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人无法释然呐。”这么说的不是我,而是益田。
这里是中野的古书肆,京极堂的客厅。
被赶出侦探社的我和益田困窘了好一会儿,结果去拜访了中禅寺。
是我提议要去的。
我完全没能完成今川托付的任务——只是送茶箱这种连三岁小孩都办得来的简单工作——所以应该照着益田说的,带着茶箱,直接回到待古庵,向今川道歉才是道理吧。
我这么想。
想是这么想。
可是我非常介意诅咒面具里面的文字。当然,只要见了今川,这个谜自然就可以解开……
但那才是教人无法释然。
对于无法完成任务这件事,我一点过错都没有。完全是榎木津不对。所以即使要归还茶箱,我也想要先把这部分的不合理遭遇向谁倾吐一下再还。
我说我要去,益田便说他也要一起来。就益田来说,他现在就算连一根稻草都想抓吧。
京极堂的老板是最适合商量这类古怪麻烦事的对象了。上回我碰到完全不像凡人会碰上的凄惨遭遇之后,第一个拜访的也是这里。
幸好今川还在京极堂。对我来说,算是一石二鸟……
可是我无法报告我未能完成今川的托付,也无法询问面具的由来怎么样了。
不,我甚至连好好打声招呼都不行。
益田一到——正确地说是一看到中禅寺的脸,就像洪水决堤似地,滔滔不绝地说起青木带来的窃盗案情报以及自己的遭遇。
益田边脱鞋边说,边经过走廊边说,边打开纸门边说,我跟在口沫横飞的益田后面进了客厅,看见今川坐在那儿——就是这么回事。
矮桌上搁着那个面具箱。
可是益田的话还没说完,所以我无法说明也不能发问,只是向今川出示茶箱,向他使了个信号般的眼色。与那愚钝的外表完全相反,聪慧过人的古物商只凭我一个眼神,便似乎大略察觉了状况,缩了几下不见踪影的下巴。虽然我当然完全不仅他在想什么。
然后,益田说完大致状况后,他的结语是,“教人无法释然呐。”
“然后呢?”
一直默默聆听的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
“什么然后?”
“所以说……益田,你的话我非常明白了。那么你为什么会在我家?我是在问你是来干嘛的?”
“来商量啊,对不对?”益田转向我说。
“商量什么?”
“也就是……呃……”
益田沉默了一会儿。的确,被这么一问,教人词穷。
“呃,怎么说呢……哎唷,中禅寺先生,你太坏心眼了啦。我现在陷入穷境,这不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事实了吗?”
中禅寺微微耸了一下肩膀,瞄了在斜边净是睁圆了眼睛的今川一眼说,“他说他陷入穷境。”
今川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说,“陷入穷境。”
这是什么脱离现实的对话。
“怎么那么悠哉呢?托各位的福,我现在是火烧屁股了。所以呢,说到商量,自然是我该怎么做,才能够洗刷嫌疑喽。我要怎么样才能够证明我的清口?”
“逮捕真凶。”中禅寺当场这样回答。
“什么?”
“所以说,逮捕连续窃盗犯就行了。这么一来,就能够证明你的清白了吧?不过前提是你真的不是窃犯。”
中禅寺干脆地说,向我出示矮桌上的桐箱:
“本岛……你是来拿回这个的吗?”
“呃,唔……算是吗……?”
“哦?看你手上的茶箱,想来你是被榎木津那个笨蛋给耍了一顿是吧?”
“是那些面具。”今川答道。
“原来如此,他不肯收下,是吧……”
还是老样子,洞察力惊人。我在询问他怎么知道之前,中禅寺就对今川说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不能小看了那家伙。”
“我并没有小看他。只是就像京极堂先生说的,看来是无法满足他的希望。对本岛先生真是太过意不去了。”今川向我低头,“榎木津先生生气了吗?”
“呃……”他应该……算生气了吧。
结果我完全不懂榎木津究竟不中意哪里、到底想要什么。虽然我遭到愚弄、被怒骂,结果我一点都无法理解榎木津究竟在说些什么。
“所以了,嗳,说是鬼面具,也是形形色色嘛。那么榎木津那家伙说了什么?赶鬼祭吗?还是消灭鬼……不,那家伙的话,是欺负鬼吧。”
“中、中禅寺先生,亏你猜得出来呢。太教人惊讶了。他的确是怪叫着说欺负鬼大会的鬼什么的。那跟节分的鬼不一样吗?那是在说什么呢?”
“那是在说追傩。”中禅寺说。
“噢,原来是追傩啊。”今川极为佩服似地说,“我孤陋寡闻,所以不晓得。追傩的鬼面具与这种一般的鬼面具不同吗?”
“其实什么都可以的。”中禅寺简单地答道,“只是他知道的面具碰巧与众不同罢了吧。真伤脑筋呐。怎么可能找得到一模一样的东西嘛。”
“他说他要回老家去拿什么的。”
“怎么,老家还有啊?真拿他没办法呐。那今川的辛苦岂不是都白费了?”
“大家,”益田发出哭声。“怎么又部跑去聊欺负鬼的话题了?那个欺负鬼的话题莫名地抢锋头耶。那个话题有那么紧急吗?它是比忧虑我的困境更重要的话题吗?”
“既然要在这个时期举行追摊式的话,应该是除夕日吧。也没法那么悠哉了。”
“我、我、我也不能继续悠哉下去了啊。各位,现在我正火烧眉毛、命在旦夕呢。”
“那又怎样?”益田一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僵掉了。
“等、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那平淡的回答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边的人全都这么样地冷漠?愿意同情我的处境的,顶多只有本岛一个人而已耶?”
益田像在测发烧似地把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埋怨“有够冷漠的”。中禅寺看了他的动作一眼,皱起眉头,说:“本岛遭到怀疑的时候,你不也对他很冷漠吗?益田,说那种话,就叫做恬不知耻啊。”
中禅寺这话说的不错。我这么想,结果连我都被瞪了。
“本岛也是,自己碰上那种事的时候,被那样冷冷地奚落,却还同情这个薄情卑鄙的侦探助手,你那就叫做烂好人。”
“是同病相怜。”今川说了多余的话。中禅寺只有嘴巴笑了笑地回道,“没错,俗语总是表达了道理呐。”
“像关口,如果他也在场,一定也会同情益田吧。益田,真是太好了,你终于也成了能够受到他们怜悯的那类人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呐——中禅寺像要结束这个话题似地说。
益田不知为何,面色苍白地叫道,“我才不要那样!”那张表情是认真的。
“我、我才不要,请不要说那么恐怖的事啦。”
被当成我们的同路人,是那么惹人厌的事吗?
的确……被拿来和关口某人相提并论,我也感到抗拒啦。
“听好喽,中禅寺先生,像本岛,他顶多只是遭到绑架监禁,而且其实是假装的。”
不,绑架监禁是事实,那不是装的。
“像关口先生,则是遭到逮捕、拷问,几乎就要被起诉了呢。如果他不是被证明了冤枉,搞不好得吃上十五年以上的牢饭呢。”
“用不着担心,窃盗不会被判到十五年的。”旧书商平板地断吾。
“什么不会……”
“嗳,你是初犯,只要好好表达反省之意,发誓洗心革面,一定可以换到缓刑……”
“所以就说我不是窃贼了啦!我才没道理被警方逮捕呢。”
“就算你这么说,真凶暂时应该不会落网,所以你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被警方传唤了吧。”
“会……被传唤呢,果然……”
这件事身为前任刑警的益田最是清楚。
“可是,我是……”
“知道你自个儿清白的只有你自己。”中禅寺以满是恶意的口吻说,“相对地,你做过十足薏人怀疑的行动。而目击到你可疑行动的人多不胜数。你的发言只能证实那些众多的目击证词,完全无法保证你的清白。听好了,益田,青木从你那里问到的证词,全都是显示你人在现场的内容。别说是不在场证明了,你等于是明确地自白你一直待在现场,那么警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当成嫌犯。这根本无法可想啊。”
“毫不犹豫吗……?”
“毫不犹豫吧。”
警方没有理由犹豫啊——中禅寺强调似地再一次说。
“就算你不是窃犯也一样。”
“就、就说我不是窃犯了。”
“所以说,即使如此,你也明明白白地就是嫌疑犯啊。不,如果现阶段有人判断益田龙一与犯罪无关,那个人一定会被烙下无能愚笨的烙印吧。连毛虫都觉得你可疑。”
“连毛虫……”益田茫然张口,“连毛虫都这样想吗?”
“连毛虫都这样想。连回虫、钩虫都这样想。这还用说吗?可是,”
“可是什么?什么什么?”
“你干么那么高兴啊?哦,就是呢,即使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什么好?哪里好了?你是说就算我被怀疑也没关系吗?”
“我不是说你被怀疑也没关系,是说你被怀疑也没办法。我的意思是,就算你被怀疑也无所谓吧。你的事,你本人最清楚。你是清白的吧?”
“我是清白的。”益田挺起胸膛,“我是无辜的。”
“那不就好了吗?”
“意思是只要心怀信念去面对,冤屈迟早可以昭雪吗?”
“不是的。益田,信念这种东西啊,不管在任何局面,都派不上半点用场。信念可能成为障碍,却派不上用场。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不管你在审判中被判有罪还是被打人大牢,你的其实都不会改变,所以就算了吧——是这个意思。”
好残忍。
“你、你是叫我甘心去蹲冤狱吗?我才不要!我什么都没做,那样太吃亏了。我已经说过太多太多次了,我是清白的。我才干不来窃盗。我这个人有多么胆小多么小市民多么窝囊废,中禅寺先生不是也非常清楚吗?”
“或许是吧。说你是窝囊废,的确是窝囊废,没错吧。不过做为主体的你所认识的你,与你以外的人所认识的你,并不一定相同,而且也并不是说你是本人,就能够完全认清自己。我们知道的你,你并不知道,你所认为的你的姿态,也不会就这样完全传达给我们。我们所知道的,只是环境要求的益田龙一像与你本身设想的理想的益田龙一像在重叠之处妥协形成的‘益田龙一’这个面具罢了。”
“面具……?”
“是面具啊。这个面具或许是模仿戴着面具的明星容貌而成的,也有可能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人的他人面具。它有可能为了演出效果而施以夸张和装饰。可是不管再怎么精巧地模仿素颜,面具就是面具,并不是素颜,而且即使加上了某些效果,也不一定就会照着表演者的计算对观众产生作用。有时候演员本身也会深信面具才是自己的素颜。那样的话,被压抑在面具底下的演员素颜,连演员自己都缸徒知晓,这样的例子非常多。总面百之,身为观众的我们能够知晓的,完全是戴着益田龙一这个面具登台的面具演员的舞台表演。这就是你的个性。个性并非个人塑造的,而是在社会中不可抗力地形成的面具。”
中禅寺是觉得麻烦,所以打算长篇大论一番,唬弄过去吧。益田一脸不安,视线在榻榻米上胡乱爬行。
“我的面具很可疑吗?”
“是啊。在现阶段,就算是警察,也一样是观众嘛。光是观看舞台上的表演,并无法获得判断舞台演员私生活的材料。因为你的表演非常可疑啊。”
“那、那么……非常简略地要约,就是除非提出物证,否则我的主张不会被接受?”
“你那是乐观的要约。告诉你,想要在物理上证明是不可能的。好吗?益田,我不是从一开始就非常要言不烦地陈远给你听了吗?是你悟性太差,我才得落落长地说个没完。找到真凶——除此之外,没有还你清白的可能。根本用不着要约。”
“呃,只要找到委托人不就行了?”
我忍不住……向益田伸出援手。听着听着,我开始觉得无法置身事外了。可是中禅寺斩钉截铁地说:
“没用的。”
“没用?至少如果有委托益田先生调查外遇的委托人作证,益田先生所采取的行动,意义也会不同了吧?因为益田先生是接到那个人委托,才会做出那一连串行动,他并不是在事先勘察要下手行窃的人家……”
“我说啊,本岛。”中禅寺一脸厌烦,“就算可以证明益田真的是为了进行侦探工作而行动,但他去的每一个地方都遭到小偷光顾,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那么他岂不是一样可疑吗?”
“啊……”说的没错。如果杂货店的小伙计出公差拜访的每一户人家都发生窃盗案,就算他因为生意拜访是事实,也一样会被怀疑吧。
“在偶然因为侦探工作拜访的人家发现值钱货,事后进来窃盗,这也是有可能的吧?那是两码子事。”
“是两码子事。”今川落井下石地说。
“根本问题不在那里啊。”中禅寺更显厌烦地说,“委托人委托益田什么?”
“呃,调查太太的平素行踪。”
“太太?谁的太太?”
“就委托人鲸冈……啊。”
对了,不成的。
“益田跟踪的不是鲸冈奈美女土,而是羽田制铁的前社长秘书啊。这个轻浮的侦探监视的是羽田宅吧。”
“我、我是被陷害的。”
“是被陷害了吧。”当场断定。
“彻头彻尾披陷害了呐。所谓的委托人呢,就是陷害了这家伙的罪魁祸首啊,本岛。”
我连一声部吭不出来。或者说,感觉真是哑口无言。
“到、到底是谁……”
“嗯?都被玩弄到这种地步了,居然不晓得吗你?”
“我怎么会晓得嘛?到底是谁陷害这么可怜的我?那个委托人——那个叫鲸冈的到底是谁?”
“什么谁,那种问题别拿来问我好吗?去见人家,答应人家委托的可是你呢。我连人都没见过啊。可是,嗳,那个自称鲸冈的人……应该是羽田底下的人吧。”
“羽、羽田?”
原本探出身子的益田突然浑身虚脱,瘫坐下去。
“为什么羽田要对我……”
“果然就是羽田吧,应该。”中禅寺说,摸了摸下巴。
“羽田?羽田是指那个羽田制铁吗?为什么?”
我问,中禅寺答道,“跟上次一样啊。”
上次指的是我吃足了苦头的云外镜事件吧。
换言之,这是五德猫事件的遗恨所引发的击垮榎木津的计划吗?
“是报复啦。”中禅寺说,“银信阁事件跟神无月事件的报复。”
“报复……那也不必报复到我头上来吧?”
“真是惹错人了呐。”中禅寺无视于益田,如此呢喃道。
这么说来,云外镜事件的时候,中禅寺似乎也忧心背后有羽田在操纵。的确……说到羽田制铁,那是一家大企业。要是被那样的对象给盯上,不可能有胜算,根本无从抵抗。我这样说,外貌乖僻的主人便挥了挥手说:
“不不不,这跟公司规模无关。问题是羽田隆三个人。隆三先生这个人呢,嗳,是那种让人不太想跟他有瓜葛的人物。嗳,我只是单纯不太会应付那种精力过盛的俗物。他那人该说是贪得无厌、还是卑鄙龌龊,他到底有什么阴谋,我不晓得、也不想知道……总之,没法子照寻常法子去应付吧。”
益田扯开嘴巴,“嘎”了一声:
“敌人果然是那个色老头吗?”
益田再次这么说。看来那个人相当好色吧。
“以时期来看,我想是错不了。”中禅寺呢喃,“上次神无月败得一塌糊涂,这次大老亲自出马了吧。”
“可是……神无月不是加加美兴业的爪牙吗?上次找上门来的是加加美兴业呀。”
“加加美兴业形同毁了吧。”
前些日子……通灵侦探神无月镜太郎被榎木津蹂躏到体无完肤。
神无月本人不必说,连在他背后撑腰的黑帮以及可疑的公司人员,全都遭到逮捕了。因为神无月与大阪警视厅曾有合作关系,也有媒体根据这一点,做出警察组织的一部分与他们有所勾结的报导,但仿佛要否定这个传闻似地,与神无月相关的人土全都遭到彻底检举。
“加加美兴业与其说是与羽田制铁有关,应该是跟羽田隆三个人有关系才对。渗透加加美兴业背后的新兴黑帮蓬莱组,是隆三一手拉拔的组织。那个老人都那把年纪了,兴趣嗜好却好像荤得很。如今想想,银信阁是透过加加美兴业,和羽田隆三本人牵上线的吧。钢铁公司舆附小房间按摩室的夜总会有关系,一般根本料想不到,不过如果那个老人是源头,那就可以理解了。”
“他是个老色精嘛。”益田说。益田每次一提到羽田的名字,就这么评论。
他真的有那么好色吗?我询问这一点,益田便答道:
“这可不是评论,是事实。那个老头子就像穿上丁字裤、套上衣服的好色两个字。”
那算哪门子形容?
“那么,榎木津先生等于是不期然地从末端接连摧毁了那个色老头的个人组织喽?”
“唔……算是那样吗?隆三先生等于是脚的小趾头被虫咬了,气得挥出左手想要拍死那只虫,却没有打到,狠狠地敲到了桌子什么的,痛得满屋子乱跳,为了泄忿……开始迁怒了呐。”
“迁怒?”
“嗳,是啊。因为没打着虫是自己的错嘛,又不能对谁生气。这种时候,你会怎么做?”
“我会踹旁边的东西。”益田说,“嗳,如果有人在看,我会忍一忍。我是在意他人眼光的小人物嘛。可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会大骂他妈的,把东西乱扔一通,乱踢一通。”
“你这人感觉就是会这么做呐。虽然也不是扔了东西、踢了东西就能如何,不过这样一来就可以气滑了……或者说,觉得可以气消了,对吧?”
“大部分的情况,都是被迁怒的东西坏掉,踢到的脚也痛到,就这样完了。”今川说,“而且有时候反而会搞得更生气。”
“性急吃亏嘛。可是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啦,益田。而且从状况来看,和上次不同,羽田先生好像不打算隐瞒自己介入其中这件事。”
都主动拿自己的别墅当陷阱了,就像中禅寺说的,羽田并不打算隐瞒吧。他是胸有成竹呢,还是漫无计划,这我就不晓得了。
“是一样的。”中禅寺怜悯地说,“是你说的色老头跟笨侦探的打地鼠游戏。”
“那跟我没关系啊。”益田发出哭声。
“怎么会没关系?你不是榎木津那里的员工吗?是自个儿找上门赖着不走的员工吧?不是奴仆志愿军吗?像那里的本岛,他才是毫无关系,却被抓去献祭的小羊呢。”
没错。我才叫无关。
“可是那不是恨得没道理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发泄到无关的杂物上头,就叫做迁怒,不是吗?”
“我是杂物吗?”益田不服地说,但我觉得论杂物的话,我比较接近。
“是啊,既然变成这样,那也没办法了。嗳,谁叫你靠错老板了。下回你转世投胎,记得离榎木津那样的笨蛋远一点就是了。”
嗳,认命吧——和服的旧书商笑也不笑地说。
“我……”益田短短地叫了一声,手伸出了一半,但主人看也不看他那副可怜相,从堆在背后的书中抽出一本,在桌上摊开。桌上还摆着那个桐箱。因为聊起窃盗骚动,感觉连诅咒都相形失色了。
益田“我、我、我”了几次以后,放声哭起来说,“我才不认命!”接着隔了一会儿,这次他“噢”地短促一叫,然后再次看我……
不晓得是不是终于神智失常了,他狡猾地一笑,说:
“这样啊,这样啊,我懂啦,中禅寺先生。”
“你懂什么了?”
主人连头也不抬,但益田坐着,挨近冷漠的主人,
“哎唷,中禅寺先生,你人也太坏啦。你明明全都知道,却还这样默不吭声,还说那种让人心寒的话……”
“全知道?”
“你已经识破真相了,对吧,中禅寺先生?然后呢,这个事件的构造看来跟上次是一样的嘛。换句话说,就像上次的本岛一样,我就算遭到怀疑,也不会被捕嘛。我很安全的,对吧?就是吧?中禅寺先生。”
的确,我被怀疑了,但我平安无事。
不,老实说,小角色的我连遭到怀疑都没有。
我虽然吓破了胆,但那完全是因为我是个懦夫,上次的事件里,不管事情怎么发展……我都是安全的。敌人看到的完全是榎木津,我是生鱼片旁边的白萝卜丝。不,是用来钓榎木津这条大鱼的海蚯蚓鱼饵。
“益田。”此时中禅寺抬起头来,苦恼地打量着益田不正经的笑脸,好半晌……一声不吭。
“什、什么?”
“我呢,对于这个事件的性质是理解了,但完全不了解是什么样的手法。资讯太少了。”
“少来了。”
“我知道的只有敌人的首脑是羽田隆三,目标是榎木津,而榎木津阵营的你掉进了陷阱,只有这样。可是呢,益田,羽田隆三可没那么傻。他在种种意义上都称得上大人物,是个老狯而狡猾的老人。我想他是不会犯下同样的过错的。至少他不会蠢到重蹈上次的覆辙。”
“什么意思?”
“所以呢,我是在说,这次……不会像上次那么简单。对手太难缠了。你真的认命比较好。”
“这这这是什么话?”益田激动起来。
“唔,益田……会被拘留吧。”
“咦?”
“接下来敌人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完全无法预料。所以你的境遇是未知数。或许这是没有目的、没有展望的单纯骚扰行动,是只打算让你被判处实刑的阴谋。”
“就、就算我被判处实刑,榎木津先生也不痒不痛啊。”
“没错。”他毋宁会高盟下—古书肆说。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呢——我是不晓得那个精力十足的老人想出了什么点子——但不管他使出什么样的方法,要打垮榎木津都是件难事吧。因为榎木津是个呆瓜嘛。不管对他做什么,我想都会是徒劳无功。羽田隆三是打算让他无法经营侦探业吗?但那也是白费吧。”
中禅寺把头歪向另一边说,“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
“不管怎么样,蒙受池鱼之殃的都是你们奴仆呐。嗳,益田跟本岛都无视于我亲切无比的忠告,主动自愿成了那个笨蛋的奴仆嘛……不管碰上什么事,都只能为自己的冒然行动懊悔,诅咒自己而已了呐。”
中禅寺冷冷地说完后,转过头交互看了一下矮桌上的桐箱和打开的书页。益田张着嘴巴,就这样僵掉了。
那是无声的宣言,你的事就此打住。
好恐怖的压迫感。
今川依然面无表情地说着“如何?”一样望向桌上的书本。
从他的口气听来,看样子今川和中禅寺在我们闯入之前——不,即使在我们闯入之后,也一直在调查那个面具。
“无可如何呐。”中禅寺说。
“是赝品吗?”
“不会是真品吧。可是说它是赝品嘛,也缺少决定性证据,总而言之,这的确是个无法一下子相信的东西吧。就算撇开你说的样式问题不谈,光是老旧的程度,就不能相信了。”
“它很古老吗?”
我暂且把僵住的益田搁到一旁,这么问道。
反正我本来介意的就是这件事。
中禅寺打开桐箱盖,取出面具。
“至少表面看起来很古老。可是这类东西的保存状态好坏,全都要看环境。温度变化、日光照射时间和干燥的程度会有很大的影响。不能光靠外表来判断。唔,如果这是最近才完成的,那仿古的技术真的是巧夺天工……可以说是大师技巧了。”
中禅寺翻过面具。
“所以样式才会成为问题。样式每一个时代都不同。样式有流行,而且技法也在模仿与钻研之中逐渐确立,所以如果看到某个特征性的技法,制作年代就无法回溯到那种技法确立以前了。这是基本。”
“没错。”今川说。
“可是如果是各地流传的民间古面,想要光靠样式一下子查出来,是相当困难的。有时候样式本身不会完全反映出来。也会有人制作一些落伍的面具,也有样式独一无二的独创面具。加之个人收藏的话,保存状况也不好。所以嗳,除了可以靠物品上面的文字来确定年代的面具以外,几乎都会被鉴定为年代不详。嗳,一般再早也是室町。此外都是不详、不明。大部分情况都是暧昧带过,像是从样式来看,应是江户中期之作等等。然而……”
中禅寺撇下嘴角,瞄了瞄在一旁正襟危坐、动物般的古物商说,
“今川兴起想要怀疑样式确立过程本身的欲望。可是呢……”
令川说那是妄想。果然就像本人自己说的,那是不可能的事吗?
中禅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说:
“也不是不可能。像法隆寺代代相传的伎乐面,应该就是奈良时代的东西。法隆寺的面具在明治十一年献给皇室了,但还有一面留在法隆寺,那个面具像是这样,头呈尖型,是叫做太孤父的面具,我想皱纹的感觉等等,与这个面具非常相似。所以今川的发想真伪姑且不论,这个面具是古物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偶然是白猪……是吗?”
“什么白猪?”中禅寺露出奇怪的表情。
今川大概没有把他那古怪的譬喻说给中禅寺听吧。
可是用不着我笨拙地说明,中禅寺似乎也已经了解,应了声“是啊。”
他比今川更敏锐。
“如果这是一面只是酷似后世能面的伎乐面,唔,就算古老也没有任何问题。但问题果然是这段……”
中禅寺再次翻过面具对着我。
“面具上所写的文字。文字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几乎无法辨读……不过好像是写着高德的贵人赐与之物,但是缺了许多字呐。”
“上面有写年代吗?”
“没有年代。”中禅寺答道,“上面没有任何可以确定制作年代的资讯。而且这些文字……应该是室町以后才写上去的吧。”
“果然是吗?”今川说。
“虽然没有确证,不过似乎无法再往前追溯了呢。所以……”
“如果是室町时代的面具,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记得今川说能乐成立,是那个时候的事。
“不……我是说里面写上文字,应该是室盯左右的事。但制作年代又不同了,问题就在……这个部分。”
中禅寺指着面具内侧的中央处。
“前后文还是无法判读,不过这里……”
我把脸伸到矮桌上。凝目细看,勉强依稀可以看到墨痕般的痕迹,但在我看来,还是像污垢。
“这读起来是秦河胜三个字。”
“哦,那是……?”我是电气配线工程公司的制图工,根本没听过那种经文还是咒文般的词汇。
“那很重要吗?”
“是啊。这段文字也可以读成……秦河胜所作之面。所以今川也吓了一大跳吧。”
“那个人是古代人吗?”
“他是圣德太子的亲信。”中禅寺说。
“圣德太子是那个圣德太子吗?”
“本岛,别用那种教人无从答起的问法问话好吗?说到圣德太子,就只有那个圣德太子了。就是用明天皇的皇子,厩户丰听耳皇子、上宫圣王、法大王。秦河胜是渡来人的菁英技术者集团——秦氏一族的中心人物,也是那座以弥勒半跏思惟像闻名的广隆寺的建设者。”
“那样的话……”
“是七世纪前半的人。”今川说。
“那……很古老呢。”古老得要命。难怪今川会惊讶。
“那个叫河胜什么的渡来人是雕刻家还是什么吗?技术者的头头之类的……”
“不清楚。秦河胜与其说是历史人物,已经变成传说之类了。他应该是自称秦氏的渡来人集团的首领人物,可是也传说他在讨伐物部守屋时活跃、惩治了可疑的新兴宗教什么的,在古老的记录中,也有许多这类武人的一面。”
“他也是猿乐之祖。”
今川说,中禅寺接着道:
“是世阿弥说的呢。嗯,秦氏当中有这样的传说,说河胜被圣德太子交付教授百济传来的伎乐的任务,因为秦氏是天王寺的乐人。河胜是猿乐之祖的记违,始见于世阿弥的《风姿花传》吧。”
“在那以前没有吗?”
“口传无从知晓,或许在《风姿花传》以前也有类似的传说。”
“有吗?”
“嗳,关于伎乐之类的传说应该是有,不过河胜被明确地当成猿乐之祖,是在世阿弥以后吧。《风姿花传》中说,天下动荡,上宫太子随神代、佛在所之吉例,命彼河胜仿六十六物,并仿该六十六物制面予河胜……从这个时候开始,秦河胜就被神格化为演艺的始祖了。说什么他坐在壶中乘水而来、传播猿乐之后乘空穗舟离去,后来还显灵在播磨,咸了荒猛的宿神等等,那根本已经不是人了。”
“是神。”今川说。
“所以我认为将这类演艺的面具与秦河胜连结在一起本身,已经是室町时代的发想了。虽然无法判读,但我认为这不是室町以前写下的文字呐。”
“那,这果然……”
“不,我认为最好把文字看做与这个面具本身的年代完全无关。面具是文字写上去之前完成的,这一点应该不会错。所以呢……”
“京极堂先生的意思也就是说,把它当成传,秦河胜作之古面,制作年代不详,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差不多吧。”中禅寺说,像要戴上面具似地把脸凑上去。它应该是个诅咒面具耶。
“加上一个‘传’字,至少就不是赝品了。可是应该也不是真品——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如果这真的是秦河胜的作品的话……”
中禅寺交互看着面具内何与今川的脸,然后看我,悠哉地呢喃,“原来如此啊。”
“原来如此什么?”益田摇晃着浏海探上前来。
“哦,因为秦河胜遥远的子孙羽田隆三,就是陷害我们益田侦探助手的罪魁祸首嘛。我心想这也是命中注定呐。”
“说这什么悠哉……呃,等一下,中禅寺先生。”
益田撩起垂下的浏海,露出苦恼的表情。
“到底要我等什么?”中禅寺厌恶地说。
“就是那个,那个肮脏的面具啊,中禅寺先生。如果、假设那真的是那个叫河胜的人制作的,那不就是国宝级的宝贝了吗?”
“国宝……是不到这个程度啦,不过应该会是重要文化财产吧。不过九成九不可能。”
“就算不可能,也是‘传’,对吧?‘传’。这么传说的话,当然也有人相信吧?”
“以前或许是吧,是过去式。”
“不,现在也有人这么相信,是现在进行式。例如说,把这个面具当成传家宝的人家,就会这么相信吧?”
益田不知为何有些激动地说。
“如果有这样的传说的话,那当然会信了吧,益田。但我刚才说的并不是传说,全是靠这个面具内侧的文字推测出来的,而这个玩意儿是莫名其妙地塞在连环画画家近藤的橱柜里的杂物……”
“近藤!”益田挤出声音似地说,“那、那是那个叫近藤的人的东西吗?是他的东西?所、所有物?”
他真的很激动。
我告诉益田,近藤是住在我隔壁的儿时玩伴,这个面具是从他家如同魔窟般的橱柜里面挖掘出来的。
益田他……“喀喀喀喀”地笑了。好恐怖。
“怎么了?你发疯了吗,益田?”
“谁谁谁会发什么疯?这叫做绝处逢生啊,中禅寺先生。我真是太走运了。幸好我跟着本岛来到这里。因为这样,我得救啦。本岛住的星局田马场,对吧?”益田弓起腰来说。
“什么?怎么了?”我问。
“窃贼啊,窃贼。”
“谁是窃贼?”
“我已经识破了。我识破真凶是谁了!”
“果然疯了。”中禅寺撇下嘴角,扬起右边眉毛,“益田,你那反应简直就是榎木津。什么喀喀喀,给我说明清楚。”
益田站了起来,挺起胸膛:
“哎呀,中禅寺先生,关键时刻,我也是做得来的。听好喽,我在刚才那一瞬间,确信了本岛的总角之交,那位近藤先生呢,就是绝世大坏蛋,连续窃盗犯!”
“近藤怎么会……”
我完全不懂益田的思考回路。
“本岛真是没用呐,本岛真是有够钝的呐。”益田说着没礼貌的话,歪着薄唇邪笑个不停。真下流。“你没听见青木刑警说的话吗?咱们不是一块儿听的吗?你的注意力也真差呢。”
“什么注意力,这次的事跟我无关啊。他说了什么吗?”
“哎唷,不是你跟青木先生提起的吗?喏,青木先生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说,羽田的别墅失窃的东西是家传的国宝级面具?”
“你、你说它就是这个?”我忍不住拿起矮桌上的桐箱。
面具在中禅寺手里,而且我还不想碰它。那是诅咒的面具嘛。
“那个羽田先生,我记得他是秦氏的末裔吧?我可是知道的。织作家的事件,还有伊豆骚动,我都有关系嘛。那个色老头说了什么犹太啊徐福怎样的。犹太是那个,呃,叫什么的神社,是在太秦,对吧?说到太秦就是广隆寺。而徐福是秦始皇的使者,对吧?秦啊,秦。”
“这哪门子乱七八糟的说明?”中禅寺目瞪口呆。
“哪里乱七八糟了?我又不是中禅寺先生。那些罗嗉的细节,可没办法细细讲解。可是呢,只要大概说对了就好了。小地方不用计较啦。羽田先生自称秦氏的末裔,这是事实吧?被偷的可是羽田家代代家传的面具呢。而且是国宝级的。也就是说,那可不是非同小可的旧。说到羽田先生的祖先,而且旧到可以说是国宝级,当然就是那个秦河胜啦。”
“可、可是……”这太武断了。
“可是近藤不可能……”虽然也长得一副大盗模样。
“近藤不是小偷啦。”
“我也不是毛贼啊。”益田说,“的确,或许我看起来像个可疑人物,可是那是侦探业务所需。用一副可疑的模样四处乱晃,是侦探的本分。反之,那个近藤某人,听说他是个连环画画家,是吗?为什么一个连环画画家的家里会有如此昂贵的面具?而且自己家中竟然有好几样不认得的物品,这岂不是太不自然了?那当然不自然了。因为据我推测……”
益田演讲似地长篇大论到这里,用细长的眼睛俯视我。
“什、什么?”
“你实在是个烂好人。”或许吧。
“他谎称不记得这样东西,把它塞给你,打算让你拿去给今川先生估估究竟值几两钱,是吧。偷是偷了,却不明白价值,一定是的,一定就是这样!”
“根本不是。”中禅寺制止。
“不、不是吗?怎么会?近藤先生的行动不是很不自然吗?”
“是不自然。”
“那……”中禅寺突然蹙起眉头,一脸不悦地看起古面具。
我屏气凝神,等待中禅寺的下一句话。因为我善良的邻居突然被指控为真凶,这真正是晴天霹雳。可是中禅寺却迟迟不开口。
益田站着,扭过身体:
“到底是怎样嘛!”
“喂,益田,青木提过羽田家失窃的东西是哪些吗?”
“就是羽田家家传的国宝级面具……”
“那么……你记得其他人家失窃的物品吗?”
“咦?我记得是……香炉、毘沙门天像、刀子和手镜……这些吧?”
我记得好像是这样。
中禅寺又沉默了半晌,接着他看也不看我,却对着我慢条斯理地问了:
“本岛,你住的文化住宅有几栋?”
“我、我吗?我家是吗?十栋啊。”
“每一户人家都挂了门牌吗?”
“门、门牌?”有吗?我没仔细留意过。
至少我家没有门牌。那算门牌吗?玄关口有个可以装名牌的框框,但我家是空栏。因为框生锈了,没办法抽放。近藤家也是一样。文化住宅这名称是好听,但说穿了只是大正时代盖的和洋折衷的简陋房子。
有些人家也装有类似信箱的东西,但挂有名牌的人家……
“不清楚呢。不,就算有也只是贴张纸,掉了就没了,我想几乎没有人挂正式的门牌。”
“邮差送信会困扰的。”今川说。
负责的邮差是熟悉那一区的老爷子,所以目前看起来并没有困扰的样子,不过的确,邮差换人的话,或许会不知所措。可是……
“这怎么了吗?”没头没脑的是中禅寺。
“你的住处是第十栋吗?”
“咦?嗯,是最边边。每一栋有两列,各有五户,唔,从道路邢一侧进来的话,相当于我家背面的坂野家——那里只有一个老婆婆独居——坂野家跟我家是最尽头。旁边就是大水沟了。隔壁是近藤家。唔,从道路过来算是最里面……这到底怎么了?”
“这怎么了?”益田也同时说,“就、就就是嘛,想要听到解释的是我们才对呢,中禅寺先生。本岛的住家环境跟我的冤罪没有因果关系吧?”
“近藤家是什么时候遭小偷的?”
“哦,上星期六上午。前天的事。房间里乱成一团,整理好的时候都深夜了,累得我昨天睡了一整天,然后就到了今天,错不了的。”
“上午啊……那个时候你人在哪里?”
“那天是星期六,我去了公司,不过现在不景气,没有工作,中午我就回来了。这怎么了吗?”
我回家后正闷闷不乐地胡思乱想时,近藤就来了。
中禅寺要我更详细地说明当时的时间经纬。
“哦,我下班回家的时间……我记得是正午,要不然就是快正午。因为太闲了,还没到中午我就离开公司了,然后我吃了饭……”
接着我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绝对不再去找榎木津了。虽然才隔了一天,我的决心就化为泡影了。
“……近藤来找,是下午三点过后。”
“今川说,近藤为了查出有什么东西失窃,将收在橱柜里的家当全部搬了出来,那花了多久时间?”
“问得真细。整理花了八个小时以上,不过拿出来应该更快……大概两、三个小时吧。”
“那么近藤外出回来的时刻,跟你从公司回来的时刻差不了多少,是吗?”
“嗯。”实际上怎么样呢?
“呃,我并没有正确掌握近藤的行踪,不过或许我比他更早一点点回到家也说不定。近藤说他去送完成的连环画,外出了两小时左右。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他从来不会在十点以前出发去画商那里……”
“原来如此啊。”中禅寺说,“是弄错了啊。”
“弄错?弄错什么?”
“这么一来……表示敌方犯了致命的过失呐。”
“敌方?是说羽田先生吗?”站着的益田前屈似地探出身子。
“是啊。可是,虽然是个致命的过失,但或许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因为本岛跟近藤很要好。这个失误或许不太有意义。不……我知道了。我本来还在纳闷他们究竟想怎样,嗳,原来如此啊,我几乎懂了。懂是懂了……这阴谋呢,是啊,你也是毛贼。”
“嘿?”中禅寺居然指住了我。
“我、怎么会……?”
“嗯,可是这个计划好像出了一点纰漏。只要咬紧这一点,本岛——不,不行呐。看对方怎么出招,搞不好你也会被捕。”
“什、什么意思!”这次轮到我探出身子了。
“我、我只是个平凡的小市民,怎么会被逮捕……”我是莫名其妙。
“我不是再三再四地说过,都是你自己要跟榎木津扯上关系的。你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我的忠告?和榎木津混在一起,就等于是放弃了平凡的一般市民的头衔了。你差不多也该认清这一点了。听好了,就像益田胡猜的,这个面具应该是羽田隆三的东西。至于是不是具品,那就像我刚才说的,即使有什么传说,也很难说那个老头子是否真心相信……不过一样东西的价值,那才是说了算。”
中禅寺说着,“原来这是羽田家的传家宝面具。”把面具收回桐箱里。
“羽、羽田制铁顾问的宝贝,怎么会在近藤家的橱柜里?那一定是搞错了吧?”
“没有错,这是阴谋啊,本岛。”
你也被陷害了——中禅寺说。
“我吗?”
“是啊。嗳,这个轻浮的侦探,被花言巧语蒙骗,做出一连串轻率的行动,近乎滑稽地完全掉进陷阱,漂亮地以毛贼身分出道了。”
“请等一下。”益田坐下。
那动作就像泄了气的气球。
“问题是赃物。这个愚蠢的毛贼虽然有偷窃的行径,却没有被窃的物品。他只在发生窃案的现场闲晃,只侦查发生窃案的家庭情况,极尽可疑行动之能事,完美地塑造出毛贼形象,不过这个毛贼样,其实是虚有其表。任谁来看,益田都是窃贼,但他手中却没有失窃的物品,这样就缺了临门一脚了。”
“我、我是清白的嘛。”
“对方想让你有罪啊。所以才做了精心布置,不是吗?”
“就算想,我也是清白的啊。”
“有罪无罪不是由司法来判断的吗?”
“是是是这样没错,可是我是清白的。”
“那我订正好了。对方无论如何,都想捏造出一桩冤狱。换言之,失窃的物品,迟早一定会在榎木津身边被找到……计划就是这样的。”
“计划?”
“是啊。都花了那么多功夫,做到这种地步了,当然要收尾啦。益田偷走的——被当成益田偷走的东西,绝对会在与榎木津有关的地点被找到才对。所以我才说除非找到真凶,否则是不可能洗刷冤情的。可是,想要溜进榎木津的事务所,栽赃进去,相当困难,对吧?和寅一直待在那里,而且他意外地神经质。嗳,如果侵入榎木津的房间,他房间里衣服乐器什么的丢得像个垃圾场,想藏在哪儿都行,但那里是大楼嘛。事务所又不在一楼,难以入侵。如果像个黑帮分子硬闯进去,就没有意义了。嗳,要摆在益田租的地方感觉是很容易啦。”
“很、很容易啊。而且我不常回去嘛。”益田说。
“可是就算容易,那样一来,就不容易把榎木津给拖下水了吧?益田偷的东西在益田的租屋处找到的话,就只是益田是个窃贼罢了。”
“我不是窃贼啊。”
“知道啦。可是那样一来,就变成一个单纯地陷益田于罪的策略而已了,不是吗?敌人的目标完全是榎木津,要陷害益田这种小角色,这样的圈套也太小题大作了。”
“托您的福,我就是小角色。”益田神气地说。
“敌人在先前的神无月事件中,相当仔细地调查过榎木津的周遭了。所以,唔,他们已经推测出……榎木津的身边谁可以拿来当成牺牲品。”
中禅寺再次指住我,真是讨厌到了极点。
“我……吗?”
“就是你啊。仔细想想,在银信阁事件里,你是最为活跃的一个。”
“中、中禅寺先生不也在暗地里活跃吗?还有其他……对了,像沼上先生……”
榎木津身边有许多可疑人物。
“羽田隆三不会对我出手的。”中禅寺以冷静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不会对你……出手吗?”
“我也不想对那种老头子出手,对方肯定也是一样。再说,沼上是我的朋友,和榎木津没有关系。可是本岛是把银信阁事件带到榎木津那里的人,与委托人又认识,而且还自称侦探助手。”
“那、那是假的……”是情急之下的谎言。是随口胡诌。
“就算对你来说是谎言,对委托人而言,现在也依然是真实。事件结束之后的现在,你依然戴着那样的面具吧?”
的确,我完全没有辩白清楚。
事到如今也很难开口承认那是骗人的,而且我认为就算置之不理,今后我们应该也不会再有关系了,所以就这么丢着没管了。
“我以前也忠告过你,为了应付场面而撒的谎最要不得吧?”中禅寺语气满是嘲讽地说,“原来你们完全听不进去我的忠告啊。嗳,你们的主人不是我,是榎木津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吗?”
我非常想听。这我已经切身体会到了。我深自反省,也深深后悔。
可是,“总之因为这样,敌人相中了本岛。是保管益田偷走的赃物的角色。”
“就说我没偷了啦。”
“你很罗嗦喔,知道啦。然而,本岛做为榎木津的奴仆,算是新人,资历也很浅吧?”
“我……我也还不到一年啊。”益田说,“差别根本微不足道嘛。”
“是这样没错,但你已经完全跟那个笨蛋混在一块儿了啊,益田。待遇姑且不论,你是每天上班的正职员工,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一些杂项工作也是你在负责的吧?相较之下,本岛没有存在感,外表也很低调凡庸。”
好过分。虽然过分,却是事实。
“我想那些人虽然知道本岛的地址,却不清楚共有十栋的文化住宅中,哪一户才是本岛家吧。”
“咦?也就是……”
“是啊。但也不能在邻近打听本岛先生的家是哪一户啊。与邻居接触是很危险的。而且万一问到的就是本岛家,那计划就全毁了。那些人在干的不是侦探工作,而是设圈套害人嘛。所以敌人对没有贴出门牌的人家……”
“啊。”近藤说除了自己家以外,还有四户遭小偷了。
“那……”这表示十栋之中,包括我家和近藤家在内,总共有六户没有挂门牌,是吗?
“他们潜入每一户,确认住户是什么人吧。我不晓得近藤是怎么说的,不过那几家实际上应该没有窃盗损失才对。只是应该锁上的锁打开了,或是室内有遭人翻过的形迹而已吧。即使如此,闯空门还是闯空门,大部分的人都会心想只是因为没有值钱的东西,才没有被偷。”
“那近藤是……”
“他被搞错成你了。近藤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听好了,本岛,闯空门的呢,例如偷跑进来翻箱倒柜的时候,一定会从最下面开始开抽屉。因为这样就不必再关上了。”
“哦……”的确,从上面开始开的话,不一一关上,就没办法打开底下的抽屉。
“你那里也一样。挂出门牌的人家就跳过,从马路那里依序入侵,确定是无关的人家,就丢下继续找下一户。然后敌人来到近藤家,结果搞错了。一定是因为那个……”
“招猫,是吗!”
“你也有一只吧?”中禅寺问。
益田诧异地抬头说:“咦?本岛的猫不是被榎木津先生给砸个稀烂了吗?”
“那是小池英惠小姐的猫。我拿去的猫被小池小姐拿走了,所以现在不晓得在哪里了……可是那只猫其实也是近藤的……”
“那么近藤先生家应该就没猫了啊?”
“不是的。”近藤有一段时期拥有两个招猫。一个举右手,一个举左手。
举左手的被小池英惠拿走,下落不明的是在豪德寺买的举右手的猫,也就是和我的一对的猫。
“不,可是怎么会……”
“我想情报来源应该是奈美木节小姐吧。”中禅寺说。阿节是银信阁社长家的文佣,也是五德猫事件的委托人。我因为偶然在豪德寺邂逅那个女孩,人生方向稍微偏离了正道。
“遇到她的时候,你是不是带着招猫?”
没错,我当时就带着招猫。
我和阿节是在豪德寺遇见的。而且我等于是为了买招猫才去豪德寺的。这么说来,我在撕下的招猫包装纸写下玫瑰十字侦探社的电话号码,交给了阿节。纸上没有商品名,不过撕破的时候,她应该看到了里面包的招猫吧。
“那么……也就是他们认为文化住宅中,有豪德寺招猫的人家就是我家?这样会不会有点太不牢靠了?”
其他人家也有可能有招猫。
“不是的。”中禅寺说,“我不晓得是谁,但应该有人先潜进去,好确定住户吧。像是有小孩的人家,只要进去看上一眼就知道了。如果晾着换洗衣物,用不着进去也看得出来。只要看看玄关的鞋子,就可以推测出家庭成员。其他的人家,住的是不是都是夫妻档?”
“嗯,有不少夫妻,也有的人家有小孩,还有独居老人。”
“你是暮气沉沉的单身男子,而且不是老人。每一户进去的人家都落空,最后他们找到了一户符合单身男子的肮脏杀风景人家。唔,要是屋里摆着画到一半的连环画什么的,或许多少还会起疑一下。”
可是没有连环画。近藤拿去交货了。
“只看到画材,不会起疑的。你担任侦探助手的余暇,还兼电气配线的制图工,这一点他们也已经调查到了吧。大概只会觉得是制图工具。”
制图工算余暇工作吗?
“然后侵入者发现了招猫。然后他们误会了。以为找到了。那天是星期六,等到下午,屋主可能就会回来,他们急了吧。然后……”
他们依照预定,把赃物藏起来——中禅寺说。
“藏起来?”
“就像我刚才说的,侵入者不是来偷东西的,而是要把益田偷走的—被当成益田偷走的东西栽赃进来的。”
“咦?那样说的话,那堆杂物里面有赃物……?”
“喏,不是有很多吗?包括这个面具在内,没有印象的物品……”
“啊。”是指古老的手镜等等的吗?
“可是刀啊毘沙门天的……”
我记得没有。香炉好像有好几个,但近藤并没有说他没有印象。
“我想香炉一开始就藏在箱子里吧。可能只掉包了里面装的东西。要是一下子就被发现,对敌方来说也是困扰。佛像一定也藏在某处。刀子可能是和巡回艺人的长匕首的内容物掉包……明明是竹刀,是不是满重的?”
我这个凡庸的制图工不可能知道竹制的长匕首应该有多重,不过我记得不算轻。
“无关的人家,应该是翻箱倒柜,门户大开,不过如果敌人认定那里就是本岛家,应该会掩饰潜入的形迹才对。万一两三下就被发现,那就没戏唱了。门也照原样锁回去了吧?”
没错,近藤也说如果不是发现招猫不见,他应该也不会发现有人入侵家中。
“呃,可是……对了。”
近藤的招猫不见了。我这么说,中禅寺便说,“那个招猫一定是被拿去用在和鞭子一样的用途上了。”
“鞭子!是说那个鞭子吗?”
“没其他鞭子啦,益田。嗳,我想偷走鞭子的,就是自称鲸冈勋的外遇调查委托人吧。他一开始是直接去事务所的,对吧?”
“鞭子从那天就不见了!”益田大声说,“啊,的确,和鲸冈先生说话时,我拿着鞭子把玩。可是……后来就再也没看见鞭子了。”
“附近频传的闯空门事件,全都是障眼法吧。近藤家不见的东西,只有那个招猫吗?”
“咦?呃……”近藤说还有鸭舌帽和仿造手枪。
“原来如此,有这么刚好的东西啊。”中禅寺窃笑,“时机一到……我看要不了多久吧,就会发生本岛戴着那顶鸭舌帽,拿着仿造手枪强盗未遂的事件吧。”
“本岛是强盗啊?”益田愉快地说,“强盗比毛贼更要坏多了呢。罪也重多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点都不好。你也是共犯啊,益田。”
“我、我是清白的啊!”
我也是清白的。或者说,根本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唔,强盗事件会未遂以终……才对。未遂的话,我想连续行窃五户人家更恶性重大多了。然后呢,现场会炫耀似地掉下仿造枪、招猫等等的。”
“怎、怎么会掉着什么招猫呢?”
“唔,这个啊……嗳,关于招猫,我是觉得是不可抗力啦。敌人当时可能也慌了吧。”
“慌了?”
“他们根本就搞错人家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慌的……不过你比平常星期六回家的时间更早一些回去吧?敌人的同伙之类的在小巷子监视,看见你走回来的身影,慌忙通知屋里的伙伴。所以他们慌了手脚,不小心把招猫给拿走了……我想这或许才是真相,但既然拿走了,应该会加以活用吧。随身带着招猫的强盗是很好笑,不过这是圈套嘛,没办法。”
“没办法?”
“没办法啊。然后……本岛会被怀疑。”
“呃,所以说……”
“而且警方有你的指纹。”
“啊。”我前几天主动撩下了指纹。
“然后你家会被搜索,会找到赃物,益田和本岛会变成共犯,玫瑰十字侦探社会曝露出拿侦探招牌当掩护的窃盗集团真面目,榎木津会被怀疑是窃盗集团头头,最后只能收起侦探社……”
这计划真是太随便了呐——中禅寺目瞪口呆地说。
“是很随便。”今川也说,“这件事对榎木津先生来说,一定是不痛不痒。伤脑筋的只有这些人而已。如此罢了。”今川面不改色地说。
“如此罢了吗!”益田尖叫,“好过分,太过分了。这实在过分到底了。帮帮我们啊!”
“帮不了,这无法逃躲,面对现实吧,益田。”中禅寺冷冷地说。
“这样好吗,本岛?”
“不,不好。”一点都不好。
可是,“可、可是,可是啊,中禅寺先生,招猫、手枪和鸭舌帽都不是我的东西啊。全都是近藤的。呃,赃物也是在近藤家,我家是空无一物,甚至连家具什么的都没有。而且我的猫……”
还在我手里。
“猫也还在我家。”我主张说。
“那么,虽然对近藤过意不去,但可疑的就变成了近藤吧。近藤与玫瑰十字侦探社无关,那么……”
中禅寺默默地指着桌上的桐箱。
“这是什么?”
“诅、诅咒的……”
“不是啦。这是赃物啊。那么,这东西是谁拿来的?”
“今、今川先生……”
“是你。”中禅寺厌烦地说,“你忘记了吗?这个赃物,是你拿去待古庵的。所以我不就说了吗?敌人的确是搞错了目标的住处,犯下了以某个意义来说是致命的过失,但这个过失,看来对大局并没有影响。因为被误以为是你家的近藤,跟你非常亲近……”
你们这下子就变成玫瑰十字窃盗团了——中禅寺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真教人头疼……如此这般,侦探小说中说的解谜部分,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你们没有明天了。”
“只、只到今天了吗!”益田从鼻子泄出气来。
“我不晓得是到今天还是明天,不过我一开始不就说过那么多遍了吗?认命吧。真是不死心。”
——连我也是吗?我什么都没说,中禅寺却说“你也是。”
“还有……不管这个面具拥有多少价值,这下子也不能怎么样了呢,今川。要是贩卖赃物,也会影响到你店里的信用。我也不想和它扯上关系。真正是诅咒面具。好了,本岛,你带着这个面具,快给我回家去吧……”
冷酷无比的旧书商用一种让人绝对不敢顶嘴的恐怖表情,把桐箱推回我这里。
可是推到一半,那只手突然停住了。
古书肆的左眉慢慢地扬起,嘴角撇了下去。
“怎么了?”今川问。
“哦,我净是注意里面装的东西,没怎么留意箱子……”
中禅寺拿起箱盖,讶异地端详。
“祸字……姑且不论,它旁边的字倒是很新呢。”
“是吗?”今川也看过去。
“书写的年代显然不同……或者说,今川,这很新啊。喏,你看,墨痕的状态完全不同。”
“是……最近写上去的?”
“不,应该不是最近,不过是很后来才写的。唔,不,等一下,我好像看过这个笔迹。”
“中禅寺先生看过……?是知名的书法家吗?”今川接着问。
“我想应该不是。”中禅寺纳闷地偏头说,“是在哪里看到的呢……唔唔…里头有护符,对吧?”
中禅寺说,今川从箱中取出那张护符。
“这个吗?不晓得上面写了些什么。”今川说,把护符递给中禅寺。
“这是陀罗尼的护符。”
“是陀罗尼吗?”
“是啊。这是将一切邪魔燃烧殆尽的陀罗尼护符……不过这种样式,是江户末期以后的呢。纸也是……没那么旧。搞不好是快到明治时代左右的东西。可是……至少不是昭和的。”
“这样吗?”
“嗯……那这个无关吧。”
中禅寺把护符放回箱子里,盖上盖子,这次凝视起撕破的封印部分。
“啊啊?”这反应以古书肆而言很稀奇。
中禅寺交互比对封印的朱字与箱盖上的文字后,说“笔迹相同”,然后再次短促地“啊啊”一声。
“你想起来了吗?”
“嗯,太意外了。不……这样啊。但论可能性,是有十足的可能性呐。”
“怎么又在讲面具了啦?”
益田闹别扭似地顶出尖细的下巴。
“为什么会这样嘛?那种面具别管它了啦。为什么面具比人还重要嘛?反正是赃物嘛。管它再有价值——不,就算没价值,反正也不能把它怎样不是吗?何必为那个可恨的羽田老头鉴定呢?”
对了,把它扔了怎么样?——益田说。跟我对近藤说的话一样。
“只要把这些赃物全部丢掉,就没有任何证据……”
“不行。”中禅寺当场驳回。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赃物——虽然实际上并不是益田偷来的——每一样似乎都是颇具价值的物品。像眼前的这个诅咒面具,甚至是相当于国宝级的东西——传家宝。每一样都是……
因为如果是便宜货,计划曝光的时候,有可能被直接拿去丢掉吧。
不,这不是金额的问题。
其他东西姑且不论,这个面具似乎是设下圈套的主谋的所有物。我想一般是不会把传家宝拿来用在这种圈套上的。青木说,羽田在搜集美术品,他应该还有许多其他昂贵的物品。即使如此,还是有理由非得要这个面具出马不可。敌人需要的不是金钱价值,而是文化价值。
具有文化价值的东西……
没办法丢。敌人是不是已经料到,如果会有人识破计划,那绝对是中禅寺,而他绝对不会丢掉或破坏这类东西?
这么想想,这个面具才是这个圈套的最佳诱饵。赃物必须是尽可能具有文化价值的东西才行吧。
所以才会拿出传家宝来吧。
“比起活人的将来,老面具更重要,是吧?”益田哭道,“本岛,你看看,这些人对这些无关世俗的事,就严肃个半死。明明眼前前途无量的青年侦探跟人畜无害的制图工这两个善人的人生就要结束了说……”
人畜无害的制图工——这样的形容让我强烈地感到介意。虽然这是事实,也不是特别贬损我吧。再说……
——就要结束了吗?我人畜无害的人生。
“咱们可是山穷水尽呢。对自己人的不幸这么冷漠,一谈到面具妖怪什么的,却马上沉迷其中。你说对不对,本岛?”
“唔……”我想上次益田对我也很冷漠。
“才没那种事。”中禅寺说,“我是在说或许有胜算。”
“胜算是什么蒜?有那种蒜头面具吗?”益田自暴自弃到了极点地说。
他消沉沮丧。看到别人先萎靡,我有种来不及萎靡到的感觉。
“益田,没必要装那种可怜兮兮相。你这种轻薄的家伙,不管是挫折还是呕气,这世上都不会有人为你心痛。你那种态度,装了也是白装。我说的是,或许……有办法让那个羽田隆三狠狠地吃上一次瘪。”
“吃瘪?”
“等我一下。”中禅寺说,站起来走出客厅,不久后拿了一个文箱般的东西回来。
“因为得写贺年片了,我昨天正好在翻阅一些旧信,呃……有了。”
“有了?有什么?”
中禅寺从文箱里取出一只信封,翻过来细细地与桐箱的封印比对。接着他从信封里取出信纸,和箱书放在一起比较。
非常严肃。今川看到他那个样子,露出真的就像那些纸糊鬼面具般的表情来。
“呃,京极堂先生,你说眼熟,莫非那是你朋友的笔迹吗……?难道是羽田隆三的笔迹之类的?”
“这你就猜错了,今川。”中禅寺露出凶恶的眼神,“我跟那个老人,并没有个人书信往来的关系。我才没有跟那种俗物当笔友的低级嗜好。嗯,我想应该没错。这字迹很流丽,可是如果真是这样……”
那个老人应该不晓得这个事实吧——中禅寺表情变得更加凶恶地说。
“这个事实?”
“哦,只是推测。现阶段我什么都不能说,不过嗳,既然对方都像这样拿这个面具当诱饵设圈套了……”
那他应该不晓得吧——中禅寺说,收起信封。
“什、什么跟什么啊?中禅寺先生?那么你说的胜算,不是在说那个面具吗?”
“不,就是在说这个面具。”
“那个面具怎么了?你说要让他吃瘪,要怎么做?总不会是要塞面具给他吃吧?中禅寺先生,透露一点嘛。”
“吵死了。”古书肆露出凶恶的表情瞪着益田,“还是索性就照你说的,把这个面具扔了算了?这样一来,连那半丁点的胜算也要没喽?”
中禅寺假装就要随手扔掉装着面具的箱子。
“住手呀……!”益田大叫,“我是一头雾水,不过至少还是留下那半丁点的胜算吧。”
“就算丢了,我也一点都不痒不痛啊。”
“不,呃,那么中禅寺先生说的那半丁点的胜算,难、难难道是想到了该怎么救我吗?请你再说清楚……”
益田似乎再也按捺不住,身体有一半都探到矮桌上的时候——
我涌起一股糟到了极点的预感。
瞬间——纸门左右大开。预感成真了。
“哇哈哈哈哈,喂,京极,有啦有啦!”
“榎、榎木……”是榎木津。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热闹登场就是了。我甚至觉得旁边没有锣鼓助阵反而不自然。如果这里有锣鼓,应该要齐声奏乐才正常吧。
榎木津用鼻子哼了一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望向我等奴仆。和下午拜访事务所时相比,我早了一些被注意到。
“怎么!毛贼跟本岛贡札雷斯还有恶心的乃介都在啊。你们竟然还活着啊,真是不死心。罪犯跟珍兽什么的,就快快被处刑,为你们的愚蠢向世人道歉吧!不管那个,京极。”
榎木津飞快地撇下奴仆,望向主人。古书肆倦怠地仰望吵闹烦人的侦探。
不过,我差点听过就算了……可是贡札雷斯这称呼也太扯了吧?
“我说你啊,”中禅寺登时变得面无表情,念台词似地以平板调说,“拜托你,可以安静点开纸门吗?反正你一定是在老家找到追傩式的全套服装,跑来叫我教你怎么弄,是吧?”
“亏你猜得出来呐。”榎木津好像真的很吃惊。
我觉得这个结论连凡人的我都想得到,榎木津却连声嚷着“好厉害好厉害。”高兴地笑。接着他突然变回一脸正经,眯起眼睛看中禅寺。
“喂,你……”
“干什么啦?毛毛躁躁的。可以别杵在那里碍眼吗?快坐下来吧。”
“那我坐了。”榎木津在中禅寺正面坐下。
我和益田闪到左右两边。那与其说是让位,更像紧急避难。
“好了,我坐了。坐下了。喂,你……”
榎木津凑近中禅寺。古书肆像要避开侦探似地,身体歪向一旁。
“干嘛?感觉好可疑呐。你刚才别开视线了,是吧?唔,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好像很好玩又不太好玩的事?”
“你在怀疑什么?你才更可疑多了。再说,这事跟我完全无关,所以不好玩也不好笑啊。只是你那两个坐在那两边的奴仆……”
“这些家伙是爱哭鬼的无能之辈,让他们哭去吧。谁叫他叫哭山呢?反而教人想把他弄哭呢。揍下去会哭吗?”
“我已经哭了啦。”益田说。
“哇哈哈哈哈,真是个哭山。这里要是再来上一只狼,就可以上演狼号鬼哭了。真可惜呐。真想听听狼号鬼哭呐。咦?”
此时榎木津也蹙起了眉毛。
“喂,京极。”侦探凝视着中禅寺的头顶一带。
“果然呐。”中禅寺说,“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呐。你认得,是吧?确定没错吗?”
“我怎么可能弄错。”榎木津不可一世地说,“没错是没错,可是我不懂意思。我也不想听你说明,不过那好玩吗?”
“有人说不好玩。”中禅寺说着,交互看着我和益田。
“真麻烦呐……”中禅寺抚摩下巴。“总觉得不合我的品味。”
“这不是品味的问题吧?”益田说。唔,我也这么觉得。
中禅寺懒散万分地“唔唔”呻吟,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向榎木津。
“如何,榎兄?你还要……大闹一场吗?”
“呵呵呵。”榎木津笑了。不安。真令人不安。
“嗳……如果这次能够请到厉害一些的大人物出马,那就更是如虎添翼了呐。这样也行吗?”
“哼。”榎木津在鼻子上面挤出皱纹。“我才不要跟那玩意儿说话。你自个儿谈得拢的话,不关我的事。”
“这样。”中禅寺抱起双臂,“那……嗳,既然益田哭个没完,本岛也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现在的我看起来快哭了吗?不,说老实话,我真的很想哭。
“真是的,这个年关,到底要给我惹出多少麻烦才甘心……不过就当成追傩式的预演好了。”
倦怠地这么说的中禅寺也……看着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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