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伤脑筋。
我觉得……我实在跟不上这个人。
这个人只要是跟妖怪两个字沾得上边,不管是什么事,都要一头栽进去。
如果他要一头栽进的是废寺、破庙、祠堂、古坟、墓穴还是粪坑,不管他栽得多用力,我都无所谓。老师因此遭到作祟还是被诅咒或死掉,都不关我的事。
可是也不必把你的大头栽进别人的家务事里头吧。
富美也是,明明应该知道结果会有多么荒唐,帮忙劝谏教训一下也好;但是从刚才开始,她就火上加油地说些什么一定是被坏东西缠上了、真可怜的,使得老师益发鼓足了劲。
我拼命劝阻。
可是要制止小型战车般的老师非常困难。人肉战车的履带一旦转动起来,就会以相当惊人的马力把周围也拖进去。我完全就是被拖拉似地出了房间,被推下去似地下了楼梯。
要去自己一个人去就是了,不晓得是什么道理,老师似乎认为他有兴趣的东西我应该也有兴趣——不,一定有兴趣——不不不,必须有兴趣才行。
老师“咚咚咚”地发出巨响,费劲地下楼梯,我隔着他的肩膀,看到富美的笑脸。
看来……她觉得很好玩。
“太太,太太,不得了了,是妖怪。”老师以正经八百的表情——事实上他也是正经八百——说着与那正经的表情完全格格不入的荒诞妄言,朝着柜台冲去。听到有人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若非神智失常得差不多,否则是不可能正常应对的。九成九都会判断说这话的人疯了,几乎所有的情况,都会立刻报警或通报医院。
我慌忙走上前去,想要在被怀疑是神经病之前先辩解一番。
可是为时已晚,太阳穴贴着膏药,一脸疲惫的老板娘从柜台探出头来,以诧异的声音扬声叫道,“妖怪?”
“呃,不,没什么……”咚地一声,我被推到一旁。
“太太,你有没有线索?”
“哦,真不好意思啊,给客人添麻烦了。我们应该是有花牌,可是这些东西只有我那死鬼才知道收在哪里……”
“花牌无关紧要。”老师说,“重点是老板。老板不见了,对吧?”
“就是啊。哦,没事啦。我已经叫我儿子跟邻村的侄子一起去找了。”
“可是老板不是发着高烧吗?”
我问,老板娘便应道:
“是啊,烧得可严重了,有三十九度呢。”
“三十九度!”老师无意义地怪叫。
“真的吗?那老板娘你这么悠哉,好吗?”
我追问道,老板娘露出困惑的神情说:
“所以我已经叫儿子跟侄子去找了……”
“可是……外头不是下着雪吗?而且天就要黑了。如果老板病得这么重,光是待在户外就很危险了啊。必须请青年团还是附近邻居,总之请求支援,全村一起去找,尽快找到老板才行。我们也来帮忙。”
其实我不太愿意蹚这浑水,但事已至此,也不能视而不见吧。明知状况如此,却视若无睹,身为一个人就太不应该了。我向老师征求同意。
老师愤然不已。
老板娘也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反应。
“全、全村?那怎么行?这位客人在说些什么啊。把这种事跟邻居张扬,实在太丢人了。只是丢人现眼罢了。而且我也知道外子大概去了哪里……”
老板娘说完,就要进去里面,却被老师叫住了。
“耶、那么你心里有数喽!”
“什么?”
“你说你知道他在哪里,表示你知道原因对吧?不就是这样吗?原因是什么?”
“什么?”
“所以说,我是在问你,你先生是被什么给缠上了?你刚才不是说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老师用力挺出肚子。
“我是那样说啦……”
“那你当然心里有数喽。你知道他被什么给缠上了。例如你先生触犯了什么禁忌,或是招来某些怨恨嫉妒,或是给了孤魂野鬼供品,还是杀了野兽,有很多吧?是什么?是恶灵吗?还是狐狸妖怪!”
“啥?”老板娘整张脸写满了疑惑,“这是在说什么?”
“我是说,”老师加重了口气,“你先生过着每晚被什么引出家门、被吸干生气回来般的生活,不是吗?”
“呃,是啊……”
“所以太太认为你先生是被某些坏东西给缠上了,对吧?”
“坏东西啊……”老板娘露出一副快打喷嚏的酸脸,“难道客人是来传教的吗?这个家从我嫁进来以前,信的就一直是净土宗,不管是托钵的还是化缘的,我都在玄关就把他们赶走了。你们是客人,我不赶人,可是我现在正忙着,不好意思……”
“我不是可疑的新兴宗教传教员!”
老师说着,“叽叽叽”地笑了。
更可疑了。
“我是研究者,请放心吧。我不会祈祷也不会加持,所以当然也不会要求布施或香油钱。就算你先生被恶灵还是狐狸给附身了,我也不会驱邪或祈祷镇压,请放心吧。”
更让人担心了。
连不担心的人都会被搞到担心起来了吧。
老板娘的表情也变得仿佛吃到了什么馊掉的东西一般。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语气,“不管你先生正在做什么,现在是什么状态,基本上我都无所谓。”
真受不了,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一脸苍白,一次又一次捶打老师的肩膀。
老师看也不看我,嫌烦似地拨开我的手。
“我只是想要知道太太是怎么看待、解释你先生这些日子的可疑模样、以及他的失踪,只有这样而已。就算发生了相同的事,地方不同,解释的方式也会完全不同,对吧?有些土地,狐狸附身有时候会变成蛇神附身。”
“蛇、蛇神?”
“是啊,形形色色。神隐也是,有时候被当成天狗绑架,有时候被视为人类绑架,不尽相同。我就是想要采集这些啦。”
啦什么啦。现在这家旅馆正为了有人失踪而忙乱。
我要阻止,怎么样都要阻止,非得阻止不可。
“我说你啊,不要像这样访问身陷麻烦的人被卷入麻烦有什么感想,好吗?对于溺水的人,该递出去的不是麦克风,而是援手。就算采集这种事,也只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沼上,你实在笨呐。这不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吗?”
怎么样呢,太太——老师再次询问。
“这种情况,这个地方会说是狐狸还是狸猫所为呢?”
老板娘……露出恐怖的表情笑了。
“不晓得是粉头的女狐狸,还是红嘴巴的老狸猫呢……”
“咦?这一带有这样的妖怪吗?”
“温泉区那里就有好几只呢。嗳,我已经派今年十七的我家儿子跟我哥的儿子两个人去找了,马上就会找到吧。不劳客人替我担心。”
“那、那是……”
“没错,没错。”老板娘用更恐怖的表情笑了,“我不晓得客人把它想成什么了,可是这又不是民间故事,哪来的狐狸跟狸猫作弄人呢?这样好像在揭自个儿的家丑,不过缠上我老公的坏东西是女人啦。女人,坏女人。”
“唔……”老师抱起胳臂,低吟起来。
这是他最不拿手的领域吧。
老板娘这次露出窝囊的表情说:
“这一带啥都没有。这种隆冬时节,就算晚上出门,也没地方可去。要是待在外头,肯定会冻死的……”
这倒是没错。
“所以那个废物一定是钻进哪个粉头温暖的被窝里去了。啊,客人,这事请千万别张扬出去啊。给附近邻居知道就丢人了。因为我家那死鬼都已经过五十了,这又是个小村子,闲言闲语传得特别快啊。”
老板娘这么叮嘱后,就要进去里面,结果又被老师给叫住了。
“请等一下。”
“什么事?我还要准备晚饭……”
“晚饭可以延后。太太,我请教一下,这座村子距离有花街的闹区,距离不是很远吗?唔,温泉村或许是会有地下妓院或是有酒女陪酒的旅店,不过还是很远吧?这里距离最近的温泉,不是也有好一段路吗?”
“唔,是啊。”
“就是啊。对了,例如说……那座犬之汤吗?就连去那座温泉,距离也很远吧。我们去看了雾积的熊野神社旁边的贞光灵社,走了好久呢。花了半天有吧。对吧,沼上?喏,我们不是吃了那里的名产力饼吗?”
唔,吃是吃了。
“当时又下着大雪嘛。”
“就算脚程加紧些,也要四五个小时吧。”老板娘说。
“就是啊。要是条件坏一点,就得花上六小时了。而且还是深夜呢。这阵子还下雪。你先生趁着家人睡着以后偷偷溜出去,在大家醒来前偷偷跑回来,这种事真有可能吗?我就做不来。”
老板娘受不了地打量了一下老师的体格,说:
“胖成客人这个样子的话,应该没办法吧。可是啊,男人都是下流胚子,招架不过色欲的。我是邻村出生的,那个死鬼还年轻的时候,也是翻山越岭来会我呢。所以他一定是被年轻女人的美貌给迷住,使出了火场中的那种神力吧。可是啊,年轻时候姑且不论,我没想到他都过了五十了,还这么为色痴迷。而且不光是痴迷而已,还赌上了性命呀。真教我又臊又气……”
气死人啦!——老板娘握住围裙,大声叫道。
老板娘似乎打从心底相信老板的怪异行为与失踪和女人有关。“找到人以后,看老娘怎么治他!”老板娘接着说。这儿不愧是女人当家的土地。有点可怕。
老师似乎很不服气:
“好吧,就算老板真的是去女人那里,他真的是去找……活的女人吗?我听说老板衰弱得很严重,从这一点来看,我实在不觉得对象会是这世上的人呐。真的不觉得呐。”
“是啊。”老板娘同意。
老师兴奋地探出身子。
“那些狐狸精做的净是些这世上的女人做不出来的没廉耻勾当。实在是有够不要脸的女人啊!”
到底是做了什么勾当?
“我也不年轻了,要是每晚都做那样的事,身子可撑不住。叽!气死老娘了!”
“可、可是,对方的魔力可以如此深地魅住已经不那么年轻的老板,表示那女人也很有可能是某种魔性之物,不是吗?与死人缔结关系的故事,古今东西多不胜数。喏,老板娘也知道吧?落语也有个叫野晒的故事,主角祭祀被弃置在路边的骸骨,结果骸骨就化身妖魅来报答了,还有三游亭圆朝的牡舟灯笼,草木皆眠的丑时三刻,喀啦、喀啦作响的木屐声……”
“那又不是男人过去,是女人自个儿跑来。”老板娘一下子就驳倒了老师。
“唔,说的也是……”就连老师也不禁有些着慌了,“我说啊,也是有男人上门会女人的例子。再说,对象也不一定全是幽灵。也有动物化成的精,中国也有和器物交情的例子。况且也不一定就是女人啊。也有可能是被什么附身,每晚徘徊……”
这家伙,不管怎么样就是要跟妖怪扯在一起就是了。
“客人也真罗嗦呢。”老板娘吃不消地说,“我也不想怀疑自己的老公啊。可是这绝对错不了的。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好吧,其实啊……这事可要保密啊……”
老板娘做出招手的动作。
我和老师被吸过去似地靠近老板娘。
“……对面啊……”
“哦,大路对面吗?”
“喏,不是有家杂货店吗?”
“嗯,是有家杂货店。”
“那一家的老公啊,也跟我家死鬼一样。”
“什么?”
“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啊。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杂货店的金平打年轻时就是个好色胚子,这还可以理解,可是那边转角的面粉店的少东,结婚才一年呢。可是怎么好像已经腻了自己的老婆,跑出去夜游。每一家都一样呐,因为难听,大家都三缄其口没说出去,可是听流言说啊,这村子有不少男人都会去呢……”
老板娘开始嘀嘀咕咕说起左邻右舍的坏话来。
演变成这样,我们也无从插口了。
老师还恋恋不舍地再三呢喃着“真的不是妖怪吗?感觉应该是作祟之类才对。”但老板娘那张口若悬河的嘴巴说出来的已经全是别人家的坏话和对自家老公的抱怨,连个妖怪的妖字都不见踪影了。
就连我都觉得受不了,拉扯老师的棉袍之后,说了声“那我们告辞了。”地想要结束话题。
没想到这次轮到老板娘叫住了我们。
“对了,我都忘了,客人不是说什么吗?呃,老人家怎样的……”
“老人家?”
“有啊,客人有说啊。是昨天吧?说想见见在这一带住了很久的老人家什么的。”
“哦,村子的耆老!”原本就要折回去的老师叫道,再次跳到老板娘面前,“跟耆老说好了吗!”
“什么耆老,没那么了不起啦。只是个老不死的死老头罢了。”
“只、只要没死都好。只要可以说话,死了也没关系。”
这算哪门子回答。
老板娘答道:“唔,他嘴巴是硬朗得很啦。牙齿没了,说话可能有点口齿不清,可是很爱说话。就从那儿笔直走去,往右转第六间,有户门牌是中井的人家。那个老头叫八兵卫,只有他一个隐居老人家独居,说什么时候去都行……”
“中井……八兵卫先生是吧?”
老师简慢地道了声谢,重新戴好眼镜,点了点头,踩着沉甸甸的步伐上了楼梯。
然后,
明明就快到晚饭时间了,我、老师以及富美却特意更衣,前往拜访那位八兵卫先生的家。
雪停了。
外头很冷,但只要想想在长野差点遇难的事,这一点都不算什么。
沙沙踏雪声。
此时是连人影都稀疏已极的时刻。
没有杀人命案,也没有纷争,是非常和平的山村风景。
“沼上。”老师突然出声。
“干嘛?”
“你怎么想?”老师说,以腰部为轴,转过庞大的身躯,挡在我和富美前面。
“什么东西怎么想?”
“很不对劲吧?”
“会吗?嗳,老板娘都那么说了,而且不见的好像是个病人,多少是会担心吧,可是那不是我们该插口的问题吧?这完全是人家的家务事啊。”
“哼。”老师从鼻孔喷出大量的水蒸气,“沼上,你听好了,像我们这种旅人,就是外人,跟所谓的异人是一样的。共同体的成员是不会把内部的事情告诉从外部来访的外人的。如果事关共同体的秘密,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老板娘她不能告诉我们啊。”
“她不就告诉我们了吗?”
“那……耶一定是瞎掰的。因为我们一直想要探问出来,她才随便胡谧蒙混过去。”
“可是,”富美开口了,“这个话题是老板娘主动提起的,我并没有深入追问。可是老板娘却念着伤脑筋伤脑筋,自个儿说了起来。”
没错。要是富美没听到这件事,我们根本不会晓得。
老师噘起嘴唇,“咕”了一声:
“可是富美小姐,还有沼上,你们想想看嘛。如果老板娘刚才的话是真的,这个村子就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泡在花街里了呢。这里是好色村吗?”
好讨厌的村子。
可是……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啊。过去的娘宿、男方夜访女方等等,处理性的机制都消失了嘛。老师不也总是哀叹,说村子渐渐城市化了吗?”
“是这样没错啦……”
不知为何,老师挡在路中间,神气地挺起肚子。
“这座村子没有妓女户呢。不,依我观察,最接近这里的温泉区也没有那样的设施。就算有,也不是明目张胆做生意。我想应该也招不到那么多客人。”
“这谁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老师以凶狠的语气说,“你听好喽,老板娘说这村子里有一半以上的男人都会去。依常识来看,不可能只有这村子的男人会发情而已吧。如果邻近村子也有人去,人数可就非常惊人了。那么大的花街,得去到高崎才会有啊。”
“大概吧。”
“再说,几乎每晚都去,这也很奇怪啊。又不是迷上京城第一名妓的少爷公子,金钱和体力都不可能支撑得住的。”
“所以才病倒了嘛。”
老师歪起眉毛,“不是不是。”
“要是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一天就病倒了。老板娘说得一副是我胖才没办法的样子,但就算是瘦子,也一样没办法的。”
“可是老师一碰上山顶有古怪的神社什么的话,也会发挥出惊人的马力,不是吗?那可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
“不要把神社跟花街混为一谈!”老师愤慨不已,“你想想看,单程得要四、五个小时以上呢。就算晚上十一点出发,到的时候都过了凌晨三点了。一次往返,连要在清晨回来,物理上都不可能啊。这一带的人早上不到六点就醒来了,哪有时间享乐子啊?”
这……说的也有道理。
或许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啦。如果这村子的男人真的每天晚上都出门,那地方应该没有多远,绝对是在这村子的某处。可是男人们成群结队在冬季深夜溜出家门,到底在做些什么……这很可疑吧?”
“是很可疑啊。可是这又怎么样?”
老师叉腿站着,抱着胳臂说:
“闵题就在这儿。一两个人也就算了,如果是集团遭到作祟或附身,怎么样呢?”
我不太想听这种事。
“嗯,众多男人每晚避人耳目,三更半夜溜出家门……难道是在挖坟?”
“那根本就是怪谈了嘛。”我答道。
这类怪谈非常多。
我在军队也听了不少。
这是个内地和战地都广为流传的大众怪谈。连从满州回来的男人都曾听过这样的怪谈,所以分布区域应该非常广阔。搜集分析一看,类似的变形也不少。与其说是怪谈,或许说是现代民间故事比较正确。不过这故事具有几分技巧性。
故事的场景大部分是野战医院或军方医疗矶关。
因为是医院,当然会有许多病人和伤患。尽管收容了病人,但因为无法做出妥善的治疗,死亡人数远比一般医院更多。而且是痛苦至死、衰弱至死。所以这类地方,即使在目睹死亡是家常便饭的战场,依然是一种特殊的场所。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吧。
由于是军方的医院,当然会有许多在战斗中受伤的士兵被送来,不过这个怪谈的主角不是伤兵,而是患病倒下的士兵——而且得的几乎都是肺病。
情节很单纯。
受了轻伤而住院的士兵,发现与自己同房的重病老兵每晚都会溜出病房,不晓得跑去哪陉。
士兵听说同房的士兵得的是重病,当然会感到疑惑。
一天晚上,士兵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手术室或灵安室传来恐怖的声音。
他不经意地偷看。
竟看到那个得病的老兵正在大啖尸体——或是啜饮鲜血。士兵大惊,急忙逃回去,盖上被子,边装睡边发抖。
不久后,
走廊传来“嘶……哈……”的粗重喘息声——这一段的呈现,是口述怪谈的精髓。
接着传来房门打开的声响。
回到病房的老兵,嘴里说着“是你吗?是你吗?”——这里也是精华所在——从旁边一个个检查起睡着的士兵,逐渐往目击的士兵接近。一个,又一个。
接着老兵突然掀开棉被……
你看到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吓唬听众。
正确说来,这并不是妖怪故事,也不是鬼故事。
因为说“你看到了”的,是活生生的人。
只是这种状况很恐怖而已,并没有异象发生。
说起来,这个怪谈是以人的鲜血可以治疗肺病这种无凭无据的迷信为根据。它有这样一个极为合理的解释:老兵为了治愈自己的病,啖食新尸。
可是因为有这个解释做为大前提,所以有许多细节没有交代出来。
到了战后,这个怪谈的场景大多变成大医院或疗养院——或是难治之症患者避居疗养的郊居大宅——继续被传述下去。
场景改变,当然是因为战争结束了。
而其中提到的病名也从肺病被其他难治之症给取代。是因为有关肺病的正确资讯某程度渗透到一般民众了吧。
然而即使换了零件,构造还是相同。
一样是受难治之症折磨的病人,每晚偷溜出去,不是去灵安室,而是前往墓场。然后挖开坟墓,啃食尸体——大部分是骨头。不过“是你吗、是你吗”这种节节逼近目击者的恐怖演出大部分都被割爱了,几乎都变成食尸者在墓场回头,“你看到了!”
或许这样比较接近原型。
不管怎么样,它都是起源于对难治之症病患的歧视,以及对疾病本身的不了解;但是把尸体与活人的肉体当戍医治难治之症的妙药,这样的发想从非常古老的时代就有了。明治时期就发生过以这类发想为动机的猎奇事件,怪谈由此而生,并且被移植到战场上——或许这么去看比较正确。
无论如何,这类怪谈的构造是在最后让人大吃一惊,不是无脸怪怪谈那类所谓的“二度之怪”,硬要说的话,是“一度之怪”的怪谈。
可是。
如果、如果这村子里现在依然横行着这类令人忌讳的迷信……然后假设全村村人联手进行以尸体制药这样的事,那应该是绝对不想被外人发现吧。
可是,我难以想像集体掘墓这样的画面。
再说,如果是全村联手进行,何必要在三更半夜偷偷溜出家门去做?
“不管怎么样,这绝对不是玩女人啊,沼上。”
老师大力主张。
“男人们一定是偷偷摸摸地聚集在村子里的某处。”
“偷偷摸摸……难道真的有什么秘密吗?全村的秘密?”
“可是他们不就是偷偷摸摸的吗?”
“那是连老板娘都不晓得的事吗?”
“我不晓得老板娘有没有瞒我们啦,可是我不觉得男人们会去到村子外。不管怎么样,秘密就在这个村子里。”
老师扫视了周围一圈。
“老师今天思绪很敏锐呢。”富美说,“我也这么觉得喔。虽然不晓得他们在做些什么,不过我认为男人们的确都去了村子里的某处。我想老板娘并没有瞒我们,她是真心在嫉妒。所以有所隐瞒的与其说是村人,更应该说是村子里的男人。”
“男人?”
“对,男人。我想太太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晓得他们瞒着家人在做什么,不过大概是在做坏事。既然都会瞒了,一定不会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家里的人就算发现老公的行迹诡异,但只要老公不说出去,就无法知道真相。而且如那个老板娘一样好面子,不会告诉别人吧,所以才会胡乱揣测,一定是这样的……”
瞒着家人做坏事啊……
——那会是什么事?
“这不是很棒吗?”富美说。
“很棒?”
“不是吗?因为全村男人团结一致,三缄其口呢。大家一定是在瞒同一件事。换言之,有那么多人有着相同的秘密,可是却没有曝光。这显示出他们有多么地团结,一定是一件大事。”
——大事……会是什么样的事?
我无法想像是什么样的事。
“再说,在这样的大雪中,许多人却可以忍着睡意和寒意,每晚集合,不是吗?那一定是骨头被拔光了。”
“原来如此,骨头被拔光啦。”
“拔骨头啊……”
——拔骨头。
我每次听到这种比喻,就会不经意地想起某个故事。
是江户时代的书籍《诸国百物语》中的一则,我记得是第三卷里面,叫〈遭怪物拔骨事〉的一篇。
情节是这样的。
有流言说京都的七集河原的墓地有妖怪出没。
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好玩打赌。他们要在半夜去到流言中说的墓地,打下木桩,贴上纸回来,算是一种试胆活动。
一名男子实行了。
结果突然冒出了一个身高达八尺、年过八旬的老人,露出恐怖的表情地追赶上来。
老人一脸异相,脸就像夕颜般黯淡,只有两颗门牙突出,眼睛竟然长在手掌上,是这样一个怪物。
男子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逃进一座寺院里,拜托和尚,让他躲在长衣箱里。
妖怪追到寺院前面,但只窥望了里头一下就折返了。
然而,妖怪虽然离去了,状况却不太对劲。
长衣箱那里传来了呻吟,以及狗啃骨头般的声音。
和尚觉得害怕,战战兢兢揭开盖子一看……
应该躲在长衣箱里的男子,骨头被拔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身的皮……就是这样的结局。
这也是怪谈。
百物语书籍里面的故事有不少充满说教意味,或说出结局就一点都不恐怖了。但这篇十分稀奇,既没有意义,也没有解释,完全就是则怪谈。
话说回来……骨头被拔光,只剩下皮,是什么样的状况?
光是想像被拔骨头的当下,以及被拔光骨头后的状态,我就觉得可怕极了。
被活生生地拔掉骨头……
这样说虽然怪,但我宁死也不愿意。
所以我读过这篇故事以后,每次听到拔骨头这种比喻,就会想起这篇故事,同时回想起当时内心的恐怖想像。
所谓拔骨头,应该是用来比喻心醉神迷的窝囊状态,但因为前述的理由,它对我来说,是一个又痛又可怕的比喻。
“拔骨头啊……”
我再一次呢喃。
老师瞥了我一眼,用一副看透一切的口气说,“你在想《诸国百物语》的故事,对吧,沼上?”
我感到一股怒意。实际上我的确是被看透了,只是一想到竟然被老师这种人看透,我总觉得气恼。可是我觉得扯谎否定颇为幼稚,但又不愿意佩服地说“你真清楚”,所以嗳昧地应道,“是啊,那又怎样?”
“被我说中了吧?”
老师“嘻嘻嘻”地笑了。说中了又怎样嘛?
“我想石燕也参考了那篇故事。”
“是吗?哦,你说手之目,是吧。”
石燕是江户时代的画家。石燕所画的妖怪画集,现在已经逐渐成为我们老师心目中的圣经。
所谓手之目,是书中所画的妖怪之一。
手之目的画面是这样的……
一整面都是芒草摇曳的枯野。
芒草原的中央,有个状似按摩盲人的秃头人物。
如果只是这样,这张画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可是。
那个人物的脸扁塌皱起,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埋在皱纹里面,教人难以分辨到底有没有五官。不,至少感觉没有眼睛。
不是说他瞎眼的意思。当然,在这张画完成的时代,琵琶法师是盲人的职业。不过画上的男子外貌虽然是琵琶法师,但感觉不像瞎眼。反而觉得他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上头画的不是人类,而是妖怪。
所以眼睛……不在该有的地方。
妖怪摆出非常不自然的姿势。他以奇妙的动作伸出双手。
伸出的两只手掌上,各有着一颗大眼珠。
他的眼睛长在手掌上。那是以手掌看世界的姿势。
画上没有任何说明文。
眼睛长在手掌上,所以叫手之目——的确,感觉不需要说明。这个妖怪在疑似参考石燕画作的妖怪绘卷等等,也以手目坊主等名字登场。
“说不上来呐……”
晃过脑袋的净是些古怪的意象。
“总而言之,我们去那个老爷爷家看看吧。然后再请教他不就好了?”
富美说了非常理所当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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