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26日晚,我带着样稿飞抵太原,准备让有关方面和梁雨润本人审稿。当夜与主人见面时已近深夜十一时,司机安排好我的住处后,梁雨润与我打个照面便匆匆赶回办公室,他说这几天省里正在召开党代会,为确保大会顺利进行,担任会务信访接待工作的他每天有很多事需要直接处理,约好明天即27日抽个时间再与我细谈一次。太原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入睡时已是子夜,窗外正吹着呼呼的秋风……
“何老师,起床了吗?”第二天清晨,梦中的我突然被梁雨润的司机小朱叫醒,他的急促叫喊声让我意识到日理万机的梁雨润可能又遇上突发事件了。果不其然,小朱告诉我,省党代会会场大门口从凌晨一点左右就被160多个农民团团围住,现在梁雨润正在现场处理……
小朱说:“梁局长他不能来陪你吃早点了,把我叫过来了!”“他这么忙,干吗还打扰他嘛!”同梁雨润认识多年,我已经非常了解他,许多时候他与朋友们约好的事,总被一件件急需他处理的急事挤掉了。“先不要管吃不吃早点,我们去现场看看如何?”我对小朱说。小朱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几分钟后,我们来到大会会场——湖滨会堂所在地,这里到处挂满了彩旗和高高悬浮的气球,一幅幅欢庆党代会的标语渲染出庄严与欢庆的气氛。
但与之并不相称的是大门口严守着众多的公安与保安人员,特别是马路对面的那个广场沿街处,更聚集了一大堆喧嚷的人群……“闹事的农民就在那儿。”小朱指指对面的人群,对我说。“过去看看。”我说。绕着警察和围观的层层群众,我看到一片席地而坐的农民,他们个个穿着破旧的棉衣与羊皮祆,有的手中举着用白布做成的横幅,那横幅上面写着“强盛种子公司卖假种子,坑害农民天理不容!”“我们要吃饭、要活命!”“强烈请求省委为农民主持正义!”等内容,有的干脆在膝前摆着一堆玉米棒子……农民们憔悴而疲倦的脸上布满了愤怒。怎么回事?小朱悄悄告诉我:这些都是从平遥县赶过来的农民。他们是这个县洪善镇南长寿村的村民,今年种了省农科院所属的强盛种业公司的玉米种子,结果玉米只长棒子不见籽,农民们得知自己受害了,便找到种业公司要求赔偿。但因为种业公司坚持自己的理由,结果关于如何赔偿问题一直没有达成协议。“他们已经第二次来省城闹了!”小朱说。“农民们也真会挑时间啊,省里开党代会,他们就来堵大门口……”我不由感叹。“是。现在的农民水平高着呢!他们知道怎么才能解决问题。”小朱说。“老梁呢?”我在现场寻找梁雨润,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小朱看了看,随后掏出手机:“您在哪儿呢?噢噢……知道了。”
小朱回头告诉我:梁雨润正在省委领导那儿汇报情况,一会儿就过来。现场似乎处在相峙的状态:公安人员团团围住,席地而坐的农民怒颜沉默……“昨晚到现在他们就这样在外面冻着?”看着蜷缩成一团团的农民们和他们一张张又饥又倦的面容,我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怜悯。“唉,没办法,说干了嘴也劝不走他们……”
现场的一位公安干警朝我叹息道。“耗呗,他们当官的不出来解决问题,我们就冻死饿死在这儿……”一位农民举着一把没有粒籽的玉米棒,异常愤怒地冲我说。“种业公司也太可恨了!农民们都多么不容易,该赔人家就赔呗!”围观的几位太原市民愤愤不平道。“走走!有什么好看的?别堵塞交通了!”一位干部模样的公安在驱赶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然后,他的嘴里在嘀咕着:“什么事嘛!闹闹闹!”“他来了!”这时,小朱捅捅我的胳膊。我回头一看,见梁雨润正一脸凝重地跨过马路朝这边走来。考验他真本事的时候到了,我心里暗暗想:你梁雨润到底有啥办法?梁雨润的出现,令现场气氛活跃起来。我感觉无论是公安还是农民都与我怀有同样的期待心理。走近农民跟前,只见梁雨润朝现场扫了一眼,然后提高嗓门大声道:“平遥县南长寿村的村民们,大家听着:上次你们为自己的事来省委上访,经省信访局协调,跟种业公司达成了协议,当时他们答应每亩赔偿你们540元钱,但后来反悔了,提出每亩只赔你们300元,与达成的协议差240元。所以今天你们又来上访。刚才我向省委有关领导汇报了你们的事,领导们非常重视,现在责成我梁雨润来继续把这件事处理好。那么现在你们全体人员都到信访局去等候处理。大家不要在这儿坐了,希望同志们给我一点面子!啊——你们得给我老梁一点面子,我负责帮助你们一起把问题解决了!走!咱们全体都走!”梁雨润说完,朝坐在地上的农民们挥挥手,一边吆喝着“走走”。“今天解决不了我们就是不走!”有人喊道。“对,我们要求种业公司说话算数,兑现赔款!”有更多农民开始说话。梁雨润一边扶起一位面对面跟他顶牛的农民,说:“我就是来给你们解决问题的嘛!你们来是不是想解决问题的呀?”“是,我们受饿挨冻就是为了让种业公司如数赔偿。”有农民说。“这就对了嘛!你们想解决问题的,就跟我走!”梁雨润再一次使劲挥手,“走!想解决问题的都跟我走!”“走吧!梁局长会帮助你们解决问题的,走啊!”公安人员开始协助动员那些坐在地上的农民。“走走!上我们信访局去!”梁雨润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一个让人惊喜的情景又出现在人们眼前:僵持了六七个小时的160多个农民,收起摆放在地上的一堆堆玉茭穗,一个随一个地陆陆续续跟在梁雨润身后开始离开广场,直至全部撤出……“好了好了,大家回去吧!”一名公安干部招呼着警友们上了警车,现场很快恢复了秩序,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这是27日上午九点左右的事。一个多小时后,我因另有要事乘飞机离开了太原。
为了不打扰梁雨润的工作,我只让司机小朱悄悄送行。我原以为平遥南长寿村的农民集体上访事件不会再给梁雨润增添任何麻烦了,可后来才知道,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还是先从这事的由头说起。2005年,山西省农科院所属的强盛种业公司与平遥县洪善镇南长寿村种粮大户任某签订了200亩的玉米制种协议,即任某在这家种子公司技术人员的指导下,为种业公司种植玉米种子,其收获的玉米种子全部由种业公司按高于市场价大约一倍多的价钱回收。第一次试种获得丰收,任某喜气洋洋。
第二年续种时,南长寿村的农民与强盛种业公司签订了750亩玉米种子种植协议。于是种业公司按机械种植的用种量给南长寿村农民发放了相应的玉米种子,南长寿村的农民精打细算,没有采取机械种植,而是改用人工种植播种,结果省下玉米种又多种了100亩。多种就多种呗,每亩35元的种子费对农民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数目,种业公司也认可了南长寿村的做法,村民们更是高兴,纷纷从自己承包土地中挑选出最好的地块和浇灌好的田垅作育种耕地。南长寿村地处晋中,历来是种玉米的好地方。如今又有种业公司的技术人员指导,加上新种子收成后的价格那么诱人,于是村上农民辛勤劳作,使得所有育种玉米长势茂盛,一天一个样……数月过去,育种田的玉米确实与众不同,不仅秆壮叶绿,而且玉米穗长得格外粗大,个头比普通的玉米穗大出近一倍——穗大才收粒多嘛!农民们看着又大又粗的玉米穗乐开了嘴。收获季节将至,农民们小心翼翼地掰开那些又粗又大的玉米穗,却全都傻眼了:原来那些又粗又大的玉米穗根本就没长几粒玉米,有的干脆颗粒不长……这是咋回事?村民们急忙找任某,任某也傻了眼。技术员呢?我们可都是按他的要求种植的,咋种成这个样了?他人到哪儿去了?技术员早回太原了!他也弄不明白是咋回事。有人头丧气地告诉农民们。
这、这这……种业公司怎么可以用假种子坑害咱嘛!他们想让我们喝西北风呀?那一天,南长寿村的250多户参与种植玉米种子的村民们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不行!他们这样坑害农民,我们坚决要求他们赔偿!”村民们把问题反映到村委会,村干部同样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于是一起研究决定向强盛种业公司提出赔偿要求。地里的玉米长得如此怪异,强盛种业公司认为既有气候方面的原因,也可能有技术上的缺陷。他们答应农民们的要求,愿意给予赔偿。2006年10月29日,梁雨润在劝说南长寿村村民。一个要求赔偿,另一个同意赔偿,这本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然而在如何赔偿的实质性问题上,南长寿村农民与强盛种业公司出现了严重分歧。南长寿村的农民提出的赔偿条件是:850亩所种玉米育种地基本是绝收,种业公司应按照种植普通玉米的正常收成赔偿。种业公司说:不管怎么说,玉米棒子上总还长了不少玉米粒吧,要赔我们也不能按绝收来赔。农民们说:十根玉米棒子上的籽儿加起来还没有一百粒,不算绝收算什么?种业公司依然坚持:要按绝收赔偿我们不接受,我们只能在收购价格上作适当调整。农民们火了:你就是20元一斤,我也没有啥可卖给你的,你这也算是赔偿?不行,必须得按绝收赔偿!绝不绝收也不能是你们说了算嘛!我们找人现场测定,估出产量后再讨论赔不赔的问题。行啊,玉米秆还都在地里插着,你们派人去估产好了!
农民们和种业公司各持己见,等现场估产后再论赔偿问题。数日后,种业公司派人来到南长寿村,在育种玉米地里左看右摸,最后告诉村民,他们的估产为每亩可收240斤。考虑到农民的损失情况,公司愿意每亩按这个产量为依据,将原先拟定的收购价每斤1元4角提高到2元,如果同意这个方案,所有种植育种玉米的村民们可以上公司来领取赔款。姥姥的,我们哪儿去收每亩240斤嘛!种业公司坑了一把我们,现在又想树牌坊不是?没门!村民们一听就来火了,走,告他们去!南长寿村的村民们先是到了平遥县工商局。县工商局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强盛种业公司在太原,就是要告状,也得到太原工商部门去。太原就太原,他们坑害农民,到哪儿我们也不怕!于是农民们派出代表找到了太原市的工商局。看着农民们拿来的一捆捆只有茭穗、没有玉米粒的棒子秆,工商局领导义愤填膺:这样坑害农民的事件,我们一定为你们主持正义!南长寿村民代表们听了这话后热泪盈眶,如同盼到了救星。可就在当天,他们接到工商局负责人的电话,说你们南长寿村的这个事情我们不能受理,你们真要让种业公司赔偿,恐怕得到法院去解决。为啥?白天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咋转眼就变卦了?农民不理解。工商局那位领导支支吾吾地回答说:这事……我们实在不好受理。打官司我们也不怕,打就打!村民们不信这邪。但有人马上不支持这样做:现在打一个官司,没有几个月下不来,我们几百亩的玉米地总不能让玉米秆一直竖在地里,冬季麦子还种不种了?就是。他们种业公司在技术上出了问题,就是对我们农民的一种严重坑害。粮食种子是一种生产资料,谁坑害了农民,工商部门没有理由不受理!有人告诉农民们:这是一起典型的坑害农民事件,工商部门应当管。走,我们上省工商局去告!如果他们还不管,我们就让新闻媒体曝光!农民们天天看电视,天下的道理多少也知道一些,于是他们来到省工商局。“五天后回答你们。”省工商局的人告诉南长寿村的农民说。第四天,农民们得到的回答是:不予受理。这是咋啦?谁都不想受理?好吧,让大伙儿来评评到底是咱农民不讲理还是他们种业公司缺德!9月28日,《山西晚报》将南长寿村民种植育种“玉米光见棒子不见籽”的事件在报上刊出。“这回看他们种业公司的脸面往哪儿搁!”农民们手捧报纸,笑嘻嘻地等候有个公平说法。哪知日子一天天过去,人家种业公司方面依然石板一块,要想获赔,条件依旧。农民们没辙,一商量,看来得把事情闹大了才解决呀!走,咱们上省城找省委领导去!有人一挑头,村上那些种植育种玉米的农户立即响应。这下了不得,你要去,他也要去!哗啦一下,一点人头,有160多个!“走!要想不喝西北风的,就上省城去喽——!”农民们决意要拼老命夺回损失了!他们发动自家的农用三轮车,管它能不能进城,上路了再说!于是浩浩荡荡的要求赔偿的队伍,驶向省城……
“了不得呀!南长寿村农民要上省城闹事去啦!”洪善镇干部和平遥县领导得知此事,一路出面阻拦,甚至派出公安队伍,但都被南长寿村的农民问得哑口无言:我们已经收成无望,官司又打不起,你们要是能为咱解决问题,谁愿意往省城去呀!县上和镇里的干部被问得无话可说。于是十几辆农用三轮车载着160多名讨债农民,颇有声势地在黑暗中直奔二百里之外的太原城——这是10月15日深夜的事。10月16日清晨上班时分,平遥南长寿村的村民们已经齐刷刷地坐在省委大门口五六个小时了,他们以静坐的方式将省委大门围得人车难行。消息很快报告省委总值班室,“老梁,你在哪儿?快过来吧,省委领导很着急,省委大门口来了一大群农民,赶紧想法子把他们领走,不要影响了机关正常上班。”刚刚从北京接受另一项接访群众任务的梁雨润没来得及放下早餐的筷子,又被叫到了“火线”。
“王英吗?你是在现场?好好,你让农民们选出几名代表一会儿到信访局来,我现在就通知省农业厅、省农科院和强盛种业公司的领导……九点半,对九点半,在局里召开协调会。还要让工商局的人一起来!”梁雨润一边小跑步地走出家门,一边不停地打着电话。群众围聚省委大门口是大事。每逢这样的事,梁雨润就像接到火线的战斗命令一样,总是冲锋般地在第一时间内赶到现场并及时予以处置。现在是九点半,省信访局的三楼会议室坐满了平遥南长寿村村民代表和省农业厅、省农科院、强盛种业公司代表,以及县区市省四级工商局和省县信访局等单位的负责人,气氛显出几分凝重。在南长寿村村民代表和强盛种业公司双方陈述各自的赔偿数目及理由后,省农业部门的领导态度坚定地表示“要维护农民利益”,并责成强盛种业公司尽快做出相应的赔偿。但责任方强盛种业公司对南长寿村村民提出的赔偿条件不肯答应,坚持认为他们的“职工利益同样需要维护”。如此僵持不下,一直到下午协商仍在继续……
“因为另有一件急事需要我去处理,所以下午的协调会开始我没有参加。下班后我回到局里,见会议室里仍然吵吵嚷嚷的。进去一看,南长寿村村民代表和种业公司负责人火气都很大,根本没有达成协议的可能,于是就宣布当日的协调会暂告结束,第二天继续开会。当时南长寿村的一百多名上访农民都在我们信访局的大院里等着,我对村民代表说,希望他们劝农民们先回平遥,留下代表与种业公司协商。就在这个时候,省值班室又通知我去处理另一件事,正当我要离开局机关时,聚集在院子内的农民们竟然有几个抱住我的双腿,苦苦恳求说,你梁局长一定要为咱受害的农民做主,否则我们就呆在省城不走。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暂且劝说一下就匆匆办其他事去了……可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夜他们这些村民们因为见种业公司的领导不肯应答他们提出的赔偿条件,将患高血压的种业公司副总经理围堵在会议室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因为省委大门口又有突发事件,我一直在现场处理。中午,我拖着非常疲乏的双脚回到自己单位时,见南长寿村的村民还都在那儿,就有些上火了。”
一问,原来他们的村民代表与种业公司就因为每亩还有10元钱的差距没有谈妥协议,而且双方都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我上楼把种业公司副总经理叫出来好声劝他,说你种业公司再穷也不至于像绝收的农民那么可怜吧!现在就差10元钱一亩的赔偿了,你就答应这些农民兄弟算了。可那经理沙哑着嗓门冲我说:农民们是可怜,我们种业公司的职工也不是开银行的。别说10元钱,就是再多一分钱我们也不答应!我一听就火了,对那经理说:你这是想解决问题哪?你种业公司再穷也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吧?可你看看他们绝收的农民,为了上省城来讨还公道,拼凑了钱上省城来讨债,三个人合吃一盒方便面。你拍拍胸口,如果你敢说种业公司现在确实穷得再不能拿出每亩10块钱的赔偿金,那我梁雨润用自己的工资帮你解决这10块钱中的一半,你种业公司再另外拿5块钱如何?不就是4000多块钱嘛!我拿出两个月的工资,你看怎么样?种业公司的副总经理听我这么一说,不好意思了,说梁局长你真是好人,无论怎么说我们不能让你拿自己的工资来为我们解难。那好吧,我做这个主了!第一个协议就这样敲定了下来,真不容易,磨了两天又一夜……
梁雨润事后回忆说。我在省信访局的卷宗里看到了调解下的第一份“协议书”,大致内容为:平遥县南长寿村部分村民与山西强盛种业公司因制种发生纠纷,经省信访局协调,达成四点协议:一、种植亩数按850亩计算,每亩保底价为575元,共计488750元,由种业公司赔偿。二、当年所产的合格种子玉米由种业公司按当地种子市场价回收。三、每亩的原种子款35元由种业公司从回收村民的种子款中扣除。四、种业公司的赔偿款分三次支付给南长寿村村民。没拿到赔偿现金的南长寿村村民仍不满意,梁雨润继续调解。但这个苦苦磨下的“协议”对南长寿村的农民来说,如同水中捞月一场空。原因是,当晚由梁雨润在场监督的“协议”,当时涉及到是否具有“法律效力”的盖章问题。“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总不能把管章的人再从家里叫回办公室吧?”在南长寿村村民委员会在协议上盖了章后,种业公司的副总经理强调了这样一个理由。村民们信了他的话。“明天你们到我们公司去盖!”种业公司的人这样承诺。第二天一上班,南长寿村的代表梁中禄等人来到强盛种业公司,说要找昨天跟他们签约的那位副总经理盖章。管章的人告诉他们,副总经理不在,她不能随便盖章。“副总经理去哪儿了?”村民们有些紧张。“还说呢!他被你们气病住院了!”种业公司的人没有给农民们好脸看。“他住院了,可这协议上有他的签名,你们也该盖章吧!”
农民们拿出合同书。种业公司的人瞄了一眼,毫不在乎地说:“那也不行。你们找他去说吧!”农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上医院找他!”他们赶到医院,找到病房,但病房内是空的,病床上挂着的牌子上有那位副总经理的名字,却不见其人影。“我们上他们当了!他们在糊弄我们!”农民们愤怒了。“这怎么可能?”梁雨润听南长寿村的农民代表回来向他反应情况后,极为意外。叫接待员打电话到种业公司,可没料想,这边电话还没打过去,就接到了那边的“一把手”——董事长的电话,说你们做得也太过分了,怎么能把我们的副总经理折腾一夜不让回家?他有严重的糖尿病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想过后果没有?说着,对方的手机挂断了。梁雨润知道后,憋了一肚子气,这也是搞信访的“职业特点”——你得随时准备夹在中间受气。那天,梁雨润刚刚上班,强盛种业公司的人就给他递上一份盖着印章的公函。梁雨润接过一看,不由生气起来:“这算什么事嘛!”种业公司的公函内容不能不让梁雨润生气,因为他们在公函上的白纸黑字明确说与南长寿村农民的那份协议是“被迫签订的”,并希望省信访局梁雨润他们按照300元的保底价作为赔偿条件与南长寿村村民商谈处理此事。
“卖种子时他们把农民们坑了一回,人家大老远的跑到省城上访又把农民们蒙了一回,还想让我们出面给他们擦屁股,亏他们想得出!”王英等信访局的工作人员也生气了,说种业公司这么个态度,我们没法再插手协调了,等着农民再闹吧!梁雨润从椅子上站起来,摆摆手说:“生气归生气,事情还是要办得稳妥。种业公司这回的出尔反尔,必然会引起南长寿村农民更大的情绪,眼下我们要及时掌握那边事态的发展。”这是10月25日的事。就在梁雨润他们省信访局接到这份公函的差不多时间,南长寿村村民们也从广播喇叭里知道了种业公司的“毁约”行为以及他们提出的新赔偿意见。
“岂有此理!他们欺人太甚!走,到省城再告他们去!”村头的打谷场上,情绪激奋的村民经人一招呼,立即重新发动起三轮车和摩托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披上棉袄,拉起白布标语,再次向省城太原进发——这回的人数比第一次上访多出了几十人。前头是三辆摩托车开道,紧随其后的是十一辆农用三轮车,车上载满了受害的农民兄弟姐妹,他们带着满腔愤怒和誓死讨回公道的决心,要去求见省委领导……
这也就有了我到太原第一天在省委大门口现场看到的那一幕。160多人集体围堵省委大门并在省党代会会场门口闹事,可不是一件小事。种粮农民们因种子出现问题造成绝收的事件同样不是小事。最苦最累的要算梁雨润他们这些信访部门干部了。领导和党代会的安全他们要负责,群众有难事上访求助他们也不能推辞责任。27日早晨,梁雨润耐心劝说南长寿村村民离开党代会现场,带着160多人回到信访局大院之后的事就不那么容易了,一是“上了一次当”的南长寿村村民变得不再那么顺从了,二是种业公司无丝毫退让的意思。这可怎么办?难题又一次摆在梁雨润面前。“梁局长,也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如果种业公司不答应我们上次已经达成的协议条件,如果这回赔偿拿不到手,我们是坚决不会撤的!”农民们对梁雨润如此说。“梁局长,也不是我们不给你面子。是的,农民的利益要维护,可我们的职工利益就不该维护了吗?”种业公司的人则对梁雨润如此说。看梁雨润还有什么招儿!梁雨润没有招儿,因为梁雨润不是神。但梁雨润有办法化险为夷、排危解难,他靠的是诚心耐心真心感化人,直到当事双方和解。听信访局的同志们讲,从南长寿村的农民再度上访省城起,他梁雨润就心急如焚,立即一方面向省委有关领导汇报事情的来胧去脉,一方面苦口婆心劝说种业公司和其上级单位——省农科院领导,请求他们要客观真诚地对待农民受损问题。那些天正值省里召开党代会,各级领导都在会上,为了让领导出面协调和做说服工作,身为厅级干部的梁雨润像个办事员,楼上楼下、东院西院不断地跑,回头还要组织信访局的同事去安排、稳定好南长寿村的160多名来访村民。深秋的寒风里,梁雨润额头则从未断过汗珠子……
在梁雨润的努力下,协调会终于再一次在信访局召开,农民代表和种业公司及各自的上级单位领导都派主要负责人参加了。然而在利益面前分歧严重,依然各不相让,梁雨润急在心里,又不能埋怨哪一方,只能耐心细致地协调。“农民的利益要维护,职工的利益同样不能刻意损害。既然要处理好事情,就得实事求是,依法办事。合同上订的是750亩,种业公司应当对合同内的这个亩数的种植种子所给农民们造成的损失,按照你们上一次已经达成的协议履行赔偿责任……”种业公司的上级主管领导单位——省农科院的院长到底水平高、胸襟宽,一语能定音!种业公司不再言语了,南长寿村民拿着早先与种业公司签订的种植合同书同样无话可说。但还有多种的100亩地的损失谁负责呢?农民们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们把目光盯向种业公司,种业公司的负责人不再理会。农民们只能自己看自己……
唉,谁让我们见了好事就有贪心,以为多种就一定能多收!进省城前,村民们自发按种植种子面积每亩交10元钱作为上访经费开销,可其余吃喝拉撒还得花钱呢!地都荒了,一年花在地里的钱每亩也有好几百,有人本来就是靠借钱贷款种的玉米,这下颗粒无收,还得上省城来讨公道,而且眼看着讨赔也不那么容易,一百多农民在省城几天里没有一人住旅馆,全部整夜待在露天,靠来时一身棉衣保暖。省城的饭吃不起,开始是三个人合吃一碗方便面,后来有人连方便面都不舍得买。一位妇女出门时带了32元钱,本来是预备饿了买碗面买个饼啥的,那天这妇女闲时看到街上的小摊前有卖便宜儿童服装,便想起了自己家里的两个娃儿,于是横说竖说,用32块钱从小贩那儿买了两件孩子穿的衣服。因为与种业公司谈判一直没有着落,所以只能跟着大伙儿继续在城里待着。口袋里没了买饼买方便面的钱了,这妇女饿了也不吭声,一连两天肚子不进粒米,结果躺在信访局的石梯上晕厥后滚了下来,吓得同来的村民和梁雨润赶紧将其送到医院,看病花掉医药费足有几百元。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有个妇女第一次进省城,夜间上厕所找不到地方,结果掉进了污水坑里,差点连命都丢了……
一百多人,一天天地在省城待着不走,而且全都聚集在信访局大院里,要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扛得住?几宿没有合眼的梁雨润,此刻忧心忡忡。可当他抬起充血的双眼企求农民们能够放他一马时,看到的却是一百多双正望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梁局长,你要不帮我们解决,我们这回就一直在你这儿待下去了!”农民代表们对他说。梁雨润只好把目光移向种业公司和农科院的领导,那些人把目光移得远远的,那目光告诉他——根本不可能再有商量余地。“依法办事,按合同办事”,人家的理由充分又合理,不能硬把所有责任揽到一边嘛!但农民毕竟是受害者,是社会的弱者,同样是农民出身的梁雨润深知辛苦劳作投入了一年心血的农民眼见颗粒无收景象时的心境,那等于是要了他们的命呀!从南长寿村农民第一次进城上访到现在已经十几天了,几百个农民继续闹下去,假如再出些人身意外,事情就更复杂了!梁雨润急得嘴唇直起泡,但在问题全部处理完之前,似乎谁也不同情他和他的同事们。
有了!梁雨润突然想到了平遥县所辖南长寿村的上级单位洪善镇镇政府……“来来,你们都是南长寿村民的‘父母官’,在乡亲们的危难时刻,我们一起用为农民所急的真诚之心想想办法!”梁雨润找来平遥县领导和洪善镇干部,如此这般地商量起来。“行,听你梁局长的。你已经为我们南长寿村的农民讨回了那么大的损失!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两级政府也不能不管。就这样吧:剩下事我们两级政府负责帮助南长寿村的农民解决!”“谢谢你们!”梁雨润激动得握住平遥县和洪善镇负责人的手连声致谢。“是我们要谢谢你梁局长嘛!”平遥人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回农民们该放心如意地走了吧?但梁雨润想错了,有过一回“上当”教训的南长寿村村民在梁雨润和平遥县、洪善镇干部的一再劝说问题已解决,希望他们离开省城回到自己村里去时,谁也不答应,说一定要见了种业公司赔款兑现后才肯走。与种业公司第二回正式签订协议的这一天是10月27日,恰巧是周五下班时间了。
28、29日是周六、周日,种业公司的会计外出不在家。梁雨润把村民希望见到汇款再走一事通报了种业公司,人家一听就又火了:我们由省农科院院长在担保,你们怎么还不相信我们呢?周一我们保证给!别再烦了,周一我们把原先分三次支付的赔款,现在一次性全部汇出!种业公司的领导更是咬着牙说话了。不行!我们就是要见汇款单!不见他们的汇款单就是不回村!有农民们继续嚷嚷,坚持不走。28日劝说一天,无果。29日继续劝说,仍然无果。30日是周一,当平遥县信访局赵桂花局长欢欢喜喜拿着种业公司从银行汇款的现金汇单给南长寿村村民时,有人竟然瞅了一眼立即吵嚷起来,说怎么少了一百亩的赔款。赵桂花局长解释另外一百亩的54000元赔偿款由我们平遥县政府另行支付给大家,哪知有农民反诬说,是不是你赵桂花局长吃了人家种业公司的回扣了?“你、你们怎么能这样说?我辛辛苦苦……呜呜……”女局长赵桂花当场被人气哭了。“你们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冤枉一位跑前跑后为你们办事的好干部呢?”梁雨润再也压不住心头之火了。这时,身边的王英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说:“我去想想办法。”说着就疾步离开现场。
“平遥的农民同志们,问题已经解决到这一地步了,你们提出的赔偿要求基本得到了满足,省农科院和强盛种业公司现在的处理态度和行动也是积极和实事求是的,他们也作出了很大牺牲,一次性支付了你们的750亩绝收种子地损失,剩下的一百亩,平遥县也作了明确安排,这应该说是圆满了结的好事。可你们不能一味坚持所有的意图都按你们的来办。农民利益要维护,人家职工利益也要维护的嘛!再说我们处理也总得有个灵活方法是不是?所以说,这种情况下,你们再不离开省城,一定要坚持聚集闹事,那我只能马上通知平遥方面派一百个公安干警,并且请求太原市公安局再增援200名干警来强行遣返你们……”梁雨润这回真是发怒了,只见他说完这些话后,大步跨上车,“嘶——”地离开了现场。得到满意结果的南长寿村村民与梁雨润合影。这时,信访局处长王英气喘嘘嘘奔跑过来,只见他将手中的一个纸包交给平遥信访局赵桂花局长,说:“54000元整,你让大伙看清了,一分不少。”赵桂花局长问王英:“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钱?”
王英笑笑说:“我媳妇是今年从部队转业的干部,她有一笔转业安置费,我给偷偷提了54000元借你急用……”赵桂花一听,眼泪夺眶而出。然后转身举起那54000元现金和那张汇款单,高声对南长寿村的农民们说:“你们都看到了吧?钱都在这儿!你们还不回哪?啊——?”
“好嘞,我们回家了——!”160多位农民,这才欢欢喜喜地离开现场,登上回家的路途……从而结束了在省城的15天讨赔之战。11月3日,平遥县委书记带领的一行人专程来到省信访局,他们向梁雨润送上一面锦旗,上面这样写着:良雨润田百姓福。平遥人感谢梁雨润和他的同事们,不辞劳苦为他们解决了一桩难事。事后我问梁雨润:“那天你向农民大发雷霆,是不是真的要派警察来驱赶他们?”梁雨润笑笑,说:“我根本就没有真心想请警察来,我是想吓唬吓唬那些不懂法、不明理的个别人。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啥时候,人都得讲究得理让三分。我们是个法治社会,做什么事情,都得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进行。对农民也有一个教育问题,如果需要维护他们的利益时,我们应当坚决维护,但他们对政府、对组织、对他人也得尊重,尤其要遵纪守法。其他人也是这个理,我们要建立和谐社会,它不是哪个人、哪个部门的事,它是全社会所有公民的共同责任。”是的,没有全社会的所有成员的这份责任,和谐社会的建立只能是一句空话。和为贵,是中国人的处世良方。五千年的中华文明集中体现的正是这种和谐理念。人与人需要和,家与家需要和,族与族需要和,国与国更需要和。和,让我们心境愉快,能让我们精神健康、身体健康地去工作和生活。心平气和,能让我们在困难和艰辛时,找到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能让我们在胜利和成功时保持清醒和谦逊,从而获得更大的进步。人与人和谐了,我们面对的是笑脸;家与家和谐了,我们获得的是真诚与亲情;族与族和谐了,我们感受的是处处阳光;国与国和谐了,世界就是美好的大同。
和谐是一种心态,和谐是一种行为,和谐还是一种修养。和谐本身就是辩证法和自然法则。社会要创造和谐,那么就应人人行动起来,从我做起,点滴开始。而和谐本身,就是在克服不和谐的矛盾之中逐步实现的。和谐让我们的一切都美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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