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换成静音的电视里正播放着新闻,宣告一天的落幕。
三上躺在自家的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盯着画面。美那子刚刚去休息了,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对话。挫败的感觉、屈辱的感觉、想要报复的情绪、悔恨的情绪。虽然在回家的车上已经想尽办法消化了,但还是带了一些处理不了的情绪回家。
大脑至今还觉得麻麻的。
秋川的爆炸性发言直接成为记者俱乐部所有人的意见。在那场骚动之后又开了临时总会,正式决定“拒绝采访长官视察”。这害得石井在赤间面前下跪,赤间也以过去不曾有过的激动态度将三上贬得一文不值。
你到底在搞什么?有你这么无能的广报官,只能说是D县警的不幸了
然而,他还是没有解除三上广报官的职务。因为单就结果来说,三上的行动的确是阻止了记者们对本部长提出直接抗议。因此抗议文被撕破一事也被视为是三上临机应变的判断,而非不可抗力的突发状况。记者们看来是“野蛮”的行为,在县警内部却得到“临机应变”的评价,三上的过失也因此减轻了几分。
……真是奇妙的职场环境啊!三上忍不住这么想。
不光是抗议文的事,还有当时辻内本部长为什么都没有走出来关心一下呢?中间只隔了一扇薄薄的门板,他不可能听不见外面的骚动,也不可能是因为胆小而躲在办公桌底下。那么恐怕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不予理会。不看、不听、不管小房间外面发生的事。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认为那反正是乡下警察微不足道的争端。为什么?因为本部长室并不只是D县警本部的一间办公室,那里既是“东京”,也是“警察厅”的领地。
地方警察的任务就是要好好地培养出这种“云上人”。只提供听起来会让人心情愉悦的情报,至于不好的消息绝不能泄漏半句。一定要把任期内的本部长伺候得服服贴贴。经常让本部长室保持在无菌状态下,不用告知地方警察的现状与无奈,让他如同温室里的花朵般度日,然后再把向企业团体搜括而来的昂贵临别贺礼塞进他的口袋里送回东京。在听到离职记者会上“感受到职员与县民的温暖,不过不失地结束任期”这千篇一律的台词后放下心中的大石,并且还来不及喘息就开始四处奔走收集下一任本部长的性格及兴趣。
三上点起一根烟。
自己也被迫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不对,是他自己自愿接下这种任务。绞尽脑汁只为了保护云上人,先在台面下对媒体搞些小动作,最后终于亲自上台演出全武行。觉得自己已经一脚踏入进退维谷的窘境,成了名符其实的警务部走狗,还主动召告天下:“我是本部长的看门狗,请多多指教”。如今也只能乖乖接受这个事实了。然而赤间却动不动就来踩他两下,记者们也全部瞧不起他,再这样向下沉沦的话,他就真的只是一只丧家犬了。
二渡的脸烙印在视网膜上。
当他看到三上被年轻的记者们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是在嘲笑他的窝囊?还是同情他的处境?抑或是视为人事考核的一项评分标准,写进脑海中的记事本里呢?
二渡从那场骚动中逃开了。是担心自己受到波及吗?还是认为那反正不关自己的事,所以才离开呢?不管答案是哪一个,瞬间嗅出城门失火的味道,为免殃及池鱼,速速避开乃是警务的处世之道吧!然而……
总有一天会遇到的,三上和二渡现在正站在同一张棋盘上。64、幸田手札……经由这些危险的火种,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总有一天是要正面冲突的。而且那还是一场不公平的战役。哪有棋局是这样下的?局势根本是在三上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迳自发展着。不仅如此,就连二渡是敌是友他都不知道,但还是得跟他交手,而且他有非常强烈的预感,那将会是一场激烈的战役。
三上看了一眼墙上的月历。
赤间下了几道命令,一是这个周末就当是“冷却期间”,不要再跟记者接触;二是继续去说服雨宫芳男;三是下周一九号要召开媒体恳谈会,由三上亲自说明这场风波的来龙去脉。
这事闹得太大,就连赤间也不得不搬出息事宁人的论调。媒体恳谈会通常是在月中举行,出席的皆为加盟记者俱乐部的十三家媒体的编辑局长、分局长等级的人物。这次刻意在骚动中提前举行,就是为了先向各家媒体的干部打声招呼,以免一线记者的愤慨直接演变成报社的愤慨,让事情愈发不可收拾。问题是,这么做真的能平息众怒吗?因为三上获准可以做的范围只有到“说明”,既不能“解释”、也不会“道歉”。
三上将还没有抽完的烟捻熄。
必须在媒体恳谈会上挨子弹这点是无话可说,但是还要再去说服雨宫则令他心情沉重。他总觉得不管再去多少次,也不可能让对方接受长官的慰问。他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也不想耍弄手段挖洞让雨宫跳。另一方面,他对雨宫内心世界的关心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强烈了。雨宫为什么要拒绝长官慰问呢?为什么要跟警方保持拒离呢?他总认为只要能搞清楚这一点,就能顺理成章地让雨宫接受慰问。事前从“专从班”那边下点工夫、收集一些情报,应该还在正攻法的范围内吧?如果是专从班的刑警,应该会知道雨宫心态的转变和现在的心情吧!比较令人在意的是荒木田部长下达的封口令,还有二渡的动向……
无论如何,一切都只能等明天再说了。
三上爬出暖被桌、换上睡衣,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上,进入洗手间。
把水龙头转开一点点,用涓滴细流静静地洗了把脸,疲劳困顿的脸色映在镜子里,真是有够难看。他不知道已经想过几百遍了。但是既不能丢掉、也无法改变,只好四十六年都顶着这张脸。额头和眼睛下方的皱纹变得更深,脸颊的肌肉也开始松弛。再过三年或五年,应该就不会有人说自己跟亚由美像是从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吧!
——亚由美还活着。
正因为还活着,所以才会找不到。她只是躲起来而已。因为躲起来不想被人找到,所以才找不到。这是捉迷藏、躲猫猫。亚由美小时候最常玩的游戏。当他不用值班的时候,一回到家,亚由美就会像只小狗似地扑到他怀里……
三上猛然回头,好像有什么声音。
他把水龙头旋紧,侧耳倾听。
这次确实听到玄关的门铃声。
已经快要十二点了。身体先于思考,三上从洗手间飞奔而出。心脏跳得好快。抓住正从卧房里探出头的美那子的肩膀,把她推回房里后迅速穿过走廊。打开玄关的灯,赤着脚踩在三和土的地面,满怀希望地拉开玄关的拉门。冷空气、落叶、男人的鞋子……
全县时报的山科正站在门外。
“晚安。”三上转头面向走廊,或许是从他的表情明白了一切,美那子穿着白色睡袍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卧房里。
把脸转回山科的方向,虽然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但不可思议的是,心里并没有半点愤怒的情绪。因为山科的鼻子红通通的。他竖起大衣的领子并正搓揉着双手取暖。
“进来吧!”
三上邀请他进入玄关,随即把寒风挡在门外。
“今天真的很抱歉。”
山科深深地低头致歉,然后开始快速地解释起傍晚俱乐部总会上发生的一切。据他的说法是被秋川摆了一道。
“那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先声夺人,说是广报用了卑劣的手段,对各家报社进行分化的动作。要是俱乐部此时此刻不能团结一致的话,等于是中了广报的计。然后每日的宇津木也开始跟他一个鼻孔出气,这么一来就没有人敢提出要把抗议文交给谁保管了。而且连当地报社也气到不行。这也难怪,因为我们已经决定要站在广报这边了,没想到广报却在私底下跟那群强硬派的人搞些小动作。”
三上默不作声地听他解释,这下子他总算是明白了。当他听到“一致通过”的结果时,不仅感到惊讶又愤怒,甚至还有些无力感。原来如此,如果其中有这些曲折,的确是有可能产生“一致通过”的结果。关键就在于三上对东洋的策略失算了。他所采取的是先攻下总编辑,企图以上制下的策略,但这样反而对秋川造成不必要的刺激。不仅让对方平白赚到一个围标情报,还让对方发动最严重的报复,掀出广报室在台面下动的手脚,导致各家报社陷入疑心生暗鬼的状态。就连在诹访那边尝到甜头的每日的宇津木也乱了阵脚。要是没有处理好的话,自己可能会在俱乐部内遭到孤立,就是这种恐惧感让他倒戈的吧!
“真有一套。”
“秋川吗?”
“没想到我这么惹人厌。”
这已经不是扣错一个钮扣的问题了。他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引起这场风波的匿名问题发生在三个月前的话,他会怎么处理呢?
在回家的车上,他也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匿名问题应该还有别条路可走。无关面子,也不是交易的工具,而是三上致力于广报改革的试金石。如果是三个月前,他肯定会赌一把,赌“试着去相信”就算公布孕妇的真实姓名,记者们也不会报导出来。这是个机会,可以观察一旦直来直往地面对记者室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做出公布真实姓名的判断。但那的确是双方之间壁垒最不分明的时期。握手不是一个人就能办到的行为,一定要有人先把手伸出去才行。如此一来,“窗”外的景色是不是就能有所改变?
“别这么说,我想秋川的问题并不是因为讨厌广报官或是想要攻击广报室。”
山科以一脸知晓内情的表情说道。
“他的目标是更上面的人,那群走路有风的特考组。简而言之,就是东大情结啦!所以才会咆哮着要直接向本部长抗议。其实只是为了给特考组一点颜色看看。该说是希望能跟对方平起平坐呢?还是希望对方把他放在眼里呢?”
“K大已经很优秀了不是吗?”
“哈哈!这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的想法。之前有一次跟他去喝酒,他喝醉的时候不小心说了出来,说他父母都是东大毕业的,所以他从小到大都是以东大为唯一目标,落榜的时候真的有想要去自杀。”
因为是山科说的话,所以三上半信半疑。这时,他突然压低声音。
“话说回来,是真的吗……?”
“你是指哪件事?”
“我是说,分化各家报社的指控是真的吗?”
原来山科并不是来解释什么,而是来打听这个的。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真的有挑拨离间这件事,那肯定是利用办案的情报进行怀柔工作。换句话说,三上手中肯定握有什么值钱的内幕,而且别家报社可能已经知道这个内幕了。
“坐下再说。”
两个人坐在冰冷的门边。
三上觉得自己今晚有点能够体会丧家犬的心情,没有采访能力的记者只能像这样三更半夜去拜访广报的人。因为不管在刑事部的公家宿舍徘徊再久都挖不到消息,只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按广报的门铃,说不定广报愿意透露什么消息。但广报室正是为了提供统一的消息给各大媒体才成立的部门,所以私相授受根本是不被允许的行为。山科内心肯定也很挣扎,因为出现在这里就等于承认自己是连跟刑警的关系都搞不好的二流、三流记者。但他还是来了。挖不到新闻的记者,其心境跟卖不出车子的汽车销售员、连一张保单也签不下来的保险业务员是一模一样的。
或许还是觉得问心有愧吧,山科并没有单刀直入地提问。
“前县警之花已经就寝了吗?”
“嗯。”
“亚由美呢?”
“也睡了。”
刚进全县时报的时候,山科就常常出现在这个家里。他那天生的轻薄劲,常常逗得美那子和当时还不用任何人操心的亚由美哈哈大笑。直到对“前科”耿耿于怀的三上命令美那子不准让记者进门以前,三上经常洗完澡就发现山科坐在客厅里。
就连三上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虽然对记者过敏是“前科”的并发症,但是当三上还是刑警的时候,也曾经每天晚上都在玄关前应付半夜来敲门的记者。那是一股称不上是同侪意识,也称不上是孽缘的感情。虽然立场不同,但是大家都在追逐同一个事件,拼命的点也都大同小异。更何况,刑警的工作必须透过媒体的报导才能得到社会的评价。只要是当过刑警的人,一定能体会看到自己解决的案子被登报纸上的愉悦,也一定干过把那些新闻报导做成剪报这档事。再加上三上在当刑警的时候,上头的老警察还会把“连记者都不敢靠近的刑警还早得很”的话挂在嘴边,所以三上的记者过敏还没有演变成讨厌记者的地步。
他从来没有想到,记者的存在居然会变成一种威胁。一味地指责他、攻击他、将他逼入绝境,似乎要让他连警察都当不成。真是自作自受,谁叫他先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但就算自己有错,有必要把他攻击得体无完肤吗?这二十八年来,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那些记者前辈的事,他们却连一点情面也不顾。这些背叛者、这些恩将仇报的家伙。涌上心头的全是这种近似恨意的情绪。
问题是,旁边的山科又是怎么想的呢?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光会耍嘴皮子,却连一点情报也挖不出来。只因为他们家能干的记者组长音部在两个月前跳槽到读卖去了,明明没有能力的他突然要接下这个重责大任,说起来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东洋应该会在明天的早报上登出八角建设的专务被约谈这则报导吧!这是因为强硬地主张要对本部长提出直接抗议而赚到的独家新闻。另一方面,给三上面子而吞下“交给广报官保管”的山科,看到东洋的独家新闻时应该会掉眼泪吧!
三上从鼻子里吐出一口气。
还赶得上截稿期限吗?正当话到嘴边的时候,山科先喃喃自语地说了:
“没看到亚由美的鞋子呢!”三上顿时愣住了。
山科看着地上继续说:“我想我们也可以提供各式各样的协助喔!毕竟是地方报,到处都有眼线。”
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传达出好几层用意。
山科把脸转过来,丧家犬露出了仿佛随时都会折断的尖细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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