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回到1949年10月末发生在重庆歌乐山那两个“人间地狱”的那一段大屠杀的现场吧。
话及徐远举派出的特务们从渣滓洞提押华健、雷震、蓝蒂裕等5名“要犯”后,不到十几分钟囚车便到了白公馆。在这里,特务们要提的也是五个人,其中中共《挺进报》特委书记陈然、宣传委员成善谋和中共重庆北区工委宣传委员王朴显然也是此次“公审”的“要犯”。
当敌人在渣滓洞提人时,白公馆内的陈然、王朴等“狱犯”并不知道这一天是他们与党和同志们诀别的最后时刻。
“陈然娴静得像一个大姑娘一样,而斗争非常英勇。”这是大特务徐远举在解放后写的“自首”中所描述的一句话。
《红岩》中的成岗是我们熟悉的人物,他的原型陈然是位小职员家庭出身的好男儿,小时候有个“香哥”的乳名,因为他父亲的老家在河北香河县。陈然出生不久,其父亲便把全家搬到了北京,后陈然的父亲因调到上海海关工作,所以全家又迁往上海。幼年时代的陈然,是在日本侵略者的炮火中长大的,民族之恨深植于他幼小的心灵。1939年,16岁的陈然在武汉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他开始了一条革命之路。1940年末,组织上安排陈然到重庆工作,巧在此时他父亲也因为工作变动被调到重庆,山城从此成了陈家的安身之地。之后的陈然成了职业革命者,他时而到在工人中发展党员,时而到学生中宣传进步思想。国共合作失败之后,周恩来为首的中共南方局撤出重庆,《新华日报》等机构也随之离开山城,一时反动势力非常嚣张,中共活动转入地下。陈然则以办小印刷厂继续从事地下宣传活动。在严酷的斗争中,特别是与组织失去两年多联系的情况下,陈然依旧积极活动,同敌人周旋于山城的每一个角落。
陈然是位办报的能手,曾经在何其芳同志领导下担任过《新华日报》副刊的编辑组稿工作,团结和教育了一批重庆进步青年。随着重庆地下斗争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所有进步报刊不管是地下的还是公开的都成了敌人和特务分子的眼中盯。坚持斗争的陈然等共产党人从秘密渠道获得了中共香港地下党组织出版的一份叫《群众》的周刊,同时还收到了从香港寄来的油印《新华社电讯稿》。
“这些消息太重要、太振奋人心了,应当传播出去,让敌人发抖去吧!”于是陈然有了与他的同志一起办一份宣传革命胜利消息的地下报纸的想法。
油印的无名小报刚出几期,便立即引起了地下党重庆市委的注意。市委通过间接的关系来了解这个报是些什么人搞的,当获悉是失散的共产党员陈然等人做的事,市委便决定正式接管这张小报。
“太好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陈然握着市委派来接头的负责人手,
热泪盈眶,低声唱起了《国际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英特纳尔儿一定要实现!”
中共地下市委不久决定把报纸命名为《挺进报》,作为市委的机关报,由市委委员彭咏梧同志负责领导(彭即为“江姐”的丈夫)。当时重庆市委规定《挺进报》主要刊登新华社电讯,一般不发表什么文章。而由市委领导的另一系统的同志也筹办了一个十六开本的油印刊物,叫《反攻》,主要是发表文章的。两份中共地下党报,成为在黑暗中刺向敌人心脏的两把利剑。
《挺进报》的稿源是地下党从地下电台抄录《新华通讯社》的电讯稿。陈然并不知道是谁在做的这项秘密工作,直到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候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叫“成谋然”的共产党员。其实陈然平时就认识在重庆开一家商铺的“老板”成善谋,只是不知道是他在当他的《挺进报》上家。
地下党的秘密纪律就是这样严密。有时就连身边的同志,也并不知道相互之间的真实身份。
陈然是负责《挺进报》的出版与发行。为了更好地保密,他主动提出把《挺进报》的工作地点设在他家里。当时他是国民党中国粮食公司一个小机修厂的管理员,地点在重庆野猫溪,比较僻静。厂里除了七八个工人外,就只有他一个人负责管理。他建议住在厂里,环境单纯,作为秘密工作地点十分适宜,市委同意了他的意见。后来由于叛徒的出卖,他是在家里正准备印刷新一期《挺进报》时被特务们逮捕的。
徐远举抓到陈然和获取正在印刷的《挺进报》,以为是逮住了中共重庆市委的一条“大鱼”,所以不择手段,一直对陈然加予重刑,以换取更重要的情报。
被捕的当晚,陈然就被连夜审讯。结果是,陈然只承认他是共产党员,《挺进报》是他一个人办的,其它什么都不知道。
“你以为就你聪明,我们都是傻子?”无计可施的特务们只能靠拳脚来泄愤。特务头子徐远举听说后,第二天就亲自来审讯。
徐远举看了看“娴静得像大姑娘似”的陈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便直起嗓门嚎道:“你就是陈然!把你的组织交代出来吧!”
“办报是自由职业,有什么组织不组织的,不让办,不办就是了。交代什么组织?”陈然泰然自若地回答。
“好一个自由职业!谁叫你办的?说吧。”
“我自己想办的。咋啦,办报有什么罪?有这么严重!”
“你办报,为什么不登记?为什么偷着办?”徐远举想不到这位“娴静像姑娘”的年轻人骨子里却很硬,便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你的全部材料,已经有人交代了出来,你还不交代组织?”
陈然一听,反而笑了笑,答:“没有登记,现在登记也不迟。至于说到有什么人交代出材料,那不是很好吗?那还要我交代什么材料!”
徐远举终于沉不住了:“你有什么可强辩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今天要听我的,我看你有什么本领不交代你的组织?”
陈然毫不视弱地反问:“不交又怎么样?”
“不交,就强迫你交。”
“那你就强迫吧!”
“敬酒不吃偏吃罚酒!”徐远举震怒了,“啪”地一拳捶在桌上,吼道:“好!陈然,你看着吧!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
“你这个土匪流氓,根本没有资格问我的话!”陈然鄙夷地撇了一眼徐远举,将高昂的头颅侧到一边。
“好,你等着!”闹了整整一个上午,徐远举什么也没得到,气得临走时吩咐喽罗们:“下午继续,再不说就上刑!”
下午,特务们不由分说,上来就给陈然上刑。“交代不交代?”特务轮番地审问。陈然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组织可交。”
“上老虎凳!”特务开始加刑。这时,徐远举突然气势汹汹地进来了,他上前一把抓住坐在老虎凳上的陈然的头发,连嚎带叫地问道:“还不想说吗?”
“没什么可说的,你这狗日的土匪!”陈然双目喷着怒火。
“加砖头!”“再加——!”徐远举顿时露出一副畜牲的嘴脸。
酷刑下,陈然脸色苍白,头上的汗珠直淌。
“说不说?”
“没得说!”
气急败坏的徐远举突然卷起袖子,伸出巴掌,猛地朝陈然脸上打去……陈然昏死过去。
一桶桶冷水泼到他身上。他又醒来。
“再不讲今天就把你整死!”特务们在狂吠。
陈然怒视着刽子手们,没有半句话。
“这家伙,怎么这么硬?”又是整整一个下午,徐远举最后不得不这样无可奈何地自问起来。
两天以后,陈然被送到了渣滓洞。
不到十天,他又受一次酷刑。这回审讯他的特务是有“毒蛇”之称的张界。“你考虑好了没有?不交代组织又要动刑的。”
陈然依旧坚定地:“没有组织可交。”
“那就再来坐坐老虎凳吧!”特务更加疯狂地使毒招。
陈然双目紧闭,坦然自若。
“加砖头”!徐远举又一次出现在刑房。
陈然紧锁眼皮,表现出极大的蔑视。
“我看你硬!”徐远举又一次举拳猛击陈然。
酷刑面前,陈然始终无所畏惧,坚贞不屈。特务们无计可使,最后只得按“重犯”将双腿受重伤的陈然押禁至“白公馆”。
哪知没多少时间,“《挺进报》白公馆版”竟然在徐远举的鼻子底下诞生了,这让自称是“共产党克星”的徐远举恼怒至极,但仍然无法查出到底是谁干的。陈然当然是最重要的怀疑对象,可“共匪”的那些消息从哪儿来的呢?徐远举和特务们一直没有弄明白。原来,陈然到白公馆后,住在一楼的狱室,他隔壁住着东北军将领黄显声将军。黄将军是牢中唯一受优待可以看报的难友,而黄将军与狱中的共产党员们关系非常好,所以时常乘看守们不备之时,偷偷将报纸从门缝中塞给狱友们看。陈然便是借黄将军的报纸上所看到的消息,用烟盒做成“监狱《挺进报》”在狱室内传递……这份“监狱《挺进报》”甚至传到了另一座“人间地狱”——渣滓洞,当难友们看到解放大军节节胜利的消息时,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我们今天之所以能看到《红岩》小说,或知道了白公馆、渣滓洞革命先烈们的英勇事迹,这其中一大功劳也理当归给陈然。当时敌人阵营里并非都是石板一块,尤其是那些出身贫穷的看守们也时常有牢骚及对国民党统治的不满。善于做思想工作的陈然就抓住这些人的弱点,不断给做正面工作。后来在“11·27”大屠杀中帮助罗文斌等19人逃出白公馆的特务杨钦典便是陈然通过耐心细致“策反”过来的蒋匪分子。
“我和陈然是老乡,我值班时他给我做工作,说全国快解放了,叫我今后不要干坏事。共产主义就是人人有饭吃,人人都过幸福生活。人民政府要分土地给劳动人民。我考虑自己也是穷人出身,所以尽量给他们提供方便……”这是解放后杨钦典的交代材料上的一段话。
“陈然!出来!”现在是10月28日早晨,早饭还没有开始,白公馆里突然来了一群全副武装的特务,他们在大门外增设了几道警备,同时又有几个荷枪实弹者跑进了院子内。特务们在点名传讯,被点名的除了陈然还有王朴、成善谋等人。
“看来敌人开始下毒手了!”陈然听到外面在点自己名,知道最后考验的时刻来到了,他对同室的难友们说了这句话后,便从容地脱下囚衣,换上他入狱时穿的那套简朴的衣裳,同时又把零碎物品一一留给同室的难友。“文斌,我那首《假如没有了我……》的诗还差些没写完,就劳驾阁下帮助写完他吧……”在与罗文斌告别时,陈然将近日写的一首未完诗稿塞在难友手里,然后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
“再见了同志们!新中国已如东方升起的旭日,让我们一起用鲜血去向党和新的国家证明自己的忠诚吧!”就这样,陈然和王朴等共产党员迈着稳重的步子走出白公馆。
这是他在心里想过许多遍而未写出的话,他把诗的内容用激情的语言,一句一句地告诉了这个同志:
……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
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
我不需要什么‘自白’,
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
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
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
特务的囚车开动了。突然,白公馆里响起一阵高亢的咏诗声。陈然听后欣然回首,他高兴地笑了,因为监狱的同志们正用他的诗在为他送行……
“这就是我的——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这首诗,后来经脱险出狱的同志重新整理,以《我的“自白”书》为题发表,成为脍炙人口的陈然遗作而广为流传。
八时左右,押着共产党“要犯”的囚车从磁器口“特区”飞快地一直驶进伪警备部的大门,车上立即跳下一批满脸横肉的特务,跟着便从车上押下陈然等10名“政治犯”。
此时,左营街的伪警备司令部门前,已经挤满了围观群众。原来,国民党当局早已为今天的“公审”做了充分准备,当日的《中央日报》、《扫荡报》等报纸都刊载了特务机关派送的新闻稿:“警备部消息:彻底摧毁奸匪地下组织,密谋扰乱川康奸匪首要10名今日枪决”。
敌人企图以“公审”的画皮,来掩饰大屠杀的真相,其现场滑稽可笑:伪警备司令部的门口摆着一排台桌,陈然等十人被一字形排站在桌前,桌上放着10碗酒和10块肥肉。
“公审”开始,只听反动法官在一个个点名然而宣布各自的“罪状”:
“陈然……《挺进报》负责人……”
“成善谋……《挺进报》电讯负责人……”
陈然与成善谋的目光迅速碰到了一起,这两位同是《挺进报》主要的负责人竟然在刑场上才真正知道各自的真实身份,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奇巧之事,于是他俩带着铁镣直奔对方,两双手互相紧紧地在握在了一起
“啊!老成,原来是你呀!”
“陈然,你好样的!”
“快快,站到各自的位置去!”匪兵忙把他俩拉开。成善谋只得举起手笑着向陈然说:“紧紧地握你的手!”陈然则会意地回答:“致以革命的敬礼!”
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让“公审”现场开始骚动起来,“法官”再说什么似乎谁也没有听清。倒是陈然、王朴和成善谋等在不停地高喊着,似乎是他们在审判敌人——
“今天你可以枪杀我们,但是你们自己还能活几天?”
“你们这些刽子手逃不出人民的最后审判!”
“胜利属于我们,你们必定失败……”
在陈然和王朴等与“伪法官”对峙时,另一边的蓝蒂裕“蓝胡子”依然不放弃他以独特的幽默在同敌人作最后的斗争。当“法官”问他还有什么可说时,他笑笑,头一昂,说:“你们听到过我多吐一个字吗?好了,再见了!”
“你真是怪人啊,我已经要枪毙了你,怎么还再见呢?”蓝蒂裕突然开怀大笑起来:哈哈……这你们还不明白?不要两年,我们是会在地狱中再见的!”
“晦气!”特务们气粗了脖子,草草收场道:“押他们上刑场!快快!”
就这样,陈然等“犯人”立即被粗暴地推上刑车,马达声顿时“隆隆”响起。这时,更洪亮的口号声爆发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汽车驶进民生路等市区大街,沉默而愤怒的群众伫立在街道两旁,倾听着刑车上高亢的国歌、国际歌。陈然等人趁此机会,大声向全市人民传播革命的喜讯:
“人民政府已经成立啦!”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五星红旗……首都北京!”
“蒋介石彻底完蛋啦!”
“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
刑车所到之处,沿途的重庆市民们悲愤而激动地目送着英雄的共产党员们,许多人一边为陈然他们送行,一边遮住热泪悲愤地跟着喊口号。刑车到了大坪附近,警戒线外也聚集了一批群众。“让我下车,我有话要对大家说……”陈然要求停车,向群众发表演说。惊恐的刽子手们哪敢这么干,上来两个匪徒便架着陈然将其拉上山岗。陈然用他健壮的肩膀把匪徒推开:“滚开!我自己会走!”
敌人的机枪已经架起,子弹飞快地从枪膛射出……屹立在山岗上的陈然使出最后的力量高呼:
“中国共产党万岁!”
枪声响了。
“毛主席万岁!”
枪声又响了。
“中国共产党万岁!”
罪恶的子弹穿透陈然健身躯,英雄竟然没有倒下。刽子手们慌乱地叫喊着:“再来一梭!快快!”
突!突!突!……
“毛主席万岁!”
……
陈然倒下了……
成善谋倒下了……
最后倒下的是王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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