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分钟之后,梶聪一郎随事务官铃木进了房间。
手铐。腰间的绳索。两名警卫押送。
佐濑几乎认识中央署的所有警卫。他看了看右边的男人。三十岁左右。有光泽的面庞让人联想到木偶。没有印象。
“你,哪个部门的?姓名?”
“我叫栗田,属本部警务科。”
“警务科的什么地方?拘留管理处?”
“不。人事处。”
“那么请你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佐濑一开始就明白。这是派来监视梶聪一郎的。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担任审讯的警官坐在嫌疑人后面施加压力。目的是不让嫌疑人说出与在警方不一致的内容。
叫做栗田的这个人是警务科的。梶聪一郎的审讯官则是在管理部门工作的辰已丰。毫无疑问,这次的笔录捏造工作是由警务部主导而非刑事部。
“怎么了?还不快离开?”
“可……”
可以理解。他只是在执行命令。
“你可以告诉你的上司说这是规定。昭和五十五年的法制审议会上就明确了警卫工作的分工与职责。”
栗田勉强离开了。临走还给年轻警卫使了个眼色。那一定是说:拜托了。
佐濑这才转过身去面对梶聪一郎。
端坐在折叠椅上的梶聪一郎中等个儿,身材均匀,皮肤较白,面目温厚。一双清澈的眼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几天前还是县警的一位了不起的干部。比佐濑年长。然而,嫌疑人没有贵贱之分。
“现在开始讯问。”
佐濑以居高临下的口气开始了审讯。
“姓名?”
“梶聪一郎。”
“出生年月?”
“昭和二十年三月二十三日。”
与其外表相符的沉稳的声音。
根据笔录记载,梶聪一郎出生于北部的贫穷山村。在当地读完高中后当上了县警的巡查。工作了三十一年。其间长期担任警察学校的教官。书法多次在县内展出。现年四十九岁。父母已过世。有一兄长也在三年前因肺癌病故。独生子七年前因病去世。四天前杀害了妻子启子。
佐濑不由得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还有什么家人吗?”
“妻子的姐姐就住在市内。”
“就这一人?”
“是的……”
“你承认杀害了你妻子吗?”
“是的。”
“怎么杀的?”
“双手……掐住脖子。”
验尸报告的死因栏写着“因颈部被扼而窒息死亡”,未见与笔录内容以及照片有不符之处。
“为什么这么做?”
梶聪一郎好像缩了一下身体。
“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你怎么能下手呢?这样你不就成了孤身一人了吗?”
“太可怜了……眼看着她病情恶化下去。”
恶化下去。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
然而,不管有任何理由,眼前这个男人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从弄清他的悔改之意的角度出发也该这么讲。
“即使是恶化了,可她也是人啊。脑萎缩也好,痴呆也好,家庭护理在日本全国都有推广,大家都在努力地照顾病人。”
“实在抱歉……考虑不周……”
梶聪一郎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后垂下了双眼。
佐濑心中一紧。
哭了?……
佐濑注意到梶聪一郎的眼睑略带红色。不对,不是现在才这样的。仔细一看,眼睑不仅红而且还微微肿着。
这说明来这之前他哭过。是在哪儿呢?大概是中央署的审讯室。佐濑脑子里仿佛浮现出被强制陈述供词的梶聪一郎。为寻找死处而徘徊?为了让人相信这是事实而强加给梶聪一郎的供词。
多么高明而具有欺骗性……
疼痛从头顶消失。
不,新的疼痛又由眼底升起,慢慢移向眉间,又重新向整个头部扩张。
毫无疑问,梶聪一郎的背后还有更应该对付的对手。
警卫在看表。
到时间了。送检时的提审被称为“照面”。
例行公事地根据警方送来的笔录向嫌疑人补充提间做成简单的当面笔录,然后决定是否向法院申请检察拘留。
——今天一定得做。
佐濑暗自决定。
如果错过了今天,下一次在什么时候能够提审就很难预料。
嫌疑人一般被拘留在警署的拘留所。即便是想提审,警署方面也会像今天这样,会以各种理由拖延、推迟,那样他们才有足够的时间把有“空白两天”的笔录做得完美无缺,让佐濑无话可说。
如果那样的话就完了。无论警署方面怎样不顾梶聪一郎的心情捏造笔录,可梶聪一郎以前毕竟是警署的一员,他不会做出背叛组织、对组织不利的口供。
但是,现在……
这份笔录是赶制出来的,漏洞百出。不管梶聪一郎愿不愿意,或许能通过提审抓住县警捏造笔录的突破口。
佐濑在脑子里勾画出提问的顺序。
旁边负责记录的铃木一动不动,偷偷地看了看警卫。警卫的表情变化很明显。脸色发红,不断地咽着唾沫。
管他呢,孤注一掷了。
佐濑用眼光威吓了看守再转向梶聪一郎。
“你的笔录上写着你在K站买了往北去的车票对吧?”
“是……”
“是去哪儿呢?”
“这个……”
梶聪一郎的眼睛望着上方。
“我……不记得了。”
“北面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去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不会是往南去的吧?往东京?”
“……”
“你当时是在新干线的上行线站台。目击证人是这么说的。”
“真不记得……”
佐濑一步步逼近。
“那么百货商店呢?是哪家?”
“什么?”
“百货商店的名字,你不是去过吗?”
“哦,是,是车站前的三丸百货。”
“去那儿做什么?”
“上到楼顶了。”
“游乐设施呢?”
“游乐设施?”
“上面有些什么游乐设施?”
“……不记得。”
“儿童公园在哪儿?”
“那是……我常去的公园。”
“河呢?哪条河?”
“露川……”
“水怎么样?”
“感觉河里水很少。总之,不怎么记得。”
“天气呢?”
“好像是……晴天。”
佐濑停顿了一下,确认铃木记录跟上了,于是进入了核心问题。
“你说徘徊到最后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家里,是吗?”
“是的。”
“那你的车呢?”
“车……”
“你不是开车去K车站的吗?那车呢?”
梶聪一郎露出痛苦的神色,嘴唇在微微颤抖。
“是……开车回家的。”
“那应该是徘徊到最后返回到K车站吧?”
“是。”
“你很冷静嘛。”
说着,佐濑把手抱在了胸前。
“铁面无私。”这张脸上仿佛写着这四个字。在特搜部的时候就经常面对这种脸。一张难以对付的脸。一张即使牺牲自己性命也会保护自己认为重要东西的脸。一张一定要庇护谁的坚定意志的脸……
梶聪一郎的脸上突然重叠了一张女人的脸。
检察官先生,请问您为谁而活着?
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佐濑检察室。长长的黑发。游离的目光。颤抖的声音……
佐濑赶走幻觉。
“今天早上的提审是几点开始的?”
“我……没看时间。”
“你六号那天的行踪是今天早上说的,对吧?”
“是……”
“昨天为什么不说?”
“……”
他并不打算说的。肯定。
佐濑得到确认。有关六号那天的行踪梶聪一郎原打算保持沉默,甚至连警方自己人也不说的。
佐濑凝视着梶聪一郎的双眼。
“在县内徘徊是为了寻找归宿。这话真是你说的?”
“是。”
“是有人要你那么说的吧?”
“不。”
“那么昨天为何不说?”
镇静。佐濑感到自己的提问正中梶聪一郎的要害。
因为梶聪一郎现在的神情与那张“铁面无私”的脸显然不符。
梶聪一郎为了组织而甘愿做虚假供词。可既然这样,昨天为何不做呢?不对。如果他内心真是为了组织着想的话,那么在不得已杀死了妻子之后,应该采取别的行动。不是自首,是自杀!那样的话,就不会让组织为难。梶聪一郎当然那样考虑过。五号那天在家里企图自杀的事应该是真实的。
可是。梶聪一郎并没有死。他选择了活下来。自首。
你为了谁而活着……
佐濑感到一阵目眩。
不是为组织。是为了某一个人!
是谁?
双亲早己过世。独生子病故。妻子又在那种情况下被自已亲手杀害。没有任何亲人。梶聪一郎只能为自己而活啊。
不。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不能仅限于家人亲戚。只有梶聪一郎自己才知道,那个“某人”存在的可能性不可否定。
想着想着,佐濑的问题脱口而出:“你现在是为了谁而活着?”
梶聪一郎睁开了眼,然后就好像要封闭一切感情似的,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佐濑感到一阵战栗。
一定有个“某人”。
“检察官!”
警卫站起身来提高嗓门说:“嫌疑人该吃午饭了。请允许我带他回拘留所。”
年轻警卫似乎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全身还打着哆嗦。那情形仿佛是代表着县警两千三百名警察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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