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六个咨询后,时间已过了五点。
从律师会馆到藤见法律事务所,坐公共汽车刚好三站的距离。植村回来时,正好是两位女事务员开始作回家准备的时候。
没人给自己倒茶。老板律师藤见泰造以雇用了植村为理由,减少了她俩冬季的奖金。
“钓到什么大家伙了吗?”
抛来这句老台词的,这次不是泰造,而是其儿子范夫。
其实范夫并无他意,只是受到了父亲口头禅的传染。他是在司法研修所时比植村早一期的学长,因为又是同乡的缘故,所以当植村在东京遭到失败时,是范夫邀请说“要不要回到家乡来一块儿干”。说是他父亲泰造满八十岁就会退休隐居,到时候希望植村成为与自己共同经营事务所的伙伴。范夫的提议对植村来说是求之不得。但实际到了事务所工作之后,才发现泰造分外意气轩昂,身子骨也非常结实,丝毫未见有何引退之意。“真对不起。总之我会想办法的。”范夫时不时地会表露这样的恳切之词。不过,照目前的状况看,在上个月刚满了八十一岁的泰造去世或者倒下之前,植村的打工仔律师生涯便将持续,已是毋庸置疑的了。
在植村将刚才的岛村康子一事告诉范夫时,坐在里面办公桌前的泰造伸长了脖子听着。他听力也不见衰退。
“呀,植村先生,你是说要替警察辩护吗?”
“不妥吗?”
经植村这么一反问,泰造便夸张地摆出了交叉两臂抱在胸前的姿势。
他并不是什么拥有左翼思想的人,不过是装出一副反权力的姿态罢了。他自以为如此这般地勉强做出一副深沉状便可以给手下的律师以某些启示。乡巴佬律师。植村在心里这么诅咒道,脑子里不由得闪现出从雅致的咖啡店露天平台望去可以尽收眼底的六本木事务所的种种镜头。明媚的阳光。脸蛋仅次于时装模特儿的事务员。订做的西服配以流行的领带。人们络绎不绝地进进出出,若无其事地运作着上千万甚至于上亿日元的工作。
泰造的姿势还未见改变。想必此时他一定在脑子里敲打着计算器,盘算着究竟能赚取多少律师费。这个事务所的经营也绝不轻松。
植村说还有办理立遗嘱的工作便走出了事务所。其实跟顾客约好的是明天。他步行到车站后跳上了三十分钟才有一趟的电车,不知不觉间已经在朝家里赶。心里的焦躁转化成头痛,植村渴望许久都不曾有的睡个早觉。
“唉,到底怎么办呢?连一个像样的补习班都没有。”
一到家便被亚纪子唠叨的声音给捕住了。
“我觉得东京以外的地方还是不行,照这样下去,真实可进不了什么正规的大学啊。”
植村无言地换着衣服。
不过眼睛却在说:
那你自己过去又是怎么样的呢?
不过是现在谁都能进的三流大学,不学无术,是只疯狂地沉溺于竞选校园小姐。
我睡一会儿。扔下这句话,植村便朝卧室走去。亚纪子嘟嚷着目送植村进卧室。在这种时候明显拉下来的松弛的双下巴,让植村感觉到一种灼烧眼睛的痛楚。
从本质上来说,两人的关系既不是恋爱也不是结婚,应该是一种契约关系吧。律师的徽章与三届选美竞赛的奖杯,他们彼此都背弃了这份契约。植村懈怠了不断提供奢侈生活之责任,而亚纪子则放弃了其始终做一个美丽贤淑的妻子之义务。
植村钻进了被窝。
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躺下后太阳穴的疼痛反而加重了。
——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
对家里的感情一直都比较淡漠。当植村由村中学推荐终于如愿跨进了东京私立高中的校门时,没有学识的母亲或许是困惑大过喜悦吧。那以后面对植村的态度便变得十分生硬。为了供他上学父亲卖掉了被隔开的零散田地,哥哥谦一也放弃了报考大学。可哥哥却说没事没事,反正都要继承种山。印象中自己似乎没有过感谢家里人的记忆。总期待着能出人头地,并且必须如此。这种类似焦灼的渴望使高中三年成为了透不过气来的沉重的岁月。
直接入t大,着实让自己扬眉吐气了一阵。立志成为律师,是因为某位著名记者所撰写的一篇冤案事件报告打动了自己。但到通过司法考试取得律师资格总共花了七年时间。房租、生活费、补习学校的费用,让父亲不得不将自己拥有的许多田地交到了别人手中。当结束两年的司法研修时,植村已经三十岁了。在曾经实习过的法律事务所担任了三年任职律师,调到涉外事务所后的第二年,与在那里一道共事的老大哥律师一起,两人在六本木的中心合伙开设了专门受理民事纠纷的事务所。
那时正值泡沫经济持续阶段,工作和金钱有趣地源源不断地涌来。植村迷醉而忘命地工作着。他要追回过去的时光。那些在潮湿的窄小的房间里只与法律书籍格斗的庞大的时间。它甚至也许可以追溯到远离父母以考上t大为唯一目标而忍耐的十五年的寄宿生活。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高额的报酬。公寓最高层的房间以及美丽的妻子也都作为与自己相符合的东西而到了手。他不断地用眼睛能看得见的成功的标志来填补眼睛看不见的内心的空白。
在被子里植村扭了一下身躯。
事务所的合伙人被警察抓起来是在前年春天。罪名是有挪用从破产管财人处收取不动产公司的保管金的嫌疑。他拿这笔钱去堵住了另一个漏洞。受委托而收受的欠款被黑社会势力硬掠夺而走,他当时正陷入必须填补的困境。植村虽然惊讶无比,但并不感觉如晴天霹雳。泡沫经济早就终结,兼顾替人收拾残局的不阳光的工作便增加了比重。可以说每天都走在踏错一步就会坠入深渊的危险的悬崖上。
事务所被警察搜查,电视新闻里重复播放着当时的镜头。
植村因为受到作为同谋的怀疑而连续几天被叫到审讯室。曾经担任着的十多家企业顾问的工作一下子便全部失去,顷刻间公司已摇摇欲坠。砍掉任职律师和事务员,大大降低收费价格地受理工作,最后甚至卖掉了居住的公寓而将钱投进了公司的经营,可到头来一切都成了泡影。在将黑封皮的法令集及一些办公器材搬出去的那一天,空荡荡的办公室一角,铺满灰尘的《冤案报告》孤零零掉落在那里。
同行中没有任何人对植村发出邀请。肮脏的印象是所有的事务所都忌讳的。对植村个人的评价也相当糟糕。以前所有的刑事案件的辩护他曾一概都不受理,因为如果被告的家里没有财力的话往往都会变成义务辩护。即使是民事案件,金额少的也是连瞧都不瞧一眼。一个只为金钱而动的律师。自己过去的所为,终于报应了回来。
植村开始自暴自弃。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又为了得到喝酒的钱而去做收债人的帮凶。律师会的纲纪委员会开始出动调查,接受惩罚处分只是时间早迟的问题。不得已亚纪子开始出去工作,靠做保险赚来大把的钱。有一次在闻到她头发上的烟味后,植村扇了她一个嘴巴。亚纪子哭着冷笑地嘟嚷道,我真是瞎了眼……
彻底完了,那时植村绝望地想道。自己瞎了眼,选错了结婚对象。从妻子嘴里出来的这一句话,比任何语言都更切中植村算错人生的要害。
植村凝视着昏暗的天花板。
藤见范夫的邀请,不仅拯救了植村,表面上还挽救了夫妇的婚姻危机。不用为生活发愁。若能将任职律师这一时代冠以的称呼彻底从脑子里埋葬掉的话,便什么题也没有了。只要带着与常人同样的表情,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工作的话,夫妇应该就此维系下去了吧。
然而……
内心深处却忘不了以欲哭的决心而将写有“考上t大”字样的头巾捆在额头上的三年。还有如地中之蛹一样度过的那七年仍历历在目。那些什么还没得到的日子就那么虚无地横在自己的面前。
植村钻出了被子。
他将手伸进壁橱,慢慢拖拉出一个纸箱。
通讯录。名片。数量宠大的名信片……
哪怕是在过着辉煌生活的六本木时代,植村也没有疏忽过写贺年卡以及搬家后的通知联络。这是他在上私立高中时养成的习惯,那时父母要求每月必须写一次明信片汇报近况以及模拟考试的成绩。
植村坐到小桌子边,打开台灯,把到昨天为止已看过的明信片放到旁边,又解开新的一捆而一张一张地翻下去。他要找的是写有“县”字样的为数不多的在本县内的熟人朋友及在东京认识的如今在这边的企业工作的人……
每发现一个他都会殷勤地执笔,写点诸如“我开始在县做律师,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打声招呼”之类的话。
其实他的内心并不是想以此来构筑人际关系。不过是只有在这样写着明信片的时候,他才能忘记到头发逐渐稀疏而开始的任职律师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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