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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百器徒然袋·雨第八章

第八章

        事情轰动了一整个月左右。

        各家报纸都以大篇幅报导,许多杂志也争相刊登。

        但是最为热销的好像还是鸟口的杂志——《月刊实录犯罪》。出于媒体性质,若是平常,就算被批评为总是捏造难以采信的丑闻也没办法,但这次丰富的现场照片似乎立了大功,听说还创下了创刊以来最佳的销售成绩。

        以牙还牙——结果确实变得如此。樱井十藏失势,樱井哲哉不仅失去父亲的威光庇荫,还登上丑闻报导,前途充满耻辱,从今而后,他必须躲躲藏藏地活下去才行了。

        虽说是自做自受,却也觉得他有点可怜。

        先前明明还恨成那样……

        现在我却已经能够去同情他了。

        早苗似乎也不再怨恨哲哉了。或者说,早苗可能打从一开始就不怨任何人,她会试图自杀,也不是出于对犯人的憎恨吧。反而是因为受不了来自社会那些没有道理的压迫,才会那个样做——这么解释才比较正确。

        决心生下小梢的时候,早苗就完全振作起来,独力与社会对抗了。那个时候,她内心就已经了结这件事情了。

        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团团转。

        然后……

        最让我吃惊的是,久我光雄真的成了小梢的父亲。这个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打从心底惊讶,瞠目结舌。

        早苗……上星期和久我结婚了。

        久我在那场鸣釜神事后——似乎是深深地烦恼了许久——前去拜访早苗,真心诚意地赔罪,然后竟然向她求婚了。

        听说久我父亲的公司破产,本人也因为贿赂遭到逮捕,因此久我好不容易获得的大公司职位也丢掉了。当然,他的后盾樱井也已经失势,所以久我等于变得一无所有,他说,“如果你愿意嫁给我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向早苗低头求婚。

        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猜疑背后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了,但看来似乎完全没有这类奸计。

        站在大姐夫妇的立场,似乎也没有异议。但早苗本身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怎么样都无法理解。

        我觉得一般人不会答应这种求婚。

        如果答应,一定是出于某些算计。

        可是,我很清楚早苗的性格,她应该也不是出于那类算计才答应。因为早苗打从一开始就抛弃了体面、经济能力这些东西。

        可是我没有追问详情。

        因为我总觉得那样做就太不识趣了。

        婚事正式决定后,早苗、小梢和久我三个人一起来问候我。久我低头谢罪。他好像从早苗那里听说等于她哥哥的我,对那件事非常生气。

        我……

        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说教,那么我笑着原谅久我了吗?没有。我也无法打从心里祝福他们。我只能摆出窝囊的、暧昧不清的态度。

        其实我内心是提心吊胆的。

        因为我担心久我会不会认出我就是鸣釜神事那天晚上的河川敷。

        然后……我终于了解榎木津戴口罩的意义了。为了往后的任务,若是在当时暴露出脸孔,会造成一些妨碍吧。

        久我说他开始在运输公司工作。

        一旁的早苗看起来也十分幸福。

        虽然不是只有结婚才能幸福,但感觉幸福的婚姻,还是该予以祝福才是——我心想。

        听说久我也把小梢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或许小梢真是他的亲女儿——而且榎木津也说小梢是久我的女儿——疼爱有加,近乎溺爱。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问。

        这样的话,或许把久我当成父亲就好了吧。

        我总算是整理好心情,然后请了三天的假。

        我总想要休息一下。

        我先是去拜访千叶的大河内家,顺便报告一连串的骚动和结果。一问之下,才知道大河内和中禅寺也是老朋友了。听说他们是高中同窗,榎木津是他们的学长,看来那所学校真是怪人云集。

        隔天,我前往神保町的玫瑰十字侦探社,但榎木津不在。

        看家的和寅——他的本名好像叫安和寅吉——告诉我出于某些原因,榎木津跟小说家朋友一道去了白桦湖,还说暂时不会回来。

        我和和寅闲聊了一会儿,前往中野的中禅寺家。

        先前我完全没注意到,中禅寺的店好像叫京极堂。事件完全结束后,我才发现榎木津会“京极、京极”地叫中禅寺的理由。

        夫人依然不在,主人一看到我,早早关了店门,亲自泡茶给我。尽管是关了店特地泡的茶,却薄得有点不像话。

        我告诉他早苗结婚的事。

        京极堂主人坦率地为他们高兴。

        他意外地是个很普通的人。

        我稍微放下心来,决定向中禅寺求教一直困扰我的事。

        也就是扰木津是出于什么根据,断定久我是小梢的父亲?

        京极堂主人望着庭院想了一会儿,不久后说了:

        “请不要告诉令甥女……”

        “当然。”我答道。

        “榎木津他……不是一一检视了那些家伙吗?我是不晓得提出这个点子时,榎木津是不是就有了这个计划……他们被吩咐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自己犯下轮奸案的现场,应该会无意识地勾起当时的记忆。虽然黑暗,但也并非全然漆黑嘛。那个时候,就算不是一清二楚,榎木津也看到了难以启齿的影像吧。然而……”

        “然而?”

        “只有一个人身上看不到下流的画面。”

        “是……久我吗?”

        “对。在这个阶段,他就失去受罚的资格了。”

        “受罚的资格?”

        “是的。他在那个地点的记忆是明亮的,对吧?”

        怎么是亮的……

        榎木津的确是这么说。

        “这……是什么意思?”

        “换言之,这代表久我并没有对早苗小姐施暴。他应该参与了暴行——正确地说是被迫参与,但久我并没有侵犯早苗小姐。”

        “没有?这……”

        这表示久我不是歹徒一伙吗?那么是益田的调查结果错了吗?

        我这么问,中禅寺答道,“益田的调查十分周全。”

        “虽然那个侦探助手的调查方法只能说是低俗到了极点,但只论调查结果,是十分值得信赖的。久我是袭击早苗小姐的无赖同伙,人也在犯罪现场。不过……他完全没有动手。”

        “咦?那久我……”

        “是的。他——久我大概被吩咐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外,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看到的景色是亮的。他……是负责把风的。”

        中禅寺这么说。

        “意思是……他只有把风而已?”

        久我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对我,他也只是不停地道歉而已。

        不过就算是把风,也无疑是共犯。如果参与恶行是不动如山的事实,久我也脱不了共同责任。他是认为自己也是同罪,所以干脆地承认了……吗?

        “当然是吧。”中禅寺说,“就算没有出手,他也丝毫不打算辩解吧。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自责,比任何人都后悔。”

        “为什么?而且,有证据能证明他没有动手吗?”

        根据不是只有榎木津那奇妙的能力而已吗?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们查到了证据。从调查到的状况来看,只能得到这样的结论。说起来,樱井哲哉会想到要袭击早苗小姐,理由就是……久我光雄爱上了早苗小姐。”

        “久我……喜欢早苗?”我大为吃惊。

        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这……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久我在樱井一派之间,地位本来就低人一等。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被当成跑腿的差使,动辄受到欺侮。而这样的久我似乎爱上了头儿家中的女佣,然而那个女佣却憧憬着樱井。久我无法告白自己的心意,举棋不定。这太有意思了,就拿这件事来狠狠地恶整一下久我那傻子吧——就是这么回事。”

        “就为了这样?”

        早苗……

        只是被当成欺负人的道具吗?

        而且是阴险的、教人作呕的欺凌。

        “这太过分了,那不管是早苗还是久我……”

        这真是情何以堪。

        “很过分,对吧?”中禅寺说,“久我被父亲严厉地交代:不管樱井少爷做了什么,都绝对不能违抗,万一惹得樱井少爷不高兴,不仅是我们家众多员工,连员工的家人都要挨饿受冻了。那个时候,久我被迫面临了人生最重要的选择。他被命令站在心上人遭到轮奸的小屋外头把风。他饱尝屈辱,咽下泪水,在罪恶感折磨下……甘心奉命把风。”

        拿着手电筒关门的是久我——早苗也这么说。

        这家伙……若说蠢,是最蠢的一个吧……

        榎木津则这么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我觉得悲伤起来了。

        “送花给早苗的是久我。他应该明白就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也料想到会被丢掉,却无法什么都不做。久我似乎非常痛苦……”

        这……一定很痛苦吧。

        “当然,最痛苦的还是遭到池鱼之殃,人生被玩弄的早苗小姐。”

        中禅寺以有些严厉的口吻说:

        “但是久我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早苗小姐所受的伤,一生都不会痊愈。不管怎么做都无法补偿,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全都是自己害的。所以……久我才更是痛苦吧。只是……”

        这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中禅寺这么说。

        “请想想看。不管提议的人是谁,听的人都该制止这种秽行。就算无法制止,也可以报警。这可是妇女性侵害案件,是犯罪。”

        没错,他们所做的……是犯罪。

        “而且……至少他可以拒绝参加的。”

        古书肆这次有几分遗憾地说:

        “为了让你痛苦,我们要强奸你的心上人,你在外头看着——这种毫无道理的事,原本是行不通的。不,不可能行得通的。”

        是啊,完全没错。

        “就算被逼,就算立场再弱,这也不是无法拒绝的事,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抵抗、应该阻止的。应该有很多方法。例如,如果久我的父亲知道儿子陷入那种困境,到底会怎么说?”

        “久我的父亲……会阻止?”

        “至少不会要儿子为了公司而忍耐。我直接去见久我社长,和他谈过,他是个非常耿直老实的人。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忠告儿子不要做傻事、要儿子阻止那些人做傻事才对。”

        “如果久我去找父亲商量就好了吗……?”

        “是啊。”京极堂说,“但是他无法这么做。因为久我非常明白自己的父亲立场有多么艰难。”

        “父亲……也很痛苦是吧?”

        中禅寺点点头。

        “事实上,久我的父亲也处在岌岌可危的状况。”

        “是经营困难吗?”

        “公司的经营似乎确实是濒临破产,但更大的问题在于别处。”

        “是与樱井的关系吗?”我问。中禅寺答道:

        “是啊。樱井——我是说父亲,似乎不断地对久我社长做出欺人太甚的要求。社长不知是跟儿子一样很讲情面,还是太胆小了,拼命地忍耐下来。但那毕竟是犯罪行为,本人内心似乎也相当纠葛。此时……,嗳,我也觉得或许是多管闲事……看到事情变成这样,虽然我不是侦探,但既然知道了,也无法置之不理。于是……我劝久我社长自首。因为反正公司都倒闭了,如此一来,对樱井更不必讲任何情面了。再说,如果社长知道那些人对儿子的所做所为,应该会更早挺身反抗樱井才对——我是这么想的。”

        结果……招来了那出逮捕戏码。

        “久我和久我的父亲也是受害者……是吗?”

        “不是这样的。”中禅寺说,“久我依然是加害者。久我社长也犯了贿赂这样的罪。”

        “虽然是这样……”

        “不管是久我还是久我社长,如果他们能够严正拒绝不愿意做的事,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即使背后有许多苦衷,但他们的判断造成这样的状况却也是事实。如果久我打从一开始就以毅然的态度拒绝樱井哲哉脱离常轨的吩咐,樱井那群人也会放弃进行这种荒唐的计划吧。因为樱井他们的目的原本就是要欺侮久我,而不是凌辱令甥女。可是……久我虽然痛苦,却忍耐下来了。”

        “啊啊……”

        “他们非常清楚久我有多么痛苦,所以打算要做到久我说不为止。然而久我却拼命忍下来了。所以欺凌才会变本加厉,一直进行到最后。所以令甥女等于是因为久我的忍耐——或者说窝囊,平白蒙受了池鱼之殃。”

        ——这样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久我才会毫不辩解,只管道歉。

        原来如此。

        “所以……榎木津先生才会……”

        “那家伙才没那么好心,八成只是碰巧罢了……”

        你最好不要去问他——京极堂这么作结。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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