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怎么跑来了?”侦探助手益田说,“中禅寺先生怎么了?”
“那家伙才不会揽下这种小孩子跑腿般的杂事。常信师父远道而来,他勉强去了车站迎接,可是他这家伙平常可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连上厕所都嫌麻烦。你不也是知道吗?”关口不服气地说。
面对的若是益田这样的年轻人,关口似乎多少也会变得威风一些。益田摇晃着长长的浏海,“喀喀喀”地笑了:
“那扛下这小孩子跑腿任务的两人又怎么说?是小孩子吗?看起来不像呢。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不拒绝?”
“我是……呃……”
我实在是不敢推说自己有事。
相反地,关口以他一贯的含糊声音说:
“可是我们不来的话,就没人转达常信和尚的事了。又不能打电话委托吧?要是接电话的是榎木津本人,他一定根本不听人说话。”
唔,说的也是。
“常信和尚啊,真怀念呐。”益田说着,摸了尖细的下巴两下,“话说回来……这真是奇妙的组合呐。”
“你说禅寺跟美食吗?”
“这也很奇妙……不过更奇妙的是你们两位呀。”
我和关口面面相䝼。益田看到我们这样,再一次坏心眼地笑了:
“只要一个人来就够了,不是吗?而且你们本来毫无关系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
“我们是昨天认识的。这无关紧要吧?”
老实说,是我将原委告诉关口,硬拜托他带我来的。
这件事好像原本是要拜托榎木津的。唔,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事情与作祟、因果报应无关,本来就没有祈祷师出场的份,以一般常识来看,应该是要委托侦探的案件才对吧。
然而昨天榎木津没空,常信又只有那段时间有空档,迫不得已,只好由中禅寺和关口代为聆听详情。我会在场,只是意外的发展。
可是关口完全没有说明我同行的理由。他是有什么打算吗?还是懒得说明?或者是忘记了?我无法判断。
益田笑得更坏心,“这简直就像两大明星同台演出嘛。”
“这什么意思?”
真的,这什么意思?意思是我被拿来跟这个人——关口相提并论吗?
“这种情况,岂不是会教人犹豫究竟该捉弄哪边才好吗?”益田贫嘴地说。
关口一副受不了他的样子:
“什么捉弄哪边?你这家伙,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我真是看走眼了。你跟你的雇主真是愈来愈像了,而且像的全是些坏地方。”
“这我多少是有点自觉啦,不过呀……”
“不过什么?”
“您两位……怎么说,是叫同病相怜吗?嗳,请节哀顺变。”
益田向我们鞠躬。真的……这什么意思?
我还在扭扭捏捏地胡思乱想时,益田一下子就改变了话题,“可是这真是件怪事呢。”关口也没怎么在意的样子,马上就切换过来,“很奇怪吧?”
他远比我习惯这场场面。
搞不好我的地位比关口更低。
“常信和尚不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他毕竟在那种地方待了十八年之久。而且我也没想到那座寺院就是现在美食家之间大受好评的药石茶寮。京极堂还是老样子,万无一失,似乎当场就了解状况了,但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吧?再说,光听常信和尚的描述,我的脑中只能想像出一座偏远乡下的破草庵。”
“那么,那个说是常信和尚的同期还是旧识的人,就是现今掳获众美食家味蕾的布施山人了?”
“不,布施山人应该是那个人的父亲吧?据我听说,布施山人似乎年纪非常大了……”
药石茶寮——听说这是根念寺现在的称呼。
既然叫茶寮,表一不它不是寺院,而是类似料亭的地方。
可是若说根念寺废寺,在原来的地点盖起了料亭吗?似乎又有些不同。药石茶寮好像位在根念寺的土地里,换句话说,它是寺院设施的一部分。
我不太懂。
不过我倒是听过名字,但也仅止于听过,不是很清楚。倒是关口,他似乎知之甚详,我回去问了一下,近藤意外地也知道得很详细。
据说药石茶寮会使用平常难以获得的高级食材,请超流的厨师做出极尽奢侈之能事的料理,让顾客在仙境般的环境中优雅地用餐,类似于会员制的高级料亭。当然,据说价钱也贵得吓人。近藤说,就算我们平民百姓工作个几十年,八成连一道前菜也吃不起。
在这个到处都有人三餐不继、在饥饿中喘息的年代……竟会有这样不得了的地方。
近藤为我说明,药石茶寮的灵感似乎是得自过去北大路鲁山人在山王台开设的星冈茶寮。
这个星冈茶寮我当然也不清楚,但鲁山人这个怪人的事迹,以及星冈茶寮原型的美食俱乐部之名,我也曾经听闻。
那是个成立于大正末期的超级美食组织。
不过星冈茶寮重视严选食材、大胆的烹调法、容器与摆盘等,将一切心血倾注于纯粹追求极尽奢侈的美食,相对于此,药石茶寮就如同它的名字——不过这部分我听了也不懂——是以禅心为中心。
根据中禅寺说明,药石指的就是禅寺的晚餐。
听说禅的修行中,饮食占了十分重要的地位,负责炊事、被称为典座的僧侣,也将其视为一项重要的任务。
的确,像是精进料理、怀石料理,与寺院有关的料理其实还不少。
听说京都的普茶料理,也是起源自万福寺。宗派好像不同,但万福寺也是禅寺之一。看来禅寺与料理,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况且和食料理中对于素材的看法和烹调法等等,根干就是源自于禅食……好像是如此。
就算知道这些,说到在寺院吃饭的情景,我只能想到丧礼守灵夜的场面,想像力真是贫乏。
可是近藤说,药石茶寮并不是一家只有充满线香味的精进料理的店。逭部分宗教上如何解释,我完全不懂,不过听说鱼、有时候甚至是兽肉,都会出现在餐盘上。
在吃得到炸肉排和牛排的现今昭和时代,不吃兽肉的人应该是少数,但只论僧侣圣职者的话,遵守戒律的人不是应该比较多吗?——近藤这么纳闷,我也这么想。或许有些人会躲起来偷偷吃肉,但明目张胆地在寺院里杀生做料理,岂不是太不成体统了?
关于这一点,关口为我说明了。
药石茶寮的料理,一是怀石,二是药膳,三是江户料理。
所谓怀石,指的正是一般世人所说的怀石料理,不使用任何腥臊之物,是精进料理。
而药膳则是使用生药、中药等具有药效的食材的效能料理,原本好像是中国料理。这种料理只要有药效,什么都能入菜,所以也不同于肉料理、鱼料理。
问题是江户料理。
江户料理指的究竟是什么?据说似乎是透过古老的文献,研究江户时期流通的调理方法,尝试使其复活。似乎有不少记载这类烹调法的料理指南书流传下来,但当中许多技法已经失传,药石茶寮就是忠实地将其复元,提供给客人。然后……
江户初期,日本人似乎是嗜食兽肉的。
食畜牲肉的只有红毛佬——这似乎是江户后期以后的常识。这么说来,连民间故事都有狸子汤登场了。虽然我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但从山猪锅、鹿料理、生马肉片等料理来看,有许多兽肉料理似乎都有古老的历史。
所以……药石茶寮也有兽肉料理。
有这种禅寺吗?
当然,那里——根念寺现在也还保持着寺庙的外观,但几乎没有寺院的功能,宗派上也是无所属——我不知道这该怎么称呼才正确,总之它与其他寺院之间的本末关系好像完全断绝了。换言之,根念寺虽然是寺院,但被当成与本山无关的其他宗派的寺院了。因此最近才刚回归本山的常信和尚完全无从得知它的状况。
解除本末关系,是在战后不久的事。
看来那个时候开始,根念寺就已经在私底下举办这类高级餐会了。茶寮本身是在五年前成立,是昭和二十三年的事。
话说回来,昭和二十三年,那是个惨烈的年代。竟然能够在那种年代开设这样的店,真是教人佩服。像我,当时别说是三餐不济了,差点没饿死。但是我复员之后立刻就找到工作,还算是幸运的,近藤就真的差点因为营养失调而死了。
近藤说,穷人现在依然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但有钱人不管在任何年代,都可以吃到撑肚皮。或许真的就像他说的。听说药石茶寮的日本人会员全是些首屈一指的名士,其他则是些外国人。关口说,因为有外国人参与其中,所以才能够在那种年代,开设那么奢侈的餐厅吧。
那个告诉常信亮泽还活着的鎌仓日本画画家,当然也是那间茶寮的会员。不愧是担任大寺院的檀家代表,他似乎是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自称古井亮泽的人……
就在……那里。
“唔……那座寺院——根念寺吗?它就这样留在原处吧?而且药石茶寮与禅也并非无关。那么最简单的推测,就是它是住持出于嗜好开始经营的。开设药石茶寮的布施山人……不是古井亮泽本人,就是他的父亲古井亮顺,错不了的。这没有什么好烦恼吧?”
“常信和尚并没有烦恼。不管那里变成了餐厅还是旅馆都无所谓,重点是亮泽和尚……”
是死?
是活?
问题在这里。
若是活着,为什么亮泽的父亲要撒谎?若是死了……茶寮里的人又是谁?
“中禅寺先生怎么说?”益田问。
“喂,益田,你以为那家伙会在这阶段就说出结论吗?”
“不以为。我又不是在问结论,只是问他说了些什么嘛。啊,关口先生已经忘掉他说了什么,对吧?没关系。还有另一个人可以问……”
益田望向我。
“咦?我吗?我、呃……”
我想亮泽先生已经过世了……
是遭人杀害——应该可以这样推测吧……
中禅寺在常信两人回去以后,再次明确地这么说。
中禅寺已经做出结论了。
可是关于这件事,他禁止我和关口说出去。当然是因为这个结论缺乏证据。因为中禅寺接着说了:
证据……得要榎木津去找出来吧……
——什么意思?
的确,常信好像本来想要委托榎木津去调查。当然,是委托榎木津确认古井亮泽的生死。
可是,
这种情况,榎木津能做什么?就算榎木津看到他人记忆的能力是真的,我也不认为能在这次的案子里发挥效果。即使榎木津真的能看到什么,他又要看谁的什么才好?可以透过榎木津的能力得到的结论……不是早已推论出来了吗?
或者,
中禅寺想要将自己导出的结论,交由榎木津的幻视判断正确与否吗?中禅寺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完全不具任何证据效力才是。
就在我结结巴巴地支吾其词的时候,关口开口问了,“话说回来,榎兄到底是怎么了?”他好像是想替我解围,可是我觉得这支援来得有点慢。
“哦。”益田的薄唇往左右拉开,得意地笑了,“榎木津先生啊……在找刺猬。”
“刺猬?”
“不是啦,益田……”
安和寅吉突然从厨房探出头来。
刚才我一直听到磨咖啡豆的声音,他大概在泡咖啡吧。
寅吉是这间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打杂兼秘书。不过本人似乎自认不是兼任,而是专业秘书。
“哪里不是了?和寅兄?”益田应道。
和寅是寅吉的绰号,大概是把姓跟名缩短而成的。
附带一提,益田在这间事务所里,被冠以“笨蛋王八蛋”之类的屈辱称呼。听说关口则是叫小关或猴子,至于我,别说是本名了,根本没有被称呼过相同的名字。
和寅在托盆上摆了四只咖啡杯,走近接待区说:
“不是刺猬,是山颪。你没有动物学的知识吗?”
“不是一样吗?”
“哪里一样了?根本不一样。”
和寅说到这儿,用鼻子“咕咕咕”地笑了几声,说:
“不一样对不对?小说家老师。刺猬就像它的名字,是有针的老鼠,山颪则是小的山猪。喏,我说的对不对?”
“山猪?”益田发出错愕的叫声,“什么山猪?怎么可能?山猪是猪的亲戚耶?这是真的吗?关口先生?”
“哦……山颪的确也写做豪猪,可是只是因为形状相似才这么写,山颪是啮齿类,有豪猪型科跟树豪猪科两种。刺猬的话……我想那是食虫目猬亚科。”
“那老鼠呢?”
“老鼠是啮齿目鼠亚目,要说的话,比较接近山颪吧。猪是偶蹄目,完全不一样。”
原来他这么博学多闻,我稍微对关口刮目相看了一点。
益田神气地说,“喏,根本不一样。”和寅也恨恨地说,“根本就不一样啊。”
两个人都搞错了,根本没什么好嚣张。和寅将端咖啡给每个人,同时嘀咕着,“可是刺猬就叫针鼠,所以是老鼠吧。”然后他很快地在益田旁边坐定位。
“总之……我家先生在找的是山颪,不是刺猬。你连这都搞不清楚,怎么干侦探助手啊。”
“根本就是一样的东西啊。顶多只是牛蛙跟蟾蜍的差别罢了吧。”
“我觉得有点不一样。”关口拘泥小节。
我认为这根本无关紧要。
“嗳,总之他就是去找那个山颪啦。真是太好笑了,榎木津礼二郎寻找山颪。哇哈哈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益田大肆嘲笑,他真的是侦探的属下吗?他的笑声里充满显而易见的恶意。
“怎么又会去找什么山颪呢?”
“这个嘛,”益田撩起浏海,“……老师也听说了吧?前阵子,喏,我们不是找过乌龟吗?”
“哦……”
这件事我也记忆犹新,是瓶长事件时的事。榎木津的父亲——榎木津前子爵疼爱的乌龟失踪,委托儿子榎木津去找。
“……我记得是叫千姬吗?”
“对,千姬,千姬。”益田又笑了好一会儿,“真不该找到它的。”
“不该找到?什么意思?”
“哈哈哈,就是啊,那种小乌龟——这么小的一只乌龟哦,如果是在屋子里面找到的也就算了,它可是逃到户外去了呢。而且失踪的地点还是那种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方,不是吗?却被我们给找到了。所以榎木津前子爵高兴极了。对不对,和寅兄?”
“对,听说还开了庆祝会呢。”
“对对对,千姬返家派对。所以啊,不愧是咱们榎木津侦探的父亲,他向各界知名人士大力宣扬这件事。”
“宣扬?”
各界人士——这部分教人毛骨悚然。他究竟是向谁说了?
“嗳,总之财经界的各大人物都知道了这件事。况且咱们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顾客本来就都是些像柴田财阀啊、羽田制铁这种超级大人物嘛。而且……上次还发生过由良伯爵家的事件,不是吗?”
全是我不知道的事件。
所以榎木津其实相当活跃吗?
“所以呢……风声一下子就传开了,而且是愈传愈离谱……”
这么说来,昨天中禅寺好像说什么有了误会、闹翻了天什么的。
“愈传愈离谱?”
我这么一问,侦探助手再一次充满恶意地笑了。
“真让人笑掉大牙了。动物专门——哇哈哈哈,咱们玫瑰十字侦探社好像被人误会成专门寻找走失动物的侦探社了。”
“走失动物……像是迷路的猫或狗吗?”关口用从鼻子挤出来似的声音说,然后望向我,“那个榎木津……?”
他的眉毛垂下来了。我了解他的心情。
不知怎么搞的,榎木津这个人与他的内在完全相反,外貌是个比别人出色许多的高个子美男子。而且态度总是不可一世。这个目中无人的美男子,弯着那修长的躯体找猫找狗的情景……除了滑稽以外,没有其他形容词了吧。
真教人笑破肚皮。
“那真是太爽快了。”关口说。
“爽快?笑死我了,好吗?太好笑了。而且啊,每一个来委托的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结果害得和寅得一一回绝这些大人物的委托。”
“我真是惨毙了。”和寅喝着咖啡说。
“所以……才会找山颪?”
竟有大人物饲养那么古怪的动物?
“就是有那种怪人啊。”益田说,“那是叫什南方嗜好吗?在庭院里种些棕榈啊、苏铁,弄得像热带丛林似的,战前的有钱人之间不是很流行这一套吗?我也曾听说那好像是当时政府的植民地政策的一环,算是它的延长。有些……嗯,嗜好古怪的有钱人,也对博物学发生了兴趣吧。榎木津前子爵也属于这一类。”
这件事我上次也听说过了。
“榎木津先生的父亲是出了名的爱好昆虫,因为太喜欢昆虫了,还远渡南方,结果就此发迹,是个怪杰。他现在好像也会骑着脚踏车去采集蟋蟀什么的,所以他的爱好是货真价实的……”
“那个前子爵大人……会做那样的事?”
“而且他还是财阀龙头呢。”益田轻浮地说。
我无法想像身为财阀龙头的前子爵大人骑脚踏车的模样,更无法想像他采集昆虫的样子。说起来,我连旧华族是什么打扮都不晓得了。就算是那样的人,采集昆虫的时候也会拿着捕虫网,提着捕虫笼,戴着麦杆帽吗?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像前子爵那样的人。”益田不知为何遗憾地说,“而且还不只一两个。听说这类前华族和财经界的一部分同好集合起来,创立了一个博物俱乐部。里面的成员,唔,会养些鳄鱼啊、蛇之类的,失主就是他们的其中之一。”
“养山颪吗?”
老实说,我不太记得那种动物长什么模样。
虽然也不是不知道,可是没有仔细瞧过,在我脑里它和刺猬没有明确的区别。浮现在脑中的是一团全身布满刺或针的生物,模样极为暧昧,仔细想想,那简直就像妖怪。
“可是据说山颪从很久以前就住在日本了。一关口说,”这是从京极堂那里听来的,听说《和汉三才图会》里也提到了山颪。山才图会的注释说,这是来自外国的动物,因为毛很珍奇,所以做为观赏用而饲养。古时候就有人饲养了吧。“
“这样吗?唔,就算是这样,现在也很少人在养了吧。”
“应该很少吧。”关口说。
我也这么觉得。
“养山颪的是一个叫藤堂公丸的前贵族院议员老爷子。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
关口没有回答,但他一定不知道吧。
“这个人可是前伯爵哟。他是个大富豪,像是与家康有关的香炉、利休的花器、歌麿的浮世绘、一休的墨宝,拥有多得像山一样的书画古董。可是啊,这些东西在前阵子,全被偷个一干二净了。”
“被偷?”
“被小偷给偷走了。那小偷就像白浪五人男里面的日本駄右卫门一样。据说整座仓库都被搬光,损失总额是天文数字……”
这……我好像在报上看过。
“听说……可能是专门潜入大寺院和望族人家窃取美术品的顶尖的窃盗集团干的……”
“对对对,你很清楚嘛。”益田佩服地说,“好像有个以关东为中心大偷特偷的美术品窃盗集团。喏,战后的混乱时期,根本没人顾得了什么美术品吧?也没功夫去管理或保护,也有人迫不得己而卖掉,赃物市场到处都是相当昂贵的物品。当时比起旧佛像,眼前的芋头更有价值嘛。可是……有一群人看透了这样的时局只是暂时的。”
“认为那些东西将会升值?”
“对,他们这么想,所以到处搜集美术品——是非法地。像是寺宝啊、本尊、秘佛等等的。当时大户人家的仓库里,比如说现今十分昂贵的浮世绘之类的东西,被当成旧报纸一样扔着不管。我想他们就是在那时候食髓知味……”
“那一定是暴利吧……”关口羡慕地说。
“也没那么好赚,书画古董不管是窃取还是脱手都很麻烦的。若是摆在家中自我满足还好,不卖掉就换不了钱。可是就算要卖,若是卖给之前案子中的茶道具店那样的地方,会留下线索的。”
“会吗?”
“会啊,因为太明显了。宝石还比较容易脱手。宝石可以加工,或是只摘下宝石,而且宝石也有黑市掮客。可是美术品的话,只是东西原封不动地换了个物主。就算是循正规管道买来的,万一买到赃物,也一样麻烦。只要追查,就找得到出处。”
“不要给别人看就好了。”
“那怎么成?”
益田说到这里,喝光了咖啡。
然后他拿起本来好像摆在沙发后面的马鞭,往自己的膝盖抽了一下。
“那是啥?”
“这是护身用的鞭子,前些日子在大矶弄到手的,我很中意它……嗳,这不重要。听仔细了,小偷是将赃物卖给古董商之类的换取现金,对吧?而买下来的掮客,又会把它卖给其他人。卖价会高过收购额,东西会变得十分昂贵。既然会以这么高的价码买下来,那当然都是买来炫耀的。得手之后,是不会就这么收起来的,所以马上就会曝光。除非带出去海外卖掉,否则很难保密到底。所以……莫非有将赃物出口到海外的犯罪组织吗?”
益田原本是警察,所以他非常了解这类的事情吧。
“总之……嗳,虽然有这些困难之处,不过这群小偷,偷窃的手法似乎相当高明。藤堂先生完全没有察觉。到了早上,打开仓库一看,大大地吃了一惊。然而这群小偷不晓得发了什么疯……”
益田用鞭子“啪”地抽了一下沙发。
简直像个说书先生。
……除了书画古董之外,偷儿竟然把藤堂先生养的山颪也给偷走了……就是这么回事。“
“偷走山颪啊……”
为什么……要偷那种东西?
“有小偷会偷活的东西……或者说生物吗?”
我问,益田说:
“没办法,就是有啊。喏,不是有牛小偷、鸡小偷吗?生物一样会遭窃啊。”
“那些是家畜。”关口说,“山颪又不是家畜。”
“那不是家畜,是家人。藤堂先生说,东西可以用钱买,可是只有小刺刺,什么东西都无法替代……”
“小刺刺?”
“山颪的名字啦。”
“前贵族院议员说什么小刺刺?”
“他是没加小字啦,不过好像很溺爱它,就像疼猫那样地疼那只山面。榎木津先生曰:满脑子都是刺,到底是满头秃还是满头刺,给我弄清楚!……啊,藤堂先生是个秃子。”
“管他是秃子还是光头都无关紧要。”关口说,“那榎木津去找那只山颪了吗?”
“去啦。”和寅说,又在鼻子里闷笑。
关口将那双深浓不一的眉毛一扭:
“呃……这又是吹的什么风?那个修习帝王学、目中无人的侦探竟然亲自出马去找小动物?而你们这两个奴仆却在事务所里优雅地喝咖啡?”
“关口先生才没资格说我们。”益田挠弯着鞭子说,“不过嗳,就是这么回事。”
“是因为前子爵的压力吗?”
“不,这个嘛……老实说,这不是前子爵那里介绍的案子。是那个人妖事件时的筱村议员介绍来的。”
“哦……”
是与我有关的事件。
“榎木津欠那个人什么人情吗?”关口问。
关口与那个事件没有关系。
“才没欠什么人情。”益田说,“而且你觉得他那个人会管什么人情吗?目以为比任何人都伟大的家伙,怎么会对别人感恩?他觉得别人侍奉他都是理所当然,不可能感恩图报的啦。他自以为该受到感谢、该受人称颂。他啊,是想看山颪啦。”
“想看山颪?”
此时益田站了起来,挥舞鞭子,模仿起榎木津:
“噢噢,多么可笑的野兽啊!山颪有刺是吧!那尖尖的刺岂不是教人非常想见识见识吗!——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关口叹了一口气。
“真蠢。”
“是很蠢。”
“所以他难得出去调查了吗?真是太有勇无谋了。榎木津不是最痛恨调查了吗?他不是最瞧不起警察吗?平常的话,他应该会对你们这些奴仆吼道:快点给我找出来!然后就结束了,不是吗?”
“可是呢,关口先生,在本案中,有个再适合也不过的奴仆。”
“什么?他有随从吗?是谁?”
“一个叫河原崎的警官。喏,先前的伊豆事件中——啊啊,关口先生不晓得呢。你是不是不想听到那件事?”
“要你管。”
关口呕起气来,看来他碰上了相当凄惨的遭遇。
益田以虐待狂的眼神看着关口,“喀喀喀”地笑着,挥舞鞭子。
“那是个古怪非常的警官,跟着青木一起暴冲蛮干,结果上了调查庭,从目黑署的搜查二系被降职到八王子的稻荷坂派出所去了。这家伙是榎木津先生的仰慕者喔。”
“可是现任警官怎么担任侦探的随从?”
“我说啊,藤堂先生的宅第位在八王子,美术品窃盗事件是发生在他辖区内的案件。”
“这样啊……”
看来榎木津的奴仆的分布范围,远比我想像的更要辽阔。
“……可是这不算滥用职权吗?这行动不管怎么看都是违反警察官服务规章吧?”
“河原崎是个讲义气的热血汉子啊。”益田说,“我跟他一起喝过几次酒,那家伙就像说书里头出现的勤皇志士般,对榎木津心醉神迷的程度异常到极点。说什么只要是为了正义,职务什么的都可以放到一边。”
感觉跟近藤会很合得来。
“什么正义。”关口伤脑筋地说,然后以没出息的眼神望向我,“那……榎木津暂时是动不了了呐。怎么办?”
“问我怎么办,我也……”
我无计可施。
而且……我觉得我没有责任。
“我来查查看怎么样?”益田说,“常信和尚会支付侦探费用吧?那么我就在费用范围内调查一下药石茶寮……还是两位要自个儿调查?”
这……绝对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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