们被丢到冰寒如极地的楼梯间等候。拉菲兹趁机左张右望四周环境,我则驻足在新上任的警务署长的肖像前。
“这位可爱的老绅士!”拉菲兹走过来我身边说,“我曾在某个晚宴上跟他碰过面,并且讨论以前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案例,不过这座黑色博物馆里面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太陌生,小兔宝。我记得很多年前参观白厅街那栋老房子时,曾有一位很好的导游带路,希望这次能再碰到一个。”
不过即使是我,都能一眼看出那位后来在楼梯间进来的年轻人,并非警探。他的领子高耸,其高度前所未见,而他的面容也如衣领一般苍白,他携带着一枝不结实的钥匙,并用它打开走道后方不远的一扇门,而后引导我们进入那间可怕冰凉的陈列室。这里可能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少参观者的博物馆,里面冷得像座神圣的地窖。直到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我才能看到第一样展示品——一排谋杀者死后的面具,这些木然的面具都架在浮肿的脖子上——这排在架子上的诡异头像,正列队为我们举行鬼魅般的欢迎礼。
“这家伙不难应付,”当窗帘被拉开时,拉菲兹在我耳边低语,“不过我们还是要小心。我的那批小道具摆在角落边,就是凹室那里;现在不要望着它,等到我们按顺序走过去参观时再好好瞧一瞧。”
所以我们从最靠近门口的玻璃柜开始浏览,很快的我发现自己对这些犯罪工具的了解,远胜过这位病奄奄的导游,他是有某种热情没错,但对解说内容其实是一知半解,颇多错误,例如他解说第一位谋杀者的事件时就张冠李戴,接着更让人无法忍受地毁谤我们窃贼界的杰出老前辈。
“这把左轮手枪,”他这样开始解说,“是那位有名的查尔斯·皮斯所拥有的,这个是他的眼镜,那边是他的撬门棒,喔,这就是查尔斯用来杀死警察的那把刀。”
我一向讲求确实,也一直以此自勉,甚至常带着歉疚地要求别人做到这点;所以,我没办法让这事就此过关。
“好像不是这样,”我很温和地插话说,“他从来没有使用过刀子。”
那个年轻职员的头在僵硬的瓶口上扭转过来。
“查尔斯·皮斯确实曾杀了两名警察。”他肯定地说。
“没有,他没有;死者中只有一个是警察,而且他从不曾动刀杀过任何人。”
那位职员很温驯地听着我的指正;我总不能为了求自己平安逃脱,就克制住不讲,不过拉菲兹回报我一记狠狠的踢腿,那当然是控制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
“谁是查尔斯·皮斯?”拉菲兹询问着,厚颜地靠在长椅上装出一无所知的态度。
没想到那个职员的回答,非常讨我们欢心。
“一位史上最伟大的窃贼,”他接着说,“不过那位厉害的拉菲兹出现后,他就完全失色了。”
“最伟大的拉菲兹,”那位大师喃喃自语着。
接着我们通过那些比较不会有争议的谋杀犯专柜,那里摆着曾取人性命的破子弹和沾有污点的刀子,下方还有一排柔软的吊绳,那是摩西律法中,明文允许世人用以报复这些为非做歹之徒用的;另外一侧并排竖立着左轮手枪,上方还有一排长长的人皮面具。另外还看到像花彩般悬挂着的绳梯(但没一个比得上我们的精巧)。最后,总算有一样展示品是那个职员十分了解的,那是一个烟盒,外包装上俗丽的标签当然不是苏利文。其实我和拉菲兹对这个东西的了解绝对超过这位小职员。
“好,请看这里,”我们的导游兴奋地说,“你绝对猜不出它有什么来历!我让你们猜二十次,但我打赌第二十次会跟第一次一样离谱。”
“我想也是,先生,”拉菲兹附和道,眼里闪着不露锋芒的光亮,“就直接告诉我们吧,免得浪费时间。”
他边说边打开这个二十五支装的老烟盒,里面仍然剩下一些普通牌子的香烟,那些香烟之间塞满了糖粒和棉絮。我瞧见拉菲兹带着微微的满足用手轻掂着这个东西,不过在那位职员的眼里,大概以为他正为了他的发问而疑惑不解。
“我想答案确实会让你想破头,先生。”他解释说,“这是一个美国来的新玩意,有两个美国佬,邀请一位珠宝商带着他大批的宝贝到凯尔娜的一间私人俱乐部用餐并且挑选珠宝。当决定要付款时,在汇款手续上出现了一些问题,不过他们很快想到解决的办法,他们聪明得很,并未强要带走他们挑好的这批珠宝;不,他们只要求先将选好的东西保留给他们,并锁在保险箱中,直到他们的款项由海外汇进;另外他们希望先将这批货用封条封上,要求那位珠宝商就这样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一两个星期间不要去乱动它们或撕掉封条。这事现在听起来也很合理,不是吗,先生们?”
“相当公平。”拉菲兹言简意赅地回答。
“那个珠宝商也是这样想,”那位职员像只得意的公鸡继续吹嘘,“你们也看到,这里面的东西并不是那两个美国人决定购买的货色;他们慢慢执行计划,并且支付某些小珠宝的贷款,这都是巧妙的花招。很好,我想你们现在可以猜到最后发生什么事了?那位珠宝商从此没有再听到那两个美国人的下落;而且最后,他发现盒中只剩下这些香烟和满箱的糖粒。”
“复制的盒子!”我叫出来,不过或许我的反应太过迅速。
“复制的盒子!”拉菲兹又小声再念一遍,似乎要让人以为匹克威克先生再度现身。
“复制的盒子!”那名喜不自胜的职员也跟着复诵一遍。“先生们,这些美国人!你们只有亲眼目睹才能体会到‘在犯罪的池塘才能学到高明的诡计’!”
“我想也是,”满头银发的严肃绅士表示赞同。“不过,”他又加上一句,好像是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拉菲兹那个人干的?”
“怎么可能呢?”小职员从他高如瞭望台的领子上冲口而出,“这事发生很久之前,拉菲兹就已葬身海底。”
“你确定吗?”拉菲兹追问,“你们有找到他的尸体吗?”
“找到而且埋起来了,”我们这位极富想像力的朋友回答说,“在马尔他,我想是那里;或者是在直布罗陀,我忘记确切地点了。”
“还有,”我接上去,虽然已经相当厌烦他这些故作聪明的说词,不过我还不至于放弃考验他一下,“还有,拉菲兹从不抽这些烟吧?我记得他只抽一种牌子的烟……让我想看看……”
“苏利文!”那位职员终于答对了,“这是个人的习惯,”他说,一边将那个二十五枝装的盒子按照原状放回去。“我试抽过一次,可是我自己实在不喜欢那个味道,这完全是品味不同的问题。现在,如果你想抽根好香烟,安娜牌便宜多了,以四分之一的价钱我就能买到上好的货色。”
“我们真正想看的是,”拉菲兹温和地做了一个总结,“像刚才那般精巧的东西。”
“那么就到这边来。”
那位职员说着,带我们进入一个凹室,这个地方几乎被那只充满刺激回忆的铁钳大木箱独占了,现在它被盖上一块防尘布,摇身变成展示犯罪工具的平台。
“这些展示品,”他继续说,并神气地掀开舞台的布幕,“就是拉菲兹的遗物,是他死亡并被埋葬后,我们在他艾伯尼的居处搜出来的,这也是我们获得最完整的一批证物。那只是他的万用钥匙,而这一罐润滑油应该就是他浸泡钥匙用的,以免开锁时弄出声音;这边的左轮手枪,他曾用来射击一位无辜的绅士,害他跌下屋顶。我们是在他跳船逃走前,在那艘半岛暨东方轮船公司的船上找到这把枪的。”
我忍不住说,据我了解,拉菲兹从不用枪射击别人。我站立的地方紧临最近的窗户,我的帽子低低扣在前额,而且将外套领子几乎拉到耳朵旁。
“这也是据我们所知唯一的一次,”那位职员承认说,“而且是在不得已的状况下,否则他那位宝贝同伙可能会处理得更糟。这个空保险箱原来是放置皇家的珠宝,就在半岛暨东方公司的轮船上;这些楔子与螺丝钻都是他用来将门卡死的工具;这是他专门设计的绳梯,上面还有伸缩自如的拐杖头,可以用来钩住东西,据说他跟索那比爵士吃饭那晚,这玩意就派上了用场,他是在吃饭前洗劫请客的主人的。这根是他的防身短手杖;不过没人搞得清楚这个小天鹅绒袋用来做什么的,上面还有两个小孔及镶环。先生,也许你愿意猜猜看?”
拉菲兹拿起那个他为了能静悄悄锉磨钥匙而设计的袋子,不过现在他拿它的姿势仿佛这是一个烟草袋,他将大拇指和食指伸进去,耸耸肩露出一副非常无知却愉快的表情;而后,他展示了他刚才搜索出的几粒铁屑给我看,并且在我的耳边低语:“这些可爱的警察!”至于我,则禁不住一直端详那根防身棒,我曾用它大力袭击拉菲兹让他昏倒,上面还隐隐可以看到他的血迹呢!看到我惊恐的表情,那位职员似乎也想像到另一幅曲解的画面,它可能是一个在中央刑事法庭的审理现场,而且为了增加效果,还会增添感人落泪的情节,而那部分当然是派给我主演的。这时导览的讲解已流于沉闷无聊,但拉菲兹适时将焦点转向另一张他早年的相片,它挂在那只老箱子上方的墙面,不过我一直没有注意到。照片里的拉菲兹穿着法兰绒的运动装,似乎在一片搭着帐篷的草原上刚打过几场激烈的比赛,他的嘴上含着一根苏利文烟,半睁半闭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丝慵懒和傲慢的气息。我也拥有同样的另外一张照片,它并不是拉菲兹最好的一张照片,不过里面的人看起来眉清目秀,我常很想将它出借给那位塑像的工匠,他简直是把拉菲兹的味道破坏殆尽。
“你绝对不会想到是他,对不对?”那位职员告诉我们,“这张照片让我们了解,当时为何没有一个人怀疑到他头上。”
这位年轻人正全神盯着拉菲兹说话,两只眼睛水汪汪地闪着,但是并未露出任何怀疑。我很渴望刺激一下我那位虚张声势的老友。
“你说他有一个同伙,”我提起这件事,脸部更缩进外套的领口内,“你们没有拿到他的照片吗?”
那位小职员竟然露出一个讨厌的微笑,我实在很想一巴掌打过去,让他那张苍白、病奄奄的脸上渗出一点血色。
“你是说小兔宝?”我们这位导游表示,“没有,先生,他不值得占有一席之地;我们只留空间给真正的大盗,小兔宝根本算不上一回事,他是跟着拉菲兹没错,不过他也只能如此,本身没有其他能力,甚至,他在卑鄙地计划打劫自己的老家时都表现不好,听说最后他还是没胆把赃物带走,以致拉菲兹只好二度侵入再偷一次。不,先生,我们根本不想对他浪费脑力,也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他是那种无害的小贼——如果你硬要问我的话。”
我没有再问他什么,只是缩在外套领子里,气得几乎冒泡,我希望拉菲兹能说点话,而他也接口了。
“我唯一记得的案子是,”他说道,并用他的雨伞敲打着那只箱子,“这个。我想那时候,那个运箱子的同伙,应该跟躲在箱子里的人做了一样多的事情。我可以询问一下这里面装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先生。”
“我以为里面有一些遗物。当时他是不是用了什么办法,所以才能够不掀开箱盖就直接进出这只大箱子?”
“你是说,像变魔术一样只伸出一颗头来?”职员幽默地回拉菲兹一句。
他对拉菲兹和他的遗物,比之于其他,算是了解地够丰富了。他移开一些上面的小东西,用他的笔撬开盖子上的活门。
“就只有这个天窗啊?”拉菲兹总结,语气十分愉悦轻松。
“啊,难道你还奢望看到什么别的?”那位职员问,并且把盖上的活门安装回去,似乎觉得这不值得大费周章。
“一个后门吧!”拉菲兹回答他,并用一种狡猾的表情看着我,以致我忍不住转过身偷笑——这是我那天最后的一个微笑。
当我转身时,门也正好打开,一个一眼就让人看出是警探的家伙,带着另外两名像我们这样的参观者进来,我斜眼偷瞄到他戴着圆顶硬帽及暗色厚外套,这是代表他阶级的制服。有一个可怕的时刻,他锐利的双眼冷峻地检视着我们,还好那名职员从摆放拉菲兹遗物的凹室出来,而那令人戒备的闯入者则带领着他的同伴,由大门对面那扇窗户下开始。
“德鲁斯警探,”那位职员刻意压低声音告诉我们,“他曾负责白垩农场的案子,如果拉菲兹现在还活着的话,他会是跟拉菲兹势均力敌的对手。”
“我确定会是这样,”这是句凝重回答。“有一个像这样的人在后面盯着我,我也会很不好受的。不过似乎你们这间黑色博物馆还蛮受欢迎的。”
“事实并非如此,先生。”那位职员小声透露,“我们经常好几个礼拜也等不到像你们两位绅士这样的参观者,我想那两位应该是警探先生自己的朋友,来参观白垩农场案的照片——那证据后来让罪犯判了死刑。如果你想看看,我们还有许多有趣的照片,先生。”
“如果不会花太多时间的话,”拉菲兹表示,并且举手看表,趁职员离开我们时,他抓住我的臂膀。“这里有一点不对劲,”他悄悄的说,“可是我们不能突然像兔子般匆匆逃脱,那可能会招来危险。继续盯住相片,剩下的事我来操心,我希望我能尽快搭上火车远离。”
我静静地遵照他的指示,保持冷静地衡量现在的局势。那个警探的大名和能力我们已是知之甚详,但就因为他也与我们同处一室,拉菲兹便反应过度,要我不能妄动以免危险,这实在令我讶然。拉菲兹毕竟已经上了年纪,而且不知不觉改变了,不过他总算还没有丧失他的警觉心,知道要采取回避策略,而非硬碰硬。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位鼎鼎有名的警探实在不大可能一眼就看出我这般没没无闻的小贼,更何况在我活跃的时期他还没出道呢!然而还是处处小心为上,在俯身端详导游介绍的相簿时,我确实也无法再露出微笑了,我集中注意力在这些被谋杀或谋杀别人的恐怖照片中,他们吸引着我天性中病态的潜因,我带着邪恶的热情呼唤拉菲兹过来观看一名恶名昭彰的屠杀者照片,然而却没有获得任何回应。我抬头四望,拉菲兹已经消失了,本来我们有三个人在橱窗的这一边翻阅照片,而另外那组新来的三个人也同样全神贯注地在参观;然而没有一句话或弄出一点声响,拉菲兹就从我们所有人的身后遁形。
幸运的是,那位职员自己正心满意足地陶醉在这些可怕的照片中,在他抬头看我之前,我已收起原先的震惊,但不包括我的愤恨,这点我直觉并不需要有所隐藏。
“我那位朋友真是世界上最没耐性的人!”我抱怨着,“他原来说他要去赶一班火车,现在不讲一声就走掉。”
“我没听到他离开的声音!”职员表示,脸上充满困惑。
“我也没听到,不过他确实有碰我的肩膀示意,”我说谎,“还是说了什么。我因为太专心观看这些恐怖的照片,所以没特别注意,他应该是说他要走了。好吧,走了就算了!我还是想好好看完这些照片。”
因为我急于要减低拉菲兹骤然离去所引发的疑惑,我反而逗留的比那位警探和他的朋友还久,看着他们细看拉菲兹的遗物,听着他们在我面前讨论我自己。最后,只剩下我和那位贫血的职员待在陈列室里,我将我的手放进口袋,斜眼打量着这位导游。小费制度对我一直形成很大的困扰,并不是我吝啬,而是在不同的状况下,常常很难判断小费该给谁或给多少,我知道那些小费给得太少的客人,通常不是因为小气,而是缺乏对这种事的判断能力。无论如何,在这位职员的案例上,我没搞砸,他很自然地接过递出去的银币,并且热切的表示,希望能早日看到我保证一定会写出的报道。确实,当他看到时,已经过了好多年,不过我敢夸口,如果他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仔细读过这篇晚来的报道时,一定会感到非常有趣而非震怒。
当我走到街上时已是黄昏,圣史第芬教堂后方的暗红天空像张狂怒胀红的脸蛋,路灯陆续被点亮,在每一盏灯下我不由自主地寻找拉菲兹,又傻傻得以为可以在车站找到他;然而到车站后,我却一直枯等,直到一班往瑞奇蒙的火车弃我而去为止,最后我只好过桥走到滑铁卢车站,改搭第一班开往提丁顿的火车。这样一来虽然可以少走一段路,但我却得在夜雾中摸索穿过一条河,才能回到汉姆公地。当我回到我们的隐居地时,已经是温馨的晚餐时间,只有百叶窗后闪动着的摇曳烛光迎接我——只有我自己一人独自先回来。这时距离拉菲兹偷偷离开险恶的苏格兰警场已经将近四个小时,他到底到哪里去了?我们的房东太太十分为他担心,她已经满怀爱心地为我们煮好晚餐,而我却忧郁至极地糟蹋了它。
直到午夜时分,仍然毫无他的音讯,不过我早已唱作俱佳地向我们的房东太太撒谎,保证说他没事。我告诉她,雷夫先生(这是她对拉菲兹的称呼)有跟我提过他想去看戏,原先我以为他放弃这个主意了,不过显然的我弄错了,不过我会坐着等到他回来。这位体贴的妇人在她回房休息前,还送进来一盘三明治;而我则静坐在起居室的炉火前等着拉菲兹归来。因为躺在黑暗中的床上实在无法消弭我的焦虑,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有义务在这冬夜中忠实的等候他。或者我是不是该到哪里寻找拉菲兹呢?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地方,但这时冲到那里去只有自寻死路,对他并没有任何帮助。我越来越相信,当他离开苏格兰警场时一定已被识破身份,他不是立即被逮捕,就是被追到某个地方去躲起来了。这件事明天的报纸一定会报道。这全部都是他自己的错,他放胆将头伸进狮子的大嘴中,而这狮子也大口咬了下去,难道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有本事及时伸回脑袋吗?
在我手边有一瓶酒,我得衷心的说,那一晚它真是我雪中送炭的朋友而非敌人,它将我从不断的焦虑、怀疑中解放出来,最后让我在炉火前的椅子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灯火仍旧点燃着,烛火已转为昏红,而在这冬天的清晨,我全身僵直地像根铁棒,突然间,我旋转我的座椅向后,发现拉菲兹正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安静脱着鞋,他背后的大门洞开。
“对不起吵醒你了,小兔宝,”他说,“尽管我自认我的动作像老鼠般轻巧,不过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徒步远行,两只脚也麻痹了。”
我并没有起身欢迎他,我向后躺靠在椅背上,因他的自私无情而怨恨不已,他一定一点也感受不到我因他所受的折磨。
“你从镇上走回来的吗?”我询问他,表现出一副状似平常的模样。
“我从苏格兰警场回来。”他回答我,在炉火前摊直他的脚。
“苏格兰警场!”我重述一遍,“那我猜对了!你这段时间都一直留在那里,而且设法要逃出来。”我兴奋地站直身子。
“当然是这样,”拉菲兹回答,“我从没认为逃离那里有多困难,甚至比我预期的还容易,我曾经躲进一座柜台下的一角,而另一头就有一位警察坐在桌后打盹,我叫醒这位警官,询问他是否有人送回一个钱包,那是我在卡尔顿车站外搭出租马车时掉的,那位警官还热心的介绍我去市警局,他说到那里比较有可能寻获:我想只有蛮荒国家的警察才会大费周章质问人们是怎么闯进去的。”
“那你到底是怎么闯进去的?”我追问。“看在老天的份上,拉菲兹,老实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如何闯进去的?”
拉菲兹穿着燕尾服站在即将熄灭的炉火旁,扬起眉毛低下头来看我。
“如何和何时,小兔宝,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他故做神秘地说,“我要告诉你的是,为什么我坚持要去苏格兰警场的理由。亲爱的老弟,起初因为难以启齿,所以并未全部坦白告诉你。”
“我不在意你为什么要到那里去,”我大喊,“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留在那里、你怎么逃回来、或是你在那里到底做了什么?是不是他们逮到你了,而你又从他们手上逃脱了?”
拉菲兹微笑着摇摇头:
“不,不,小兔宝,我只是延长了我的拜访时间,完全出于自愿。至于我的理由,多的实在无法一一对你详细解释。那些东西实在快压扁我了,你现在转过身去,就可以看见它们。”
我从昨晚当床睡的那把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在那把椅子后方有张圆木桌,原来上面放置着威士忌酒和三明治,但现在变成整套拉菲兹遗物展的展览品——它们原来都安置在苏格兰警场黑色博物馆的那只大木箱上!除了那只大木箱没被扛回来,其他一样不漏:那把左轮手枪我听到它开过火、还有沾有血迹的护身短杖、曲柄钻子、润滑油、天鹅绒袋子、绳梯、伸缩手杖、楔子、螺丝钻子,甚至连那个里面曾装着皇家赠礼、并镶有皇家勋章的珠宝箱!
“我才是真正的耶诞老人,”拉菲兹表示,“真可惜,你没能亲眼欣赏我悄悄进来的那个景象。这是一个教训,你绝不会发现我睡死在椅子上,小兔宝。”
他认为我只是累得睡倒在椅子上,他看不出我已经坐在这里等了他一整夜,还讽刺地送给我这句让人不能忍受的金玉良言。拉菲兹这样自以为是的人,已经让我的忍耐到了极限;不过最后有一丝想法暂时阻止我爆发情绪。
“你躲在什么方?”我阴阴地问他。
“在警场里面。”
“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在警场的什么地方呢?”
“这需要问吗,小兔宝?”
“我不是正在问吗?”
“就是以前我曾躲进去的地方。”
“你不是指那个大箱子吧?”
“正是。”我们对看了好一会儿。
“你或许会栽在那里呀,”我投降了,“不过当你从我背后溜走时,你第一个躲藏的地方是哪里?而且你怎么知道要去那里?”
“我从没有溜出去过,”拉菲兹说,“我就是躲在你身后溜进去的。”
“溜进箱子?”
“没错。”
我当着他的面大笑出来。
“我亲爱的朋友,在那以后我还仔细看过箱盖上的所有展示品,他们没有一样被移动过,我还瞧见那位警探一一为他的朋友解说。”
“我都听到了。”
“不过不是从箱子里听到的吧?”
“就是从箱子里听到的,小兔宝。不要那样看我,这表情真蠢。试着去回想消失前和那个高领白痴的对话。你难道不记得我问过他,那箱子里是否有放置任何东西?”
“你是问过。”
“你知道,这是要确定里面果真空无一物。然后我又问他,那箱子是否有一扇后门设计,就像那扇天窗一样?”
“我记得。”
“我猜你以为这些问题都是无意义的。”
“我是看不出有什么意义。”
“不会吧!你难道看不出我是想借此了解,到底整个警场中,有没有人知道那个箱子有一个一体成型的侧门——它可不是后门。没错,它确实有一扇密门,这是后来我从你那里扛回这只箱子后,新加的设计。你只要用力将这边的手把往下拉——从没人这样试过——另一边的门就会像打开娃娃屋的大门般弹开。我最初曾这样构想,我也看出那是出去后我第一件该做的事,它比在盖子上设圈套容易多了,而人总是会追求完美嘛!此外,这个箱子在银行里并没有被看出破绽,所以我想有一天还会再派上用场;而且如果平时将它摆在卧室里,上面又堆满杂物,那它就是个狂风疾雨中的最佳避难所。”
我问他为什么我以前从没听他提起改装的事,我并不是指它被改装的那段日子,而是以后,当我们更能互相信任、当这只箱子已不再有用的时候?我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因为不高兴,而是基于难以痊愈的疑心病。拉菲兹只是无言的望着我,我则从他的表情读出真正的答案。
“我知道了,”我说,“你曾躲进这个箱子以避开我!”
“我亲爱的小兔宝,我并不是一个没有情绪的人。”他回答,“然而,你将你房间的钥匙给了我,我便不能拒绝将自己的房间钥匙给你——虽然我最后还是从你的口袋中偷了回来。我只能说,当我不想见你的时候——小兔宝,我一直不太能适应人类社会——这是我躲开你的一个方式,但我保证,这样的事情只发生过一两次。在经过这么多年以后,你应该有肚量不跟你的老朋友生气!”
“那事已经过去了,”我尖声回答,“但这次的事可没这么好谈,拉菲兹!”
“为什么?我并非早已决定要怎么进行,我只是临时起意,是看到那个精明的警探也在里面后,才没再多想就钻进那个箱子中。”
“而且完全没有打草惊蛇!”我喃喃自语,言辞中不知不觉露出不甘不愿的钦佩之意。“不过我们也得意不了多久。”我忙着补上一句泼冷水的话。
“怎么说,小兔宝?”
“透过那张请帖,我们很快会暴露行迹。”
“他们收回那张邀请函了吗?”
“没有,可是你难道没听见吗?那里的访客少得可怜。”
“没错,他们往往好几个礼拜没有一位访客,这也是我套出来的话。小兔宝,除非必要,我绝不会鲁莽行事,难道你没想到,他们可能要过两、三个礼拜,才会发现他们损失了什么东西?”
我也开始明白了。
“而且到时候,老实说,他们又怎会想到我们身上?他们凭什么怀疑我们呢?小兔宝,我提早离开了,而且什么也没做,你解释我离开的理由非常完美,如果换成我是你的话,大概也不能掩饰的比你还好。我确实得依靠你,小兔宝,而你从没辜负我对你的期望,悲哀的是,你开始不信任我了,你难道真的认为我会把那个地方搞得一团乱,让那些个一早进去打扫的人一下就看得出那里被抢了?”
我极力否认我有这样的想法,虽然我先前才说过类似的话。
“难道你忘记了展览品上面原本盖有防尘布吗,小兔宝?难道你忘记那里还有其他的左轮手枪和护身短棍可以挑来用?我已经仔细拣选过了,我将跟我遗物相似的那些展品都换置过来,真是几可乱真。当然那个绳梯的代替品并没有补丁扣环在上面,不过绕在箱子上时,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当然,现场也找不到第二个天鹅绒袋子,不过我倒找到一根很类似的手杖;我甚至还发现了一个空弹匣填补原来的玻里尼西亚珍珠镶座。你也见过那个博物馆的导游,你该不会认为那个白痴真分辨得出其中的不同吧?就算他能够,他也没能力联想到是我们干的。当他离开的时候,东西都还是原封不动地摆在原位,下回又要等好几个礼拜,他才会再因为有人好奇而将防尘布掀开。”
我承认我们或许在这三、四个礼拜内能平安无事。拉菲兹举起他的手。
“那就让我们哥俩好紧紧把握这段时间,小兔宝,尽情享受吞吐苏立文香烟的快乐以及和平的幸福,在这三、四个礼拜内,或许会发生很多事情,而你又怎会知道这次不是我最后一次,也是最值得原谅的一次犯罪呢?我必须承认,这次犯案实在很适合为我的犯罪生涯画下句点,虽然我应该给自己一个更别致的结束。不,我不应该太早下承诺,小兔宝,现在我已失而复得,也许我又会忍不住再使用它们。不过光靠这次的战争,人们也得到足够的刺激了,这些刺激绝对远远超过这三、四个礼拜内可能发生的任何事。”
难道他想要自愿上前线作战?难道他已下定决心要用这个方法来为他这生赎罪——不,或是要采取一种不平凡的死法?我从不知道,而且也永远无法明白。他的这番话做了奇妙预言,在那三、四个礼拜间,果然发生了不少危及大英帝国存亡的重要事件,而且也让女皇的子民在她的旗帜下团结起来,一起在战场上奋战。现在回想起来,那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然而我仍深刻记忆着拉菲兹提到自己最后这桩案件时的每一句话语、说话时紧握的双手,以及疲倦双眼中那忧伤的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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