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的职务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突然有一日他倒下了,像一座大山倾入大海,顿掀冲天巨澜。
然而他一言未发,默默地静躺在白色的床头,1500多天,一动未动,生命就像一串忘了收笔的休止符号……
那是秋里的一个日子,离今天正好十年。
首长昨晚应四女儿晓红之邀,上了东边的建门饭店吃了一顿饭。回来的路上他很高兴,对随行的管理员小陈和警卫参谋小高说,今晚不想再回玉泉山那儿住了,他要回后海边自己的家住。
还是后海这边进城方便。首长说。
是啊,首长说的后海便是北京那个与中南海一桥之隔的北海后落湖池。几十年进进出出中南海工作,住在后海当然方便。老房子因1976年那场唐山大地震诱发引起的墙基破裂旧损,国务院事务管理局为此提出给首长的房子修缮。无奈,首长全家只好暂搬玉泉山那儿住。
不方便,玉泉山那儿虽说条件不错,不少中央领导都住在那儿,但首长习惯于住在城里、住在离中南海旁边。这个习惯是从毛泽东时代开始的,那时毛泽东经常半夜来电话开会,住在后海进中南海就是再深更半夜被召去开会也总还很方便——中国的多数高级领导围着北海一圈住着,其中与毛泽东在世时“半夜机叫”有很大关系。
装修中的房子尚未全部完工,首长和管理员、警卫参谋进去时还踩了一脚脚扬尘灰土。
没事,你们走吧走吧!首长一进自己的房间,先“轰”了警卫参谋走,又把给他按摩了一阵的管理员小陈也“轰”出走了。
哈哈,又回来了!回来了就可以静下心做点事了!首长仰躺在床头,眼睛瞪着天花板,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三十多岁后,自己生命的全部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工作——吃饭睡觉也是为了工作;三十多岁前,那是的全部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打仗,嚯,那个时候吃饭睡觉时也还经常要打仗嘞!
还是在首长当国务院副总理时,有位外国总统得知他的一条胳膊是在二万五千里长征途中的一次激战中失去的,非常敬重地问:副总理先生,您一生中什么爱好?
首长嘿嘿一笑,说:我的爱好就是工作、战斗。
总统又问:除了工作和战斗呢?
首长挺挺腰杆,说:除了工作和战斗,还是工作和战斗。
哈哈,是工作嘞!是战斗嘞!
首长的眼前渐渐映出一幅幅他熟悉而亲切的画面,那画面里有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还有老首长贺龙、彭德怀……
“冲啊——!”首长的耳边,突然响起震天的杀声。
怎么啦?部队又发起反击啦?床头的他浑身一个颤动,双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床栅,“噌”地坐起。
“警卫员!警卫员呢?”他四处寻觅,连喊几声,却不见人影,只有黑暗……
妈的个求!敌人都逼到脚跟前了!我们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他从床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嗯,怎么站不住脚嘞?不应该嘛!在他的记忆里闪出一个红军赤卫队队长的他来。是嘛!二十几岁干吗摇摇晃晃?是怕20万围剿苏区的“蒋光头”军队?不不!“同志们,冲啊——!”突然,首长跨出一个箭步,可他猛然发现自己眼前一黑,个身子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那头部如先是一阵剧烈的钻心的疼,之后则变得麻木……他下意识抬手往额头一摸:粘乎乎的,腥红腥红的。是香山的红叶?不,现在是在战场上,怎么会有香山的红叶呢?
“他头部受枪伤了。赶紧送下去!”是战友、江西省苏维埃政府主席曾山的声音。
他被人七手八脚地送到一个农民家里。“天呀,这红军哥的头上像开了头似的,咋流这么多血嘛?”那农民吓坏了,赶紧找来一位治外伤的中医。
中医先生来了,见躺在木板床上的他更是吓得要逃跑。“你不能走!”那农民也是苏维埃干部,一下用枪顶住中医的腰:“这位英雄要是死了,就拿你的命抵!”
中医无奈,先简单包扎了一下,又说:“这红军哥伤得太厉害了,我没治伤的药呀!”
农民又把手中的枪一晃,吆喝起来:“咱这儿满山是草药,你不会就地取材?”
是嘛!中医放下药箱就往山上跑。一会儿满头大汗地抱回一堆各式各样的草,一边用刀屠,一边又觉得屠得不够碎,便放进嘴里“扎巴扎巴”地嚼起来。等嚼烂后,又找上一块干净一点的布,涂上嚼烂的草药,往“红军哥”的头上一敷,然后挥挥手对站在身后的那农民说:“快上你们的草房上摘个南瓜,刨掉里面的瓤!”
“干啥用?”农民问。
“你罗嗦啥?不是要救这红军哥嘛?”这回轮到中医先生发火了。
那农民不敢再吱声了,跑到院子内上房摘下一颗大南瓜,又按中医说的刨掉里面的瓜瓤,送到中医手中。只见那中医反过手掌,就将碗口大的南瓜壳往“红军哥”头上一盖:“说,好了!”
“好了?这就把治好了?”农民瞪大眼珠问。
“是啊。等着伤吧!”中医说完,背起药箱里就走……
南瓜瓤真的把枪伤治好了!
此刻的首长倒在地上。他摸摸额头,额头疼得钻心,难道敌人的子弹又把我的脑壳打碎了?不,打碎了我也得前进!前进啊!
他想从地上支起。那压在身子底下的右手动弹不得,只好扭动一下身子,用左胳膊支一下地站起来。“哎哟——!”首长痛苦地大叫一声,原来他的左胳膊没使上劲,整个身子儿重新倒在地上,倒在新铺设的瓷砖地上。
怎么回事?我的左胳膊呢?在重新摔倒的那一瞬,他用右手摸了一上自己的右手:右手怎么没有了呀?
他大叫起来:我的左胳膊呢?啊,我的左胳膊怎么没了呀?
“政委,政委啊,你的左胳膊被、被敌人的机枪打掉了……”他看到了团长成本兴在他身边痛哭流涕。
他奇怪地问:“你怎么啦?哭啥呀?”
团长成本兴托着那条被敌人打烂的左胳膊,抖动着嘴唇说:“政委,是你刚才为了救我,才被敌人打成这个样子的。呜呜……我对不住你呀政委!”
他火了:“有什么可哭的嘛?我们是贺龙的队伍!把敌人打垮了就是胜利!知道吗?”他的话没说完便昏死了过去。
等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啊,是贺龙总指挥、任弼时政委、关向应副政委他们来了!
贺龙用手按住他:“莫动莫动”。然后俯下身子,看了看那条血肉模糊的左胳膊,眼里闪着晶莹,说:这回长征路上,你得让人担着走。而且争取要把胳膊保住。
他一听就急了:贺老总,我怎么能坐担架走长征呢?我要打仗!
贺龙威严地:这是命令。
任弼时政委过来安慰道:前面是翻雪山草地,还要跟敌人打仗,你必须保护好身子,才能走过雪山草地,才能重新参加战斗。红十八团的同志们等着你早日归队呢!
他明白地点点头。
队伍重新出发。他拖着未愈的残肢回到红十八团,回到贺龙领导的红二方面军。
红二方面军正在向雪山草地挺进。这是一段最为壮烈而艰辛的路程。敌人在后面追打,红军的队伍则在空气稀薄、天气多变的草地和雪山上行进。那种困苦的条件下,多少好端端的战士和指挥员因经受不住困苦而倒在了半途。身负重伤的他,更是难以想像是怎样走过这段艰苦卓绝之路的。
“让我下来!下来!”看着一个又一个陷进沼泽而牺牲的战友,他心急如焚地从担架上滚下来,坚持自己走。
警卫员们急着追过来对他说:“让你坐担架是贺司令员和中央领导的命令。”
他火了:“什么他妈的命令?老子死了本来就是个残人,你们怎么还可以为我而死在这荒山野地里呢?革命还谁来完成?”说完,右手托起仍在滴着血的左胳膊,大走朝前走……
哎哟哟——!伤口发作了,疼得他在草地里直打滚。可是敌人又从后面追来,而且越逼越紧。
“准备战斗!”他把那条左胳膊从冰水里一浸——长征路上没有止痛药,冷水便是他最好的止痛药。“冲啊——!”他的左胳膊刚从冰水里抽出,右手握着的手枪,已经高高举起。
又一场残酷的肉搏战结束。医生和警卫员们将他抬到草地深处的噶曲河边解开左胳膊的伤口一看:天,一条条蛆蛆儿正在吮吸着他的那条又黑又燥、红肿腐烂的胳膊与骨头……医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蛆子夹出,然后再用冷水清洗一下伤口。
又是两个多月的草地行军打仗。队伍到达甘南,一次战斗结束时,贺龙、任弼时等领导来到爱将身边。
贺龙关切地问:前面的路还很长,战斗也非常激烈,你有什么想法?
他说:左手是保不住了,又疼痛难忍。干脆锯掉算了。
贺龙听后久久默不作声,之后他把任弼时叫到一边,俩人嘀咕了几句,回来又对他说:既然你也已下决心,那我通知红二方面军的卫生部长,让他亲自给你动手术,我们也会尽全力调些药品来,保证手术成功。
任弼时握住曾经当过自己警卫队队长的他,深情地:同志们正等着你早日恢复健康,锯掉一手,不是还有一只手嘛!
他点点头,对二位方面军领导说:我把生命都交给了党,一条胳膊算个啥?
手术放在一个沿途小镇的居民家里。长征时的红军队伍,严重的缺衣少药,方面军的卫生部连把动手术的锯子都没有。只好从县城一家钟表店里找了把锯木头的钢锯条,又从修械所找来一把锯弓,这就算手术所需的全部器械了。
没有消毒药水,卫生部长便用稻草灰擦洗了一遍锯子,然后又从包子铺借来蒸笼,把锯子和包扎用的布头蒸了一下,手术就在一间满是灰土和烟尘的房子里开始了……几个小时后,等他醒来时,他习惯地用右手摸了摸左手,空荡荡的,他知道自己从此再也没有那条左胳膊了。
贺龙后来问他手术感觉怎么样?他说:我像睡了很香的一觉。
从这年3月12日负伤到9月20日锯肢,他拖着一只断臂度过了整整192个日日夜夜,那是在长征路上最艰难的192天啊!
……
摔倒在地的首长这才记起自己的左胳膊是丢在了长征路上。嘘——少一条胳膊多么不便。可不便能停止工作和战斗吗?不,决不!就是到一百年后还要工作,还要战斗!
首长吃力地用右胳膊撑地,又用双脚抵住床腿,缓缓地、一点点挪动着,支撑起身子。他要前进,去工作和战斗,他的脑子像昨天在战场上的被炮火震了那样“嗡嗡”作响,脑袋里则如涌满了水似的……走,一步、二步,十步、二十步……他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向前俯斜下去。
他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推开了扇门。他觉得那应该是敌人盘居的又一个城堡,可他发现是自己的警卫参谋躺在那儿,便奇怪地问:“你怎么睡在这儿?”
高参谋惊愕万分地:首长你怎么啦?高参谋一看首长有些不对劲,从床上一跃而起,并立即唤醒院子内住着的护士。俩人赶紧将首长扶进他的房间,但这时的首长已经瞳孔放大,全身像棉絮似的软塌下来……
“爸爸!爸爸你醒醒呀!”三女儿晓红是第一个在父亲倒下后走到他身边的亲人。她从建国门饭店飞奔到家时,301医院的救护车已经随她而至。
“快,快快做心脏起搏!”那一刻首长的身边工作人员全都手忙脚乱。
管理员陈学先此刻更是满头大汗。他也是在高参谋打电话后,跑步从家里赶到的。“一分钟也不要再耽误了!快送301!”说着,他挽起晓红,连带提起心脏起搏器,与身边的医生和首长工作人员一起跳上急救车。
北海、平安里、长安街……救护车在乳色的晨曦中呼啸着,一路将熟睡的附近市民惊醒。
“首长怎么啦?”301医院的专家早已等候在医院门口,他们见救护车驶来,第一句话便是焦急的询问。
“不行了!瞳孔都放大了,赶快进抢救室!”当班的首席专家翻了翻首长的眼皮,迅速命令抬担架的医生和护士。
“脑内已经严重溢血!马上进行开颅手术!”
陈学先一听专家的话,没有半点犹豫,伸手就从护士手中抢过一把剪刀。“唰唰”几下就将首长头颅上的头发绞了,这样的动作在平时陈学先就是吃了虎胆也不敢,但此刻他就是虎子。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抢救首长的生命最要紧!
“首长,让您委屈了!你醒来再骂小陈吧啊!”陈学先一边流泪一边后悔莫及地喃喃着。
怨啊!陈学先怨自己跟首长二十多年竟然就这么一天粗心!昨晚,与他首长同桌吃饭时,首长有一个动作当时他就和首长的女儿晓红用眼睛对视了一下:首长竟然夹着一块肉放进了酒杯,然后再放到嘴里。
“首长,是不是……你觉得味道不对劲?”当时陈学先轻轻问了一句,他想观察首长的这个唐突动作。
“没有。没有啊!味道挺好的。”首长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只管夹菜和吃饭。
陈学先因此和晓红又对视了一眼,留在眼里的疑虑也跟着后来首长颇为兴奋的食欲而渐渐消失了。
首长难得心情好,吃完饭后本来要回西山的,首长却说北海那儿的房子是不是已经装修好了,装修好了今晚我就回去了!
哟,这房子装修得差不多了嘞!小陈,我今晚就住这儿了。你一会儿给刘阿姨打个电话告诉她一声。首长笑嗬嗬地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仍在满地沙子和石灰的地面,习惯地甩着那只空洞洞的衣袖,直奔自己的房间,像孩子般的左看看右看看地瞅着久别的“老根据地”,眼里满是新鲜和喜悦。
“不早了,你也回家吧!”他收起双腿,对正为他做按摩的陈学先说。
“还早,我再给您做一会儿。”陈学先蹲在地上没有起身。
首长一把将其拉起:“得得得,不早了不早了,你回去吧回去吧!”首长从来不愿罗嗦。
陈学先无奈地站起身,跟以往一样将几粒安眠药放在床头的小桌上,然后又询问一声:“真没事了?”
“没事!走吧!回去看看你那小子屎炕了没有!”首长带着笑脸,愉快地甩了甩那只空洞洞的袖子,然后又“嘿嘿嘿”地一阵笑:“啥时候把你小子带过来我们爷儿俩聊聊天!”
“哎!”陈学先就这样离开了首长,他丝毫没有觉得首长有什么异常。而且他心里默默地想:这回首长总算不要再城里城外的跑了。
陈学先比平时早回到家一个多小时,但却晚入睡了三个小时。习惯了那个钟点睡觉,这一早了反而睡不着。
怎么回事嘛!陈学先在梦中突然一个冷颤:什么响声?对,是电话铃!快接,肯定有急事!他飞步从床上跳下,一个箭步抓过电话,像有预感地出口就问:“首长怎么啦?”
“首长出事了!”后海那边的一声电话,不仅惊动了陈管理员,也惊动了首长的秘书和家里所有的人。
不一会儿,301医院的抢救室走廊里,首长的雷秘书、杨秘书来了;首长的大女儿圆圆、儿子方方、二女儿小霞、四女儿阳阳也来了;夫人刘素阁也从玉泉山赶来了……
“首长!首长您醒醒啊!”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轮翻一遍又一遍呼叫着。
“爸爸,爸爸您睁开眼睛呀!看我们都您来了啦!”儿女们的呼声震响病房楼上楼下。
只有夫人默默地坐在床边一边不停地抚摸着丈夫的那只右手,一边不停地流泪、发呆……
这回你醒得来吗?你醒来好该有多好啊!醒来我们就一起回家,一起回到装修好的老房子住了。
首长的手术已经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
老夫人、儿女们和工作人员们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地这样重复着呼唤,重复着期待,然后首长的知觉始终如一:两眼睁着,谁都不认识,也不跟谁说话,也说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一个音,更没有一个意识……
首长这是怎么啦?秘书和警卫们焦虑万分。
夫人整天紧抓着丈夫的那只右手,生怕松一下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心。
三女儿本是301医院的医生,她觉得在自己工作的医院唤不醒爸爸便是自己最大的罪过。“爸爸,爸爸您到底怎么啦?您说话呀!求求您了,哪怕就说一句,说一个字,或者点一下头,眨一下眼也行呀!爸爸,您听到没有?爸爸——”
晓红一直这样喊着。喊了一年、二年、三年,四年……
她的爸爸依然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只有心跳,却没有知觉,没有意识,直挺挺地躺在床头,如同出征前的一名全神贯注的战士——
大地突然一阵颤动。
一个夹着浓重湖南口音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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