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夷在哪里
五年前,我的一组关于、欧阳修、文学革命的随笔发表,我拟了个总题目:《东夷笔记》。此后,每当此类文章成组交出去,我都会用这个总题。我并不是随意取一个题目塞责,也不只是单取其“夷方”之意,表示我居处的偏远,更不是表达“化外”之意,以示落伍。近代史上,烟台开埠已过百年,新时期以来,烟台又成为最早对外开放的沿海城市之一,这里经济发达,现代文明之风劲吹,我脚下的这块土地绝不再是蛮夷之地。我的笔记冠以“东夷”,只不过要表示它声音的边缘化,不时尚,以便与主流话语、主流声音区别而已。
那么,当我面对眼前的滚滚河流,万里山川,要为千年水文、百代治水留下一份文字记录的时候,思潮翻涌,情动于衷,“东夷之水心上来”,这里的“东夷”,还是我文学随笔中的“东夷”吗?不是了,不完全是了。“东夷”要回归它的本意,像回溯江河大川的源头,看看它到底在哪里了。
东夷在哪里?
经典的解释,“东夷”表示三层意思:
东方之人,我国古代对东部各民族的统称。其最为著名的部落首领,也就是我们在古籍上经常见到的羲和、帝俊、太昊、蚩尤、少昊、太舜、伯盖等。殷商时代分布在现今的山东省、江苏省一带。
东夷人华化之后,称外国或外国人。也就是以我国为坐标,称我国以东,比如日本、朝鲜等国家。
“夷”字后来蔑指中原以外的民族,“东夷”一词也就带有了贬义。它与“南蛮”“西戎”等同样,带上了华夏中原对“四夷”的蔑视色彩。
追根溯源,词义中携带着人类文明演进途程中特有的信息,告诉我们,“东夷”是部落、方位、未开化的概称,是“华夏”的方外,是“中原”的一夷,它是文明进步中落后的一支,是统治辖理晚达到的一方。从地理方位看,不管各种典籍怎样地浩繁纷杂,东夷指的是史前中国生活于现今的山东、淮河地区,活动在今泰山周围的众多部落和方国,这样的概括则大致不差。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它会有演变,地理界线会发生变化,不过,无论怎么变,后来的“胶东”,今天的“烟台”,都是“东夷”的中心。
远古的“东夷”,近代的“胶东”,而今的“烟台”,名称演变中,记下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步履。化外,开埠,开放,每前行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艰辛。“胶东”,更多地与革命相关,与流血相联。它不仅仅是地理学上的一个概念了。如果单从地理学上看,“胶东”指的是胶莱谷地以东的区域。从大的范围讲,它包括而今的青岛、烟台、威海三市,还包括潍坊市东部的高密、昌邑和安丘三县。由潍河、白浪河、胶莱河、大沽河冲积而成的胶莱谷地,又称胶莱平原,让地理学上有了“胶东”这个概念。“胶东半岛”,则标志着中国辽阔的国土上,一个岬角伸向了大海。
中国的内海渤海和西太平洋的边缘海黄海,三面环围,把胶东半岛拥抱。黄海与渤海的交界线上,长岛海域,碧水与黄水相交相撞,像两条巨龙相亲相爱,又互相博杀,几万年来,从不改变它们的习性、状貌,黄的自黄,碧的自碧,一直到地老天荒。渤海与黄海环抱的胶东半岛,南部的崂山,中北部的栖霞境内的牙山、艾山,文登境内的昆嵛山,招远境内的罗山,成为胶东半岛海拔较高的山峰。胶东——烟台地区的主要河流——东夷之水——大沽夹河、清阳河、黄水河、五龙河、王河、界河、诸流河以及其他大小河流4300多条,或者从这些山上发源,或者穿流于它们的山谷,形成平均密度为0.3公里/平方公里的河网。山溪型、季风雨源型、源短流急、涨落急剧的东夷之水,构成胶东半岛独立的入海水系。以绵亘东西的昆嵛山、牙山、艾山、罗山等半岛屋脊为分水岭,南北分流,百川奔海,注入黄海与渤海。向南流入黄海的是五龙河和黄垒河,向北流入黄海的是大沽夹河和辛安河,向北流入渤海的是王河、界河和黄水河,总流域面积7205平方公里。东夷先民,胶东人民的百代治水,将在这样的土地上、这样的水系中展开。
治水与治国
关于东夷的概念,在我这里还不仅仅来自古籍的解说划定,也来自实地佐证。走进胶东的每一个古老的村庄,问一问那些皓首老人,他们的老家是哪里,他们大都会说,是“发大水那年从大槐树底下搬来的”,再具体一点,会说是从四川搬来,或者是从山西洪洞县搬来的。说来自四川,是说他们的先祖犯了法,被发配充军,远远地流放到东夷来了。这样说,还有一个世代遗传下来的身体特征:我们的小拇脚指的指甲尾端是开叉的,那就是先祖发配时,为了做下记号,一剪刀连脚趾带指甲剪开,留下了千古相延的遗痕。
巴山蜀水是我们的祖居之地吗?“巴山夜雨涨秋池”,洪水滔滔,是我们的梦回之乡吗?诸葛武侯从成都出发,征讨蛮方,南蛮与东夷都是化外之地,没有进入那时的文明主流。山西的洪洞县名声不佳,因为一部公子负心妓女有情的戏,让我们不愿承认那里是故乡。
我们的祖籍到底是哪里?文明进步与野蛮落后,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中,还不能单单由方位决定。从考古学上看,东夷还与海岱交化区重合,在时间上,它大约包括了目前已知的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四川的三星堆文化,差不多可以与之相比。可是,在成都平原上,最初的居民是什么民族,仍然很难弄清楚。
人类起源,地球起源,宇宙起源,这三个重大的难题,至今仍然困扰着我们,不得确解。鸿蒙初开,宇宙洪荒,只是水啊,水啊,一片大水,人类的种子究竟在哪一片水域萌生,走上陆地,我们常常只是妄自猜想。
有一个传说,似乎让我们东夷人与蜀人扯上了渊源。那个传说讲,伏羲的母亲华胥姑娘游华阳,而生伏羲,那么,中国人类的“再生始祖”,也曾生活在四川。而伏羲大约生活在新石器时代早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他创造八卦,成为中国文字的发端,结束了“结绳记事”的历史。他蛇首人身,是龙的最早传人,天帝把繁衍人类的任务,就是交给了他和他的妹妹女娲两人。“我们都是龙的传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祖先。无论是中原还是夷方,无论是巴山蜀水还是胶东山水,千山万水,都来自同一个脉系。从地图上看,山连着山,水连着水,没有绝对的横断山脉,横断江流。在地球造山运动中,挤压碰撞,山峰凸起,山谷断裂,大江大河从山谷中流过,百川朝宗,流向大海,整个中国,整个地球,就是这样联系起来的。
治水,从本质上讲,它不该是一州一郡一地一域的事情,它是人类在地球上的一项集体活动,为了人类整体的生存、延续与发展。
猜想起来,也许没有哪一个国家,在远古时代,像中国这样水患深重,所以,他们没有一个治水的大禹,令后代敬拜崇奉。从历史记载中,能够看出,大禹治水,没有来过东夷。他治水的主要地区,在现今的河北东部、河南东部、淮河北部、山东的西部和南部。他治水辛苦,胫毛磨掉,伤了脚,禹步行走,几乎走遍了中原山水,还是没到东夷来。
治国与治水,从来都不是不相干的两回事,两者相通的还不仅仅在于理念,也在实际性关系。大禹成为尧舜之后的帝王,是因为他治水有功。他在水患肆虐的远古中国,疏河安澜,使民生安乐,有了基础性保障。他就此由中国帝王的禅让制改为世袭制,他就没能料到会给此后的治国带来多少弊端了。
大禹治水有方,有海图、开山斧和定海神针三件法宝。在科学昌明技术进步的今天看来,开山斧顶多也就是类似于挖掘机那样的东西,那时候没有石油燃烧提供动力,恐怕是假的。定海神针定然没有,而今台风袭击时海潮惊涛,也没有那样一根神针抛入海中,安定狂澜。然而海图会有的,那定是一张地图,上面标明了中国大地上的河流水系,大禹他揣图在胸,一一擘划,把狂涛激流疏导入海。
有一个著名的人物,曾经协助大禹治水,名叫皋陶,又名咎繇,是跟大禹同期上古时代东夷部落少昊氏的首领。皋陶到底是哪里人,像大多古代名人一样,说法不一。一说是山东曲阜人,少昊后裔,东夷部落的首领。一说是安徽六安人,六安有皋陶墓、皋陶祠庙。
皋陶得到立祠尊崇,不仅因为他曾经协助大禹治水,更重要的还在于他是中国的法祖。他是把治水之法与治人之法最早结合在一起的人。治水要循道,治人要依法。他任大理,又叫士师,也就是国家的最高法院院长,制定了“五刑”之法。
像中国上古时期的人物一样,皋陶也是一个半人半神的人物,他长得马脸马嘴,好像削了皮的青瓜。他审理疑案,如果一时难辨青白曲直,就牵来长了一只角的羊,有罪,羊就会用角去抵。这种羊也算是神羊了。皋陶断狱清明,得力于神助。中国有一些地方,水患肆虐,河道海边会立起石雕的神牛镇水,有的神牛也是独角,仗此一角,镇住狂澜。神羊断狱,神牛镇水,水性与人性不循法理时,都需要神力相助。上古时期的治水与治国,遵循的都是人神统一的思维方式。大禹的开山神斧,定海神针,也当如是理解。
当然啦,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一只角的羊不会断明到底哪一个人是有罪的,立在河边的独角神牛从来没有镇住过波涛,惊涛拍天时,神牛也会被淹没。大禹从来没有一斧头劈开过河道,他治水,还是要付出“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忘我辛劳,胫毛磨掉,伤了脚,禹步跋涉。协助大禹治水的皋陶,只是把治人治国之法,入情入理地运用到治水当中。
不过,皋陶的身份,让我们又生了一个疑问,皋陶如果真的做过东夷部落的首领,那么,大禹治水时,皋陶是丢开了东夷的水患,跑到大禹那里援助去了吗?因为我们知道,大禹治水并没有来过东夷啊。果真如此,那么,皋陶就是治水史上最早的“国际主义者”,部落就是国。
这种猜想,其实是建立在坚实的治国之策基础上。江河水流,不分国界。地球形成时,并没有一座座界碑立在国境线上,挡住水流。最有效的治水,正需要打破边界,统筹安排,全面规划。“以邻为壑”这个成语,就产生在治水祸乱之中,把自家的水祸疏导出去,泄入邻家。有一种理论说,中国大一统国家的形成,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治水,国家统一起来,才能够在整个国家的版图上规划沟壑泄洪,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肉,不至于“以邻为壑”,剜肉补疮。
用这种学说,也许真的能够解释中国大一统国家的形成,中国有黄河长江横贯东西,没有哪一个小诸侯国,有能力治理如此泱泱大水,更何况还有无数江河湖泊纵横盘踞其中。但是,这种学说无法解释欧洲大陆的国家形态,那里的历史上,长期都是小邦国割据,难道他们没有考虑到为了治水有利,建起大一统的国家吗?或者,就是上帝有意垂青那片大陆,令那里水波不兴?
中国大陆,建起了大一统的国家,倒的确是有利于治水,便于调度了。大禹治水,是上古中国的大规模治水运动,治水号令直接来自于帝尧。经过了夏、商、周三代,春秋之乱,战国纷争,秦始皇扫荡六合,统一天下,让分离的版图重新归于整合。有的书上说,秦始皇修郑国渠,国力大盛,终灭六国,而成霸业,把治水之功摆在了治国之上。也许真的是这样,郑国渠公元前246年开工,十年竣工,西引泾水,东注洛水。有了此渠,灌溉良田,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秦国的另一项著名的水利工程,就是都江堰了。它比郑国渠更引人注目,建成两千年以来,一直发挥着防洪灌溉的作用。截止到1998年,都江堰灌溉范围已达40余县,灌溉面积达到66.87万公顷。自古以来,世界上还有哪一项水利工程可以与都江堰相比呢?
都江堰还不是修建在秦始皇时代。秦始皇在中国大地上留下的最重要的遗迹,还不是水利工程,而是万里长城。郑国渠,都江堰,而今还发挥着防洪灌溉作用,而万里长城只是成为旅游景点,让人抚摸着那千年古砖,感叹人类所付出的巨大劳动,会创造什么样的奇迹了。作为一项军事防御工程,在治国方略上,长城大约不能算作秦始皇的有效手段。万里长城,本欲令匈奴不得南下而牧马,这样的目的,自秦朝以至后代,都未能实现。有一种观点说,如果不修长城,匈奴可随处越过边界,南下而牧马,有了长城,匈奴需要打破关口,才能入关来牧马。那么好吧,就让哭泣的民女泪流成河,哭塌山海关口,让匈奴入关更便利一些好了。人民的意愿,不拥护自己国家的皇帝,倒帮助了外族入主,那定是残暴的统治让人民不堪忍受了。
与山海关隔澜相望的老龙头长城,兀立在海角上,汹涌海潮拍打着它的基石古砖,哗哗震响。八年前,我和几位朋友站在那里,向北边张望,看不见历史的烟云从那边飘过来,给我们注明清楚的答案:国家兴亡,到底有没有最基本的规律,像潮涨潮落一样可以把握?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约是治国之策中最精辟的论断。水性复杂,人性比水性更加复杂;水势浩淼而汹涌,人势比水势更难把握。治水紧联着治国,水性类似于人性,水情融合着人情,水文离不开人文,这应该是善治国者不该忘怀的真理。站在老龙头长城上,遥望天边,看不见孟姜女庙在拍天海潮的哪一边,我们终于未能去看看那里的香火,认真地考察一下大秦帝国国人的心愿,还有那一代民女千里寻夫的生死爱情,我只写了一首诗记怀:
地老天荒雄关在,民女号哭空自哀。
吴儿一楫胡骚风,壮士百伤春秋怀。
纵无铁骑破边梦,敢有金殿染苍苔?
冲冠不为红颜怒,狂沙亦将青砖埋。
一出治水的戏和一曲爱情之歌
“明修长城清修庙”,打下山海关破关而入的满清帝王,深深知道万里长城挡不住金戈铁马,倒是庙里的塑像能够帮助他们维持统治。禁锢思想,从精神上奴役人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一些治国道理他们倒是深深懂得。乾隆皇帝在治水上没有大的作为,他的爷爷康熙皇帝倒是在立朝之初,百业待举时,把“三藩、河务和漕运”当成了并列的三件大事,书而悬于宫中柱上。所谓“河务”,指的是黄河防洪问题,“漕运”,指的是通过运河南粮北调,“三藩”,则是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吴三桂开关揖盗,引满清入关,封王后又与平南王、靖南王一起,成了清政府的心腹大患,与“河务”、“漕运”并列,成为康熙皇帝施政的三件大事之一。
中原逐鹿,得之者主天下。远离中原,偏处一隅,东夷从来不是天下群雄争夺之地。只是到了近代,倭寇从东边海上来,才会由东夷海角登陆,摇动帝京的柱石。到现代,也成了大军交战的战场。
今年5月,去沂蒙山区采风。那个阴沉沉的上午,先去孟良崮战役纪念馆参观,再登孟良崮,六十二年前的那场大战如在眼前展开。
那是一场死战,血战。解放军歼敌3万余人,解放军也牺牲了两千多人,9000多人负伤,其他减员800余人。孟良崮的每一块山石、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解放军的伤亡人员,被担架队抬下,安置救治;国民党兵尸首枕藉,遍布山间。激战在5月16日下午结束,随即下起了倾盆大雨。解放军紧急向胶东方向转移。山洪暴发,大水横流,山下的河流完全成了红色。那是沂河了,歌曲里唱的“蒙山高沂水长”的沂河。
那一天从孟良崮下来,已近中午,我们去山下的一个村子吃饭。那个村子,近年来以培植桂花致富。在桂花苗圃外边,立了一个牌子,指向南边的大山,上书:
古东夷部落旧址
原来这里也属东夷。
沂河水也是我的“东夷之水”。
那是曾经红血浩流的水啊!
那几天在沂蒙地区驱车纵横,走来走去,往往又走在了一条大河旁边。问问当地的朋友,那是什么河,回答说是沂河,沂河,还是沂河。沂河原来是这样的一条河,它流经沂蒙地区沂源、沂水、沂南、河东、兰山、罗庄、苍山、郯城等县区,由郯城县吴家道口村,入江苏境内,至江苏省新沂市境内入骆马湖,流域面积17325平方公里,主要支流还有汶河、蒙河、柳青河、祊河、涑河等。怪不得行进在沂蒙境内,总是走在它的身旁啊!
沂河自然不是六十年前的沂河了,和平时期建设时期的沂河,呈现了别一番风貌。它最引人注目的景观,是一座一座新建起的橡胶坝。在它的干流上,近年来先后建起了小埠东橡胶坝、桃园橡胶坝、柳杭橡胶坝,在祊河干流兴建了角沂橡胶坝、花园橡胶坝、葛庄橡胶坝。这些橡胶坝形成梯级,能够最大限度地拦蓄过境水量,为城区地下水补给、工农业供水和滨河景观工程提供用水。橡胶坝,这种新型水利工程,1957年诞生于美国洛杉矶。1965年下半年,我国开始研制建设,20世纪90年代,得到迅速发展。它利用高强度合成纤维织物做受力骨架,内外涂敷橡胶作保护层,加工成胶皮,再将其固定于底板上,构成封闭型的坝袋,通过充排管路用水【气】将其充胀,形成袋式挡水坝。坝顶可以溢流,并且可以依据需要调节坝高,控制上游水位,来发挥灌溉、发电、航运、防洪、挡潮等效益。沂河上,近年来便建起了亚洲最大的橡胶坝。
的确是今非昔比了,沂河不再是六十年前的沂河,也不再是那出戏里的沂河了。
20世纪60年代中期,曾经有一出新编吕剧《沂河两岸》上演,演的是沂河两岸的人民要把沂蒙山区变江南,克服困难种水稻的故事。我们村的业余剧团排演,已经是“文革”中期,也就是20世纪70年代之初了。那一年我19岁,抱一把坠琴,在乡村的土台子角上操琴伴奏,看舞台上的男女主人公为他们面临的困难愁眉不展,却不知道男女主角已进入了一场实际性的爱情,女主角将要成为我的堂嫂,陪伴我的兄长一生。
贤惠的妻子柔肠百转,深情地劝说着丈夫,帮助落伍的“大叔”,跟上革命的步伐,打胜引水灌溉种植水稻这一仗。
那出种水稻的戏,创作于“文化大革命”前夕,山东省吕剧团首演,剧本印了剧照连同曲谱,由出版社正式出版。我们村的业余剧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演,是1971年的冬天,“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了第五个年头。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史著述,总是要说“文革”时期全国六亿人民只看八个样板戏,那种说法并不准确。在城市的剧院里,确乎只有那八个样板戏占据着舞台,在乡村,至少在远离中心的东夷农村,还有别的戏在排演。我们村的业余剧团,就从1968年开始,连续排演过《槐树庄》、、《红珊瑚》。那也是我抱一把坠琴,坐在戏台子一角,为乡亲演员伴奏的一段欢乐时光。我的青春热烈,少年向往,就在那抑扬顿挫的丝弦声中了。
种水稻的戏《沂河两岸》,是我们村排演的最后一个大戏。在剧中人“大叔”和一般农民看来,在沂蒙山区种水稻,无疑是异想天开。党支部书记偏偏要把沂河水引上来,灌溉水稻,让江北变成江南,要遭遇困难,遭遇失败,那是必然的。关键时刻,“大叔”——他担任生产大队长——打起了退堂鼓,与党支部书记发生了激烈冲突。党支部书记忧心忡忡,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大叔”跟上队来。算起来,“大叔”还是党支部书记的领路人:“跟着大叔闹革命,他给我装了支红缨枪”,“打敌人保家乡,他日夜出没在青纱帐,斗地主分田地,他支援前线转战在四方”。推想起来,在著名的孟良崮战役中,大叔应该是担架队员,把受伤的解放军战士抬下战场,而今天的支部书记,当年便持一杆红缨枪,站在沂河岸的村头上查路条,不放坏人进庄。今昔对比,沧桑巨变,改变的不仅仅是山河,更重要的还是人,人变了山河才变。“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沧海桑田,改变在人间。
不用说,沂河两岸种水稻,必定是取得了成功。我的堂兄和堂嫂的恋爱,也将步入婚姻的殿堂。可是他们却要分别了,一条大江将把他们分开,远隔千里。我的堂兄要去江南,随他在地质队的父亲去就工,我未来的堂嫂还要留在我们的小村子里,户口扎在乡村的土地上,不得挪离。那时候,好多人以为,我的堂兄会就此断了这一段爱情,另寻他人。他们不知道,在舞台上引水灌溉的爱情,声声婉转唱出来的爱情,是不会轻易斩断的。
白雪飘飘情意深,那是雨的精魂。堂兄和堂嫂冬天里如期结婚,情深意长。随之就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大江两岸,遥遥相望。风晨雨夕,悠悠牵挂。每一个春节,堂兄过江而来,与堂嫂相会,假日结束,再返回江南,堂嫂的眼睛都是哭红的。说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果能够如愿,他们宁肯朝夕厮守,哪怕在一起会为生活的艰辛、日子的难熬而吵架。“革命情意深似海,风吹浪打难分开”,在两地分居夜夜思念的日子里,堂嫂会低低地哼唱起来,让她的心得到稍稍纾解吗?
堂兄由江南调到江北,谁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他调到山东省第六地质队的驻地招远老家,地质队也被投入到经济大潮中,经受颠簸、分化和重组。经济效益不好,有几年,堂兄随队,到东边的威海地区去打井,利用地质队钻探的优势,为人打井取水,贴补地质队的经费开支。在一次装卸钻机时,堂兄从车上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那一天我去医院看他。堂嫂服侍在床边,当年乌黑的头发业已斑白。想起他们的青春,想起他们在舞台上深情的演唱,我忍不住眼眶湿润。“革命情意深似海”,他们不会想到我在怀念什么。
堂兄伤好后,提前离岗【不是退休】了。
堂兄随队去威海打井,他是到了“天尽头”了,地球陆地伸向大海最东端的一个岬角。远古时,那里曾经居住过东夷部落的一个分支。秦始皇渴想长生不老药,派方士徐福东渡去海上仙山寻找的同时,秦始皇亲自东巡,去访神仙,就到过天尽头。秦始皇也由此走到了他政治生涯身家性命的尽头,他访仙不遇,回程时便死在了沙丘。那是块水资源不丰富的地域。天尽头的荣城境内,大小河流106条,均属季节雨源性间歇河,干流总长513.84公里。境内最大的河流沽河、石家河等,长度也仅30公里。进入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缺水问题日益严重地困扰着当地人民。我的堂兄随队去那里打井,地质队的专业钻机深深地钻入地层取水。那时候堂兄在钻机旁操作,他没有料到随后会来一场厄运。那不是戏里的“大叔”在战场上抬担架,被流弹打伤,而是他在和平时代遭遇事故,摔断一条腿。
提前离岗的堂兄长住村里了,他们夫妻结束了一条大江相隔的两地分居生活,长相厮守了。堂兄年过花甲,堂嫂也鬓发花白,她再也唱不出深情柔婉的爱情之歌了吧。堂兄拖着一条伤腿,和她在果园里侍弄苹果树,堂兄远远不如她能干。她是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儿,身体健壮,从未离开过庄稼地。堂兄去地质队,当了二十多年工人,伤了腿,做庄稼活常常显得力不能支了。堂兄在苹果树下腰痛腿痛,坐下来茫然四顾,身后是一片大水,那是我们村里的水库,名叫岔沟水库,属于水利工程中的小型水库。
在沂河地区采风的那几天,纵横驱驰,转来转去,又来到了沂河岸边。看着浩浩沂河水,河水上的橡胶坝,想起我们曾经排演过的吕剧《沂河两岸》,想起我堂兄和堂嫂跟那出戏相联的爱情,想起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不由得感慨万千。我没有问当地的朋友,沂河两岸种水稻,到底是不是取得了成功,三十多年前那个戏的创作背景,是沂河岸边的哪个村庄。这些问题都不必问了。清王朝康熙时代,康熙还要把“漕运”调运粮食作为三件大事之一,依靠水路运输粮食。现在粮食价格早已放开,粮食市场遍布城乡任何一个小粮店,不仅江南的白花花的大米可以随处买到,要买红米和黑米,也用不着远途奔波,拿上钱到小店里去就是了。
水,水啊,有了水,什么稻米我们都能够种出来了。
我们来自水中
很早很早以前是极愿意下大雨的年代,地球上的一切都还未安排就绪,所有的通达和障碍都需要一场又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过后才能够谋划和布局。世界还在草创,生命的起始和终局显得十分潦草漠不经意,无数个年代过去之后,小村人才由迷信走向了科学,认为何姓人家的繁衍大约确实与那一场大雨有关……
在我的长篇小说《沉钟》中,我这样开始叙写中流河边一个小村子土著居民的起源。接下来,我写一口大钟在滚滚洪流中顺水而来,大钟里坐着一个女人。大钟停住以后,她走上河岸,感觉到有一道光线凝成葡萄一样的光球,落入她的口中。她就此怀孕生养,成为何姓人家的祖先。何姓先祖在生命的流动与水的流动之间,找到了联系与区别,由“河”而“何”,作了他们的姓氏。
不是神话,我是在用严肃的笔墨,书写人类的起源。
我们来自水中。
鸿蒙开辟,地球形成之初,只是水啊,水啊,没有一点点生命的迹象。就在大约距今5.3亿年前,云南虫出现了。这种背部由22—24个骨骼化的肌节组成,肌节被近似平直的肌隔分开的生物,成为了脊椎动物最远古的祖先。它在大水里随波荡漾,亿万年一直是老样子。它缓慢地演化,我们无法详叙其历史,那太漫长了,太枯燥了,太让“人”等不及了。就在亿万年的演化中,云南虫的一支演化为文昌鱼,停止了演化,而另外一支——海口虫【几厘米长】却又经过了亿万年的演化,最终告别了鳍和腮丝,长出了自由呼吸的肺和灵活行走的双腿,发展出了高级智慧,成为了人类……我们正是这样从水中而来。
人类世界中,恐怕没有哪一个民族像云南的少数民族那样,与水有着那样亲密的关系吧,在他们的泼水节中,在那喷溅的水花中,在湿淋淋泼透了水的身躯中,我们会不会看到人类遥远的影子呢?尽管中间经过走进森林、又从大森林中走出,泼水节还是人类庆祝他最初生日的节庆盛典。
近年来,人类的起源问题,重新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有一种观点说,中国人起源于非洲,是大约10万年前迁入中国的,证据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特别是男性,都有一个特殊的基因,而这个基因是古非洲人特有的。那么,也可以由此再向前推进一步断定,非洲人的祖先也是云南虫——进化为海口虫的一支,在大洋中晃啊晃啊,经过了南海,进入印度洋,在索马里【而今那里海盗猖獗】海边登陆,经过了亿万年的演化,进化为原始的非洲人。非洲大陆是块水源奇缺的地方。原始非洲人的一支,怀念他们在“故国”水域湿淋淋的滋味,又沿着原路漂游回来了。专业的人类起源书上说,可能花了300万年的时间,原始人类才试探着迈出了走出非洲的最初脚步。
就是这样,在远古的历史中,我们只能够猜想,难以取得实证。罕见的古生物化石,携带着古海洋信息、古生物信息,给我们送来星星点点凭证的线索,我们便在那上面回溯寻绎,展开想象。云南虫,可能是我们目前所找到的最古老的脊椎动物化石,生活在寒武纪前期的浅海中,让我们看到了遥远先祖那与水相依的身影。
不过,有一个事实,还是我们能够亲眼见到的:今天的非洲是一片最干旱的大陆。尽管世界上的第一大河尼罗河,由赤道南部东非高原上的布隆迪高地发源,全长6670公里,干流流经布隆迪、卢旺达、坦桑尼亚、乌干达、苏丹和埃及等国,流域面积335万平方公里,占了非洲大陆总面积的九分之一,可是,仍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非洲大陆的干旱状况。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撒哈拉大沙漠,也在那里。造物主就这样把冰炭不容的两极,集中在同一块大陆上,折磨着考验着人类。而今,非洲好多地方的妇女,还是头顶水罐,从老远的地方汲水而来,维持着生命对水的最基本需求。巴尤达沙漠中的妇女,手按水泵在井上汲水,灌入羊皮袋,用毛驴驮走,她们大约从来没有产生过拧开自来水龙头哗哗放水的奢望吧。
云南虫——海口虫演化而来的人类,他告别了海水,走进森林,又从森林里走出,他就不能够适应海水的咸涩了。来自水中的人类,他告别了大海,走上陆地,水,令他须臾不可离开,水,又时常造成灾难,令他恐惧不安。细究起来,洪水神话中,不是深藏着人类对水无比的恐惧吗?
治水的大禹,是在人类对水的恐惧和依赖中,建起了人们对他的敬畏和崇拜。
大禹治水,没有来过东夷。东夷非逐鹿之中原,治国者不到这偏远的夷方来治水。有个人来到此地,原本有望在知府任上,治人与治水同步,建立业绩,在东夷的史册上留下一笔。可惜他到任时间太短【正史说是五月,传说是五日】,还是无所作为地走了。他是苏轼,大诗人苏东坡。宋元丰八年,宋神宗皇帝驾崩,因“鸟台诗案”遭贬,流放到岭南的苏轼,被重新起用,到登州任知府。登州府设在今天的蓬莱。
又浪漫又务实的苏轼,在登州任上短短的时间里,写诗作文,向仙境表达他求而不得的向往,条陈奏请,向皇帝禀报他的治世设想。他在同一天,向朝廷连上二状,一为榷盐:《乞罢登莱榷盐状》,一为水军:《登州召还议水军状》。苏轼已经预见了东夷海防的隐患:“登州地近北虏,虽为极边,虏中山川,隐约可见,便风一帆,奄及城下。”到了明代,戚继光在蓬莱建水城,治水军,抵御倭寇,证明了苏轼绝不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假以时日,苏轼如能在登州为官时间长一些,东夷治水的历史,或许就会由东坡的如椽大笔亲自写下。
无奈,远古的大禹不来东夷治水,中古的良臣好官无暇在东夷治水,东夷水患便长期得不到治理,这方偏远之地的人民,便留下了深深的对于水的恐惧,这种恐惧形成了集体无意识,深潜在他们的种系繁衍中。东夷人说,他们的祖先是“发大水那年从大槐树底下搬来的”,谁知道发的那场大水,到底是“大槐树底下”的大水,还是东夷的大水呢?
东夷水患不止,单单大沽夹河有历史记载的440年间,就发生洪灾40余起。据《福山区志》记载,仅大沽夹河清阳河段,就发生过10次大的水患灾害。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两夹”指的是大沽夹河的外夹河和内夹河。
门楼水库是在内夹河中游建起来的。这座大【二】型水库,总库容1.48亿立方米,控制流域1077平方公里。1958年11月开工兴建,1960年5月建成。高峰时,福山、牟平、乳山的民工,再加上烟台市的驻军,共2万多人参加建设。开工不久,即进入冬季。那时候没有挖掘机,挖“导流沟”全凭民工一锨一镐刨挖。冬天的早晨,水面结了一层冰,温度降到零下五六度。民工们谁也不讲条件,跳进冰水里,挥镐便刨。“打板桩”也没有现在的器械条件,1000多斤重的板桩,需要30个民工一齐举起,才能将板桩打进地里。其时劳动强度大,生活条件艰苦。民工们晚上就睡在用草席搭起的四面透风的工棚里,下雪天草棚内外都是雪。民工每天每人的生活费仅有3毛钱,粮食每天每人自带1斤,国家补助1斤,其中细粮只有10%,主粮就是地瓜干。水库建成以后,有人说门楼水库大坝是烟台民工用地瓜干垒起来的,令人想起陈毅元帅的一句话:
“淮海战役的胜利是山东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
战争,建设,治水,治国,需要付出的是同样的代价,那就是人民的血肉之躯、忘我激情。
不错,1958年,大跃进,浮夸风,大炼钢铁,随后而来的自然灾害,大饥饿,让我们对那个年代的感情复杂难言,但是,有一点,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该否定,那就是人民的建设热情。你可以批评浮夸,批评极“左”,批评冒进,然而你就是不能嘲弄崇高,不能嘲弄牺牲,不能嘲弄人民的建设热情。人民群众被极“左”路线瞎指挥号令着,把铁锅砸了,去大炼钢铁,他们是无奈盲从;他们千百年来遭受水患灾害,要从根本上治水,变水害为水利,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建设热情。1958年的大修水利应如是看待,后来的学大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也应该如是看待。1958年大修水利,我们而今还在受惠。学大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整修了那么多土地,把薄地改造成良田。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农民也是在这样的土地上获得了丰收。回首历史,总结历史的时候,全部肯定、全部否定的态度都不足取。本着对历史负责任的态度说一句话,应该说:东夷之水,是在1958年从根本上改变了面貌。
烟台市的水利工程,还有好多是1958年修建的。大型水库王屋水库、沐浴水库,中型水库勾山水库、里店水库、龙门口水库、城子水库等,都是修建于1958年。
古东夷这块土地,远离中心,偏居一隅,非古代统治者治国安邦的注目之地,大禹治水未到,有识之士偶尔一过,匆匆来去,无暇治理。只是到了20世纪中叶,人民群众的建设热情蓬勃生发的年代,才兴起了治水热潮。那个年代兴建的水利,便惠及后代,让后辈人溉沐其中。来自水中的我们,对于大水,不再只是恐惧了,也有了依赖和依恋。
水啊,那是我们严厉暴烈的父亲,也是我们慈爱温柔的母亲,它教训我们,也哺养我们。
我的“三河”
在我的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中,“三河”是人物活动的背景,也是我倾心描述的领域。“三河流域”是我构筑的文学世界,建立在坚实的现实土地上,并不是凭空虚构。我小说中的三河:中流河、东流河、西流河,如果要还原,那么,它们就是我的家乡招远境内的钟离河、城东河、诸流河。
实在是家乡河流注入我心中的那种深远的情感,才让我构筑了文学中的水系。无论我写到了什么样的故事,它们都是在家乡的河边发生,无论我写到了什么样的人物,他们在哪块田地里耕作,都是家乡的水库放水,浇灌着他们的庄稼。
我家乡的水库也是修建在1958年。
钟离河上游的金岭水库,只能算是一座小型水库,离我老家的东店村只有五里远。老家人不叫它金岭水库,只叫它大河水库。在家乡人的心目中,它是个大水库,钟离河也是条大河。钟离河原本也该是条大河吧。我在《沉钟》里,写当地土著居民的先祖,在下大雨的年代乘大钟而来,繁衍下何姓的祖先,就应该是钟离河大水浩淼的时代。
大河水库的修建,动员了全公社乃至邻近公社的民工。钟离河下游的农民尽管出工,但他们不相信会受益,理由很简单:大河水库的水流不到钟离河两岸的坡地里,因为地比水高。大河水库竣工以后,开始挖渠,从山间挖一条大渠20多公里长,准备引水。大家更不相信了。尽管测量员架了三条腿的架子,眼睛对到镜子上瞄过,农民们还是不相信大河水库的水会流过来,他们言之凿凿断定,那是挖战壕,盘踞在台湾岛上的蒋介石不是正叫嚣着要窜返大陆吗?人民公社的干部急匆匆到村里来开会,安定民心,告诉大家,人民解放军已经打败了国民党的八百万大军;现在国民党那些胡子兵,来个十万八万当蜜儿吃了;山间挖的还是大渠要流水,不是战壕准备打仗。
事实证明人民公社的干部不骗人,大渠真的放水了。大河水库的水流过20公里大渠,大渠环绕内的土地都可以灌溉。在大渠相应的位置,修了小小的水闸,用石头水泥砌好。打开水闸,水从启了盖的闸门流出。开启关闭都要打开铁锁,钥匙在管水员那里管着,一个水闸一把钥匙,串成一串,挂在管水员的腰带上。
大河水库的管水员,在干旱的日子里,掌握着庄稼的生死命脉,是人民公社社员“大旱之望甘霖”的小龙王。他骑着自行车,沿着大渠巡逻。20多公里的大渠,自然要“遇山开路遇沟造桥”。横跨山沟之间的大渠,渠沿只能容一人通过。我们村赶牛沟上的大渠修起时,我刚上小学三年级,大胆的伙伴敢从渠沿上走过。我壮着胆子硬走一趟,走到中间,根本不敢斜眼往沟里看,只是紧紧地盯着脚下水泥抹光的两脚宽的渠沿。如此危险,管水员竟敢骑着自行车骑过去,令人称奇。
我们村应该算是由大河水库最得益的村子之一。也是在1958年,我们村修起了岔沟小水库。大河水库的大渠从小水库上面通过,修起大坝,又形成了一个大水库。大河水库放水,先要把大水库放满,才能流出去顺流而下。大水库放满了水,溢洪道还会流出水来,放满小水库。岔沟的大小水库,只我们村子受益。后来,大约是大河水库主管部门察觉到这个问题了吧,那一年又调集民工,再修一道副坝,在岔沟大水库外面修起独立的水渠。大渠放水,再也不必放满大水库,再顺流而下了。
我一直没有机会去大河水库看看,那是一片怎样的大水,它荡漾着,荡漾着,从水闸门放出来,沿着那么宽那么深的大渠,流淌40里,浇灌万亩土地,又突然暴虐起来,冲决大堤,毁掉粮田。夏天里,去我们村的岔沟水库游泳,在小水库游上两个来回,在大水库游到南头,不歇气又游到北岸。领袖的诗词还未普及,还没有那份“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豪迈。听说大河水库岸边的村子,有人能从大河水库南岸一直游到大河水库北岸,如果东西横游,能够把衣服顶在头顶,游上岸来,衣服上不沾水星。
那一年,终于有机会从大河水库的大坝上走过了,不禁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这么大的水库,竟能够纵横畅游,那是什么样的水性和胆量啊!我那时如果知道,大河水库只被水利工程专家列为小型水库,我会急得跟人争吵的:这还算小型水库,那么大型水库什么样子?你给我个大型水库看看!
不管大河水库属于大型还是小型,反正,它保证了控制流域36平方公里以内的土地能够浇灌。天只要干旱起来,就盼着大河水库放水。上山干活,从大渠旁走过,看看大渠里还没有水流过来,就顺着大渠延伸过来的方向往南看,嘴里喃喃着:“大河水库还不放水呀?”哪一天看到大渠里满满当当的大水流过来,便欣喜地念叨:“大河水库放水了,大河水库放水了……”大河水库,它积蓄了那个时代农民丰收的希望、生活的保障。
记忆中,大河水库的大渠道放水总是满满当当的,大渠大水,可以在里面游泳。大河水库似乎从来不会干涸,它永远有大河奔流而来,大坝拦洪蓄水。
应该是1967年吧,那一年奇旱,我们村的岔沟水库大的小的全部干了,水闸门晒在外面,不再能放出水来,抽水机也抽不上水来了。晚上渗一宿,第二天从水库湾底挖一道小水沟,引过水来,引到岸边,再用水桶戽起来,顺着开放的闸门放出去,浇灌快要干死的玉米苗。大河水库放下来的水,不再是原来的大渠道满满当当地流了,只是在渠道底一股小小的水流。管水员严把水闸钥匙,轮到哪个村浇,才把水闸打开。可是上游的人会“偷水”“抢水”,把水截去。于是,一场夺水护水的战争打响了。
我们的确是准备了要打仗的。轮到我们村浇地的时段,到了傍晚,革命委员会主任亲自带领我们护水。我们拿着铁锨,有一位还拿了一把抓钩。我那一年十五岁,刚刚成为人民公社正式社员。要参加那样一场护水战争,我难免心头恐惧,又不敢让人看出我在害怕。沿着大渠道往上走,我不时想到,如果真的争水打起来,我真的要挥动铁锨去朝人的身上铲吗?我还未成年,少年的身体像一株没有长起来的玉米苗;我经得住对方的打击吗?听说大河水库岸边的村子草沟头大队,有一个六队队长很捣蛋,不管是轮到下游哪个村子浇地,他都要偷水抢水。我不知道那个六队队长是不是能从大河水库的这岸游到那岸、头顶衣服湿不了衣服的人。我只是盼着,这个晚上不要遇上六队队长。可是,还不到半夜,六队队长就来了。
听着大渠那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有人穿着木屐走过来,认识他的人就小声说“就是他,六队队长”。
六队队长果然是个捣蛋的人。他像《水浒》里的泼皮牛二,蛮不讲理。他不跟人拼命,却让人把他打死。他扛着大木板而来,下到大渠里,把大木板挡上,用身体抵住木板,阻住水流,升起水位,从撬开的闸门流出去。我们村的革命委员会主任跟他讲理,说轮到了我们浇地,他不应该把水截去。他说,得让人吃饭吧,总不能光你们吃饭,把人饿死吧。我们当中拿了抓钩的人,不跟他讲吃饭问题,硬叫他起来,把木板撤出,他就叫我们拿铁锨铲死他,铲死他,他就起来了。简直胡闹嘛!简直不讲理嘛!铲死他,他还怎么起来?我们的人笑不出来,可是也不敢铲死他。他死赖在水里不出来,不跳起来跟我们打架,这一场护水战争终于也没有打起来。我们村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咋呼着:去找公社革委,去找公社革委!我们就离开了六队队长。
公社驻地在我们村北面的中村,我们村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带我们往南走,我就知道他说去找公社革委是瞎咋呼。天快亮时,我们沿着大渠道,走到了大河水库岸边,这才看到了大河水库可怜巴巴的样子。它没有了浩淼的大水,也是在水库底剩下了一湾水。只不过它原来比我们村的岔沟水库大,湾底也大一些罢了。就从它的湾底再挖渠,引水出来,抽水机抽出,放进水闸。抽水机自然也比我们村的大,用拖拉机带动,三台拖拉机带动着三台抽水机,给大旱之年的农民送去希望和失望,小水难解大旱。
即便不是旱天,大河水库的大渠道也早已暴露出它的弊端了。20多公里长的大渠道,两米多宽,两米多深,除了穿山过沟用石头砌,石缝抹了水泥,其余全是在泥沙山地里开挖出来的。每一次放水,需要浪费多少水,才能把大渠道润透,再流到下游去啊!
过去了整整一个时代,大河水库的水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才终于把大渠道完成了一个改造,全部石砌,用水泥灌浆。大河水库的管理,也纳入了新的体制。原来骑着车子顺着大渠道沿巡视的管水员,换了新的人员,骑摩托车,沿着中流河东岸的大道,一直驰到大河水库管理处去上班。大河水库的管理设备,也进入了现代化,备有16千瓦备用发电机组一台,探照灯两个,沙土袋10000条,砂石1000方,碎石400方,沙1000方,土1500方,木材10方,铁丝20吨。这是为防汛抢险准备的。大河水库自1958年动工兴建,1960年3月竣工以来,至今未经过较大的考验。建库以来,最大的一次洪水考验,是1996年8月1日,最高水位达到100.51米,泄流量达到40立方米/秒。但是,水库管理仍不敢懈怠,不同时期,都对水库进行了除险加固工程改造。现在的大河水库,经严格检查核定,在百年一遇的洪水条件下,经水库调控,可削减洪峰58%,保护下游3个镇、30个自然村、0.6万亩土地免受洪水灾害。水库灌区总长24.8公里的干渠,12.5公里的支渠,可以灌溉1.32万亩土地。
像大河水库一样,招远境内的二百余座小型水库,近年来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工程改造。自2001年起,招远市组织专业技术人员,对境内的全部水库作了全面细致的调查,其中有52座属于病险水库。针对现实情况,按照“先急后缓,先重后轻,分期实施”的原则,用了三年时间,投工48万个,投资860多万元,完成工程量66万立方米,通过加高增厚大坝、坝前护坡、坝基防渗反滤、更换启闭设备、加深拓宽溢洪道等措施,全部完成了病险水库的除险加固工作。
水库安澜,洪峰削减,大旱灌溉,大涝防汛。我的“三河”,我的乡亲,不再有洪水肆虐,也不必再在旱天的日子里,为争水抢水,准备打一场护水的战争了吧。
给河堤筑上“碉堡”
由我家乡的钟离河边启程,向东走,过了城东河,继续东行,坡路越来越陡,越来越高,就进入了胶东屋脊栖霞。那差不多是东夷的腹地了。境内的牙山北麓,是清水河和五龙河的发源地。境内河流114条,源高流急,所有河道均流向境外,真的如屋脊上的流水泻向四檐。白洋河,境内流长50公里,涌向福山,注入渤海;清水河,境内流长40.5公里,汇入莱阳的五龙河,流入黄海;清阳河,境内流长35公里,流入渤海;漩河,境内流长34.5公里,流入莱阳;黄水河,蜿蜒曲折,流入黄县……栖霞像胶东的青藏高原喜马拉雅山,是东夷之水的主要源头。
那个冬天,我还没有结婚,和未婚的妻子从她们学校出发,去她的老家见我的岳父母。骑上自行车向东,走向栖霞东部,一种独特的景观出现在眼前,那是渡槽,凌空飞架的渡槽,不是一座,而是骑自行车走不远就会看见一座。我惊奇,甚至有一些震惊。我问未婚的妻子,栖霞怎么会有这么多渡槽?她告诉我说,文化大革命爆发,停产闹革命,好多地方原本设计的水利工程下马了。栖霞县有人在水利部工作,就把工程款拨给了家乡,修建了这么多渡槽。
像一个轶闻传说,在后来的三十多年中,有意无意地翻阅多种资料,我没有见到关于栖霞渡槽工程款的记载。那位往家乡拨了水利工程款的栖霞人,想必是真实存在的吧。那个年代,这种事情是会发生的。在要害部门掌握了一点权力的家乡“赤子”,即便他不能主动地想起乡梓,为家乡作点贡献,家乡人也会带一点土特产找上门去,求他们支援一下父老乡亲。那些“正史”不载的史实,是需要口述实录,记入“野史”的。历史的一些真相,倒往往藏在野史中。因为娶了栖霞的女儿为妻,栖霞也该算我的家乡了,那么,我就代栖霞父老,向那位正史不载的栖霞老乡道一声感谢了!在那个“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他为家乡拨来水利工程款,建起了一座座渡槽,引来了滚滚碧水。
看栖霞渡槽的规模和数量,也可断定,我妻子的话说的是事实;那个年代,单凭栖霞自己的财政力量,决然修不起那么多渡槽。栖霞共有渡槽190座,总长度17000米。其中石砌渡槽2000米,桁架渡槽3000米,薄壳渡槽12000米。就在沿烟青公路从福山进入栖霞境内不远,在公路右侧,就有一座1200米长的钢丝薄壳渡槽,这是栖霞最长的朱家渡槽。这座渡槽结构轻巧,节省水泥,方便施工。渡槽流量1立方米/秒,可以从40公里以外,把庵里水库的水引来。在栖霞至蓬莱的公路线上,寨里乡北边,还有几座像铁路桥梁般的下承式桁架拱渡槽。33年前,我的妻子在寨里中学教学,我和她从她们学校出发去她家,看见的第一座渡槽就是这座。在观里镇北部,月牙河和漩河的交叉口处,还有一座跨度居全省第一的复式桁架拱渡槽,它净跨50米,过水流量3.5立方米/秒。通过它,可以把龙门口水库的水送到下游,灌溉良田4万余亩。那里,就与我家乡的招远南乡为邻了。
“造福桑梓”,我们从最狭义的角度上,来评价那位不入正史的栖霞老乡的作为吧。当全国都在停产闹革命的时候,原来准备兴修水利的水泥钢筋闲置不用,他乘机划拨到家乡,造福桑梓,实在是功德无量。那些钢筋水泥不用来兴修水利,难道要让造反派拿去修碉堡打派仗吗?
栖霞实在是块钟灵毓秀之地,那里出过大地主牟二黑子,拥有良田万顷,山岚万亩;还出过农民起义领袖于七,占据牙山,不屈抗清;出过著名学者郝懿行,研究,具有开创性意义,卓有建树;还出过道教全真派创始人丘处机,修行圆满,西行去大雪山,劝成吉思汗止杀伐,敬天爱民。
迎着朱家渡槽滚滚而来的碧水往前走,看到一片泱泱大水,那就是庵里水库了。水库北岸的太虚宫,就是在丘处机原建的太虚宫遗址上重新修建的。丘处机原来修建的太虚宫,又以他出生的村名滨都里,取名滨都宫,遭大火,殿阁、道藏一并烧毁了。那时候,自然还没有庵里水库这样一片大水,来扑灭大火。
丘处机绝不是超然物外不问世事的道人,他身在教门,心游仙凡两界,他的诗词吟咏,常常流露着人间情怀。他不辞辛劳,千里跋涉,西行去大雪山见成吉思汗,劝一代天骄止杀伐,行仁政,他那布道宣教的言辞,千年过后听来,依然令人叹服钦敬:
爱民君王,得民心,得民心者,天下安,民心为皇上铸江山。
民心即天意,似流水,只能顺从、疏导。强逆民心,国难久安;
堵而不疏,长堤则溃。民心压而不服,多杀民更怒。压之越甚,反之越厉;杀之越众,积怨越深,国岂能宁!古往今来,无一国君,靠扩建囹圄,倍增“三木”,来稳固江山,使国永安。强压众杀,乃治国之忌也。
丘处机哪里像一个在庙宇道观里诵经的世外仙长?他分明是一个国师,一个宰相,向皇帝上一条国策条陈,让皇帝顺应天意,顺应民心,戒杀安民,以图长久安。他把民心比作流水,把大禹治水疏而不堙的方略,跟治国之策不增“三木”【枷、桎、梏】不逆民心联系起来,他是真正懂得治水与治国深刻关系的道长。
此时丘处机72岁了,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难以抛下人间情怀的道教全真派祖师,率十八弟子从栖霞出发,“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千里跋涉,到达山高谷深的阿尔泰山脉,最终在邪米思干附近的行宫中见到成吉思汗,向成吉思汗布道,传达深悟人道人心的世道理想,其爱民情怀,八百年后念之,仍然令人肃然起敬。
天山逶迤而高耸,瑶池碧波叠翠。“起岩险固逢乱世坚守则得免其难,下有泉源可以灌溉田禾每岁秋成”。皇帝能否听从世外道长的劝诫,止杀伐,安民生,尚在未知之数,长春真人想到的依然是现实的五谷稼禾,引水灌溉。
置身亚洲大陆西部的丘处机,大约不会想到,千里万里之外,他出生的家乡滨都里,会在八百年之后修起一座大水库吧。建在那里的庵里水库,总库容7010万立方米,是一座中型水库,干渠全长46公里,还建起了4.6公里长的空心排柱支撑钢丝网薄壳渡槽。当地人民为了纪念八百年前栖霞土地上诞生的这位长春真人,在丘处机当年修行的太虚宫旧址上,重新修建起太虚宫。新建的太虚宫背依青山,面临碧水,如仙境一般。2009年8月的一天,天气异常闷热,突然一阵风起,庵里水库中间腾起一股黑色水柱,在半空中慢慢移动,移到太虚宫附近,渐渐地变小了,接着就是密集的雨点降下。黑色水柱移动期间,大雨一直下个不停。当地百姓把这种现象叫做“龙摆尾”、“倒挂龙”、“龙吸水”。
我们当然懂得,发生在庵里水库的“龙吸水”是一种自然现象,我们不会把它跟超自然的神力联系起来,不过,它恰恰发生在太虚宫前,还是让我们产生不少联想。至少,我们会想到八百年前苦苦修行功德圆满的高人拳拳的爱民之心。那是垂天之幡,旌表大德吧。
从大禹治水,懂得了“疏”法,不再用“堙”,治水方略与治国之策紧密相连,善治国者,大都会由水性想到人性,由水情想到人情,在治水与治国的双重治理中,让水情人情得到共同的疏导和安顿。
那一个冬天奇冷无比,刚刚结束了“文化大革命”的中国大地,还没有呈现出万木向荣的气象。我和未婚的妻子骑自行车,走到栖霞东部的庙后人民公社境内,就距东边的福山县不远了。走进两边群山夹起的山口,一路向南,总是走在一条河边。河上已经结冰,河水在冰下流。河两岸全部是石头包起来的石堤。石堤每间隔一段距离,就有石头筑起的一个大包,像在河堤上修起来的“碉堡”。妻子告诉我,现在的河堤,是1970年新包的,包大堤时,她还上山扛过石头。原来的河堤,发大水时冲垮了,河边填整起来的200多亩土地全部冲毁,泥土全无,露出了原河道白花花的石头。为了防备再发大洪水,村民发动起来,扛石头重包河堤,每间隔一段距离,就向河面突出筑起一个大包。大包真的像“碉堡”,阻止了洪水的冲击。
这是栖霞县庙后乡枣园村东的一条河,发源于枣园村南面的大山。在村南3里处的上游,修了一座小型水库,叫轱辘磨水库。枣园人世代居住在这条河岸。逐水而居,人类深受水患之害,他们还是要在一条条河流两岸,筑起房屋,建起村落。大洪水暴虐无情,冲毁他们的田园。洪水消退,他们又回到河边,重新整修房屋,整修田地,再度建起他们的家园。河流改道,他们也随之改道。面对那一次大洪水冲垮的河堤,枣园人再一次用石头砌起堤坝,他们隔一段距离,在大堤上筑起一个大包,像一个个“碉堡”,他们是由战争年代人与人的争战,想到了人与大洪水抗争的办法吗?
枣园村东新修的大堤,再也没有被大水冲毁,也许是间隔一段距离修起的“碉堡”起了缓冲的作用吧,它挡住凶猛冲来的浪头,把巨大的浪头一一撞碎,护住大堤。在人与水的抗争中,人永远都不要抱什么幻想,以为三十年、五十年未遇大洪水了,水害就会离人而去。不会的,三十年不遇了,五十年不遇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还会暴发。
也就是新河堤修好两三年之后的那个夏天,暴雨如注,大洪水再一次暴发,河堤上修起“碉堡”的大堤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上游轱辘磨水库大坝却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威胁着枣园村以及下游村庄的安全。水库水位暴涨,溢洪道泄洪不力。更危险的是,水库里养了鱼,为防鱼跑,溢洪道上挡了渔网,杂草杂物被渔网兜住,阻住了水流。必须赶快把渔网撤掉。三哥——我的妻子讲述时总叫他三哥——和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儿划着小船,冒雨向前。两个人用力扯起渔网。渔网撤掉,汹涌大水鼓动起巨大的浪头扑来,打翻小船,三哥和小伙儿被卷进洪流中,不见了身影。浑浊的激浪中,只偶尔浮起一顶草帽。呼叫,呼叫,人的呼叫被大水声淹没。一个少年沿着大堤,顺流而下,边跑边喊,边跑边喊,那顶草帽终于也看不见了……
大雨止住,洪流不息。三天后,在下游岸边,发现了三哥的尸体。那顶草帽的帽带还紧紧地兜着他的下巴。
十八岁小伙儿的尸体还在更下游。
那个在大雨中沿着河堤边跑边喊的少年,是我的内弟。
漏水的水库
关于水的记忆,是这样饱含着世事沧桑疼痛牺牲涌上心头的。自从那个冬天,去我妻子的老家枣园村,走过那条河边,此后三十多年来,每一次再去,总是从石头包起大堤的河边走过。大堤如旧,河水如旧,当年扛石头修筑大堤的人,却一茬一茬老了。
那一年夏天去大连,在那里工作的内弟陪我去老虎滩,看着海水中海滩上享受着大海福祉的人,想起那一年被大洪水冲走的三哥和那个小伙儿,我问内弟,那一年他十几岁?他想了想告诉我,十六岁吧。内弟神情黯然。过去了三十多年,回想起来,那惨烈的一幕仍然触目惊心。
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眼睁睁看着两个人被大洪水卷走,他只能在河边追着浪头奔跑,呼喊,无能为力。那比战争的枪弹把人射中,更不堪忍受。
十六岁,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大旱的夏季,去大河水库的大渠上,准备跟偷水抢水的邻村人打一场护水的战争;春天里,在我们村东面的原家水库工地上干活,为漏水的水库“铺褥子”治漏。
原家水库,是招远县金岭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前修的最后一座水库了。它修在金岭公社东部边界原家村东,是公社党委书记上任不久,亲自选址修的一座水库。它修在两山之间的山谷中。按照新任党委书记的设想,水库修好,再挖好渠道,整个金岭公社东部的土地都能够得到灌溉,因为水库坐落的地势高;而且,我们村大河水库大渠道以外的山地也能浇上。原家水库远景可观,受益村子良多,所以,修建时,钟离河东岸几乎所有大队都出了民工。那时候我还在上学。晚上放学回家,会看见村人从村东而来,有人手上提一个布包,里面包着吃剩的干粮,那就是去原家水库的民工。我那时候对他们稍稍有一些羡慕,去原家水库干活是不寻常的,那里有一份独特的快乐。
原家是出吹鼓手的村子。钟离河两岸流传着“原家吹手一气鼓”的说法,好像是说原家的吹手不会吹出花样,只会拿一只喇叭对到嘴上,鼓吹一气。其实,原家的吹手也会吹小葫芦,也会用鼻子吹喇叭,还会把两根胶皮管对到喇叭上,一只鼻孔吹一支,吹出异样的音调。
原家村绝不可小瞧。他们村的业余剧团演戏,不必全部吹鼓手出马,只上来几个,那乐队就不是别的村里能比的。他们还有漂亮的女演员,演铁梅,演银环,嗓子一般化,做戏也不出众,可是模样长得好,化起装来一出场,就引人注目,只为了看看她,就观者如堵。
想一想,原家水库是在这样的村头修起来的,那美好的前景应该是如花似玉大展锦绣的。没想到,它却盛不住水。水库修起来,大雨下过了,水库里蓄满了水。等不到天大旱,一个月不下雨,水库里的水就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湾底好饮牛。
我是在十六岁那年春天,作为年龄最小的民工,参加了原家水库的二期工程。
那是文化大革命进行到第三个年头了。我上学的农中也没有说解散,也没有说垮台,老师不去上课了,学生也就各自回家了。在农中时,我们这批钟离河两岸最早的红卫兵,还参加过第一次批判公社书记的大会。文化大革命初起时的批判会,还算是温和的,公社书记在台子一边坐一个马扎,革命群众提出问题,要他回答,他才站起来,走到台子中间去坦白,承认他的罪状。那一次批判,还没有涉及他领导着修了一个漏水的水库问题。那要等到文化大革命向着纵深发展,才会把一切问题都批到,要他坦白交代:为什么要修一个漏水的水库,漏走社会主义的水,留下资本主义的泥,一库淤泥。
谁也说不清原家水库为什么盛不住水。如果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领着修了一个漏水的水库,那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伟大胜利,革命群众治漏,应该能找到有效的治漏之法,把原家水库漏水的毛病治好,盛住一库社会主义的大水。然而问题绝不那么简单。看水库大坝下边,并没有水流顺着坝基漏出来,即便把大坝毁了重修,也无济于事。看起来,是水库的底漏,水漏到地球深处去了,人的眼睛看不出来。
公社的水利技术员也道不出究竟,拿不出有效的治漏之法。终于有了水库治漏的办法了,那大约是请来了县水利局的技术员会诊的结果。水库漏水,既然从大坝上看不出来,水就是从库底漏掉了无疑。家里的洗脸盆,底破了漏水,小炉匠会把破底剪掉,换上一个新底,用焊锡焊好。水库的底破了漏水,人不能把原来的库底挖掉,重新换底,那就再铺上一个底好了。于是,从水库两边的地里挖泥,一层层铺到水库底上,好像给水库铺上一层褥子。民工们不知道专业的水利用语,就叫它“铺褥子治漏”。
给水库治漏并不蛮干。肯定是意识到了铺上的泥褥子还会漏水,便把泥压紧。这就拉来了大石磙子压。石磙子其大无比,需要二十多个民工才能拉动。那未免太浪费人力,人拉石磙子走,也嫌太慢,就从县拖拉机站弄来了拖拉机。履带式拖拉机像坦克没有炮筒子,碾过溃破的战壕,开进漏水的水库库底,拉上大石磙子,发一声吼,就要使动蛮力。绿豆条铁丝拧成一把粗,齐斩斩断了。拖拉机退回来,新铁丝换上去,拧成两把粗,拖拉机拉上大石磙子跑动,果然比人拉得快多了。而且,走一趟就好比压过了两遍,拖拉机履带压一遍,大磙子随后再压一遍。拖拉机足有大石磙子重,钢铁履带压得也很坚实。
然而,很快就暴露出了新的问题,拖拉机履带碾压之后,大石磙子怎么也不能把履带的痕迹压光。拖拉机履带不是压,而是轧,它其实是把铺上去的泥褥子轧得一片破碎。那还不是照样漏水?漏得更厉害!
辞掉了县拖拉机站的拖拉机,就完全用人工拉大磙子了。男工女工都有。套上两根大绳,大绳上再拴小绳子,人背着小绳子拉,像海上拉网,也像船上的拉纤。民工从各村抽调。被抽调去拉大磙子,那就干上了特殊工种,在水库工地上引人注目了。
我适逢其时,赶上了原家水库二期工程铺褥子治漏,却未能被抽调去拉大磙子。我十六岁,是水库工地上年龄最小的民工,没能被抽调去拉大磙子,就在自己村的民工队里推小车推泥,推一车泥,就好像在水库铺的褥子上加一朵棉花胎,加一寸补丁。看看拉大磙子的那帮人,不由得心生羡慕。不到休息的时候,他们从这头拉到那头,也可以停下来歇一会儿,女工们会爆发出脆亮的笑声,那是被男工们在身上拧了一把,或者被男工们粗野的玩笑逗乐了吧。
水库工地本是产生爱情的地方。我尚在少年,不知道在成年民工中,是不是发生过爱情故事。与大石磙子相配合,还有砸夯。大磙子压不到的地方,砸夯解决。原家村最漂亮的女工,在戏台子上演铁梅演银环的女工,也是整个水库工地上的第一美人儿。她好像会流动,是可以自由来往的,今天在那里砸夯,明天就又去拉大磙子了。不知道她是被谁抽调着,来去自由。她砸夯,会用她唱戏一样的嗓音喊号子,她拉大磙子,会有她那比唱戏还要脆亮的笑声响起。她是原家水库从一期工程到二期工程全部参与的民工。她该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朵花啊。
原家水库第二期工程为水库治漏,除了铺褥子,还多清了一道基。在水库的上半截清基,一直清到石底,用泥筑上来,密密夯实,好像人在腰部勒了一条腰带。看来,水利工程技术员是怀疑水库上部会有大漏洞,才清基勒住吧。
指挥这一场铺褥子治漏工程的,依然是原来的公社书记。那大概是有“将功赎罪”的意味了。公社书记已经被打倒,还没有站起来。在原家水库治漏的工程中,他没有实际的官衔,只行使领导职能。他戴着整个工地上唯一的一块大手表,不戴在腕子上,倒捋在胳膊中间。他细瘦的胳膊上青筋毕露,看他甩打着胳膊,大手表闪闪晃晃走过来,拉大磙子的人也不怕他,并不能拉着大磙子走快一点。他一只手抓着大绳,跟着大磙子走一阵,叫号几声,又闪晃着大手表,到别处去了。
原家水库治漏工程,进行了整整一个春夏,雨季到来之前完工。告别了热热闹闹的水库工地,回到自己村的土地上劳动,好长时间,心里有一份失意。在原家水库工地干活,我们是带着干粮去的。中午了,派一个女工回村,把干粮熥好,收工后集体回去吃饭。我们村熥饭的地方,是原家村中间的那所房子。房东家的女儿,正是水库工地上最漂亮的女工,原家村的第一美女。我们吃饭的时候,房东的女儿也会从工地上回来,跟我们从一个院门里进出。她在一道短墙的那一边吃饭,我们在这边吃饭。
这会有什么意思呢?我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水库工地上男工如林。我们村的民工由民兵连长带队。民兵连长常常要说,他跟我们的房东家是一个什么亲戚。他也果然有机会跟房东的女儿说话,房东的女儿会向他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好看的酒窝。后来,也正是从我们村的民兵连长那里听说,原家水库工地上最漂亮的女工,原家村的第一美女,结婚不到一年,就死了,得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病。她嫁的丈夫在北京工作。钟离河两岸的男子还娶不到她。他们村是出吹鼓手的村子,吹吹打打,也只是为别人的喜事忙忙活活,鼓吹一气。
原家水库则一直漏水。近年来回家,每一次从水库旁的路上通过,都会想起当年的治漏工程。当年我们一车车推泥铺起的“褥子”,重新翻耕,种上了庄稼。倒是水库的上部,在当年又清了一道基的地方,又修了一道堤坝,筑起了一个小水库,水库里的水常常满满当当的,没有漏掉。
游不过去的河
似乎没有过去年代的大雨了,至少在胶东,在东夷,没有了那么多的大雨,也没有了那么可怕的大洪水。四五十年以前,经常会有大雨如注,大洪水从街上滚滚流过,胡同里的水流不出去,洪水却向胡同里倒流,漫进家里。在我的记忆中,另外一场大洪水也刻骨铭心。那是小学教师给我们念的另一本书。洪水暴发,水库大坝底下出现了溃洞,岌岌可危,老水牛爷爷潜进水中,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漏洞,献出生命,保住了大坝。
不错,是峻青的小说《老水牛爷爷》。那个下午惨淡的时光,给我们朗读这篇小说的老师,他站在讲台前边微微躬着的身影,和那场大水一起,牢牢地印在我的心里。大水,月光,狗。激动不已,夜不成寐。小村的夜晚蛙声一片。第二天上午,我趴在炕上,写那一片蛙声,我不知道我要写的是什么东西,它不是老师布置的作文。在我后来以写作为生的时候,回想起我的文学启蒙,追溯我的第一次文学写作,我总要想到那一片蛙声,想到小学老师的那一次朗读,那次朗读带给我的珍贵的激动。老师姓于,瘦瘦高高的身材,他是引领我走上文学之路的人。我跟他读完了小学,还从他那里看到了载有《老水牛爷爷》的那本书,读到了另一篇与水有关的小说《黎明的河边》。小陈,和他的老爹,护送武工队长过河。敌人追击到河边,小陈在岸上掩护,老爹一只胳膊架起武工队长,一只胳膊划水,游到对岸。小陈牺牲,最终没有游过那条河。
潍河,那是潍河,作者明明确确地用了真实名字,那条东夷的河。
潍河是在胶东的西部了,仍然是东夷的中心地带。它的南源发源于今山东莒县大沈庄北部的屋山脚下,流经莒县、沂水、五莲、诸城、高密、昌邑,至昌邑下营港注入渤海,总长246公里,流域面积6493.2平方公里。潍河流域是古东夷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在这里出土了7000年前新石器时代的石磨盘,还出土了距今5000年刻画于陶器上的古文字。
大禹治水,固然也未到过潍河,后代“大禹”,却在潍河上修起了山东第一大水库峡山水库,也是中国的十大水库之一,修在潍河中游昌邑、高密、诸城、安丘四市交界处,总库量14.05亿立方米,控制流域4210平方公里。峡山水库也是1958年动工修建,1960年竣工。初时上阵的民工36000人,最多时达到73000人,加上后勤人员,超过10万人。10万大军治水,比大禹时代一个国家的民工还要多。
文人的笔下,大约常常要写到狗,写到大水的。屠格涅夫的《木木》,也是在一条河水边,由狗的命运,写到了人的命运。流水匆匆,不舍昼夜。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在如水岁月中浮沉。长河奔流,生命不息。当代文人写到水,更多的是当做背景,当做抒情的依托,当做生命之源,很少会像古代文人那样,作为江山社稷,作为治国方略,来书写来擘划了。这与近代以来社会分工越来越细,文人专事写作,不从政不理政事有关。古代文人,读书的目的是为官从政,没有人想当“专业作家”,所以他们的写作,便常常是政事之余的事情,写作内容,也往往与政事相关。看欧阳修的论修河状,便可知,古代文人笔下的大江大河,与我们不同了。
欧阳修是在青州【今潍坊青州市】做过知府的,他是来东夷为官最早的著名文人之一,时当治平五年【1068年】,比苏轼任登州知府的元丰八年【1085年】还要早上将近二十年。治平四年,欧阳修因在皇帝丧期内穿紫衣,而被革职,出知亳州。第二年,又转兵部尚书知青州。欧阳修此次遭贬之前,就曾屡上修河状,对黄河治理提出他的主张。《论修河第三状》写于至和三年初【1056年】。此时欧阳修任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欧阳修以文官身份,言修河政事,力排众议,不惧权贵,不避奸佞,面折廷争,慷慨直言。其具体的治河方略,而今可以不再细论,可是那强烈的报国之情,刚正之气,九百多年过后,读来仍然令人激动振奋:
右臣伏见朝廷定议,开修六塔河口,回水入横陇古道,此大事也。中外之臣皆知不便,而未有肯为国家极言其利害者,何哉?盖其说有三:一曰畏大臣,二曰畏小人,三曰无奇策。……
众人所不敢言而臣今独敢言者,臣谓大臣非有私仲昌之心也,直欲兴利除害尔。若果知其为患愈大,则岂有不回者哉。至于顾小人之后患,则非臣之所虑也。且事欲知利害,权重轻,有不得已,则择其害少而患轻者为之,此非明知之士不能也。况治水本无奇策,相地势,谨堤防,顺水性之所趋尔。虽大禹不过此也……
善治国者必善治水,治水当与治国同道。不畏大臣,不畏小人,也如同不畏大河大浪,不畏蚁穴毁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治水本无奇策,“顺水性之所趋尔”,大禹治水,疏而不堙,也是顺水性之所趋尔。治国之策,也当顺民性之所趋,顺人性之所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而不同,求同存异,如此等等。欧阳修论修河,还是让人想到了治国。
潍河之畔的青州,实在是有福了,它有过欧阳修来任知州。在欧阳修之前,皇祐三年【1051年】,范仲淹也曾任职青州。范仲淹上任之初,“岁饥物贵,河朔流民,尚在村落,因须救济”。河北闹水灾,大批灾民滞留青州,造成物价大幅上升,范仲淹采取积极的粮价政策,调控粮食市场,平抑了青州粮价。范仲淹知青州时,当地流行一种眼病,蔓延多年,难以治愈。范仲淹亲自搜集民间验方,和中医先生细心研究,用清澈的阳河泉水调制,合药制成“青州丸”,为不少人治好了眼病。为此,范仲淹把调制药丸的清泉命名为“醴泉”,并在醴泉上建造了一座亭子。老百姓感念范仲淹,即把亭子叫成“范公亭”。此亭顶部留有圆洞。中秋之夜,皎月当空,月光会由洞口射入井内。千百年来,此井从未干涸。三年前的秋天,去潍河西岸的青州,在范公亭上流连,手抚朱漆亭柱,注目唐宋古树,追慕先贤,感叹沧桑,不由得浮想联翩,水情与人情融为一体了。
潍河,不再是千年前的潍河,也不再是《黎明的河边》中,小战士游不过去的河了。
那天去青州参加一个与水有关的会议,我才知道了潍坊市的治水思路、治水规划、治水经验。他们在潍河上下修建水利工程,为解决城市供水、农田灌溉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我于是更加明白了20世纪的治水,决然不是一千年前的治水了。潍坊治水,遵循“水库连水库、瀑布连瀑布、拦截地表水、补给地下水、营造大环境、改变小气候”的思路,在南部水库搞串连,在中北部弥河、潍河、白浪河建闸坝,北部平原建水库,利用潍河,保证全市长期的供水用水。1958年修建的峡山水库,依然发挥着它不可替代的作用。库区人民,为水库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对于库区的部分贫困户,潍坊市政府采取相应的措施,帮助他们解决困难。大水本非无情物,怎可以无情待之?更何况是在治水过程中付出了热情、付出了生命财产的人呢?
“受君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我们这个深受水患之苦,也深得水利之惠的民族,依然用水来比喻知恩必报;其中深意,我们应该从生命起源、江山社稷、人间福祉等各个方面去领悟,深深铭记。且不说那更崇高的为官为人理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了。
回想起来,不能不愧疚不安。我的小学老师,那个下午朗读那篇与大水有关的小说,在我的心中播下了最初的文学种子,我能够报答他的,却只是这行行文字。
老师的一生都不如意。他一直当着小学民办教师。他是1960年开始任教的。他从来都没有胖过,总是瘦瘦高高的,夏天里穿一个背心,挂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他本是个有理想的人,年轻时想当画家,家里的照壁上,是他自己画的松树仙鹤,有一条小船扬起风帆,漂荡在江上。他没有当成画家,几十年来就盼望着转正,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后来他果然转正了,国家来了新的政策,最早的一批民办教师全部转正,他那一批,钟离河两岸一共有六七个。
老师转正以后,只教了三四年,就退休了。他仍然住在照壁上画了松鹤延年的老房子里。他检查出患了绝症,是在他退休两年之后。世界,似乎到了绝症大爆发的时代,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听说患了绝症,忽然就听说辞别了人世,让我们一次次猝不及防。老师患上绝症,是赶上了时代绝症的爆发期吧。
我去看望老师的下午,是春末夏初阴沉沉的那一天。老师在炕头上坐着,脸色萎黄,瘦弱不堪。他支撑着跟我说话。说到我现在的写作,他说没想到我干了这个。我没有跟他说,我九岁时听他读那个有关大水的小说,把我引向了文学之路。我想让老师躺下休息,跟他告别,他坚持要出门送我。拦他不住,他送出来,在照壁前站住。我回头朝他摆摆手。他便在那里站着,朝我摆手。他的身后,就是他亲手画的画,松鹤延年,小船扬帆,航行在水上。
“龙骨”
地球进入了空前未有的缺水期。六年前,联合国的报告就曾预言,到2005年,全球将有27亿人面临饮水危机,号召全球各国开展一场“蓝色革命”,加快海洋资源的开发和保护。国际原子能机构发布的报告,进一步警示人类,在不到25年的时间里,全球将会有50亿人生活在缺水地区,有27亿人面临严重的饮用水危机。在更可怕的缺水时期尚未到来之际,当前,每年已有大约11亿人无法得到安全的饮用水,25亿人缺少正常的水供应,500多万人死于与水有关的疾病,这一数字要比在战争中死亡的人数高出10倍之多。
人与人的战争也许可以避免,人与水的战争迫在眉睫。
不只是战胜水患,还要战胜水奇缺。人类面临的水战,比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治水战争更加艰巨。
治水的英雄大禹,活在当代,他还会有什么样的治水之策呢?单单疏导,让大水泄入大海是不行了。也许用得着他父亲的方法了,堙而蓄水。
进入20世纪80年代,古东夷这片土地,像地球上好多地方一样,进入了缺水期。1986—2005这20年间,烟台市年均降水量为588.8毫米,折合降水量为809.9亿立方米,比多年平均降水量偏低92毫米。降水最大年份2003年,为856毫米,最小的1999年,为379.4毫米。
这些数字,看上去似乎枯燥乏味,我们无法获得一个直观的印象。这么说吧,烟台的门楼水库属大型水库,总库容1.48亿立方米,烟台市1986—2005年的20年间,每年的平均水资源量偏少13.43亿立方米,那就等于少了12个门楼水库!
用水形势,就是如此严峻!
烟台市还是旱灾频仍的地区。一年间70%多的降水量集中在汛期,呈“春旱夏涝晚秋又旱”的特点。进入20世纪之末,历史罕见的旱灾更加严峻地考验着这块土地。
1998年,长江暴发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松花江、嫩江也相继暴发历史上罕见的大洪水,恰在同期,1998年10月至2001年6月,烟台市遭受了五百年一遇的大旱,32个月,全市累计降雨仅897毫米,是正常年份降雨量的58%;全市所有河流、5060处小型水库、塘坝全部干涸,4.1万眼机井吊空或出水不足,地下水位平均下降3.6米,最大降11.6米。全市只有253千公顷粮田勉强维持灌溉,粮食总产由1998年的313万吨,减少到2000年的198万吨。
水,水啊!我们的生命之源,救生之源!联合国把每年的3月22日定为世界水日,是人类在20世纪末确定的又一个节日——是节日,也是禁日,至少在这一天,浪费水资源的行为应该禁止,破坏水资源的行为应该受到惩罚,缺乏水资源意识的人们,应该敲响一记警钟。
3月22日,差不多正是中国农历的二月初,龙抬头的日子。
在龙的身上,实在是寄托着我们对于水的敬畏,对于水的崇拜,而绝不是皇权意识,强力意识,也不只是呼号几声“龙的传人”那么简单。没有了水,什么传人都难以维持种系延绵,因为我们都是来自于水中,我们的命脉渊源不能离开了水的滋润和养育。等到真的如巨幅广告牌上画的那样,地球上只剩下了一滴水,那就是我们的眼泪了,人类将整体灭亡,地球上的生物要开始新的一轮源起、生息和繁衍,那真的是“亡世亡国亡种”之灾了,任何人都不要企望幸免。人类的治水,在新的世纪,面临着共同的新的挑战。
追溯龙的起源,也许更能够让我们感受水的本质吧。在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中,“龙”字为兽首蛇身之状,头顶着一个表示刀状器的“辛”字符号,既形象又高度概括。正是在“龙”,这兽首蛇身的超自然神力的操控之下,倾盆大雨,普天而降,灾害与利益同时降临人间。“大旱之望云霓”,“雷霆万钧之力”,“天打五雷轰”,我们的先民,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靠天吃饭,对上天怀着无比的敬畏,又怀着无限的崇拜,创造出这个“龙”字,实在是反映了先民的智慧,也反映了初民的无奈啊!中国文化的起源,不,整个人类文明的起源,追来追去,有多少将要追溯到先民在自然力面前的无奈,进而挣扎、抗争中。
从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中寻觅“龙”的起源,不能不让我们想起一个人来:甲骨文之父王懿荣。
就在如今门楼水库坐落的福山境内,清阳河、大沽夹河之畔,是王懿荣出生、成长的地方。诗书传家,王懿荣的祖上,不仅是福山的名门大族,也是知书达理之家。读书进士,是这个名门望族的子弟世代相沿走过的道路。王懿荣的祖父王兆琛,就是这个官宦世家中第三个做到封疆大吏的人,道光二十六年,也就是1846年升任山西巡抚。这一年王懿荣刚满周岁,第一次鸦片战争已经结束了4年。王懿荣的人生命运,注定了要与古老帝国的命运紧密相连。
王懿荣跃登龙门,是1880年他35岁的时候,他会试连捷,中二甲第17名进士,朝考一等第3名授翰林院庶吉士。再过3年,他庶吉士散馆考试,得一等第26名,授翰林院编修。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王懿荣可以专心著书立说,成就一代纂修大家了。命运的转折,常在难以预料之中。不知那到底是幸也,抑或不幸。王懿荣发现甲骨文,却是他人生的一大幸事,中华民族文化的一大幸事。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秋天,王懿荣得了病,医生诊断后,开了一张处方,其中有一味药就是“龙骨”。王懿荣派家人,到宣武门外菜市口一家老中药店按方买药。药买回来之后,王懿荣打开药包验看,忽然发现“龙骨”上刻有一种类似篆文而又不认得的刻痕,凭多年研究金石文的经验,对古物鉴定的敏感,王懿荣意识到,那可能是一种很早的古文字,要早于自己所研究的古彜器上的文字。于是他立刻派人,将达仁堂中的“龙骨”全部买回来,同时注意在京师收购。不久,潍县的古董商又携12片“龙骨”,从潍河岸边而来,进京拜见王懿荣。在不长的时间里,王懿荣就收购了“龙骨”1500多片。这种“龙骨”,是被中药店当做一味中药,捣碎煎服的,谁曾料想,那上面的“龙纹”原来是中国最早的文字。王懿荣对1500多片“龙骨”反复研究,得出结论,甲骨上刻的是文字,是早于篆籀之前的文字,早于周朝青铜器上的铭文,是商代用来占卜的卜骨,是商代的档案,殷商先人的典册。
发现甲骨文,是王懿荣对中华民族文化最大的贡献,不说别的吧,至少,他让我们对“龙”字的认识,接近了更早的源头,我们知道了先民对于水的敬畏和崇拜是怎样的古老和悠久,我们也知道了所谓“龙的传人”,其最本质的含义还是生命的源起:我们来自水中。
如果没有战乱,没有列强侵逼,王懿荣潜心学问,他会在甲骨文研究、古文字研究领域,做出更大的建树,他将作为旷代的大学者,彪炳千秋。当然,作为甲骨文之父,他的发现,已经足以令百代后人敬仰了。历史还将赋予王懿荣另一重身份。
就在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第二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王懿荣已经无暇也无心于甲骨文研究了,国难当头,投笔从戎,是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好多文人学士选择的道路。“俯仰东南天半壁,酒酣斫地泪纵横”,国家危难,山河破碎,王懿荣报国之情沉毅悲壮。
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6月17日,王懿荣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操理政务,被任命为京师团练大臣。8月14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逃离京城,逃往西安。王懿荣日夜操劳,“往往夜漏三下,未即就眠,心力交瘁,酷难言喻”。“此一千百人,赤手白战”,怎能抵挡外强的洋枪洋炮?8月15日,北京城浓烟烈火,冲天而起,百姓们扶老携幼,狂奔乱逃。王懿荣深感以身殉国的时刻到了,他对夫人讲:“吾可以死矣。”
王懿荣去意已决,吞金与铜钱,两次自尽未果,再一次服毒,又未如愿。最后投入井中,壮烈殉难。他的夫人率儿媳,相从投入井中。此时日未过午。王懿荣50岁!
门楼水库,它修建在王懿荣故乡的大沽夹河上。它的浩浩大水,应该让我们想到民族精神的源流,民族文化的积淀,民族气节的积蓄。20世纪的治水,应该包含更多的忧患意识。河水流淌,库水荡漾,它真的不只是无情的大水啊。更何况,王懿荣家乡的门楼水库,除了灌溉良田,还是烟台城市用水的主要水源呢。所谓“饮水思源”,还不能仅仅止于“吃水不忘打井人”的感恩心情,还应该包含更多,历史,民族,国家,人类,这一切与人类文明进步有关的课题都应该想到。
门楼水库的水源状况却不容乐观。进入新的世纪,它所面临的两大问题,一是污染,一是水源不足。这大约是东夷之水,乃至华夏之水,全球之水所面临的共同问题。
为了治理污染,烟台市政府制定了《烟台市大沽夹河管理办法》,2009年2月21日公布。《办法》共分五章三十条,包括总则、河道整治与建设、资源开发与管理、罚则、附则,对大沽夹河管理中已经发生和可能发生的问题,一一作了详细的规定。一条河流的管理,有法可依,有章可循,在烟台市的治水历史上,写下了重重的一笔。这个“管理办法”着眼大处,不忽略小处,依据国家的《水法》、《防洪法》、《河道管理条例》,结合大沽夹河的实际,从大沽夹河主管机关的权限,直到大沽夹河与其他河流的关系,都作了明确规定。它大及河道工程的建设、整治、开发利用,小到在大沽夹河游泳、电鱼、炸鱼,都一一规定。大沽夹河,将流入“法制的河床”,“按序”流淌,清洁地流淌。流入门楼水库的大沽夹河之水,将不再是未经治理的“野蛮之水”,而是文明之水。“东夷之水”,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已经步入中心,步入“华夏之水”的大河之中了。
要解决门楼水库的水源不足,也要从大沽夹河身上做起。大沽夹河是烟台市的第一条大河,它如果是一条脾气乖戾的龙,那么它出水和不出水,都将影响着烟台的一大部分地区。大沽夹河的治理,还需要从防汛、抗旱两个方面同时着手。
1998年10月至2001年6月,烟台市遭遇五百年一遇的特大干旱,对烟台市的供水造成了极为严峻的考验。天不下雨,“龙骨”暴晒。地表水得不到补充。门楼水库流域地表水没有形成径流,库容得不到补充。门楼水库蓄水量只有700多万立方米,仅占兴利库容1.26亿立方米的5%,可利用水量只有400多万立方米,仅供市区40天的供水。门楼水库西支流挖潜工程现场向下10米都没有水,自来水各井群地下水位已达到极限,有55个水源井枯竭,停止使用,其他水源能够正常运行的不足25%。
水,水啊,没有水,烟台将为一座死城,一座脏城,一座乱城。
面对严峻的干旱和供水形势,烟台市水利部门采取一系列应急措施,保证了城市基本用水,维持了社会稳定。
他们紧急进行门楼水库库区挖潜供水工程,抽取死库容,浮船抽水,修筑堆石挡水坝,库底打井,沿河开挖渗渠,库区周边蓄水地段打深井取水,把库区能挖的水源全部挖掘出来。
他们紧急进行地下水库工程,建成地下截渗坝,全长2508.9米,阻止海水入侵,改善大沽夹河下游因地下水超采而造成的水生态环境恶化问题。
他们紧急进行夹河地下水库回灌补渠工程,在夹河地下水库库区面积63.3平方公里内,兴建回灌补充工程,加速地表水向地下水转化,充分发挥工程调蓄作用,增加城市供水量。
他们紧急进行中桥水源地应急工程,在位于栖霞市中桥河两岸碳酸岩岩深分布区,新打井深150米的机井6眼,利用原农用机井两眼,平塘一处,铺设供水主管路20.652公里,供水支管路2.78公里,球墨铸管和玻璃钢管路并用,增加新的水源。
……
紧急,紧急,还是紧急。“救水”急如救火,治水正如打仗。军令如山,军情紧急。有了治水大军紧急动员,紧急部署,紧急运筹,紧急行动,在五百年一遇的特大干旱中,烟台城区活水流动,没有变成可怕的死城。
遭遇那场五百年一遇的特大干旱时,我正住在烟台市南尧小区中,没有感到用水困难,倒是为长江大洪水,为松花江、嫩江大洪水,为洞庭湖大洪水担心。我所居住的南尧小区,右依青山,左临公路,公路一直向南,向南,通向青岛,那是东夷之水胶东的过境河大沽河流向的区域。
仙鹤飞来
我第一次去青岛,是15岁那年冬天。文化大革命初起,红卫兵运动爆发。我们这些农中的红卫兵去青岛大串联,背上行李,徒步行走,沿着钟离河东岸的一条大道向南,一直向南。
青岛会有什么革命经验呢?那是东夷的西部,大沽河的下游。12月的城区天寒地冻。我们还没有走到青岛,离青岛的沧口还有一天的路程,天就开始下雪了。我们背着行李,弯腰驼背,在雪地上行走。过往的大卡车,在我们的队伍旁边停下来,司机打开车门,热情地邀红卫兵小将上车,我们把手摆一摆,继续徒步前行。
那一年的冬天,雪似乎特别大,到了青岛,看见公交车的轮子上装了防滑链,在冰地上哗啦哗啦地轧出雪白的印痕,便知道青岛的革命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新招,那不过是钟离河两岸的乡亲鞋上绑两道草绳子防滑的办法,青岛人推进一步,把草绳改成了铁链子罢了。
不过,青岛的革命还是非同寻常。我们住在跟化工学院相邻的橡胶学校里,去化工学院的食堂吃饭。在哪个食堂吃饭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国家发给“革命饭票”,一律白吃。那个下午,在化工学院的食堂里,参加一个批判大会,这才发现,我们还是把青岛的革命形势估计低了,青岛的革命,还不是把草绳改为铁链那么简单,他们还有新招。
那是批判青岛自来水公司党委书记的大会。党委书记是青岛自来水公司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最大的当权派,穿一件黑布长身的棉大衣,戴一顶栽绒棉帽,头上不断地出汗。从批判发言来看,他的主要罪状,好像是自来水公司死过一个人,是个老工人。老工人的女儿穿着棉大衣发言。从她的发言中,也听不出她父亲究竟为什么死的。有一个男人歪戴着一顶没有檐的棉帽子,带头呼口号,为发言的女人助威,看样子,他们也就是亲密的革命战友关系,没有其他。与党委书记有关的一干人等,没有全部到场,只在批判发言中出现名字。只要出现了名字,领着呼口号的男人就要党委书记宣布开除其党籍,党委书记就抓起话筒讲话,宣布开除某某某的党籍。在天寒地冻的季节里,自来水公司党委书记一下子开除了那么多人的党籍,莫不是保留一个党籍,开除一个党籍,就像关上自来水龙头拧开自来水龙头那么随便了?
青岛用着哪里的水?青岛的水源可以随随便便处置吗?发源于招远阜山西麓会仙山的大沽河,古称“姑水”,由北向南,曲折而流,经招远、莱西、平度、即墨、胶州、城阳等市区,流入胶州湾,全长179.9公里,流域面积占青岛地区的60%,被称为青岛的“母亲河”。母亲河,她可不能被随随便便粗暴野蛮地对待啊!
从大沽河在青岛地区流域面积内的降水与流量等方面来看,大沽河治理也是青岛治理的重要河流。大沽河在青岛市辖区的流域面积为3722.7平方公里,多年平均降水量为658.3毫米,多年平均径流量为6.3亿立方米。地下水主要赋存于第四纪冲积层下部的砂和砂砾石层中,含水层平均厚为4~8米。作为青岛市区及周围县市的重要水源地,大沽河能不能充足供水,的确如母亲的乳汁枯丰一般,直接影响到青岛人民的生活,维系着青岛的社会安定。
母亲安危,举足轻重。2008年,大沽河被山东省政府划定为饮用水源保护区,在上游招远境内,树起了保护区标志牌,严禁任何单位或个人向河道排放工业废水、生活污水、有毒废渣和生活垃圾。而青岛市的大规模治理,早在2003年的春天就开始了。单单下游的胶州段,700多辆大型机械,1000余人的施工队伍,扑上了大沽河畔。
大沽河是青岛的“母亲河”,她哺育着青岛地区世世代代人民,可是她像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一样,给儿女以温厚的哺养,也会暴虐起来,给儿女带来惨重的灾难。1985年,青岛遭遇建国以来降雨量最多的特大暴雨,8月21日,大沽河决口,两岸10多个村庄被淹没在四五米深的洪水中。2001年8月1日,台风“桃芝”带来百年一遇的强暴雨,大沽河洪水蔓延两岸数公里,造成100多家企业停产半停产,43个村庄2100多名群众被紧急转移。
灾情就是命令,灾情就是压力。大沽河要从根本上治理,迫在眉睫。要保证城市供水,又要根治水患。青岛市水利局聘请清华大学等单位的技术人员,按照50年一遇的标准,制订详细的科学规划,积极争取国家水利部的资金支持,再加上地方投资,工程总投资3.5亿元,进行主河槽开挖、建筑物和堤防建设、煤气和输水管道改建、下游虾池清障等一系列工程。大沽河治理,步入了历史上规模最大、投资最多、综合效益最好的阶段。
进入了新时期的东夷治水,有了大禹的海图,也有大禹的开山斧了。想一想大沽河下游,700多辆大型机械同时开挖,远古时代的大禹,怎么会有这样的开山斧呢?
进入了新时期的治水,已不仅仅局限在防汛排涝抗击洪水那么狭窄的范畴。我们已经做的,也是大禹那个时代决然没有想到的,那是湿地保护,“地球之肾”的养护、疗理与健康。
把地球看做没有生命的一个无机体,一个可以粗暴对待的星球,是绝对错误的。我们实在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太任意地对待这颗星球了。人类的粗暴野蛮,正在招致地球的残酷惩罚。进入了21世纪的人类,不能不引起警惕,小心行事,善待这颗地球了。湿地保护,应该列入治水的统筹规划中,来好好实施了。
按照《国际湿地公约》采用的广义的湿地意义,湿地指的是不问其为天然或人工,长久或暂时性的沼泽地、湿原、泥炭地或水域地带,带有或静止或流动、或为淡水、半咸水或咸水水体,包括低潮时水深为超过六米的水域。美国鱼类和野生物保护机构,则在1979年“美国湿地深水栖息地的分类”中,把湿地定义为“陆地和水域的交汇处,水位接近或处于地表面,或有浅层积水”,而且具备以下特征:“至少,周期性地以水生植物为优势物种;底层土主要为湿土;在每年的生长季节,底层有的被水淹没”。
美国的湿地定义,更像是形象的描述,仅凭这简短的文字,我们的眼前已经可以浮现出一片湿地画面了。那是水生植物葳蕤摇曳、芦花飘飞、水鸟起落的一片沼泽,那是儿童们挽了裤腿可以下去捞鱼摸虾的一片浅滩,那里不是荡漾浩渺的大水,但是却水波荡漾,水汽萦绕,是一片湿漉漉水淋淋的区域,那里永远都不会干燥,永远都不会龟裂。它调节着一个地区的气候物事,营卫调摄,“地球之肾”的说法,应该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
为了保护地球上的湿地,1971年2月2日,来自18个国家的代表,在伊朗南部海滨小城签署了一份公约——《关于特别是作为水禽栖息地的国际重要湿地公约》。这份公约中特别强调了“作为水禽栖息地的湿地”。在它的具体条文中,还有一条规定:如果一块湿地定期栖息有2万只或更多的水禽,就应该被认为具有重要国际意义。还有一条规定:如果一块湿地定期栖息有一个水禽物种或亚种某一种群1%的个体,就应该被认为具有国际重要意义。
水禽,水鸟,从水中走出来的人类最亲近的朋友,它们的栖息地,便意味着人类的生命之源。湿地为“地球之肾”。肾为命门。肾枯竭将导致生命枯竭,生命终结。我们怎敢不好好保护我们的肾?
现状却并不乐观。“东夷之肾”也在遭受着毁坏。2006年春天,当地记者记下了他亲眼所见的湿地景况。与一桥之隔的新建的夹河公园形成了鲜明对照,大沽夹河南部,“林立的树木下是一堆堆建筑和生活垃圾;一个巨大的污水坑和几股纵横的污水,把这片林地冲刷得沟壑纵横,污水的臭气随风飘散,令人窒息;东岸的一大片湿地竟被坟头占领”。
触目惊心!有良知的记者忧心如焚,发出呼吁:谁来保护我们的“肾脏”?
大沽夹河流域湿地是河流湿地、水库湿地、河口湿地的综合体,是中国丘陵地区湿地的典型代表。大沽夹河湿地是烟台最大的河流湿地,养育了几代烟台人。当地老人还记得过去的大沽夹河湿地景象,那时候河床宽阔,水草繁茂,水质清澈,鱼虾肥美,水鸟栖息飞落。那是湿地未被破坏时最宜人的美景。这里的宜人,包括了心旷神怡之“怡”,也包括了宜人养人之“宜”。那幅美景的恢复,不能仅仅停留在我们的想象中,也应该交付我们的双手。
就在当地记者发出保护湿地的呼吁同时,烟台市森林保护站制订了《大沽夹河流域湿地保护与恢复工程规划》,项目通过了省级评审。大沽夹河湿地所在的福山区,也作出了规划蓝图,包括排污管道架设、湿地草坪种植、湿地水源保护等一系列工程。有了这一系列规划,记者便乐观地预告,“不远的将来,展现在市民面前的,将是一块健康的湿地,我们烟台的‘肾脏’将得到最好的保护”。
记者的呼吁和期待没有落空。近几年来,市林业局对全市湿地资源进行全面调查,制订了保护与恢复湿地的总体规划,对湿地进行保护与恢复性建设。目前,已在莱州湾、大沽夹河、门楼水库、莱阳五龙河等地建立了四处湿地资源保护区,在牟平养马岛、海阳小孩儿口、蓬莱平畅河、龙口王屋水库、栖霞白洋河和莱阳五龙河等地建立了六处湿地公园,总面积达67515公顷,占全市土地总面积的0.5%。几年努力,已见成效。水禽来栖,水鸟飞翔,不再只是我们的期待和梦想。就在我的家乡招远,烟台西部的诸流河上,已经飞来了仙鹤。
作为招远境内三大河流之一的诸流河,主河道长18公里,流域面积91.4平方公里。那是一条富藏黄金的河,河沙中藏有金沙。前些年当地群众淘金,在河床上乱采乱挖,一条河床满目疮痍,一个个大坑,一座座沙岭,诸流河惨状不堪入目。从1998年开始,诸流河流域的两个乡镇蚕庄镇和辛庄镇,遵循“因地制宜,兴利除害,突出拦蓄,综合治理”的原则,投资3600万元,投工306万个,完成土石方139万立方米,疏浚,拦蓄,清障,绿化,共疏浚河道24公里,浆砌河堤18公里,新建拦河闸坝21座,彻底改变了诸流河淘金乱挖造成的残破面貌。
在地球上的物种中,人,大约是最能够忍受恶劣环境的生物了。他不是候鸟,他安土重迁,原来的故土生态环境遭到了破坏,只要还能够活下去,他就在原来的地方坚持着,不忍离开。然而,鸟儿不同。“良禽择木而栖”,水鸟择湿地而栖。改造之后的诸流河,胜境“诱鸟”,消失已久的仙鹤飞来了。十几只集为一群,每年8月都准时飞来。
仙鹤,这种生活在沼泽或浅水地带的大型涉禽,常被冠以“湿地之神”的美称。它丹顶白羽,鹤鸣九皋,停翥于水滨,翱翔于水天,那是我们的生命理想,在水上展开。
【陈占敏:烟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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