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地图上,人们还真不太容易找到夏县这个地名。因为它小,因为它偏,更因为它穷。穷得到了全国最贫困县之列。但这儿的百姓感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穷字。说穷穷不过旧社会,穷不过当年黄河水泛滥的那年份吧?
然而夏县的百姓已有些年头感到自己的心情怎么说也是不舒坦的。什么原因?是政府的问题?好像又不是,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人民的政府怎么会让自己的百姓心情不舒坦呢?可,可这日子就是这么不舒坦。
咋回事嘛?!百姓开始一天天寻找着答案。答案难找啊。
天,还是共产党的天;地,还是共产党的地。天下还都是咱人民的天下。但人民的天下为什么人民自己的心里就像棉絮堵着一样?那些生活依然过得苦涩的百姓自然还在天天巴望着能有个好年成,这样一年的肚子就不会饿了,孩子上学的学费就有着落了。对他们来说,这便是最好的企求了。穷人的心头整日整年压着一块石头算是正常的事,那么靠邓小平政策致富了的人该有个舒心日子吧。然而夏县的那些靠政策靠勤劳致富的百姓的心头也像压着一块块石头似的。他们的心里甚至比那些过苦日子的人还愁,这又是为什么?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咱今天端着吃肉的饭碗,却也还要嘴里不停地骂娘呢?
1998年6月12日,梁雨润奉命出任夏县纪委书记。他来到夏县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他在寻找答案。
来夏县当纪委书记之前,梁雨润在地区行署机关当纪委书记,虽然工作上和县里接触不是很多,但关于夏县的情况他早有所耳闻。这个穷县,却有“四多”远近闻名:告状的多,上访的多,恶性案件多,集体闹事的多。每年总有几回在太原省政府大门前闹事静坐的是夏县的人。至于梁雨润所在单位的运城市委、市政府门前的集体闹事事件中,少不了夏县人。
梁雨润接到地委的任命通知后,他心里沉甸甸的:夏县的问题到底出在何处?我这个纪委书记咋个当法?
接到调任通知的第二天,梁雨润便到夏县报到。按惯例,头几天县里几套班子,都要认识和熟悉一下,好今后彼此有个照应。相关部门一圈走下来就是四天,办公室主任把相关的“到任走访日程安排”给梁雨润拿过来。长长的细目,一直排了半个多月时间。
“我说主任同志,我是来工作的,可不是来串门子的呀!这走完县四大班子,再走县直机关,再到各乡镇,还不得一个月?”梁雨润急了,新任夏县纪委书记后第一次说话提高了嗓门儿。
“可每回新书记来的前几个月都是这么着的。”主任小声地说。
“那就从我开始断了这种习惯。”梁雨润挥挥手,说,“今天下班之前,请通知信访室把近期的群众告状信拿给我,明天我就正式开始工作。”
到任的第五天早晨,梁雨润恢复了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晨六点起床,走着在街头顺路吃点早点,然后再回办公室上班。现在跟地委工作不一样了,他的办公室和“家”都在一间3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所以,等同事们八点钟上班刚刚踏进办公室时,梁雨润便心急火燎地找到纪委信访室主任老胡:“我说老胡啊,有个你们姓胡的本家那封上访信你看过没有?”
“本家?就是那个胡正来吧?”
“对,就是他。为什么人家上访了300多次还不给解决?”梁雨润握着那封皱巴巴群众来信的手在微微发抖。“让这个胡老汉告到什么时候才有尽头呀?啊?我说老胡你这个信访室主任是怎么当的?”
老胡摇摇头,皱着眉头说:“你不知道,梁书记,这事……难哪。你新来乍到,这类理不清头绪的烂事,最好你也先放一放。”
“放?放到什么时候?人家一个平民百姓,在两年多时间里,上访了300多次,几乎两天就要往县城里跑一趟,你想过没有,两天上访一次!这人是埝掌镇的吧?这个埝掌镇我去过,是在山上的那个乡吧?那儿距咱县城少说也有五六十里路。人家上访了300多次。来回得走多少路啊?”
信访室主任老胡长叹一声,不吱声了。
“上午我在纪委还有一个常委会,吃完中午饭我们就上山。你备车去。”梁雨润说。
6月下旬,正值盛夏时节,吉普车在干旱的黄土高原上飞驰,扬起漫天尘土。胡正来所在的埝掌镇高居横亘百里的中条山上。这里的路难行是梁雨润不曾预先想到过的,难怪当年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抗日游击战都选择这中条山作自己的屏障,1943年那日本鬼子多疯狂,可是到了中条山跟前就再也神气不了,几仗下来,就再不敢上山一步。解放了,中条山归到人民的手中,但由于这儿的自然条件恶劣,居住在山上的百姓生活一直很贫穷。即使是今天,他们仍然不富裕。多数人仍住在土窑洞之中,几个月前我来到这里采访时所看到的一切,印象特别的深。在这里,似乎只有个别富裕人家的电视机,才使这片古老的土地能与现代化的今天有了一丝连接。但当我从许多农民土窑洞里看到他们的泥墙上仍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幅毛主席画像和那幅“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条幅时,我心头的强烈感受是:这儿的老百姓对大救星毛主席和共产党的那份感情特别的深,就像对他们脚下的那片永远不太可能使他们富裕却又永远无法离开的土地一样怀有深厚情感。
扯远了。还是跟着梁雨润他们的车子走。
梁雨润和信访室老胡他们上山时,这儿的路还是一条晴天是路雨天是沟的土道,不过好在这儿一年下不了几场雨,土道人走多了也会变成一条能使拖拉机和马车之类的交通工具行走的路了。原在地委机关经常下乡的梁雨润熟知情况,他今天没有坐“桑塔那”,而是坐了一辆吉普车。这吉普车上山是强项,但在炎热干燥的盛夏时分,坐在吉普车里面的人却受大罪了,如同关在油闷罐内一般,外面扬尘飞舞,车内的人儿汗雨掺夹着粉尘,活像一个个泥菩萨。
“嘟嘟……”
“谁的BP机在响?”老胡抹了一把汗尘,询问道。
“我的。”司机说着一手掌稳方向盘,一手摸着腰端的小玩艺,然后他把车停了下来:“梁书记,你去不成山上了。”
“咋?什么事?”梁雨润问。
“县委办公室打电话来,请你马上回去,说下午各乡的党代表都到会了,务必请你回去,跟这些代表见见面。”
“哎呀,明天就要开党代表的换届会了。梁书记,这个当口你必须回去!”老胡着急道。
“为什么?”梁雨润问。
“这你还不比我清楚?你没听人说?现今当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换届选举这一天。再说你是新来的,虽说上级调任你到咱这儿当纪委书记,可要是在党代会上选不上,那就……”老胡偷偷地看了一眼比自己年少五六岁的这位地区机关来的新上司,心头一团着急。
梁雨润听完老胡的话后,没有说半个字。他微微地将头转向弯曲绵延的崎岖山路,那张国字脸上映出一团深深的疑虑。是啊,这个“见面”和“拜会”太重要了,用现今官场上私下流行的话说,这可是立竿见影的拉票时刻,何况我梁雨润是初来乍到夏县,各乡的代表谁认识我梁某呀?在正式开会之前利用一点时间同代表们见见面,联络联络“感情”实在是很必要。不然一旦在党代会上自己失票而不能当选,组织的一纸调令也等于放了一马空炮。空炮还不打紧,可怕的是要真是那样的话,我梁某的政治前途兴许就从此彻底完了。这不明摆着:现今当官的,假如组织已经“安排”定了,结果选举时落选了,你这个官怎么还有可能被重用?而且,令梁雨润不得不考虑的是,在运城、在夏县这块土地上,啥事不能发生呀?有个乡干部,为拉票竟能使出招术把上级的意图来了个全面颠覆;不久前在运城不是还出现了一位局长为竞选当副市长,高价贿赂了几十个人大代表,如果不是有人关键时刻倒戈,说不准人家真的当上了副市长了。这些都是在运城地区相继出现的并且已经曝了光的选举丑闻。但沉在水面下的那些选举交易就没有了?有,太有了!梁雨润在运城市政府机关工作了20多年,啥事没耳闻目睹过?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眼下这么件意外的事却像一座大山似的横亘在自己的面前让他几乎有点措手不及……
“走,继续上山!”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老胡挥挥手,自己先钻进了车内。
“不行!梁……梁书记,严格说你这个书记还只是个预备的,只有经过了党代会正式选举后才算真格的。你不是一点不知咱夏县的情况,要真因为你没有让代表们认识而丢了选票,我们的纪委工作咋个开展呀?”老胡犟着劲不上车,命令司机倒车。
“老胡——你给我上车!”梁雨润凭着年轻力大,一把将瘦小的信访室主任拉上车,然后高声命令司机:“朝山上开!”
吉普车重新加大马力,在弯曲的山路上颠颠簸簸地艰难行进着。
“梁书记,你这样的作风在夏县会吃大亏的。不信你走着瞧吧——!”老胡弯着腰,对着梁雨润的耳朵大声说道。
“哈哈哈,老胡啊,对你实话实说:如果山上的那位农民的冤情属实,我们又能及时帮他解决了。我觉得这样的一票远比下山向那些代表们拱手作揖得来的一百票要值得多呀!”
信访室主任听完这话,不由对这位新来的书记重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在心底满意地笑了笑。这一笑,使这位比梁雨润年长五六岁的老同志从此甘心情愿地跟着这位新书记开始了为疏松夏县这块僵硬板结土地的艰辛工作。
七弯八拐,吉普车拖着长长的尾尘,在一座土窑洞前停下。
“老胡,胡正来,你快出来,我们是县上来的,梁书记来看你们来啦!”老胡一边拍打着满头尘土,一边朝窑洞内直起嗓子喊着。
这时从土窑洞内走出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农,他愣了一下,朝喊他的老胡点点头,说认得你,你是县上信访室的。
“哎呀胡主任,你这大热天的咋跑到我这儿来了?”胡正来很是惊诧。
“我是陪梁书记来的。你快来见梁书记,他是专程来看你的,想给你解决问题呢!”老胡把胡正来领到梁雨润面前。
胡正来面对着梁雨润,不敢相信信访室主任的话。“胡主任你就别拿我们小百姓取乐了。我这儿咋会有县上的书记来嘛!”
“哎,你这个胡正来,这就是梁书记,是我们县上新来的纪委梁书记,他就是专门来看你的嘛!”信访室老胡急得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梁雨润书记自己出来对胡正来说个明白。
“老胡啊,我是新来夏县工作的梁雨润。今天专程来听你说说你们家的事,咱们进你窑洞里说好不好啊?”
“你……你真是县上的梁、梁书记?”
胡正来怔怔地愣在原地打量着梁雨润,当梁雨润向他点头时,胡正来突然转身朝窑洞内大喊起来:“娃儿他妈,快出来!出来!县上的梁书记来看我们啦!快,快出来见梁书记——!”
这时,窑洞的那块旧门帘掀开一角,一位满头白发、神智看上去恍恍惚惚的老农妇走了出来。“来,快来,见过梁书记……”胡正来拉过妻子的手,两人突然“扑通”一下全都跪在了梁雨润跟前……
“梁书记啊,你,你咋就亲自辛辛苦苦来看我们了?这几年我到处找官不见官,现在你却自己大老远跑到山上,我们……我们说啥好?,你一定得给我们伸这个冤啊……”胡正来夫妇说到这儿,早已泣不成声,接着便是“咚咚咚”地朝梁雨润磕起头来。
“别、别,二位老人家,你们快起来,快起来——”梁雨润不曾想到他来到夏县与百姓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受了不少冤屈的父老乡亲给自己下跪磕头。他惊慌之余,瞅着眼前两位老人的哭诉,忍不住满眼含泪,心头无比愧疚:“是我们当干部的工作没有做好。不该你们给我磕头,是我们这些当公仆的人该向你们磕头才是。别急,咱们坐下来慢慢谈。只要你们反映的事属实,我一定会帮你们伸冤的。来来,慢慢说……”
当胡正来夫妇拉着梁雨润坐进窑洞的土炕上,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给讲清后,素来办事稳重的梁雨润无法平静了,他“噌”地站起来,大巴掌重重地落在了胡家仅有的那张方桌上:“共产党的天下,竟然有人敢如此欺压百姓!老胡你放心,只要事情查实,我保证十天之内让他们把该给你们家的钱全部退回来!”
“梁书记,有你这句话,我胡正来这几年跑了300多趟县上算没白搭。死去的娃儿也该闭上眼了,你瞅孩子他妈,就为这事,这一年多时间,头发全白了。现在连下地都不能下,整天只知道往儿子的坟地上堆土……苦啊,梁书记,咱老百姓的冤就盼您这样的好领导呀。呜呜呜……”老汉胡正来拉着梁雨润的手,在老伴的头上轻轻一拨,便见几缕白发掉在手心。
梁雨润将白发接到自己的手中,再看看坐在炕上只顾自个儿用旧报纸做着纸钱的胡妻,心头不由打了几个冷颤。
“老胡,你等我的消息吧——”梁雨润转过身子,擦了把已经溢出的泪水,对信访室主任和司机挥挥手说:“走,回县城!”
吉普车依着弯曲绵延的原路,像一艘行驶在风浪中的小舟,猛烈地起伏颠簸着。一路上,梁雨润一言不发,可他的心底却比这行驶在山路上的吉普车更加起伏跌宕。
是啊,胡老汉说得好啊,这样的事不该出在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呀,可它又偏偏是出在我们共产党的鼻子底下,而且干这种缺德损民的事竟然还有一些是“共产党员”和有共产党招牌的政法干部!
真是混账!
胡正来家出的这种事,不能不令梁雨润感到气愤至极。
事情的原由是这样的:1996年9月的一天,胡正来老夫妻俩正在地里干活,突然有人传来口信,让胡正来一家赶紧上太原,说他们正在太原打工的儿子胡宏鸽出了事。到底出什么事,来的人没说清楚,但显然是出了大事。要不然咋让一个打工者的家属全家往几百里之外的省城里赶呢?胡正来老两口一听就瘫了,为啥?因为他们的儿子是全家唯一能为家里挣回些现钱的顶梁柱,再说儿子才刚刚结婚半年,小媳妇李雪梅连个身孕还没有哩。
爸、妈,宏鸽到底出什么事了?媳妇一路问公婆,问得公婆急也不是缓也不是,只有默默流泪和乞求天王老爷开恩不要降灾难到他们这户中条山上的贫苦人家。
然而天王老爷不开恩。到太原后胡家才知道他们全家的顶梁柱已死于非命,胡宏鸽在做工时不幸触电致死。胡正来老夫妻和小媳妇哭得昏天黑地,但人去鹤飞,胡家除了留下无边的痛苦便是儿子打工的那个单位给的17000元赔偿费。
世上什么人的命最不值钱?当然是穷人的命。胡正来老夫妻手捧着儿子用生命换来的17000元钱,更感到悲恸欲绝。因为他们心头不仅要承受老年失子的不尽苦楚,更让他们担忧的是在失去儿子之后,他们的这个家将可能面临解体。你想呢,儿媳妇年纪轻轻,没了丈夫,身边又没孩子,咋说人家也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利吧?
儿子没啦,家里垮了一半,老头子你说啥也不能让她再离开我们家,要不等老了谁来为我们送终?胡正来的老伴把儿子用命换来的17000元钱紧紧地裹在贴身布袋里,一边悄悄对老头子说,一边不停地抹着如泉般泻下的眼泪。
老伴胡正来只得无奈地对着苍天长嘘短叹。
回到家,胡正来在儿子的坟头添完最后一铲黄土后,便从老伴手中要过了那17000元钱,然后一张一张地数了个无数遍。而每清点一遍,他心头便多一份惆怅:咱中条山上的农家人,就是干一辈子未必见得着这么多钱。儿啊,你是想用自己的命来保你娘和我寿终正寝。我的好儿,儿啊……
这一夜,从没在外人面前流过泪的胡正来,搂着儿子的遗像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便下山来到了乡农业信用社储蓄所,将17000元钱存了进去。
回到家,老胡觉得该给儿媳妇有个交待,便将存钱的事告诉了儿媳妇李雪梅。
当时李雪梅虽然有些不太高兴,但也没有说其它的,反过来安慰老两口,说你们尽管放心,宏鸽不在了,我还是你们的闺女,等机会合适了我招个女婿回来好为你们养老送终。
哎,好闺女,有你这话我们就放心了。失去儿子的老两口要的就是媳妇这句话。在中国农村,几千年来始终遵循着这样一条不变的规律:含辛茹苦把儿女抚养成人,为的就是他们能够将来给父母养老送终。胡正来两口子当时已经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这对老夫妻打成亲那天开始就没有离开过黄土地和那个土窑洞,所以也就没有跟贫穷的日子和艰辛的岁月脱离过。当儿子第一次出远门从太原托人带回第一笔200元钱时,老两口乐得按捺不住那颗喜悦的心,逢人都要说一声他们家的儿现在有出息了,能在外头挣“工资”给他们老两口了,可把乡里乡亲的邻居给惹红了眼。
唉,老天瞎眼呀,才不到半年工夫,好端端的儿子没了,没了儿子的老胡夫妻像一对离了土的枯蒂莲,整天唉声叹气,虽然儿媳的话说得很甜蜜,但老两口的心总是随着太阳一起落上落下。为啥?他们怕呀,怕天一黑,已经断了“线”的儿媳妇会突然远走高飞。
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老胡提起这话便会忍不住抹眼泪:老伴几乎天天整夜不敢睡个囫囵觉,时常要比儿媳睡得晚起得早,而且半夜常常起床装模作样关关门看一看鸡棚的栓,其实都是为了“盯”住儿媳。另一方面,老两口在明里还不断托人给李雪梅找对象,他们想这是可以让娃儿留在胡家生根的最好办法。
可胡老夫妇所做的这一切其实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自丈夫死后,抹干眼泪后的李雪梅已经开始盘算着自己的未来,只是这一切都做得不动半点声色。
“哎呀老头,快快,怨死我了怨死我了!啊呜呜——我的天你咋不睁眼啊?你叫我咋个活法呀?老天爷呀——”老胡这一天还在梦里,老伴突然在院子里哭天喊地起来。
啥?她真就跑啦?老胡往儿媳妇房头一看:可不,人家连床头的被子都卷走了……
唉,娃儿毕竟是外人,又年纪轻轻的,理该找自己的热被窝去。老胡强忍着泪,将昏倒在地的老伴扶起,一口闷在心头的鲜血溅在炕头。
不该是胡家的人就永远不会姓胡。可是令胡正来老两口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仅仅在儿媳离家十天之后,在一个天色已黑的傍晚,几个身着制服的县法院法警,耀武扬威地跑到胡正来的土窑洞前,大声嚷嚷道:“这儿是胡正来家吗?快出来!胡正来!”
老汉胡正来还从没在自己家门口见过这么个阵势,连忙放下饭碗从土炕头迎出来。“什么事呀,警察……警察同志?”
“你们家的儿媳妇李雪梅是不是离开你们家啦?”一个法警手叉着腰,官气十足地在胡家的窑洞前边走边问道。
“是,她头十天就走了……”胡正来不明来人其意,如实说道。
“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走吗?”
胡正来和老伴摇摇头。
“她是另找婆家啦!”那法警“嘿嘿”一声干笑,说:“婚姻自由,是国家法律所允许的,你们想拦也是拦不住的。”
胡正来与老伴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为好。
“虽说她人走了,但她还是你们儿子的财产继承人,所以今天我们来是为了给李雪梅执行她那份应得的财产归属权的。你们听好了,我们是县法院的,据原告李雪梅称,她的丈夫在死后你们家得到过一笔17000元的抚恤金。按照国家民事法规定,李雪梅是你们儿子财产的第一继承人,所以法院判那笔抚恤金应该给李雪梅。”为首的那个法警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纸团,在空中扬了扬,对胡正来说:“这是法院判决书。我们今天是来为当事人取回那笔抚恤金的。你要配合人民法院的工作,快把那笔钱交出来由我们转交给原告李雪梅,否则——”
“否则咋样?”胡正来的老伴双手颤巍巍地上前拉住法警的衣角儿,问。
“否则?当然是我们带走他!”法警指指胡正来。
“天哪,这是什么王法?你们,要带你们就带我走,带我到儿子那儿去——”胡正来的老伴“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一声撕心裂肺的“儿啊——”震得窑洞的松土瑟瑟落掉。
“不像话。既然你们是县法院的,难道不懂得执法的最基本常识吗?”就在这时,胡正来家的另一个土窑洞里走出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来,他气愤地大步走到那几个法警面前大声责问道。
“你,你是谁?”为首的法警惊惶失措地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不过也没有必要对你隐瞒什么。”那中年人瞪了法警一眼,说:“我是市民政局办公室主任,是市委派来驻老胡他们村的扶贫干部。顺便我想把在普法时跟你们法院的人学到的一点常识向你们‘求证’一下,那就是法院在处理案件时,最先的一步是对当事人发传票,在没有发出传票之前就进行具体的执行程序,法警先生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恐怕首先违法的是你们自己吧?”
“这——”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那个法警,没想到半途会杀出这么个“程咬金”。很不服气地瞅了一眼那位扶贫的干部,叽哩咕嘟地吱唔了几声,说:“胡正来,你听着,今天算我们专程来给你发传票,不过话说在前头,当事人李雪梅要的抚恤金是早晚的事,你必须随时准备拿出来。走,回城!”
几个法警没好气地出了胡家小院,登上警车一溜烟儿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胡正来老两口打出生在中条山这块黄梁山岗起,就没有离开过土窑洞,哪见过今天这阵势。儿子为别人打工,电击死了给家里带来一笔抚恤金,照说也算给悲痛欲绝的父母双亲一点点补偿。儿子死了,儿媳妇不辞而别,丢下孤苦伶仃的老两口不说,还要拿走胡家的这么点“命根钱”。这里特别要说明一下,那李雪梅跟胡正来那个死去的儿子胡宏鸽实际上没有办理正式结婚手续,只是同居了半年,后被法院判为“事实婚姻”。且不管“事实婚姻”还是正式婚姻,胡正来老两口想不通:儿子是他们生的,即使儿子娶了媳妇,可他们还没有分家,现在儿子死了,带回一笔抚恤金,总该也有当父母的一份吧?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民,虽然不懂多深奥的法理,但他们在想情理之中的事。法院怎么啦?按理说人民法院是为人民秉公办事的,可他们怎么就像专门欺压老实人似的。
老两口这一夜就没有合过眼,寻思着怎样理会法院的“传票”。全家唯一的顶梁柱倒了,却还要为死去的儿子打官司。老夫妇俩抱着儿子的遗像一直哭到天明。
他们企盼天明后太阳不要从西边出来。
这是咋的啦?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啦!
“老天咋专跟我们穷苦人过不去啊!老天爷,你倒说话呀?说话呀?”第二天,胡正来的老伴听乡信用社的人说他们存的那笔抚恤金已经被法院的人带着“手续”提走,叫了一声“老天爷你开开眼”,便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从此变成了“疯子”,那原是花白的头发也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银白。
可怜的胡正来老汉,一边看着儿子的遗像,一边看着蓬头垢面的疯老太,心如刀割。他不明白共产党的天下咋会有衙门里的人这么不讲理,这么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可以将别人的钱随意借手中的权力拿走!
胡正来不信这天变了。他相信毛主席的两句话:“政府是人民的”,现在的天下是“共产党的”。打那天起,年近七十的胡正来老汉,开始了一次次寻求希望,“下山上访”。在这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他几乎每两天下山一次,先步行十几里山路,到乡政府所在地搭乘去县城的汽车。再在县城找一个又一个“衙门”。他找到县人大,人大的人告诉他应该找检察院,检察院人对他说是法院办案有错,应该找法院。那都是大门口挂着国徽的人民政府机关,胡正来老汉心怀一百个希望和信任,所以人家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今天人大的人下班了,他明天再来;明天检察院的人说这两天忙其它事,他就改后天再来。法院的人说你这事要改判不那么容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就说那我隔三差五来听你们的消息。总之一句话,人家说什么,他听什么;人家让怎么办,他就怎么办。人家是人民政府的官员,得听人家的话。胡正来老汉一次次顶风冒雨,每次往返行程几十公里山上山下的不停地跑,有人就说你在城里又没认识人,这样的事即使跑断腿也是白搭。
胡正来不信,他说县委县政府的大门口都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有这五个大字,我就有希望告赢这场官司。
从1997年1月26日,法院的人从信用社私自取走胡家那笔抚恤金之日起,到1998年的4月份,胡正来前前后后下山300多回,每一次来回上百里路。这中间有多少个风雨交加、烈日炎炎的日子,胡正来自己也记不清。他只记得有几次为了等候法院和其它政府部门的那些“说话算数的人”,他得一清早在人家还没有进办公室就在大门口堵住他们。从山上下来再搭车到县城,就是早班车也得在八九点钟进城,花去前后的时间,再想见那些“说话算数的”头头脑脑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为这,胡正来自己说少算也有20来次为了在第二天见到“说话算数的”那些人,自己就得在头天下午两点钟下山,走上一个小时,再搭上去县城的最后一班车。到了县城后就得寻找某个旮旯角落,露天里凑合一夜,这样好在第二天能搭上“上访早班车”。谁都知道现在没有钱是打不成官司的,即使有钱也未必能打赢官司。胡正来老汉本来家里就穷得只有一孔土窑和一个土炕,再就是一年也收不到几袋粮食的几亩旱地。为了省出每一分钱,胡正来老汉出门时烤上两张玉米饼,一张留给疯老伴吃,一张留给自己上路吃。可到了县城,常常因为要见那些没有个准时的“说话算数的”人,他不得不经常改变自己的行程,这一改,带在身边的一张玉米饼便再也不够吃了。饿了,忍着;渴了,找个水龙头“咕嘟咕嘟”喝上几口。或许人们知道上访的人可怜和可气,却从来不了解上访的人多数还有着不为人所知的种种凄惨情景。
胡正来是个不善表达的庄稼汉,但只要他一回忆起上访的日子,那双有些混浊的眼里就会掉下眼泪。他只说有几次上了县城走了一个又一个部门后,人家总是爱理不理地打发他“回去等候”,他只好无奈地出了县城。搭车到乡政府所在地后,就得自己步行上山,胡正来老汉说那十几里山路是最难走的。又饥又渴,又疲又惫,尤其是失望加气愤交织在一起,“那时候,我几次跌倒了就不想再坐起来。看看身底下的黄土,捏一把,扬扬手就飞走了,留下光秃秃的山丘给我们这些庄稼汉,让我们祖祖辈辈流汗流血却收不回填饱肚子的几粒苞谷。再看看天上的星星,高高地悬在天上只知道可怜地朝我们眨眨眼,啥也帮不上忙。那时我真想一死了事……”
据村里的干部介绍,胡正来老汉在为儿子的后事而进行的一次次上访之中,不仅荒废了几茬庄稼,老伴的病也顾不得医治,家里几乎连锅都揭不开了。村上的干部和乡亲们实在看不过去,同时也对“上面”的一些机关办事拖拖沓沓,不负责的作法气愤至极,纷纷向胡家伸出援助之手。村支书等人甚至帮着上县城一起上访有关部门。就是村里小学校的娃儿见上访的胡老汉路过他们学校时也会上前掰半块饼或塞上一两毛钱支持这位“打官司爷爷”。
然而,不知今天的某些政府的某些人到底怎么了,一件本来清清楚楚、简简单单的事,就是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总是在“一定”、“一定”中办不了,办不完,办不定。胡正来老汉后来明白了一个理:他的事,凡他见过的领导们干部们都说应该纠正,可就是落实不下去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他是一介平平常常的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二是办错案的人都有“背景”。胡正来心想:我是啥人?一个祖祖辈辈在山上住着的老农民,要什么没什么,就是跑断了腿也未必有结果。
唉,儿啊,爹什么都不怨,只怨当初你说到山外的城里打工能给家里挣点钱,我没拦住你。你不出山,咱爷儿俩再穷得啃黄土泥巴也不会轻易命归黄泉的。如今倒好,你走了,还留下无尽头的官司让你爹和娘受着……娃儿,咱家到底谁作的孽啊?儿啊,你说,你说呀,爹想听个明白,啊——!
在用完家里全部可以抵变现钱的财物后,胡正来除了每天带着有病的老伴上儿子的坟头跪哭之外,再也不希冀青天白日会在他们胡家的土窑前出现……
离开胡正来家,在回城的路上,梁雨润眼眶里噙着的泪水就没有干过。
“是县司法局吗?”
“是检察院吧?”
“法院吗?”
“……噢,我是梁雨润,我有要事,请你们每个单位的负责人来一趟县纪委,我要开个紧急会议。对,马上来人!”
当日,从几十里外的中条山胡正来家回到县城办公室,梁雨润没顾得喝口水,抄起电话就给上面三个单位的头头打去电话,令他们一小时之内上他办公室。他要亲眼看看这么一件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区区小事”,竟然让一位年近七十岁的山区老农整整上访了300多次还解决不了,根子到底出在何处?
在预定时间内,公安、司法、检察院、法院四大单位各来了位负责人。这也是梁雨润到夏县上任后召开的第一个会议。几位夏县的“高级干部”第一次就领教了新纪委书记的雷厉风行。
你们说,胡正来家的事到底他告得有没有道理?法院随意武断地从信用社拿走人家的钱合不合法?那些钱该不该还胡正来老两口?怎么个还法?什么时候还?现在钱在哪里?你们都是执法专门机关和部门,比我更懂法,请你们一个个给我回答!
梁雨润强压心头的不满,作了一个没有半句客套的开场白,然后朝到会的几位关键机关的关键人物扫了一眼。
我们司法局对这件事早有批复,而且不止一次。司法局负责人的气也不打一处来,朝法院负责人瞪了一眼。
这事明显是我们的执法人员违反了执法程序。检察院负责人说。
在夏县,谁都知道我们法院的个别单位是太上皇头顶的土——动不得呀。公安局负责人讥讽道。
梁雨润把目光停在法院负责人身上。
面对会场众人的目光,法院负责人脸色极其难看,那只握成拳头的手在微微发抖。突然他扬起头,对梁雨润书记说:“梁书记,你抓这件事太好了,我也早闷了一肚子气。这帮混在法院内的共产党的蛀虫,早该处理处理他们了,可是……”法院负责人一脸难色。
“可是什么?尽管说。今天我们就是要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使再大的困难也要闯过去。”梁雨润不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无比激动地说,“人家胡正来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山区农民,孤苦伶仃的老两口子,没了儿子,儿媳妇跑了还不算,又带走了他们的养老钱,为这事,他卖掉了家中一切可以换成现钱的物品,9000多块呀,全花在上咱县城打官司的路上了。最后对我们政府和共产党干部的心都死了,见了一个想了解他们情况的人就会在你面前长跪不起……假如胡正来是我们在座的某一位同志的父亲的话,我们的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大家设想一下,啊?!”
会场一片寂静。
“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法院负责人垂下头,然后说:“一年前,当胡正来的上访材料转到我们法院时,我经手过。当时我也十分气愤,因为这事的当事人之一李雪梅一方,起诉状是递到县法院的法警队的,这本来就不符合法律程序。但由于原告当事人的代理人冯某与法警队某人有亲戚关系,就凭这他们为所欲为,在未征得另一方当事人胡正来同意的情况下,于1997年元月26日,法警队负责人指派一名临时法警在未经法院有关领导签字的情况下,私自拟定了一份所谓的民事裁定书和所谓的执行通知书,由两名临时法警跑到胡正来所在的埝掌镇信用社将胡正来的定期一年存款连本带共17290元2角强行提走。这么一桩违反法律程序的事,自然令胡正来不服,他告到县里后,人大等单位把告状信和处理意见都转给了我们。法院随即进行了干预,并且要求法警队追回其中属于胡正来的9200元,但法警队没有将这笔钱退给胡正来,却以种种理由日复一日地拖啊拖,一直拖到今天……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当面对法警队的头儿说,你们吃了活人钱还不够,非得连死人的钱也要吃?可他们朝我嘻皮笑脸,说:院长,死人钱不是更容易吃吗?不吃白不吃……”
“这帮恶棍!”梁雨润听到这儿,一双拳头重重地砸在会议桌上。“法警队到底谁在负责?此人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嚣张?”
“哼,事情坏都坏在这人身上,人家身后有人……”有人轻轻嘀咕道。
梁雨润不满地:“大声说。”
会场又一次寂静。梁雨润颇为惊诧,他不明其意地瞅瞅这,瞅瞅那,可凡是他瞅到的人都下意识地在避着他的目光。
“梁书记,此人叫解林合,县上有靠山,是谁都碰不得的一个人物!”纪委信访室主任老胡贴在梁雨润耳边悄悄说道。
“我不信。他就是天王老子的亲儿孙,我梁雨润也要为夏县的百姓碰碰他!”梁雨润被激怒了,站起身,句句铿锵道:“大家听着,胡正来这事我们要马上处理,这次由我们县纪委牵头,组成公安、司法、检察院、法院联合调查办案组,每个部门出一名负责人,我任总指挥,我已经向我们的百姓许诺了:要在十天之内纠正此案。请各位记住一点:不管遇上什么难点什么重要人物,只要他有违法行为,就要一查到底;同时再说一句:不管谁出面干预此案,我们一律秉公办事,不得徇私情,谁要徇私情,纪委将严肃查处。县纪委查不动的,我会请市纪委、省纪委,直至中央纪委来查处!”
作为新到任的夏县纪委书记,梁雨润没有顾得上去看望过明天就要召开的全县党代会的代表,却在自己的小会议室里进行了他独特的“就职演说”。
听他“就职演说”的虽然只有几个人,但他的这番鼓舞人心的声音,从此一直久久地回响在夏县几十万人民心间。
由于在一些地区和部门的腐败风气盛行,人们往往会发现原本一件非常简单和不大的事情,解决起来就是那么难。问题出就出在许多事情的背后总有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在作怪。
农民胡正来上访几百次想讨回属于自己的那笔养老送终钱的背后,牵出的正是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和一些吸人民血汗的腐败分子。
再来看看本事件的核心人物,那个在夏县声名显赫的法警队长解林合。此人何许人也?我看到当时的联合调查组的《调查报告》,是这么介绍的:解林合,男,现年43岁。汉族,高中文化。1973参加工作,197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现任法警队队长,系本县胡张乡人。
梁雨润给我介绍的此人“活档案”是:这家伙身高马大,腰粗体壮,普通的三四个人根本不是其对手。他又长期从事政法工作,总是一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样子。
对付这样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棘手的是姓解的在夏县地盘上执法多年,上上下下都有特殊关系,以往的多少年里从来是他找别人的麻烦,而不会有别人找他的麻烦。现今梁雨润初来乍到,就要动这么个“太岁”头上的土,多少人为梁雨润捏着一把汗。
果不其然,联合调查组刚刚开始工作,各种明的暗的势力立即像一股灭顶巨澜向梁雨润他们的调查组扑来。纪委信访室主任、本次调查组组长胡根发等办案人家里的玻璃窗连续几次被砸碎;匿名和恐吓的电话不止一次向这些办案人员的办公室和家里打去。
“阁下,你的那条腿不是还没有好吗?听着,如果想留下另一条腿,那就别跟着那个姓梁的没病揽伤寒——自找苦吃。”素有钢锉汉子之称的纪委副书记王武魁在梁雨润到任时因车祸被人撞断了一条腿,现在又有人打电话到医院对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恐吓道。
王武魁“噌”地从床头站起,对着冲他而来的恐吓电话说:“你大概不了解我王武魁是什么人吧?告诉你,我就是菜园里的那种韭菜……”
“怎么讲?”
王武魁嘿嘿一笑,说:“是割了一刀又一刀都不怕的主。谢谢你的提醒,本来我还准备住上几天医院,现在看来我得提前回去上班,参加梁书记他们已经拉开的战斗!”
“你?哼,走着瞧。”
“哈哈哈……”
当夏县近年来第一场触动某些“中枢神经”的激烈战斗刚刚打响,梁雨润高兴地迎来了一位坚强有力的干将:他便是拄着拐杖上班的王武魁副书记。
梁雨润要求关于胡正来这桩案必须在10天之内办完,所以调查组的全部人员一律按照他的统一指挥,吃住在办公室。这样既集中时间,又可以避免外面各种干扰。此时正值酷暑时节,办案的六七个人挤在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间里,白天他们分头调查取证,晚上挑灯夜战,审查调查对象,研究战斗部署。梁雨润亲自督战,夜夜坚守在办案现场,令调查组的同志干劲倍增。身为公检法司四大执法机关的工作人员,大伙早已心头压了多少年的冤气和受人奚落的恶气。以往大伙并不是没有看见夏县称霸一方的那些恶势力和腐败之风,只是常常迫于某些人有“靠山”和“背后的关系”,所以只能忍气吞声。今天看到新来的梁书记一身正气,大刀阔斧要力改夏县的风气,在人民心目中重新树起咱共产党人的形象,当然有使不完的劲。大伙也深知,胡正来一案虽然看起来仅仅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受冤案,但透过这件事往前看,它可以让全县人民看到一种崭新的希望,一种人心所向的希望。这案情处理的本身,就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严峻较量。前进一步,人民群众拍手称快;退缩一步,我们党的威信也会蒙受耻辱。从这个意义上讲,办案的每位同志心里都明白,自己是在捍卫现实中最神圣和最重要的一种信念,它便是广大人民对党对国家的信任。
难道不是吗?
而与他们较量的另一方此刻也感到了极度的紧张和不安。因为过去他们从未遇到过像梁雨润那样认真的领导,所以每次总能化险为夷,这也使得他们在脱离人民群众利益,满足个人私欲的道路上越走越猖狂。
胡正来一案调查的结果令办案人员感到,法警队的工作人员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在队长解林合的一手指使下,几位临时法警人员(特别注意:在这个县的法警队里,因为解林合一手遮天,他一向不要正式编制的法警人员,明曰是为了给法院省下几个编制,实则为他干为非作歹的事敞渠开道),不仅随意私自编造、签发法院执行公文,而且将从信用社强行取走的那17000余元钱,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更令人气愤的是,原属胡正来的9000多元抚恤金,法警队拿到手后,几个人竟然用这钱去歌舞厅寻欢作乐,剩下的钱则由解林合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与他们的任意妄为相对的是,山上山下跑了几百趟县城的胡正来老汉两年多中差点为这养老送终钱家破人亡。
查!把这种专门欺压百姓,败坏我们党形象的败类查个片甲不留,直到清除干净为止!梁雨润的拳头在空中挥动着,愤怒的火焰仿佛要把一切对人民犯下滔天罪行的败类燃成灰烬。
经过七天七夜连续作战,调查组不仅对胡正来一案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而且顺着法警队一连串违规违法案例的线索,很快发现了解林合不只在胡正来一案中任意滥用职权,进行非法活动,而且掌握了他大量私吞多个案件当事人财物的事实证据。
“梁书记,此人生性歹毒,咱夏县一般的人都不敢碰他,过去他是穿着人民法警的制服,人家怕他,躲他,知道碰上他不管你是官司的赢家还是输家,到了他那儿没有不是亏家的。现在我们想动他,也恐怕有点难啊。”当案情进入定性阶段时,调查组组长、纪委信访室主任老胡在向梁雨润汇报时,不无担忧地提醒道。
“你直说,这会儿屋里就我们两人,你尽管说。”梁雨润非常信任地请已经劳累了数日的部下坐下,倾过身请教道。
“你想,不说这解林合上面有什么背景和靠山,就是现在我们要对他进行双规,要对他进行谈话,要向他核实情况,不是都得有人出面吗?”老胡一五一十地说着。
梁雨润在一旁频频点头。
“一旦通知这个解林合到咱们纪委或者到调查组来谈话,这不等于是向毒蛇亮招吗?他可是个不仅掌握着一支由他几年来一手扶植的法警队,而且他个人也有一套使枪弄刀的本领。你是派公安还是武警去?我可以告诉你,派谁可能都对他有些胆怯。说不定派谁都不敢去。”
“真有这么严重?”梁雨润有些不信。
老胡点上一支烟,说:“不信,你明天不是准备派人把解林合找上纪委来谈话吗?我可以预料这回可能谁都会找些理由拒绝你的指示。”
“真这样?”
“基本是。”
“那我让你跟那个姓解的谈话你敢吗?”梁雨润给老胡来个下马威。
老胡笑笑,说:“你要听实话?”
“当然。”
“那我告诉你:我真的不敢跟这样的人玩命。如果不是你以这种方式向我发指示的话,我会用个非常巧妙的理由来逃避你的指示,比如说我要上医院看病啦,身子不舒服啦,总之理由完全正当。但其实真正原因只有一个:怕这样玩命的恶人。”
梁雨润听完突然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来踱去,表情极其严肃。
“梁、梁书记。我刚才,刚才只是说了些真心话。不过你明天真要让我去除恶治霸的话,我也在所不辞。因为我毕竟还是一名老共产党员。”老胡忐忑不安地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坐下坐下。老胡,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呢?”梁雨润赶紧过来将老胡按在椅子上,十分动情地:“我们虽然共事才几天,可你是个好同志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也相信真的有一天党和组织让你去冲锋陷阵,你一定会一马当先的。但我知道现在是和平时期,尤其我们夏县纪委和政法战线的同志,一方面要为捍卫党和人民的利益去英勇奋斗,流血流汗,另一方面他们的家、他们的亲人都在本地,他们的后方全部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各种恶势力面前。担心亲人们的安危,这是人之常情,我自然非常能理解大家的苦衷。唉,这也正是我们今天的工作要比过去战争时代或者其它任何时候都困难的原因。人们越是生活在幸福之中,就越渴望过平静的生活。难怪像美国这样富裕国家的人们是那么看重人的基本权利和人的生命啊。”
梁雨润不由感慨万千。
“那明天找解的事……”老胡忽然担忧起来。
梁雨润笑笑:“不是还有我吗?既然解是个夏县有名的一霸,那这样的重量级也应该配个相应的对手。老胡你觉得我这身膘够不够?”梁雨润说着特意拍拍自己的“将军肚”风趣地说。
“梁书记……”老胡则两眼噙满了泪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自己想亲自担这个风险,不想让其他的同志担这份心。可你相信,你在夏县绝对不会是孤军作战的。明天你找姓解的谈话时,算上我这个老兵,一切听你指挥。你说上刀山下火海,我老胡不会多眨一下眼。”
梁雨润默默无言地握住比自己个头矮半截的老胡同志,两眼同样涌着热泪。
“现在你的任务是:马上回家睡觉。明天提前一小时起床。”梁雨润最后说。
“是。老兵明白。”老胡一个立正。
关于后来怎么将姓解的这个彪形大汉找到纪委来,又怎样不打草惊蛇,接着又如何机智地拘捕他,将其送上“双规”之路,当众宣布开除其党籍和公职,移交司法部门处理等等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梁雨润只朝我笑笑,说得十分轻描淡写。但是我从别人嘴里知道事情确实出现过惊心动魄的几幕,而且当时也真的像老胡讲的那样,派谁去执行对解林合的处理任务时谁都会找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逃避理由。后来老百姓中传说的版本很多,至今几年过去了,我到夏县时人们还有好几个关于“梁青天孤胆除霸”的折子,那听起来真的异常精彩纷呈。
不过,我从纪委同志那儿听到的是完完全全的“正版”。其真实情况是:
当专案组将解林合等人的违纪犯罪事实弄清后,准备移交检察院处理时,身为法院法警队队长的解林合却跑了。关于解林合怎么跑的,纪委的同志解释,尽管他们在办案时严密封锁内情,但由于调查过程中已经在夏县几个司法部门成了一桩半公开的秘密,再加上解林合等人多年在夏县称“王”称“霸”,司法部门可能也有他们的“眼线”,不用说,肯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你想解是什么人?法院法警队的队长!他可以说是在夏县这块地盘是个最具危险性的人物,因为他一直是法院队伍中的执法头目。他跑了还了得!纪委如此大动作在查处他的问题,如果他不跑,说明他还真有点呆。可他这一跑给梁雨润他们查案带来巨大压力。
“要不惜一切代价,将此人逮回来!”梁雨润命令道。
然而谈何容易。这一点梁雨润同样十分清楚。可是,不把姓解的逮回来,别说胡正来的案件无法处理,说不定可能诱发更严重的恶性事件。
撕掉人民法警队队长伪装的解林合,此刻成了一只归山的恶虎!
那些日子里,梁雨润带领纪委干部,联合公安等部门的同志,通过各种途径,在夏县一带撒下了天罗地网。梁雨润坐镇指挥,各路兵马分成明暗两条战线作战。姓解的是个诡诈狡猾之徒,办案人员多次在他家设伏都没有逮住他。其实此时的解某早已远离夏县,逃往附近几个县。但姓解的同样知道纪委、公安部门会向各地散发“通缉令”一类的东西,所以他也没敢跑得很远,而且此人心存侥幸,心想自己在夏县有方方面面的交情,兴许会出现一线生机,故而常以试探心理从夏县以外的地方给纪委打电话。纪委同志按照梁雨润的指示,规劝其认清“抗拒从严”之理。如此拉锯式的试探与反试探持续了一个多月,在外逃窜的解林合实在无路可走,只得表示“愿意回家交待问题”。当梁雨润知道解某要回夏县的家时,带领纪委办案人员和公安干警,冒着生命危险,连续数日隐蔽在解林合家附近,但多疑的解林合没有出现。根据这一情况,梁雨润同办案同志分析商议,觉得解还是想回家的,就是担心自己会受到法律的严惩。为此,梁雨润布置了有关同志找到解的哥哥等亲属做工作。果然,经解的哥哥多次按梁雨润的方案说服教育,解林合终于在走投无路时回到夏县自首……
1998年7月16日,正是梁雨润来上任夏县纪委书记一个月的日子,夏县几十万人民像怀着久旱逢雨的喜悦。人们奔走相告,一齐涌到县城去参加和观看纪委召开的“夏县反腐败斗争公处大会”。就在这次大会上,解林合等10名政法公职人员被开除公职,移交司法机关公开处理。这10人中有9名是戴着“党员”标牌专干欺压百姓勾当的,有一半是科级干部,别小看了科级干部,在一个区区县城中,他们可都是有权有势的“高干”哩!尤其当老百姓们看到过去不可一世的“夏县一霸”解林合被“双开除”,并被司法机关判3年徒刑,更是拍手称快。对一名党员干部,又是执法人员,作出如此严惩,这在夏县近20多年间是第一次,所以由“胡正来民事案”牵出的一场反腐败激战,在夏县人民心中引起了巨大震撼。
“夏县来了位梁青天。”
“他是百姓的好书记。”
新纪委书记梁雨润的名字从此在这片远古大禹王所开辟的传奇土地上不胫而走。
作为本案的主要受益者胡正来一家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害得他们几乎家破人亡,上访了300多次没有结果的冤案,在梁雨润书记承诺的十天里,竟然干脆利索地全部解决了。当那天胡正来拿到纪委送来的那份属于他和老伴的9000元钱抚恤金时,他再次来到他儿子的坟头,那带着几分宽慰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回荡在中条山的山谷里:“儿啊,你在九泉之下睁开眼睛看一看:咱家的土窑上又见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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