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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移民镇长”的国事与家事

        长江经过三峡时,有条非常有名的支流叫大宁河,大宁河边有个美丽的古镇叫大昌古镇。

        开埠1700余年的古镇有过辉撞的历史,它是长江在三峡地区的第一大支流大宁河边上的一颗明珠。凡要游长江小三峡的人不会不去大昌古镇游览观光的。

        这个古镇虽比我的故乡苏州的周庄、同里小一些,但它依山傍水的景致有着独特的秀美。尤其是从长江的巫峡口逆大宁河而上走完小三峡的雄奇峡谷之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望平坦的大昌坝子平地,伴着碧绿见底的大宁河在这里做一个婀娜多姿的曲腰展姿的舒缓动作,让人看去不能不有种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之感。宽阔平展的河滩,白如酥胸的贝沙,嵌在群山环抱之中,天格外的蓝,地格外的静,无法想象在大江汹涌滔天的险峡旁边还有一个如此温馨宁静的栖息之地。有人比喻,三峡像是一个充满冒险精神的猛男,而大昌则是伴随在三峡这位猛男儿身旁的一个柔情秀女。雄秀搭配,构成了大昌和三峡不可分离的天赐阴阳合一之美。人未到大昌,就有人告诉我当地一句名言,叫做不到大昌,等于没来三峡。到了大昌,就不想回家。

        千里三峡库区,走一次就得一二十天。采访移民,即使一次走马观花,少则也都需个把月。对我这样一个有单位工作缠身的人来说,走一趟三峡实则不易,可我却两赴大昌,时长10余天。可见大昌的秀美是多么地诱人!

        然而我两赴大昌,更多的则是被这里的移民工作所吸引,被一位同是当过兵的镇长所吸引。

        我知道,在整个三峡库区,要说起移民任务,还没有哪一个千部可以与大昌镇镇长王祖乾承担的任务相比。他肩头的任务之重,我们可以从下而的一组数据看出:全镇35000余人,却规划安置移民15243人,外迁移民1582人,共计26825人,超过全镇总人数的70,仅外迁移民一项就占整个巫山县外迁移民的,为全库区外迁移民的十分之一,几乎是全镇3个人中就必须动员一人搬迁到省外。

        一个乡级小镇如此繁重的移民任务,落在一个年龄不足40岁的退伍军人出身的镇长身上!

        问题是,大昌镇的外迁是真正意义上的外迁,即必须远远离开这块美丽故土,到省外,到外地,到一个完全不可能如此美丽的地方!大昌的移民比普通移民多了一份牺牲,这份牺牲是他们必须告别天造美景。我称这样的过程,是一次向最后的美丽的诀别。因此,大昌的移民们要走出他们美丽的坝子,其心理上、视觉上的痛苦和难舍,比别的地区移民都多。

        再痛苦再难舍也得走。全库区的倒计时是统一的。

        县上对大昌镇的移民难度从一开始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于是县委在2000年底就作出一个决定:调原大溪乡党委书记王祖乾到大昌当镇长。

        第一次见到王祖乾镇长,就知道这是位只知默默工作,却不会自我张扬的实干家。用部队的术语说,这是个打仗时只知冲锋向前的坦克。战场上的司令员最喜欢用坦克。县领导将王祖乾放到大昌镇的意图不言而喻,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前,王祖乾在3个乡领导过移民,是位名副其实的老移民干部。

        镇长,在中国行政管理体系中,是个最底层的一级吃国家粮的官员。在移民区,每个干部都有责任,从省长市长到区长县长,但在第一线担当责任的却是镇长。镇长虽然还可将任务分解到各个移民干部头上,然而每个移民与政府签字画押还得面对面地跟镇长一个个签才能完事。

        镇长,在移民问题上代表着国家,也代表着党的形象。王祖乾刻骨铭心地记着这种责任。他的难处可想而知。他每天面对的是移民,移民为了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一棵小树,一只不慎突然死去的小鸡,他们也会拿来说事。王祖乾不行,他的后面是国家和政府的一项又一项铁板一样的政策,铁板一样的规定。他不可能有丝毫的退路。只有面对,只有去想法解决,用自己的耐心和对政策的理解。但他的耐心和对政策的理解常常不能被移民们理解。愤愤不平的照常愤愤不平,想伸手的决不退缩。移民镇长面对的是如此的难题,你干还是不干?不干,对得起党的信任和培养?不是,移民的问题谁来解决?

        镇长必须干下去,而且必须干好。

        铁骨铮铮的王祖乾,在陌生人面前显得很腼腆,他说因为见了我这个比他在部队多待了几年的老兵有些不好意思。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我面前只能算是个新兵蛋子。也许是这种缘故,他没有在我这个老兵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其实当我了解了他所经历的移民工作的艰难历程后,感到他完全可不顾及部队的传统部队里的新兵不可在老兵面前摆资格让英雄的泪水畅流又何妨?

        都说移民工作最苦,苦到可以想起卜甘岭的战役,苦到可以想起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苦到可以跟董存瑞、邱少云、焦裕禄、孔繁森相比,苦到你想都想不出来!

        三峡库区一路采访,我听到无数移民干部甚至是身为省部级的高级干部们,向我讲述自己做移民工作时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我完全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因为我们现在是处于和平时期,工作的对象是自己的人民,正如有位移民干部说的那样:要不是看在移民的面上,要不是看在党和政府的面上,我下吗要白臼受那么多委屈和埋怨啊每当被移民误解时,我心想:如果换了在战场,我宁可往前一冲,死了算了。可对待移民不行啊,他们误解我们时,我们得赔笑脸,这笑脸实在太难太难。我们也是人哪,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哪!同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我们在做移民工作时,只能把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压在心底,将党和政府的阳光雨露与温暖,用我们的微笑和耐心去传递给广大移民。他们背井离乡那份奉献和难舍故土的感情实在不容易,我们还有啥可说的呢!

        王祖乾更没有什么说的了,因为他是镇长。一头担着的是国家,一头担着的是移民百姓,正是处在镇长的特殊地位,正是像大昌那样原来生活环境特别好、外迁移民任务又格外重的地方,镇长王祖乾才有了比别人更无法想象的经历。

        在大昌,在巫山县,在重庆市,移民干部们都知道王祖乾镇长有过一次生死大劫:事情发生在200年8月下旬那一次护送一批移民到安徽宿松的过程中。

        本来并没有王祖乾镇长的事,因为他护送移民刚从广东回来。那天,县移民指挥部来电话,说时任护送移民外迁到安徽的总指挥长马副县长不熟悉对接工作,点名王祖乾镇长协助马副县长到安徽走一趟。这样的事,在移民工作过程中常有,能者多劳,劳者不怨,是广大移民干部共同的崇高献身精神,王祖乾镇长自然不用说了。人家县长也是在帮助镇上加强领导的,遇到难事时,镇长理当一马当先。

        一路还算平静,但当王镇长他们到达移民安置点时,情况就出现了异常。29曰下午,早先到达的原河口村移民找到护送移民干部的住处。有人伸手向王镇长要来一支烟后,声调怪异地说了声:你王镇长总算来了呀!

        王祖乾当时并没有在意,从事移民工作这些年中,比这严重的吵吵嚷嚷几乎天天都有,所以他并没有在意。

        镇长,好像这儿有些不对劲!一起来的派出所民警晚上悄悄向王镇长报告有啥子异常?王祖乾问。

        我刚才出门见我们住的地方都有好几个移民守在门口,好像他们是要监视我们!

        那我们不是睡得更香嘛!王祖乾不由得笑起来。

        镇长我说的是正经事,看来他们要找你麻烦!民警着急了。

        王祖乾依然淡然一笑他们真的有事找我,我躲也没有用。谁让我是镇长嘛!虽然理论上讲,把他们送到这儿就不再是我管的人了,可移民初来乍到,会觉得有些问题没有得到十全十美的解决,可能怨气还不少,大伙儿人生地不熟的,有怨气也想冲我们发嘛!你躲得了吗?睡吧,迎接明天的考验吧!

        民警同志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可见王镇长泰然自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其实王祖乾内心并不平静,他已经预感到一场生死考验即将来临,但是他明白任何人都可以躲避这场暴风骤雨,但他这个镇长却万万不能躲。

        等待吧。暴风骤雨终于来临,而且来得比想象中更猛烈。

        30日一早,王祖乾和护送干部们还没有起床,他们的房门就被咚咚咚地砸得震耳欲聋。

        起来起来,老子要跟你们说话!有人在门外出言不逊。

        随即,是更加猛烈的砸门声。王祖乾打开门的那一瞬,门外的人潮水般地迎面扑来。三四十个群众将他团团围住,不时双手轮番戳向他的鼻尖和脸颊……从那一刻起,他失去了人身自由。

        下午,他被人架到会议室,与移民们对话。

        群众提出的问题主要有3点:我们听说移民补偿费是每人4万多元,而不是我们拿到的每人3万多元!

        国家给当地每位移民一万元生产安置费,听说他们才花了8000多元,你们应该帮我们把剩余的钱拿回来!

        房子盖得太好了,我们用不着这么好。你们当干部的肯定从中拣好处了,把建好的房钱退给我们,我们自己重新盖!

        王祖乾一听知道今天移民们冲他而来不是想解决问题,是来找碴儿的。第一个问题,显然是有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不实之同。第二、第三个问题是接收地的事,再说人家也是一片好意将移民们的房子盖得宽敞些,用料好些,这有什么不好嘛!

        不好就是不好!你姓王的不是镇长吗?在送出5峡时你不是说我们永远是你大昌人吗?好啊,现在我们就找你,你是跟我们签协议的人,不是代表政府和国家吗?那就把给我们盖好房子的钱退给我们!

        对啊,退钱!

        退!我们要现钱!

        一分不能少!

        立即兑现!

        对话已经演变成一场蓄意的责问和围攻了。

        干警见情况不妙,立即采取措施,将王镇长和群众分为左右各一边,中间画上一条杠。之后的对话,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过去几个小时,移民们提出的要求王镇长无法解决,讲理已经失去可能。

        移民们大概也看出要想从王祖乾嘴里和口袋里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不太可能了。晚饭后的时间和这一夜的工夫,是移民和王镇长他们双方都在谋划对策的时间,所以暂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20多名巫山来的护送移民的县相关部门人员包括民窨在内,在出入招待所时被行动起来的移民们限制了。

        31日上午,县领导主持召开的紧急对策会议在招待所二楼会议室召开。马副县长刚刚开口说了不到两句话,突然听得楼上楼下吵吵嚷嚷,一片喧哗,并不时传来把王祖乾揪出来捶死王祖乾的叫骂声。

        祖乾,又是冲你来的!你快躲一躲!马副县长和其他干部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儿。王祖乾正在犹豫之时,几位干部随手将他推进会议室旁边的一间茶水间。

        别再犹豫了1干.镇长。他们在火头上,找到你会出事的!同事们的话音未落,会议室的大门就被8个彪形大汉踢开了。

        王祖乾在哪儿?他们大声质问。

        茶水间的王祖乾知道事情万分紧急,必须躲避一下。可小小的茶水间哪有地方可躲?除了几张草席,就是些堆放着的香皂、毛巾之类的东西。已经不可再迟疑了,只见王祖乾随手捡起一张草席,一个360度转圈,恰好把自己围在了里面。马副县长说时迟那时快捡起一块毛巾往草席上一扔,便端着一只水杯,佯装刚从茶水间倒水出来。

        姓王的躲到哪儿去了?进来的人横冲直撞,扒开干部,在里外寻找。

        王祖乾呢?

        你们不是看到他没在吗!会议室的干部有人回答说。

        哼,谅他没那么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其他房间搜!这些人开始在招待所内的各个房间搜索起来。

        祖乾,快快,工楼顶去!这时,马副县长和另一位移民干部将王祖乾从茶水间叫出,然后乘人不备,将他推进楼道尽头通往楼顶的一个井口样的天窗里,随即端掉了梯架。

        王祖乾一看:虽然地方只有烟囱那么大,但不够天也不搭地,如果没有梯子谁也上不来,是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处。

        下面依然吵吵嚷嚷,并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砸门摔东西的声音。后来王祖乾知道,那群失去理智的移民因为找不到他,就将招待所的好几个房门砸了,还动手打了马副县长及县人大副主任,3名值勤的公安干警也没有躲过雨点般的拳。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挑唆下,移民们疯狂了。围攻王镇长他们的人数多至上千人,形势万分危急。

        一个个紧急的电话从安徽传到二峡的巫山老家。县委书记王爱祖用颤抖的声音在手机里跟被困楼顶的王祖乾通话:

        王镇长,让你受委屈了!千万记住:越娃这个时候,我们当干部的越要冷静,再冷静。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我们等着你和同志们平安回来啊!

        此时此境,能听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领导的声音,王祖乾心头百感交集,他真想大哭一场,可不能出声,一出声他可能再也完不成王书记交代的平安回三峡的任务。书记放心,我王祖乾向你保证,群众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还一下手的。王祖乾说这话时,眼泪夺眶而出。

        好好,王镇长,我们会想法平息这场事端的,你和同志们千万要相信组织,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啊!王书记再三嘱咐。

        然而此刻的楼下,已经被愤怒的人群全部封锁。马副县长等干部只能在乘人不备之时商议这场突发事件的对策,而保护王祖乾的安全成了整个事件最重要的大事。四五个小时过去了,滴水未进的王祖乾还贴在滚烫的水泥楼顶上被夏日的骄阳煎熬着。

        这不是个办法,那样会出人命的!马副县长急得团团转。

        可楼上楼下全是人,转移到哪儿去也不安全呀!同志们更着急。

        无论如何得把王镇长从楼顶上转移下来!马副县长下决心这么做。

        好的,我们想法引开楼道上那些看守的人,你们以最快速度设法转移。

        就这么干!

        马副县长一声命令,移民干部们分头行动。王祖乾被从天井口接下来,并迅速转移到3楼的一个房间。这是一个当地施丁一队负责人住的地方,那天是休息曰,他没有出门,就在里头床上躺着。马副县长说明情况后,他非常爽快地答应帮助王祖乾躲在他的房间里。可房间很小,也很空荡。除了一张床外,就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人的了。

        我看席梦思垫下可以藏人!王祖乾机智地拉开床垫一看,那里面是空的,约5厘米高,我人瘦,能卧下!说完就往里一钻,严严实实,丝毫不露。

        只好如此了。马副县长等人谢过那位坐在床头的施工队负责人,赶紧出了房间。

        此时已是,10晚上7点左右。

        愤怒的人群找不到王祖乾并没有罢休,依然在招待所里外的每一处搜索,就是施工队负责人的房间内,他们也先后进来过七八次,而且门口一直安排了专人监视。

        那一夜对王祖乾来说,真是终身难忘。十四五厘米高的地方,不可能翻动一下身子。为了保持同外面联系,他把手机设在振动上,贴着耳朵,需要联络事项时蚂蚁声似地说了几句。外面跟他联系也是如此。

        此刻,远在三峡腹地的巫山县委县府对王祖乾一行移民〒部的安全万分关注,县委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并立即向重庆市作了汇报,重庆市领导高度重视,马上与安徽省领导和省公安厅取得了联系。

        必须保证移民干部的安全!一项营救计划很快做出,两地领导亲自指挥。9月1日凌晨2时30分左右,王祖乾听到马副县长向他悄悄传来的消息:营救行动马上就开始,请做好准备。

        未过半小时,只听招待所门外响起警笛声,这是当地公安部门开始行动了。公安干警以检查治安为名,开进招待所,训练有素的干警们迅速冲进了王祖乾躲藏的房间,动作麻利地将席梦思垫掀开,迅速地将躺在地上的王祖乾连拖带抬地往楼下抬走。这时,有人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套瞀服警帽套在他头上。当他进了警车,围攻的人群还没有反应过来,警笛已经响起,车子飞快地驶出了招待所大门。

        被困44小时的王祖乾,这才摘下警帽,将头伸向车窗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此时,东方旭日冉冉升起,王祖乾的眼里不由得淌下两行激动而伤感的泪水。

        经过那次劫难回到大昌后,许多日子里同事们都不敢再在王祖乾面前问一声发生在安徽的事,他照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照样天天从早到晚忙碌着下一批移民搬迁的事。

        过了很长时间,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连句牢骚话都没听他发呀?王祖乾笑笑,说谁让我是大昌镇的镇长呀!我能说什么呢?怪移民?可移民有怨气不向我们发向谁发!这就是王祖乾的胸怀!

        此时,安徽方面的移民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依然在寻找王祖乾,不过这一回他们不是要追打王祖乾,而是要给自己的父母官表示深深的歉意。

        劫难的余痛仍在心头流血,大昌镇新一批的外迁移民工作已全面展开,他王祖乾想躲也躲不过了,更不用说静下心来歇几天。

        那一天,他从凌晨4点钟被人敲开房门后,一波又一波地接待了30多个移民,直到深夜1点办公室里才算安静下来。11点就想休息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镇党委书记过来说还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研究下一步几个难点移民村的动员工作一半夜开会在移民区基层干部中是常有的事,大昌镇就更不用说了,这已成为他们的习惯了。

        那天超纪录的接待,又加上会议的疲劳,书记宣布会议结束后,留下书记和他一起往宿舍的路上边走边商量些事。走着走着,书记忽然觉得不见了后面的王祖乾。

        祖乾,祖乾——书记打着手电四处寻找,发现王镇长竟不省人事地倒在了―个花坛上。

        怎么啦,祖乾你怎么啦?啊?说话啊!书记吓坏了,扶起满脸是血的老搭档,拉着哭腔大声喊了起来快来啊!镇长出事啦!

        住在镇机关的干部们全都惊醒了。大伙七手八脚地将镇长火速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是由于过度疲劳导致的休克。那个花坛让王祖乾缝了七八针,并在鼻子和嘴唇中间的位置上留下了永远的疤痕。

        不行,我得回镇政府去,那儿的移民们正等着我呢!第二天一早,王祖乾醒来就跟医生嚷起来。他的手上吊着针,医生不让他乱动,可他却坚持要求回办公你的身体根本没有恢复,耽误了,你自己负责?医生问他。

        移民们到了规定时间走不了,是你负责还是我这个镇长负责?他反过来把医生问得哑口无言。然后他笑着说求你了医生,吊针我还打,但可以搬到我办公室去,这样我可以边治疗边处理移民们的事,这样总行了吧?

        不这样我又能怎么样?唉,当移民镇长也太难了!医生长叹一声感慨道。

        2001年,在河口村做移民动员工作,村主任陆某开初表现还算不错,带头到了外迁地考察参观和选点。这一关,在整个移民工作中非常重要,通常如果移民们在未来的迁人地如意了,下一步就比较容易地回来办理正式的搬迁。可河口村的陆某从安徽回来后,不仅没有向本村群众宣传迁人地的情况,反而一溜了之,连个人影都不见了。王祖乾和镇上的干部非常着急:村主任撂下工作不管不说,关键时刻竟然不向群众介绍和说明迁人地的情况,竟然溜了,这让村民们怎么想?

        还用问?肯定我们要去的那地方不好呗!要不连村主任都躲着走了嘛!群众这么说是在情理之中的。

        王镇长到处派人找姓陆的,有人说他躲在亲戚家,有人说他跑到广东打工去了,总之就是见不到人。河口村的移民工作因此无法开展下去。这把王祖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得不亲自来到河口村,想找个难度大一点的移民家住下。可人家连门都锁死了,白天黑夜见不到人影。

        都到哪儿去了呢?王镇长问村民,村民们对他冷言冷语找到村主任就知道了呗!就是,村主任不带头移民,还能动员其他人吗?

        王祖乾三番五次找到那位村主任的亲戚朋友,终于得知陆某到了广东。电话里,王镇长番推心置腹,感动了陆某。

        老陆啊,现在我跟你说话,不是啥命令,也不是干部跟干部说话。你就当我啥都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三峡百姓,你也不是啥村主任,跟我一样也是个普通的三峡百姓。你老哥说说,国家要搞三峡这么个大工程,世界瞩目。水库早晚是要建起来的,建水库就要涨水,就要淹没一些地方,那儿就出现了移民。你说国家总得给这些被淹的地方百姓一个新地方生活嘛!我们大昌淹的地方多,走的人也多。说句实话:早走了心里早踏实,家也早点安下,这对家人对孩子都会有好处嘛!你说这么大的事面前国家怎么可能光照顾一个人两个人不让走呢!所以老陆啊,你得想开些,得往大的方面想一想,既然你全家都是按规定确定了移民身份,早晚都得搬嘛!你现在一走,一直在外面晃荡,也不是啥好办法,总不能一辈子没个安身之地吧?或许你自己能在外面常年待得下去,可你不为家里人想一想,以后的孩子咋办?你上了年岁咋办?静下心你想想是不是这理啊?

        电话那头许久没有一丝声音。

        喂喂,老陆你听见了吗?你在电话机旁吗?

        镇长,我听着呢!

        好好,在听就好。我……

        镇长,你啥都别说了。我明天就往回走,一个多月在外面,我的日子也没法过呀你知道吗?呜呜……

        老陆,你千万别着急,有难事我们马上给你想法解决啊!

        陆某很快回到了村上,王镇长亲自掏腰包为他洗尘。河口村的移民工作从此开始迎头赶上。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有一次,王祖乾正在办公室处理事情,突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他刚要出去看看咋冋事,门口就被拥进来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一张张愤怒的脸全都冲他而来。

        对啊,今天我们来就是让你端平这碗水,你要是端不平,那我们就砸碎你的脑壳!

        嘿,来者不善啊王祖乾心里早有准备,凡是移民找上门的,几乎不会是心平气和的。应该这样理解:如果没有事需要干部解决,移民们也不会找上门来骂骂咧咧!

        有话好好说,有事一起商量好吗?王祖乾赔着笑脸,招呼勤务员打来几瓶开水,又自己动手一杯杯地给在场两百多名男男女女移民倒上。

        原来这是杨河村的就地后靠移民,为首的姓黎。他们提出自己是前期移民,为什么与现在的二期移民补偿有差异,要求镇长冋答并如数补上,否则他们就吃住在镇政府。

        又是一起对政策的理解偏差。王祖乾不得不重新拿出上级的文件一遍又一遍地给大家学习,学完了再作逐条解释。农民们有时很固执,他认为你亏了他,他就死活不听你讲啥子大道理,只认一个理:你补钱我走人。口干舌燥的王祖乾只好再赔笑脸继续一遍又一遍读文件,作解释。

        不听了,不听了!我们饿了,要吃饭了!

        对对,你镇长平时不是说你们干部最关心我们移民的冷暖嘛!今天我们要吃你镇长做的饭!

        对对,镇长也不要做官当老爷嘛,我们今天也要享受享受镇长大人做的饭菜如何?一群女移民尖着嗓门,表现得不比爷们儿逊色。

        王祖乾还是笑脸好好,大家来一趟不容易,今天大家看得起我,那我就露一手。吃饱了大家有话再说。说完,他捋起衣袖,进了镇政府的大食堂。嘁哩喀喳不出一个小时,满头大汗的王祖乾和食堂几位师傅,抬出满满的几笼热腾腾的白馒头和蒸饺,外加三菜一汤,香喷喷地端到了移民们面前。

        香香!香!

        没想到王镇长这一手还真不赖啊!

        可不,看这人也不像是说假话哄人的主嘛!

        移民们边吃边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样,大家如果没吃饱,我就再下趟厨。如果都吃饱了,我们就再聊怎么样?王祖乾见大伙吃得差不多时,依然赔着笑脸大声问道。

        你快说,快说嘛!

        对呀,是你带我们来的,咋又不敢张嘴了呢!只见移民们你一捅我一捅地将那个姓黎的支到王祖乾面前。

        嘿嘿,王……王镇长,大伙说你……你这个人蛮实在的,不像是骗人的主。

        所以大家请你有时间到我们村上帮大伙学学政策,解解心里的疙瘩。

        行,我一定尽快安排时间,同大家共问学习、商讨。你们如果同意的话,今天就先请回去。明后天我一定到你们村上去。大伙说这样行吗?王祖乾依然赔着笑脸。

        好吧,我们在村上等你王镇长。

        走哟一移民们纷纷离开镇政府。几位妇女走过王祖乾身边时,咯咯咯地笑着说:王镇长你这个人在家里也一定挺温存,挺孝顺的吧?

        是吗?哪点看得出?王祖乾非常开心地问。

        喀唷,刚才你给大伙做饭端水的样就是嘛!妇女们带着一串欢笑走了。

        空荡荡的镇政府大门前,只剩下镇长王祖乾孤单单地一人站在那儿,他抬头望了望身后的高山,那山后是他的家,家里有他的老母和妻子及两个孩子。到大昌一年多了,他仅仅回过两次家,而每一次都是匆匆而归,又匆匆而离。

        关于自己的家,他巳在8年前开始从事移民工作后就全部交给了妻子。在这期间,他能留给家里的,仅仅是码头上匆匆塞给妻子的几件脏衣服和从妻子手中换回的几件干净衣服而已。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是移民身份,唯一可能的是将来按政策可以随他这个当镇长的落户到某一地。至于母亲,王祖乾一直不愿提及,因为这是他的一块心病。他觉得这几年中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母亲。

        如果说我对自己的母亲拿出了对移民所尽努力的二十分之一作孝心,那我将是世界上最好的孝子了。不善言辞的王镇长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后来,当我了解王祖乾家里的情况后,我才明白其意。那真是一段催人泪下的故事:

        王祖乾镇长目前是巫山县乡镇一级干部中从事移民一线工作时间最长的一位镇长。

        百万移民,从中央到省市,再到县上区上,我们镇一级是必须与移民们面对面一个个落实的最后一道政府组织了。再下面就是移民了,村级干部他们本身就是移民,镇干部还能指望往下推?推给谁?让移民们自己想法解决自己的问题?完成自己的任务?这显然不客观。镇千部因此是执行百万移民世界级难题的最后的也是最前沿的演绎者和解答者。2001年,我和全镇干部经过努力完成了近一万外迁移民的任务。今年仟务下达后,我们组织了3批移民代表到迁人地考察对接,结果移民们都没有看中。我一下感到压力巨大,因为通过前两年的大量工作,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拖在后面的大都是些钉子户,他们中间除了一部分确实思想上有问题外,不少人是有方方面面的客观困难。可上级一旦把移民指标下达后,我们镇一级政府就必须完成,这跟打仗一样,山头拿不下来,我这个当镇长的年底只能拿脑壳去见县长呀!这话你听起来觉得重了,其实脑袋倒不一定掉下来,可我这个镇长引咎辞职是跑不了的。镇上的工作到底有什么难度,能做到啥程度,我当镇长的这一点还是最清楚的。所以年初移民任务一下达,加上3批外迁对接全军覆没,我实在急得走投无路了。可我是镇长呀,走投无路也不行嘛!找啥办法解决呢?在我无路可走时,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因为在小时候,有一次我从学校摸黑走山路回家吓得痛哭时,母亲她边给我擦眼泪边对我说:娃儿,别哭了,啥时候没辙了你就找妈呗!在以后的成长岁月里,我多次碰到难事时,就找母亲,她总能帮我化险为夷。母亲是我生命的依靠。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自己的孩子也巳经上学的时候,竟然还要把难以逾越的难题依靠年迈的母亲来帮助。想起来确实有些伤感。但为了百万三峡移民,为了我当好镇长,为了大昌移民工作不拖在别人的后面,我又一次回到老家乞求起76岁的老母亲……

        王祖乾说到此处,声音开始哽咽。

        你可能不知道,我打从事移民工作后,就极少顾得上照顾母亲。1994年,也是在移民工作最忙的时候,我父亲突然病故,那时我在另一个乡当党委副书记兼武装部长,也是负责全乡1000多名就地后迁的移民工作。父亲病逝时我都没时间与老人家见最后一面。当了乡长、乡党委书记和大昌镇镇长后,一年见母亲没超过两三回,更说不上照顾和孝敬她老人家了。今年4月,我怀着孩儿对母亲般的依恋,回到我的老家曲尺乡。

        在间老家之前我向县领导作了请示,希望把大昌镇今年的一部分外迁移民指标给曲尺乡。县领导开始怀疑这一方案能成吗?我说能成,曲尺乡是我的老家,他们那儿没外迁移民指标。领导说,你们大昌镇外迁任务重,指标落实有困难,人家曲尺乡的百姓就愿意走了?我说我试试。这样县领导才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自己早已不是曲尺乡的乡干部了,人家凭什么一定要把难题弄到自己的头工嘛!说心里话,我也不是想让人家为难,我知道这个难题还得靠我自己来解决。

        我唯一的能耐就是找我母亲,想请母亲作榜样当移民。我知道我家族人多,如果把他们动员外迁了,不就可以完成几十个外迁指标嘛!不就可以少给政府些压力,我间家后见过母亲,向她電重地磕了3个头,然后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老人家。母亲万没有想到一年回不了儿次家的儿子,好不容易出现在她面前一次时,竟然向她提出了这么个要求!我见母亲的嘴唇抖动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哥知道后,狠狠地将我奚落了一通,那话是很难听的,说我当干部当得六亲不认,现在连自己76岁的老母亲都想骗走啊?听了大哥的话,当时我心里十分难受,确实感到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可母亲这时说话了,她当着家人的面斥责了我大哥,说你弟弟现在是国家的〒部,忙着三峡移民的大事。他有难处,来找我这个当妈的商量有啥子不对?母亲的话让我流下了眼泪。但我觉得再也无法向老人家开口,动员她外迁当移民。可我心里还是着急,一面让在外面打工的妹妹回来做母亲的工作,让妹妹给母亲讲外迁地方的好处。母亲还是不表态,只冲妹妹说了一句:你父亲的坟边巳经有我的一个墓穴,我过几年就陪你爸去了。妹妹把母亲的话告诉了我,我知道母亲心里想的是什么,便把母亲接到自己的家,让她老人家跟我媳妇和两个孙儿在一起住。

        经过一段时间后,有一次母亲见我回家,便主动跟我说,祖儿,妈知道自己当不当移民无所谓了,如果孩子们以后能在外迁那个地方有发展,我答应你。我一听母亲的话,忍不住跪在她老人家跟前,痛哭起来,连声谢她老人家支持我的工作……

        此时此刻,我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个电影镜头: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英雄母亲,面对敌人的炮火,她而不改色地对自己的儿子说:走吧,孩子,革命需要你!假如有一天你牺牲了,妈会永远地守护在你的墓前……难道王祖乾镇长的母亲不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吗?

        听说我的母亲愿当外迁移民了,而且由她出面做我的大哥和家族叔婶们的工作,很快曲尺乡的90个外迁移民指标全部得到落实。我高兴得不用提了,而且特别特别地感到自豪。当我母亲和大哥他们正式在乡政府那里办完迁户手续时,我特意回去表示祝贺。我告诉母亲说,儿自从去部队当兵到现在,大大小小得过不少奖励,但所有奖励加起来不如这一回母亲带头当三峡外迁移民这么高兴。母亲红光满面地拍着我的头说,你妈是通情达理的人,能帮你为三峡移民工作做一份贡献,就是献七这把老骨头也值呀!当时我听了她老人家的话,就想着一件事:如果哪一天我出色地完成了移民任务后,上级领导给我个啥子奖状或其他什么荣誉的话,我第一个要给的人是母亲,因为她才够这个奖。你知道吗,她老人家一共动员了我家直系和旁系亲属共65人!他们中除了我母亲外,有我哥嫂全家,有我妹妹全家,有我老姨全家,还有亲叔亲婶……

        这就是一个移民镇长的国事与家事。

        李美桂与王祖乾在同一个镇,是这个镇的女副镇长。

        到古镇之前,我就知道李美桂这人,她是三峡库区远近闻名的一位女移民干部,代表着数以万计的移民女将形象。在见到本人后,我暗暗有些失望,因为在我想象中这样一位出名的女干部,应当性格特别柔情,而她倒像个假小子。有人早先给我介绍说李美桂非常会做移民的思想工作,镇里一些连镇长书记都做不通工作的钉子户,只要到了美桂手里就能乖乖就范,愉快搬迁。

        我生来像男孩,性格特别。她笑着告诉我。

        嗓门也是天生的?

        不不,那是干移民干出来的。李美桂恢复了女性的一丝羞涩,毕竟女镇长才30岁刚出头。

        听说你以前是镇里的计生干部,怎么样?都说计划生育是天下第一难,还有比移民更难的?哪个更难?我一直想就上面的问题寻找到答案。

        干了10多年计生工作后又转到移民工作的李美桂应该最有判别权,她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我比起移民工作来,计生工作简直不在话下……

        真的?我瞪大眼,笑里带着疑问。

        李美桂马上明白,用这样的话回答:计生工作确实也很难,但那有非常清楚的政策界限,几十年的宣传和工作做下来,全国人民都明白应该怎么做才对,而且它也有比较简单的技术措施,比如避孕、结扎等。可移民工作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是要动员人们把过去一切的生活环境、一切的生活方式和一切的生活基础全部改变,甚至深连着根的祖坟都要给人家搬掉,这绝对不是用什么钱和补偿所能解决与代替得了的。如果换了我们自己,说不准比移民更想不通,工作更加难做。但再难也必须做,三峡丁程建设的时间表放在那儿,上面分配我们的移民任务放在那儿……

        是的,我们的女移民干部李美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镇党委从计生的岗位调到了破解世界级难题的岗位上,这一调几乎要了她的命。

        都说女人泪多。其实在移民工作过程中,男人的泪水并不比女人少。奇怪的是,女移民干部李美桂说她自己几乎没流过泪。

        动员移民,需要细致入微的思想工作,需要像小溪流水般的耐心说服。无数刚性的男干部不得不在移民面前收敛往9的粗嗓门而表现得温文尔雅,他们知道要动员一户移民搬家走人,靠喊几嗓子,发几次脾气,效果绝对适得其反。男人们因此改变了自己。

        把李美桂调来充实移民工作的力量,镇领导想的是发挥女人柔性的优势,以便啃掉那些硬骨头。李美桂就是因这样一个原因被安排到了移民工作一线的。

        然而,李美桂发现,那些移民们的所思所想,远不是女人简单的柔情所能打动得了的。女人的柔情同样失效。

        第一年,分给李美桂的移民任务是92户,计362人。

        第一天走进那个村子,李美桂不曾想到的是几百个村民中竟然没有一人肯与她搭话。哥,他们干啥子恨我嘛?晚上冋镇的途中,一肚子委屈的她,跑到哥哥家想寻找答案。

        还不是因为知道你要动员他们到广东去呗!哥哥说。

        广东不是挺好的吗?他们还不愿意呀?李美桂不解。

        你们干部说好,那是光在嘴上说的事,人家能那么容易相信吗?

        李美桂敲敲脑袋:哥,照你这么说,要让移民相信,就得我们干部把工作做得实实在在才行喽?

        这还用说嘛!

        李美桂一边帮哥哥做饭,一边寻思着方法。当她抬头看自己的亲哥哥时,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哥,你家反正早晚也要搬迁的,干脆这回你先报名到广东去,我再把这事跟我正在做动员工作的那个光明村村民一说,看他们还有哈说的。你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哥哥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嘭的一声将切菜刀往灶上一扔,扭头就进了里屋。

        哥,我跟你商量嘛!李美桂要跟进去,却被哐的一下关在门外。

        哥哥气得三天没理她,李美桂却像找到了一把开展丁一作的钥匙,一次又一次地跑来跟哥哥磨。那嘴也比过去甜了许多,手脚自然更勤快……

        哥,你不能看着我当妹妹的丢人嘛!移民任务那么重,今年的外迁时间又没几天了,你不帮我还有谁帮嘛!求你了啊,好哥哥亲哥哥!李美桂整天像小时候似的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就是不离步。磨呗!

        这是你求的事吗?搬迁!一搬就要搬到广东,知道吗?哥哥火不打一处来。

        我懂,这才求哥哥你帮我的忙嘛!妹妹也不示弱,照旧软磨硬泡。

        你真要把我气死呀?哥直躲脚,然后回头瓮声瓮气道:好了,算我上辈子欠你的债,我搬广东去吧!

        哥,你同意啦?李美桂兴奋得髙喊起来我哥万岁!万万岁!

        得了,哥能不被你气死就不错了。哥哥不由得苦笑起来。

        第二天,李美桂昂首阔步,意气风发地来到光明村,面对全体村民们,她说道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广东确实地方不错,比咱三峡不知好多少。不信,我哥哥就是个例证,他也要搬到广东去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对付眼前这位小个头的女移民干部。

        没辙,大家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家。有人开始思想活动起来,有人则把大门一关,背起包裹,从此不知去向。

        李美桂没想到人家对付她还有这一招,急得嗓子直冒火。听说有一户上了巫山县城亲戚家去了。马上就走,到巫山!她租来一辆私人摩托车,跨上后座就出弯弯山道,一路上见不到一丝灯光。5个小时的颠簸,才赶到县城。深更半夜,怎么能随便敲人家的门呢!又饥又饿的李美桂只得蜷缩着身子在一个水泥管子里等到天明……

        你来干啥?再不走看我打死你!人找到了,可人家怒发冲冠地抓起一根铁棍冲她要打。

        李美桂自己都不曾想到为什么格外镇静你打死我可以,但你得先为我准备好一口大棺材,还有两口小棺材一我两个孩子的爹前年已经死了,你打死我了她们也会活不成的……

        那村民一听这话,顿时软广,就差没掉下眼泪。

        我跟你回去办搬迁手续吧。那人无奈地垂下头,丟下铁棍,瓮声瓮气地说。

        别以为你是个女人我就不敢打你!老子看你下回再敢踏进我家门,走着瞧!又一位不通情理的村民怒气冲冲地对李美桂说。

        只要你不办搬迁手续,我就会天天来找你的!李美桂毫不畏惧地回敬道。又一次上门。

        又一次关门。

        上门者一脸平静的微笑。

        关门者一脸激动的愤怒。

        劝你别动手!

        我打你咋的了?

        顷刻间,男人的拳头从空中落下。李美桂一闪身,但还是没有躲过一重重的拳头落在她肩膀上。

        哎哟!

        不好,打人啦——

        谁打人啦?

        移民干部呗!他们不打人谁打人嘛!

        你瞎说!李美桂痛得牙齿咯咯直响。

        镇党委书记知道了,看着自己累得又黑又瘦的女干部被人打的惨状,不由得怒发冲冠:太不像话!命令派出所干警把那打人的家伙给我铐起来,拘留他十天半月!

        李美桂赶紧阻拦:别别,书记,千万别抓人!

        为啥?

        就因为他们是移民。还是我们去做工作更好呰,您说呢?

        书记不再坚持,同情地对李美桂说:太委屈你了。

        没事。只要能把移民工作做好,就是再打我两拳也认了。

        书记扭过头,擦着眼眶里掉下的泪。

        第二天,李美桂忍着肩膀的伤痛,再次敲开那户人家的门。出乎意料的是,这回迎候她的却是一张张笑脸:我们全都同意办搬迁手续了!

        这回吃惊的倒是李美桂。

        美桂,对不起,我混,不该……那天动手的户主很不好意思,不过,随即他还是颇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将功赎罪,把村上的十几位村民也都动员好了。我们明天跟你一起到镇政府办搬迁手续去。

        这话使李美桂的脸上绽开了花早知道这样,我还想多挨几拳呢!

        —句幽默话,把村民们全都逗乐了。

        都说战争让女人走开,但战争里有女人贏的可能性更大。

        移民工作不能没有女人,女人使难题更容易得到化解。

        这一年,分配给李美桂的92户共计362人的移民外迁指标全部完成,一个不落。年终时,她被人大代表们全票推荐为副镇长。有了官职头衔的李美桂,工作起来更是风风火火,干脆利索,因而渐渐有了撒切尔夫人之称。

        你瞧她那股劲:有个移民为了躲避干部找他谈话,白天开着摩托车往外跑,深更半夜再悄悄溜回家。李美桂抱起一床被子,往那家的客堂里一铺,说: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就等到什么时候。后来人家真的不回家了,东躲西藏,玩起游击战。李美桂也有招,她到周围各乡村甚至在巫山县城里,找了几十位朋友亲戚和小时候的老同学啥的,将他们全都发动起来,充当她的线人,布下情报网。一听说此人踪影,她便立即前往。最后认输的还是那位自称谁也找不到我,谁也别想让我走的移民,他第一个登上了远去迁人地的轮船。

        美桂,原定随移民到广东的同志有几位累倒了,人手不够,所以临时决定让你随队出发。现在是10点半,12点钟你到码头上船。手机里,镇党委书记这样说。

        好的,12点前我准时到码头!李美桂说。

        12点整,码头上的轮船汽笛拉响时,风尘仆仆的李美桂出现了,她带给大家的还是那特有的爽朗笑声。

        美桂,这是今年最后一批外迁任务,全镇的干部基本上都用上了,可清库工作还得抓紧。所以决定由你带人执行,争取一个月内完成。你原先负责那个村的移民工作我们另找人代替一下怎么样?镇党委书记又下达命令。

        不用了。书记,换一个人也不容易,我对那里的情况已经比较熟悉了,还是我去更好些。你放心,清库和移民任务我都尽力完成好!李美桂说。

        美桂,实在太辛苦你了。千万注意身体啊!还有家里的两个宝贝孩子要安排好!

        要得!

        到过三峡库区的人都知道,在那儿有两项工作是难度最大的,一是动员移民搬迁,二就是清库。前者不用解释,后者是指移民搬迁走后,凡175米水淹线之下留存的所有建筑物、树木和有害的污染物,要全部清理出库,这就叫清库。

        李美桂接受这一任务时,正值我到达库区采访。于是我们有了直接的对话内容:

        我们镇是个移民大镇,占全库区外迁移民的1/10,数量大,工作任务自然也重。拿清库这事来说,压力就够大的。清啥呀?我接受的具体任务主要是两项:厕所和坟墓。这是最难的两件事。移民走了,他们原先居住的地方留下了大量污秽之物以及带不走的地下有害物。厕所和坟墓便是最主要的两大清理物。三峡水库要在2003年6月底开始蓄水,所以清理这些厕所和坟墓是一项非常紧迫的工作。在接受任务后,我用4天时间,跑了10个村,掌握了需要清理的225处厕所、217座坟墓,外加339处猪羊棚的情况。当时镇里连我就给安排了4个人,而且全是妇女。清库的标准很高,为的是以后不给水库留下污染源和有害物质。

        别小看了处理这些鲥所和坟墓啥的,其实这过程非常复杂,比如处理一个厕所,至少要4道程序:先是察看,估测出有多少污秽物,然而再找人将这些污秽物转移到淹没线以外。第步是消毒和夯实,这是主要的一道工序。最后是检查测定,并人档。所有处理过程,我必须全部在现场参加,特别是第一道察看和估测,更需要亲自进厕所现场丈量其残留污秽物的容量等。干这活的时候,都是在夏天,一天下来,臭气熏得根本吃不下饭。这样的活一般大老爷们是不愿干的,而且干得末必细致。镇里比我这个女同志来丁,可能是考虑到做得更符合上级要求吧?处理厕所和猪羊棚的活比起清理坟墓还是要简单些。

        我今年接受的清理坟墓任务是217座。大家都知道,中国人是最讲究孝敬老祖宗的。掘人家的老祖坟,这工作比动员移民的思想工作不知要难多少倍!人家说了,你们从国家三峡建设需要,说服我们背井离乡当移民也就是了吧可偏偏连我们的祖坟都要扒掉,接受不了!可水库建设的倒计时牌像道无声的战斗命令,一天比一天紧地悬在我们这些当干部的头上,不抓紧行吗?所以再难的思想工作也要做。几乎是每搬一座坟墓,我就得跟坟主的后代或亲属展开一场拉锯战。说不通再动员,动员后出现反复就再动员。这个亲属做通了,另一个亲属又跳出来你还得做工作。

        在处理一家祖坟时,留在村上的亲属都同意了,我们正要动手掘坟,突然他们告诉我说,死者的一个儿子在外地,正赶回来要给亡灵最后烧把香火。说起来人家的要求也不算出格,可对我们具体的清理工作人员来说,则麻烦大了。那么多坟墓,每一座坟都这么左一个亊右一个事,来回不定,什么时候清理完呀?可为了不激化矛盾,我们还得百分之百耐心处理好这些特殊情况。那天等人家上坟祭祀完后,我们立即投人了清理工作,一直下到快天亮才完成。

        上级对处理坟墓是有特别要求的,入土不足15年的,要搬迁到175米淹没线以上;人土过15年的就地处置。这两样清理办法对我们来说都要遇上许多困难。15年以上的老坟就地清理,就意味着这些死者的后代或亲属们以后就再也找不到祭拜的地方了。所以一些人出来阻挠,闹得非常激烈。我们只能心平气和地做工作,直到平息为止。不足15年的新坟处理起来更难,你先得给人家选好新坟地,选完后就是掘土搬棺材。这等于重新给人家办一次丧事。本来村民在死者去世时已经受了一次感情上的巨大伤害,你这回再把人家的棺材挖出来重埋,不等于让人重新在伤口上拉一刀吗?

        我就遇到这么一户,死者是个十几岁的小孩,患病去世的。当时全家为这根独苗苗的突然死亡,伤心得几个年头没缓过劲,孩子的母亲因此成了半个精神病患者,男人为给妻子治病和赌养年迈的父毋,出外打工时又受了工伤,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凄凄惨惨,连看病的钱都很难找到。那男人平常总在嘴里念叨着:如果第一个儿子不死,也可以出去打工挣钱了!但他的这个愿望已经早早地被埋在土里。我们要将他们家10年前死去的儿子挖出来重埋,全家三代人伏在坟上哭天喊地,这情景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着也会落泪的。为了给这户贫苦的家庭安葬好这座坟墓,我同其他几位女同志,几乎包下了迁坟的全部活儿。那是口薄皮棺材,才十来年就腐烂了,我们用自己的钱给死者买了口新棺人葬,总算让死者的亲属得到了一丝安慰。同时我还向镇政府汇报了这户贫闲家庭的情况,争取给予他们必要的经济帮助。

        听说在搬坟过程中,你们还得替死者的亲属哭丧?作孝子孝女?我问。

        李美桂点点头:那是常事。谁都有祖宗,谁都难免遇到亲人过世,作为死者的家属都会非常悲痛的。库区的百姓为了三峡工程建设已经牺牲了很多,家园失去了,祖坟也被搬迁挖掘了。作为移民干部,我们的心情与他们是一样的,所以在清库时我们多了一项额外的任务,就是在感情上为死者的亲属们分担一份悲痛。别看我是个女人,但性格很硬,平时不轻易掉泪,可为了完成清库任务,我不得不为别人作孝女,行哭丧礼,那滋味其实也很不好受。

        有一次在为别人哭丧时,我竟然哭得泣不成声,收不住眼泪了。原因是那个死者也是个男的,死期正好跟我男人去世的日子一样,而且家里也剩下两个孩子。我在为别人哭丧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不幸。我的两个女儿是双胞胎,就在家里最需要人手和经济支撑时,我丈夫突然甩手离我而去。一个女人家带两个4岁小孩,多么不容易啊!当时我虽是脱产计生干部,可我们这儿工资待遇低,一个月不到400元。我怎么养活得了自己和两个孩子呢?最要命的是我还得工作呀!后来镇上的移民外迁工作开始了,几乎所有的镇千部全部投人到了移民工作中,我也被抽调去搞移民工作。大家都是有任务指标的,镇领导说我能干,给我动员90多户外迁的任务。我可以给你一个参考数据,你就能算出我们这些移民干部每人的工作量是多少了:我做自家的亲哥哥的动员工作,前后用了5个工作日,光这也是磨了50个小时的嘴皮子。至于那些钉子户,你至少得跑上十次百次。

        胡总书记和党中央对我们二峡移民特别重视,十分注重移民的根本利益,要求我们的工作标准也细致,一项项的规定非常具体也非常多。我们在实际工作中,就得一项一项具体落实,甚至是移民家的一棵小树,兄弟姐妹、邻里之间的一个口角,都得跑上卜次八次才能协调处理得了。

        至于要求移民配合填写的各种表格手续等不计其数,这些你当移民干部的都得帮人家办呀!比如按规定审核你是否符合移民资格,就得看你的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孩子出生证啥的,各种证件齐全了才行。有的移民本来就不愿搬迁,你向他要这证那证,他说我没证。这一句话,你就不知得为他多跑多少遍。是故意不给你的,你就得耐心动员他拿出来;如果真的没有了或者丢失了,你就得跑这部门那部门尽力补。你说不能让移民自己去补?理论上当然是可以,但他移民连走都不想走,你能让他干这类事吗?还得你去跑。我们的时间有不少是花在干这种事上。这中间出现的烦心事没法用语言表达。有些人出示的是假证,他可能自己还不一定清楚,你还得先给他处理这些陈年旧账。

        我记得去年为一户移民的小孩子补办出生证,前后跑医院跑公安局跑民政部门不下30多次。你这么没日没夜地跑,移民也未必会买你的账。有一户说好证补齐了就办迁出销户手续的,结果当我帮助他跑完最后一个证时,他却翻脸不认自己的承诺了,硬说软说就是不同意办理销户。我着急啊!那时已经8月份了,离外迁时间的倒计时只剩下几天了!为了攻下这个移民困难户,我不得不连续5天做他的工作,那些口子根本没有时间回自己的家。

        为了做好移民工作,我两个孩子一个交给了住在县城的姐,另一个放在身边让邻居的一位老姑当保姆看着。咱这儿雇个保姆便宜些,可一月也得150元!

        是我工资的五分之二呀!可我就是天天吃咸菜也得找个看孩子的人嘛!要不怎么完成近百户人的移民工作?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我没日没夜工作,天天起早摸黑,甚至经常不能回家。即使我有时能回家睡觉,可怜的女儿也见不着我一通常我回家时,她早已睡了,等早晨她还没醒时,我又先起来为她做上一些吃的,把脏衣服洗了,便赶紧赶到移民村上。这还不说,有时半夜得知某个躲起来的移民出现在某个地方后,就连给孩子一个热被窝的机会都没有,便匆匆离家了。

        那次我5天没回家,到第6天晚上时,保姆突然给我打手机,说孩子找不到了。我当时一听,心都蹦了出来!飞步赶回家到处寻找,就是找不到孩子。小家伙叫向锦,我沿着古镇的大街小巷一遍又一遍地喊啊喊,本来就沙哑的嗓门火烧火燎的,可我还是拼命地喊女儿的名字,但我听不到孩子叫妈妈的声音。我哭了,哭得直不起腰,迈不开步……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4岁开始,小孩子就没了爸,而我这个当妈的又长年累月整天不着家,除了给她洗衣服做个饭外,啥温暖都没给她。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恨不得马上见到可怜的孩子。可只有黑暗冲着我说话,冲着我嘲笑,我喊着走着,就倒在地上,一丝丝力气都没了……

        后来,镇领导们都知道了,打电话通知镇上所有干部,让他们全体出动,帮我找孩子,而且一定想法找到。大家找啊找,不由自主地朝河边走去,因为大伙听我的邻居说娃儿知道我是在河那边的村上工作,便经常在河的这边遥望着什么时候能见到妈妈。这时我的心都碎裂了,只有流不尽的眼泪打湿着脸颊……孩子。

        最后还是找到了,小家伙见我一直不回家,就跑到了一个小朋友家。那家好心人知道我常回不了家,便带着孩子早早人睡了。虽然那是一场虚惊,可当我见到孩子后,我们娘儿俩抱在一起哭得让在场的人都跟着流了不少眼泪。

        去年,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有一天,小家伙搂着我的脖子娇滴滴地说妈你带我去报名上学。我想这是孩子来到世上第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加上我平时总不能满足她的要求,所以就答应她人学报名的那天我会像其他小朋友的父母一样送她到学校的。小家伙当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还给我唱了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唱得我泪流满面。你说我们这些移民干部有多苦!弄得孩子都跟着得不到温情与爱。但我知道4峡移民关系到整个三峡工程的进度,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形象,所以也对自己能直接参与百万三峡移民工作感到光荣和责任的艰巨,也就把自己及家庭的得失抛之脑后。

        那年8月30日,当我把自己所担负的362位移民一个个护送到行将出发的外迁船上时,我的心就像开启了一片艳阳天。因为明天我可以带着孩子去学校为她报名了!我当时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几年得不到母爱的孩子的大事,我能弥补一下,满足她一下,就是件好事。可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镇党委书记说,护送到广东的两名干部突然病倒,需要我简单准备一下立即上船跟移民们一起出发。这对移民干部来说就是命令,我不能不服从。从接命令到我上船前后不到两个小时,我这边没跟孩子见上一面就出发了。当船开动的时候,移民们此起彼伏的哭声,是为告别故土而流,唯独我一个人孤单地坐在船后,默默地为不能满足女儿的唯一一个小小的要求而流淌着同样发烫的泪……

        半个多月后,当我从广东回到家,孩子开学巳经有一段时间了,由于她太小,不像其他孩子天天有大人接送,小家伙适应不了独立生活,学习因此跟不上。加上我回来后又投入了新的移民动员工作,孩子上了不到两个月的学,老师就把她退了回来。无奈,只好让她晚一年再上学吧!

        何作家,你说我怎么办?今年她又快要报名上学了,而我们今年的二期移民工作比往年更重,工作也难做得多。现在镇上已经定了,我今年还得参加护送移民到广东去的任务。现在只有三五天时间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孩子讲,我真的什么都不怕,工作再重再累,再难做的思想工作,我也不会流泪的,可想起孩子一直没人照顾,我就无法忍住眼泪……李美桂说到这里,竟然在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哭了起来,看着她瘦削的脸庞,我心头很不是滋味。

        是啊,许多人都知道百万三峡移民背井离乡多么不易,可是谁知道我们广大移民干部为了给百万移民一个满意的走法,一个满意的新家园,一个能够逐步能致富的环境创造各种条件,却默默地牺牲着自己,也牺牲着家庭,甚至连孩子的前途都搭上了。

        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孩子因为自己的工作忙不过来,影响了对他们的教育,影响了他们上学、找工作,那可是耽误了一代人啊!不止一个移民干部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感觉到的是一种代价,一种不是用金钱和荣誉能够换回的代价。而这种代价,几乎所有从事二:峡移民工作的干部或多或少地都曾付出过。

        在讲完两位镇长后,我不能不说另一位乡官,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移民先锋冉绍之。

        我认识冉绍之时,他已经是奉节县城关区的工委主任了。之前的10年间,冉绍之长期在乡镇当三峡移民干部。1992年,冉绍之在奉节县的安坪乡当乡长,后来当乡党委书记。三峡移民工程一期移民就是从他担任乡领导时开始的。第一期的移民主要是向后靠,可三峡库区的腹地,山地为多,让祖辈沿江而居的百姓往后山靠,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难了。好田好土都淹了,以后的日子咋过?一砖一瓦攒起来的家园,怎么舍得下?无数老人死活不肯搬,说祖祖辈辈要守着长江,看不见长江他们会哭,听不到江上的汽笛声会睡不着觉……再说,搬迁涉及到方方面面利益,动迁划线时有人砍断绳子;改田改土时,炮眼刚刚打好又被人埋上。移民工作比登大巴山还要难得多!

        时间不等人,移民工作是有时间表的,该走不走,库区水位到时会毫不留情地淹上来……

        冉绍之自然知道乡亲们为什么舍不得故土的那份情,可三峡工程是全局的大事,不搬是不行的!这位有着8年军龄的峡江汉子长着圆乎乎的脸盘,性格却刚毅:国家的大事不能耽误!

        怎么办?换根板凳坐坐,多替群众着想。田地熟了,石头煨热了,说走就走,牵筋动脉呀!工作做得细一点,政策讲得透一点,一次不行二次、三次,十次八次,直到乡亲们理解为止。冉绍之把部队里的那套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传统用到做移民工作上来,他对乡里的移民干部们这样说。

        一期移民工作中,建设好新的家园是关键。为了找到一块平缓的安置地,冉绍之5次带队,踏遍了安坪乡30多公里的江岸线。150公里徒步行走,10天下来,鞋底磨出了洞……因为不了解补偿标准,三沱村的30多个村民将前去做移民工作的干部团团围住,又拉又扯。冲突一触即发!冉绍之赶到现场,没有责怪谁,而是耐心诚恳地对乡亲们说:锅里有碗里才会有。为争碗里一口食,把锅砸了划不来。国家是我们大家的家,现在家里要做三峡工程这件大事情,做儿女的暂时付出一点。等三峡大坝建起来后,受益的是我们,是子孙后代。大伙儿把目光放远点!

        冉乡长讲得有理。

        老冉的话我们爱听,搬!

        乡亲们为冉绍之娓娓动听的话语所感染,再不说二话了。安坪乡近4000移民顺顺当当地搬到了新家园。

        搬迁刚结束,冉绍之又在想:光有家园,没有通向致富的道路怎么行?为改天换地,冉绍之身先士卒,挽起袖子,顶着三十七八度髙温,带领干部群众,手提肩扛,搬山填坑,在一条条荆棘丛生的山坡上,垒出了儿千亩果地和通向外面世界的光明大道……

        至1997年底,安坪乡人均收人比移民前的1992年增长了两倍。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李鹏同志视察安坪时高兴地对冉绍之说:你们改田改土,堪称移民先锋。

        移民先锋的称号从此挂在了冉绍之的头上。1998年,冉绍之调任朱衣区副区长。此时,有位村支书记悄悄对负责移民工作的冉绍之说,村里有些移民自己联系想外迁到湖北江汉平原的农村和农场,问冉绍之怎么办?原来,奉节与湖北接壤,当地不少移民的祖籍就在湖北,远一点的可以说是历史上的湖广填四川时来奉节的,近一点的说他们中间不少人与湖北那边都有亲朋好友的关系。如今江汉平原上的农村经济发展较快,很多农民已经进人城镇从事二三产业,留下农村大量土地无人耕种,房屋也空置着。因此奉节这边的一些移民有了回填湖北的念头,并经当地政府一联系,人家非常欢迎。

        这是好事呀!支持他们外迁!冉绍之心想,三峡库区本来山多地少,移民后靠也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有人想搬出库区,这对三峡库区以后的生态环境保护是件大好事。于移民、于湖北、于三峡库区都有益处的事干吗不做嘛!冉绍之在朱衣区悄悄进行的外迁移民做法,引起了重庆市和国务院三峡办领导的重视,并且充分给予了肯定和支持。之后的两年里,冉绍之所在的朱衣区有1000多个三峡移民外迁到了湖北,并且有了比在自己家乡更好的家园。

        摸着石头过河,摸不着石头也要过河的冉绍之精神,成为了三峡移民工作中的一种探索创新精神。而他成功实践的靠路安居,靠山乐业,靠江致富,靠城发展的移民安置模式及外迁移民的做法,则为整个三峡百万大移民工作提供了可贵的经验与学习的榜样。

        前面说的3位男女乡镇长,仅仅是百万大移民中无数从事移民工作的干部中3个不知名的干部,在中宣部、国务院三峡办和重庆市委宣传部组织的三峡移民精神报告团中还没有他们的名字和事迹。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来得及采访像报告团屮的那些先进人物,然而从重庆市移民局那里所看到的刻成光碟片里的事迹,仍然让我感动不已,尤其是那几位因移民工作而牺牲的同志的事迹,令我不忘!其实我所知道的在重庆移民工作中,还有无数可歌可泣的人物,他们默默无闻地在一线工作。比如我所熟悉的移民局老局长刘福银。

        四年前,我第一次采访他时,我俩是在街头的一家小铺子里边吃边谈的,工作太忙,刘局长根本没时间专门接受采访,我们谈的两个多小时里,他的手机不断在响……刘局长是直辖市的第一位移民局长,这位当了地厅级干部近20年的农民的儿子,当年在四川省政府三峡移民办公室任常务副主仟之前,是一个地委的书记,领导看中让他出任移民官,就是因为他能干一点,踏实一点,可靠一点,拼命一点——刘福银这样评价自己。而我知道他的这么多比别人多一点的品质,成就了重庆和三峡的百万移民工作得以顺利完成。刘福银在重庆移民工作中处在一线位置,其责任重大,工作之艰难与繁重非常人所能想到的。2007年当我接受本书的任务后,我就想到了他,可当我再次来到移民局时,负责宣传工作的郎诚处长沉痛地告诉我:刘福银局长已于去年患绝症去世了……这消息我听后久久不能平静!

        为了百万移民,为了三峡工程,重庆人民牺牲了多少利益,牺牲了多少优秀的儿女!其实在从事移民工作的干部中,他们每一个都值得我们记住。就是多次接待我的移民局的这位郎诚处长本人就是位令我敬佩的同志。郎诚在1997年时就是奉节县的县委副书记,当时北京正在开决定重庆直辖市命运的两会,那时他正在奉节一个工地工现场办公。北京方面定下直辖市事宜后,重庆市这边的工作就连轴转起来了,新直辖市的机关一下少了千部,郎诚是被当做能写写材料的笔杆子调到准备召开直辖市首届党代会写作班子的。直辖市挂牌后,领导征求郎诚意见,问他是留在市委,还是安排哪个好一点的工作岗位,他郎诚选择了移民局。从这以后,他在移民局一干就是10年,直到现在,职务依然是处级。当年与他同样职务的,许多人都在市委、市政府当厅局领导了,郎诚则仍默默无闻地干着他的移民政策法规和宣传工作……我从没后悔,虽然我也动了3次手术,但比起累死的刘局长和其他牺牲的近20名移民干部,我的命还算好。所以我不后悔,也愿意再为重庆和三峡移民工作作自己的贡献。郎诚很坦诚地告诉我,绝没有一点虚假。

        我之所以敬佩郎诚这样的人,是因为他们也许永远不为别人所关注,但他们同样是移民工作的先进工作者,他们的无私精神同样值得我们永远记住。我想奔腾不息的长江也会记着他们,永垂千秋的三峡大坝也会记着他们,党和政府以及广大移民更不会忘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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