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第三次踏上前往待古庵的路途。
这天正好周六,只需上半天工,我们说好一起前往体宅子看看。
怎么会变成逭样?其实我也不太懂。
既然都已经将详情告诉今川了,已经没我的戏份了,而且我也没有意羲和理由去蹚这趟浑水,所以不是我主动要求,但也不是今川请找陪他一起丢的,
今川也不可能需要一个门外汉的协助。所以只能说是自然而然,莫名其妙就变得如此了。
尽管我顽固地认定我并没有骑虎难下,但老实说,我老早就骑上虎身,怎么样都下不来了。
还有,我在山田淑面前伪装我是待古庵的菜鸟店员,结果直到最后都没有戳破这个谎言,所以和今川一起造访的话,也可以掩饰这个谎言吧——或许我也有着这样的算计。
青山大道不知为何,有警察骑马往来。
这光景相当怪异。都什么时代了,骑什么马呢?骑马的警察与其说是时代错乱,看在我的眼里反而更像异国的警察。我觉得自己有些兴奋难耐。我没有深思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想做什么,直朝目的地走去。
在待古庵……我碰到了中禅寺。
是今川连络的吧,我有种冷不妨遭到偷袭的感觉。一样和服打扮的古书肆以有些阴险的眼神看我,接着“啊啊”地发出失望般的声音。
“我都那样忠告过你了,你还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呃,我是……”
我是在做什么呢?
连我自个儿都不太清楚。
“真伤脑筋呐。”中禅寺说,抬头望向天花板,“和蠢蛋往来,只会愈来愈蠢——我记得我大前天才这样苦言相劝,原来你根本没听进去吗?你……就那么想变成蠢蛋吗?”
我无话可回。
仔细一看,古书肆的表情非常不高兴。
不能往来的蠢蛋之一——今川,还是用他那付无法看出内在的奇妙表情请我入内,把我带到先前像是小客厅的地方,对我说:
“京极堂先生总在生气。”
他对接着中禅寺说:
“这位先生是担心我才那么做的。请看在我的分上,不要责备他。”
“担心你……?”
中禅寺……在怀疑。
不容疏忽提防的古书肆盯着我的眼睛说了:
“如果是你主动这么做的,请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当、当然了,我不会再这样了……”
我觉得内心仿佛被看透似地,缩起了脖子。换个角度来看,中禅寺这个人或许比榎木津更难应付多了。
榎木津顶多看得出别人的过去,中禅寺却读得出别人龌龊的想法。
“那位山田小姐原本是我的案主。你擅自接触她,岂不是会让我难办事吗?千万不可以小看了附身魔。视情况,有时候也是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的。唔……不过就这次来看,由于你打听出不少内幕,我倒是好办事了些,结果可以说是好的,但这终究是以结果论英雄,难保每一次都能像这样顺利。话说回来……”
中禅寺从麻料和服怀里抽出手来,抚摸了下巴一阵。
“……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祈祷师一次又一次抚摸下巴,皱起眉头。
“什么东西……怎么办好?”
“也就是……该怎么驱魔才好。迟迟无法决定方针。而且……她对我似乎有所隐瞒。”
“有所隐瞒?”
我实在不觉得山田淑隐瞒了什么。
“我听今川详细转述你从她那里听来的内容,但从那些话类推,至少她对我……有意保留了许多事实。若是不开诚布公地说出一切,我的工作就难办了。”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
“内容有什么相互矛盾的地方吗?”
“与其说是矛盾,该说隐瞒比较正确。例如,你说她的父亲……是被闯进家里的强盗刺杀的吧?”
我点点头。
“昨晚我听说之后,立刻前往查证,山田鸟夫的确在昭和十三年九月遭人杀害,案子未破。”
“不愧是京极堂先生,手脚真快。”今川说。
“然而……她只对我说她的父亲老早就过世了,完全没有提到她的父亲是被杀的。”
“这……”
会不会只是因为没关系,所以没说罢了?我觉得这与为壶驱邪并没有直接关联。
“或许吧。”中禅寺说,“还有,山田小姐也对我隐瞒异母兄弟的存在,她只说是罗嗦的亲戚。这是我在今天上午请人调查的,那似乎是住在麻布、名叫木原正三的二十六岁男子。”
“你找出那个人了……?”
旧书商似乎比侦探更具备侦探的素质。今川再次赞叹说,“不愧是京极堂先生,手腕真高明。”中禅寺答道,“没什么,只是委托小司手下的线民罢了。”真不知道他拥有什么样的情报网。
“为什么要调查那种事?这是驱魔必要的吗?”
“我认为……是有必要的。我想知道那个异母兄弟的年龄。我不晓得山田鸟夫和淑小姐的母亲什么时候结婚,但淑小姐今年三十二岁。另一方面,正三先生二十多岁。换言之……正三先生不是结婚前就有的私生子。”
“这表示那个人是淑小姐的父亲外遇留下的私生子……或是小妾的孩子喽?可是中禅寺先生,这种事情会有关系吗?”
都是些流言蜚语,和壶没有关系。好似在揭别人疮疤一样,感觉不是很好。
“中禅寺先生的工作是祓除壶的灵障之类的吧?另一方面,今川先生的目的是得到家宝之壶——如果那真的是青瓷壶的话。就算揭发十五年前就已经过世的人的死因和外遇,又能够如何呢?”
“是啊,”中禅寺露出相当不耐烦的表情来,“问题就在那个砧青瓷。她对于家宝之瓶的说法非常暧昧模糊。我没听说那个家宝之瓶有那么显赫的来历,更不知道那是砧青瓷。”
“咦?是这样吗?啊,说的也是呢……”
如果中禅寺知道,前天的态度就不会那么不干不脆了。古书肆告诉我的线索,只有“若是壶宅子,就算有砧青瓷也不奇怪”的程度而已。
“关于这一点,山田小姐是怎么对中禅寺先生说的?”
“她的说法是,祖父太珍爱家宝之瓶,以致被壶迷惑,以此为契机开始搜集起壶来。这话确实不假,但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这也是因为判断没必要说吧?她不是说感觉祖父的妄念附在数量庞大的壶上,很恐怖,所以请中禅寺来驱邪?不管是青瓷还是家宝,都只是众多的壶之一。如果驱邪的时候,需要尽可能了解多数的壶的种类和来历,那还另当别论,但除了家宝以外,应该几乎所有的壶都来历不明,这种情况,就算是家宝,应该也没有必要特地告知吧——我逭么觉得。
听到我的想法后,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恐怖了:
“山田小姐并不是怕壶。她的说法是,家中那数量惊人的壶——也就是祖父的收藏品以及搜集那些收藏品的祖父的妄念才教人害怕。如果相信你听到的内容……与治郎先生是为了预防家宝之瓶遭窃,才开始搜集壶的,是吧?”
“她是这么说的。”
“有个祖先传下来的家宝之瓶,为了保护它不落入窃贼手中,而搜购无数的壶——你认为这是常见的事吗?这太罕见了。若真是如此,动机就非常特殊。假使与治郎先生真的是出于这样的动机开始搜集壶,这可以说就是他的妄念根源。然而山田小姐……却对我隐瞒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这……”这么说来,或许真的就是中禅寺说的。“可是我不懂她为什么要隐瞒,她到底想隐瞒什么?”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山田小姐不太可能是要隐瞒她祖父的动机。一般而言,若发展到需要请求驱邪的情况,反而更该强调与治郎先生的收藏品有多么异常才对。”
应该是吧。
“这类情况,搜集的动机是上好的证据。所以……可以推测的理由有,像是她不愿意被人知道家宝价值连城……”
“咦?是这样吗?”
“要是说出祖父搜集的动机,岂不是就会被人知道她的祖父费尽心血想要保护的东西必定十分有价值了?”
原来如此……可是……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
“我不清楚。”中禅寺说,“也有可能……和价值没有关系,她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是砧青瓷也说不定。”
“可是她都告诉我那是砧青瓷了。”
她看起来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样子。
“也有可能她只对你一个人坦白。”
“咦?”
有这种事吗?
我是个毫无瓜葛的局外人。
“可是我……我是……”
对山田淑来说,我跟个路上的行人没什么两样。
古书肆面无表情地说了:
“如果你真的是个毫无关系的路人,也不会产生任何利害关系吧。只是萍水相逢的话,也不会再次见面了。这么看来,你在见到山田淑小姐的时候,诓骗了她,对吧?”
被识破了。
我伪装了自己的身分。
不仅如此,在山田淑向我坦承内情之后,我也没有说出实话——不,我说不出口。可是我不是故意要骗她的,我只是要掩饰破绽罢了。
虽然应该是同样一回事。
“是一样的。”中禅寺说。
果然被看穿了。
“她不知道你的身分。至于你和我的关系,她更是无从知晓。她应该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偶然来访的憨厚青年,竟与自己委托除魔的祈祷师认识。你究竟……是假称什么身分去拜访她的?”
“呃,我说我是这里——待古庵的新弟子。因为当时我穿著作业服,呃,实在是无可辩解……”
我低声下气地这么回答,于是中禅寺板起脸来,“你怎么能撒这种谎?”
我有点目瞪口呆。在上回事件中,和榎木津一起信口开河,说的天花乱坠的究竟是哪里的谁?
“你的表情看起来很不服气……”中禅寺眯起眼睛,坏心眼地看着我,“听好了,我是在忠告你,要是为了敷衍场面而随口撒谎,到时候会不可收拾的。至于能够往往后发挥功用的谎言——精心设计的谎言,那不叫谎言,叫做策略。若是能派上某些用场,就叫做权宜之计。如果能够一生隐瞒到底,谎言也能变成真实。相反地,一下子就会露出马脚的谎言,只会自取灭亡。迫不得已而假冒身分的谎言……是最糟糕的一种。”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
那真的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的谎言。
“她是有什么企图吗……?”今川从店里面端来羊羹,一边摆盘子一边说,“山田小姐请出京极堂先生来,会不会是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应该是不至于……”中禅寺用牙签插起羊羹,“那位山田淑小姐是真的害怕着什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她九戍九是在怕壶。而且她说我的事,也是从杉浦美江女士那里听说的。”
“哦……”今川说道,拍了一下手,“那位女性运动家的……”
那个人今川似乎也认识。
“没错。山田小姐在与治郎先生过世稍早之前,曾经接过美江女士委托的裁缝工作。美江女士不是一直不在家吗?”
“是啊。”今川点点头。
“听说她暌违许久地回到老家,想要处理掉旧的家具物品,重新出发。家具之类的虽然没办法处理,但一直摆着的过去的和服等等,数量颇多,她便说要重新缝制卖掉。”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找上山田小姐……”
“是啊。听说美江女士委托了山田小姐不少裁缝工作。完成的时候,与治郎先生已经过世,交货的时候两个人聊了很多。那个时候,美江女士把我的事告诉了淑小姐。与治郎先生的死、美江女士介绍我,这都是山田小姐无法预料到的事。从她拜访时的态度来看,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中禅寺说完,津津有味地吃起羊羹。
今川这次泡起茶来,怀念地说,“杉浦女士现在不晓得怎么了。”
是过去与他们有关的人吗?
“美江女士现在在外送便当店工作。尽管发生过那样的事,她却毫不隐瞒自己的身分,堂堂正正,还是一样坚毅地工作。昨天……恰好就在今川打电话给我之前,我去见了她。”
“京极堂先生还是一样,无孔不入呢。”今川说。
说完之后,他慌着辩解,“我失言了。”
“我、我是想说无微不至的,如此罢了。我没有其他意思。”
中禅寺苦笑了起来,“我好像到今天才发现你的本性了,今川。”
今川发出怪叫,像小熊似地举起右手:
“请别欺负我了。”
“总之,山田小姐似乎对美江女士倾诉说有怨灵还是什么寄宿在壶上,每晚吐露怨言,不过美江女士压根儿就不信幽灵作祟那类事情,所以把我介绍给山田小姐……”
我觉得因为不相信幽灵作祟,所以介绍祈祷师给人家,这似乎很矛盾。
一般的话,不是相反才对吗?
“美江女士好像也很担心山田小姐,说她似乎心神耗弱得很严重。山田小姐来拜访我时,也显得憔悴万分。”
我看起来也是如此,山田淑疲惫得教人看了可怜。
“所以呢,不管怎么样,都没有阴谋介入的余地。”祈祷师说。
“那么……她为什么要隐瞒?”
“没有告诉我的部分,应该是她自己也想视而不见的病灶吧。那……正是她心中的黑暗。”中禅寺遭么说。
——心中的黑暗。
我……回想起山田淑生气全失的阴郁瞳眸。
她心中的黑暗……
会不会就是对祖父的回忆?若是如此,那岂不是就是壶本身吗?那个壶……是不是就是她的黑暗?父亲的死、异母兄弟的存在、家宝之壶的地位,这中间究竟横互着什么样的黑暗?
“她……为什么会告诉我呢?把那个……”
黑暗的部分。
“那是因为……你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中禅寺这次换上祈祷师的面孔,说出和刚才一样的回答。
我受不了了……
我痛恨祖父……
所以我也痛恨这个家的壶……
我不晓得多少次祈祷这一切全部毁坏消失算了……
的确,这不是该对初次见面的人说的话。要吐露这样的真情,再也没有比我更不合适的对象了;但这也等于……再也没有比我更适合的对象了。山田淑一定以为我这个人不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中禅寺转念似地,咳了一下。
“不过这真是奇缘哪,今川。那个家宝好巧不巧竟是砧青瓷,而且还是瓶。虽说是偶然,但你也不能视而不见吧?”
“是不能……”今川吃着羊羹,用茶冲进喉咙里答道,“……而且还是来自暹罗的话,更是令人觉得因缘匪浅。如果那是真货,而且能够买到手,又能够满足榎木津先生的父亲的话……那个瓶等于是暌遭数百年,又得以重返故乡泰王国了。”
原来如此,就是这样。
中禅寺露骨地表现出嫌恶,应道,“是啊。”
“……可是这么一来,这次我的工作,岂不是跟那个蠢侦探的工作重叠在一块儿了吗?”
“正是……如此。”
“这……真教人提不起劲来。那家伙应该不会出来搅局吧?只要那家伙强出头,事情就会被搞得一塌糊涂。”
这我也非常明白。
“我不明白,”今川说着,奇妙的脸扭曲起来,他望向中禅寺的苦瓜脸,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个嘛……如果山田小姐发现我和他认识,一定会怀疑我,一旦怀疑,就驱不了魔了。你……是说你在这家店工作,对吧?”
“真、真对不起。”
我再次道歉。在淑的心中,我还是古董待古庵的新进员工吧。
“暂时就先贯彻这个谎言吧。”
“是。”
“幸好她还没有见过今川……”
古书肆斜眼䝼着古董商。
然后他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了:
“……今川,如果要你大致扫视一遍那堆壶……你能做出一定程度的鉴别吗?”
今川摇摇头:
“我没有自信。”
“怎么这么没用呢?”中禅寺扬起单眉,“你也差不多该对自己的眼光有点自信了吧。”
“呃,我自己也这么希望,只是还是,唔,该怎么说才好……”
“我也不是期望你做出正确的鉴定。我明白你不是厉害到那种程度的鉴定高手。不过这次和真货假货无关,只要判断出是什么种类的壶就行了。青瓷至少你也认得出来吧?”
“只是辨别的话,没有问题。”今川说。
中禅寺吃完羊羹后,一口气喝光了茶说:
“那么今川和我一道过来吧。就说你是我的助手,你只要默默坐在一旁就行了。那么剩下来的问题是……”
中禅寺看我。
“你……还是不要同行比较好吧。”
绝对会露出马脚。该怎么办呢?叫你回去也绝对不会听吧——坏心眼的祈祷师如此嘀咕了一阵后,说了:
“……对了,你就替我去榎木津那儿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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