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调查对策室的灯已熄灭,走廊的萤光灯成了一条条光线,射进昏暗的地板和墙壁上。
大友在文件堆积如山的桌子前挂上话筒,背后传来慵懒的声音。
“男的、女的?”
寺尾将四张铁管椅排成一列躺在上面。
“女的。”大友回答。
“以后你可要操心啰。”
“是啊。”
“名字呢?”
大友回头。
“我只准备男生的名字。”
寺尾对着天花板发笑。
大友望着他的侧脸,重新整理领带。
“寺尾——”
“嗯?”
“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寺尾躺在椅子上摇摇头。
“我都把整个胃吐出来了……”
“那就——”大友起身说,“连胃一起吃回来啊。”
寺尾再度微笑,抬起头。
“大友——”
“什么事?”
“要不要去医院?”
“医院?”
“去新生儿病房啊。”
这次换大友微笑。
“你今天真的怪怪的。”
“要不要去?”
“不要,先去拉面店吧。刚才筑濑先生已经带着鉴识课的新人和谷川出去吃了。”
“筑兄是不是乐得手舞足蹈啊?”
“才不是——”大友说,“他简直是跳森巴舞哩!”
寺尾呵呵一笑坐起来。
“好吧,陪你吃个叉烧面啰。”
两人同时瞄了喇叭,它已经不再发声了。
“我也要吃叉烧面。”
大友说着,将寺尾的上衣放在他腿上。
警署一楼依旧灯火通明。
“是——不,不敢当。是——是——了解了。再见。”
后闲深深鞠躬,恭敬地放下话筒。对方是本厅刑事部长藤原岩。后闲先前已经透过调查一课提交报告,没想到部长亲自来电,令他受宠若惊。
沟吕木坐在沙发上。目送内海一矢关进警署的居留所之后,署长邀他到署长室请他喝咖啡。
“署长——部长怎么说?”
“他说慰劳我们。还有,叮咛我们严加看管内海,以免让他做出自残行为。”
“有没有提到秋间女警?”
几分钟前,秋间幸子还在这个房间向他们谢罪。她坦承自己就是密报者,也简短说明她与藤原部长的关系。
“部长什么也没说。”
“是吗?”
沟吕木心想,这很像藤原的作风,他到死都不会主动提及这件事吧。
藤原救了跨入平交道的幸子,在幸子成了秋间家的养女之后,或是她当上女警之后,无时无刻不默默照顾她、守护她。听了幸子十五年前的往事后,立刻下令办案,却隐瞒幸子的身份,以免她受伤害。
“这是他的父母心吧,”后闲说:“他应该是不忍让秋间再度面对过去的伤痛……况且若让警界知道,往后她女警生涯也不好过呀。”
“是啊。不过,本厅高层暗中亲自造访警署,这已经不叫父母心,应该算是傻爸爸啰。”
“傻爸爸?说得好!”
后闲微笑,将庞大的身躯淹没在沙发里。
他感觉到一种舒坦的疲劳。包括眼前的沟吕木为首,一切办案都由本厅的专业刑警主导,自己却没什么机会表现,只是上楼下楼、跑上跑下,搞得满身大汗,然而心情却格外爽朗。
沟吕木也同样沉浸在平和的情绪中。人称藤原为“办案之鬼神”,当今依然是众所敬畏的大长官,却让一个年轻女孩掳获他的心,明知对办案不利,还是执意隐瞒情报提供者的姓名。他的“傻爸爸”样令沟吕木觉得可爱得不得了。
——其实,偶尔来点这样的事也无妨呀。
沟吕木在心中呢喃,点起刚才没抽到的今天唯一一支烟。不过,日期已经过了隔天了。
“话又说回来——”后闲说,“这次算是粕川检察官救了我们。”
“没错。”沟吕木点头。
刑事诉讼法第二二五条:“藉他由停止追诉期”——桌上摆了内海的护照。办案人员在下达逮捕令的同时前往内海家中,刚才才带回了这本护照。
“内海只是去韩国游山玩水,没想到这一去,竟然符合海外逃亡的要件呢。不过,对我们来说算是多赚了三天啰。”
“过几天,我会好好向粕川先生道谢。如果没有他的建议,或许这个案子也没办法完成逮捕呢。”
“不过——”后闲倾身说,“追诉期只延长了三天,必须在三天之内完成起诉。内海那个家伙会乖乖自白吗?”
“我也不知道。”
“喂喂,沟吕木,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呀……”
“啊,抱歉。”沟吕木笑着挥挥手,“只是,这次的事件,让我看清内海这个人。”
“喔?……”
“或许应该说,看清了创造内海的这个社会……唉,不知该如何说明……”
沟吕木似乎想起了什么。
“啊啊!对了。橘宗一在高中时常得他是说:‘我从没像阿波罗登上月球表面那次那么失望。总觉得世界已……’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只有工作,完全没想过这些事,不过听他这么昭和后半段那些年代,战争和战后的氛围逐渐被人淡忘,确实就像橘说的有事物都膨胀、延展,延展到弹性疲乏……大家衣食无缺,却也对这个社为什么富足了?如何富足了?大家渐渐遗忘这些过程。大家也不懂阿波罗,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看见电视里头的几个男人在月球上蹦蹦跳跳。我想的感觉,弥漫了整个昭和的后半时期。”
沟吕木在指头上感觉到热气,急忙捻熄只剩滤嘴的香烟。
“每个人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努力想当个现代人。人们在战争中死去,学运流下年轻人的热血。大家一同挥别这些过去,让莫名的富裕包围自己,于是这个社会就露出了莫名虚伪的成熟面孔。大家不愿正面交锋,更不愿为任何事流血,取而代之的是规则与分寸,善行或是为社会效力等等,这些大道理变成了过滤器,架设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然而,成熟社会原本就是不可能成真的幻想,因而残留了一些大道理无法过滤的小颗粒。该怎么说呢?这些小颗粒就像是由对大道理的怀疑和憎恶混杂而成,是一种相当棘手的小颗粒。”
沟吕木顿时回神般结束他的话。
后闲大大叹了一口气。
“这些小颗粒就是内海啰……”
“是内海,也是橘。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
“大道理的社会不容易活下去,是吧?”
“我有预感今后的社会将是邪论当道。我猜想未来将不断出现犹如怪物般的犯罪者,再强大的过滤器都无法过滤他们,同时更具备了抵抗任何大道理的能耐。”
“那我得祈祷你的预感不会成真啰。”
叩叩,听见敲门声,有人悄悄打开署长室的门。
过了一会儿,学生头的年轻女子探出头。她是昨晚在尾牙上戏称后闲为“性骚扰署长”的“公主”,也就是国领香澄。
“你好!”
香澄俏皮地打了招呼,环顾房间内,眼珠动个不停。
“公主呀,进来吧。”
后闲亲切的邀请让香澄立刻向前走了两、三步,但一看到沙发上的沟吕木顿时停下脚步。
“有客人吗?”
“不——”沟吕木回头:“我不是客人呀。”
香澄疑惑地看着沟吕木,然后将视线转回后闲。
“我宿醉还没退,所以原本打算回家了。可是经过局前时发现署长室的灯还亮着呢,心想是不是发生大案子,二话不说马上跳下计程车——真有什么大事件吗?”
“唷!公主变聪明啰。或许算得上大事件吧。”
“哎呀!不得了了!”
香澄虽然敏锐,但可能是大小姐的缘故,有时候不太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因此时常只有嗅到味道却无功而返。她少了一分非抢到不可的积极个性。
沟吕木一眼就看穿她的记者资质属于低危险度,卸下心防的同时,有另一种情绪令他对香澄露出微笑。
过了凌晨零点还在工作,这点让沟吕木产生职业上的同情。另一方面,为了查明警方的异状,爽快跳下计程车,这更是让他佩服。
这个时间已经不容易叫到计程车。每晚沟吕木家门前都会聚集夜班记者,但他们各自拥有专属司机,不愁返家的交通工具。
香澄偷看沟吕木莫名的笑脸。若是有采访本厅经验的记者,一见到那张胡须脸,便会火速通知报社说:“有大案子!”不过,香澄面对本厅调查一课首届一指的队长却毫不知情,可见她是多么天真。
“不过,里面好安静喔。”
香澄尴尬地自言自语,不打算坐下,向两人鞠躬后便走向出口。
沟吕木忍住笑意,对后闲使了眼色。后闲意会他的意思,回笑后叫住香澄:“公主!”
“是?”
“现在赶得上早报的截稿吗?”
“啊?”
“这算是我们送你的奖励。”
后闲递出一张事件概要的纸条。
香澄睁大着眼睛读了纸条,忽然吓得捂住嘴,抬起头看了两人。后闲大声说:
“标题就这样写吧!——追诉时效喊停!事隔十五年,女老师命案终告破案!——如何?”
微笑在激澄脸上扩散开来,道了谢便立刻冲向玄关的公共电话。
早报将出家。
后闲脑海其他记者愤慨的表情。明天一早得面对各报社的合力抨击,本厅也将立即追查泄的罪魁祸首。
后闲稍稍己的大嘴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说:“你也是共犯喔!”然后替沟吕木递上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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