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无法理解巡查当时的笑容。
那个巡查说,“被摆了一道呐。”而且是以充满浓重地方腔的口音说,然后他笑了。
这不是件好笑的事吧?对我而言。看到人笑,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可是这类事件,似乎以山形为中心,一年会发生个几次。
“怎么样都抓不到呐。”巡查说。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回我们的行李?”我问。真笨。仔细想想,就算报案失窃,也什么都拿不回来。可是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在陌生的土地失去了一切,会错乱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什么都拿不回来啦。”巡查说,又笑了,“嗳,就算万一逮到了,东西也几乎都拿不回来呐。我不说死了这条心,不过别心怀期待哏。”
然后……
“你说这要怎么办嘛!”老师对我爆发出不满,“不期待警方,要期待谁?在这种地方变得身无分文……”
“不要跟我说啦。”
“那要跟谁说?”
“我才想问哩!如果不是老师耍任性,我们早就往前进了。说要住那家旅店的不是老师吗?喝了小偷请的酒,呼呼大睡的是谁?你说啊?”
“就算前进,也不能就那样上山不是吗?怎样嘛?”
“还怎样!还说!”
确实,如果依照预定,踏上登山之路,我们应该会在登拜口被挡下来吧。这一点老师说的没错。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执着着一定要上汤殿山的可是老师。如果没有老师作梗,这会是一趟平稳且愉快的旅行。仔细想想现在这四面楚歌的状况,最大、最根本的元凶是什么?
“这是直觉啊,直觉。”老师说,“的确,是我说要上山的。我也知道因为这样,路线变更了。可是,正因为我的直觉发动,我才会在那里说要改变方向,不是吗?现在想想,若是在那里照着我说的,沿着最上川前进不就好了?”
“那样不就跟我一开始想的一样吗!”
原地兜圈子。
不管说什么,也拿不回任何东西。
老师呕起气来,直盯着手中的一本线装书看。
鸟山石燕的《今昔续百鬼拾遗·上之卷》……
这是我们唯一剩下的东西。
昨晚意外地喝到酒,老师心情大悦,翻搅着巨大的背包,拿出了这珍贵仅次于性命、宝贝地随身带着走的书。老师说着“我就是在研究这种东西啊”,把书拿给浅野——小偷看。
你看,这是泥田坊,这是古库里婆——老师就像小孩子神气地炫耀自己的旺仔标似地出示内容给偷儿看。然后老师好像把那本珍爱的书当成枕头,垫着睡着了。明明那么宝贝,却一点儿都不珍惜。
偷儿把一切搜刮得一干二净,却似乎也只有这本书没有偷走。
大概是嫌重吧。
嗳,因为草草对待,反倒立下奇功,只有一本书得救了。随便对待重要的东西,或许不是那么糟的事。
我站在道路正中央……望向环绕村里的群山。
出羽三山。
从下界仰望,看不出哪边是哪座山。当时我有些混乱,连鸟海山都辨别不出来。
感觉并不特别险峻。不过它的山壁看起来深邃无边,丰饶无比。
好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你说怎么办嘛?”老师的声音响起。
“不晓得。”
“都到了这地步了,也不能再顾什么面子了,只能连络作左卫门先生了。早知道就请派出所帮忙打电报了。”
“嗯……”
的确,不是顾面子的时候。
状况不容我们逞强。
“这我已经拜托了。没其他人可以依靠了嘛。可是不是用电报。”
“打电话吗?村木家没有电话吧?”
“不,我请警方透过那边的警局连络,回信也送到这边的派出所。可是就算钱送来,也不晓得会花上几天呐。”
得有心理准备至少等上四五天吧。
“四五天啊……”老师说,“嗳,今晚是可以住在那间旅店……问题是接下来呐。”
“才不是。”我说,“老师,你最后吃的是什么?”
“是……”老师望向自己的大肚子,“噢噢”一叫,“我、我的肚子是空的!昨天中午吃了素乌龙面以后就啥也没吃了!”
“我是……或者说,我也饿着肚子啊。如果不说你就不会想起来,早知道我就不说了。我说啊,老师,那家旅店是不包餐的,所以没有饭吃啊。这样没关系吗?”
“什么没关系……当然有关系了。你也知道要维持我这个体格,需要多少热量吧?”
“我觉得根本没有维持的意义啊……嗳,总之,我们得挨饿个四五天了。从明天开始,要餐风宿露了。”
“挨、挨饿……五、五天不吃东西,我会死掉的。一眨眼就变成即身佛了。”
“这……你想太多了,绝对没问题的。”
就连一般修行僧都得断谷两三千个日子。老师的脂肪这么多,不断谷个五十年,不会变成木乃伊的。
至于死……或许是会死啦。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确保粮食才行。像是找人借钱之类的……”
“找谁?”
“难道要工作赚钱吗?”
“去哪工作?”
“要不然请人施舍吗?”
“就是这个。”老师说,“那个小偷不是说了吗?有个叫什么的行人寺啊。那里会收留流浪汉和乞丐……还供他们白饭吃呢。”
“你竟然相信小偷说的话?”我说。
“小偷不一定就会撒谎啊。撒谎的确是小偷的第一步,那难道小偷就是撒谎的终点吗?不一定吧。”
“我不懂你在胡扯些什么。”
真的不懂。我觉得既窝囊又好笑,甚至忘了生气和困窘,笑了出来。
“钦,这种时候你笑什么笑?真是有够不检点的。听好了,那个小偷……说那座寺院是免钱的,对吧?所谓免钱就是不用钱。免费,一个子儿都不用……,那,那座寺院叫啥去了?”老师问。
“寺院的名字?我不记得呐。”
只是稍微听到一下而已。
“叫什么去了呢?”
老师站在马路正中央,盘着胳膊,歪起短脖子。真碍路。
“老师,你这样妨碍交通啦。”
“是不是……紫、紫云院?”
“紫云院?”
我的确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
不,不对,这座寺院的名字我不是听说过,而是看到过。
我想起来了。
“那是先前的卫生展览会出借木乃伊的寺院名称啦,老师。”
“你怎么知道?”
“什么怎么知道……不就写在木乃伊旁边的说明板上吗?”
“有说明板吗?”
你不记得吗?——我本来想问,打消了念头。
我想老师根本没意识到那块说明板的存在。那样的话……
“难道……是同一座寺院?”
会有这样的偶然吗?
“还是同名的不同寺院?”
“这我怎么知道?”老师鼓起腮帮子来,“这个寺名很典型,一点儿都不特别啊。就算真是同一座寺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这里是山形,我们要去的是行人寺,而即身佛都是在山形的行人寺里的,不是吗?别计较这些小事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饭啊,免钱的饭。”
饭饭饭——老师说着,顶着肚子,在路中央走了起来。这样下去不晓得他会走到哪里去。嗳,管他去哪都无所谓,最好是就这样消失不见,我也落得轻松……
“等一下,我去派出所问问怎么走。”
结果我还是转过身去,跑去找那个嬉皮笑脸的巡查了。
巡查看到我,又笑了。
“还有什么事吗?不好意思,借钱可不受理哦。”巡查说,“如果是到邻町的公共巴士钱,最多是到米泽的火车钱,我也不是不能借……可是到东京的两人车费就……”
“我明白。”
我惶恐地说。身为被害人的我为什么非得表现得这么卑躬屈膝不可?说莫名其妙也的确莫名其妙。
我告诉巡查,我们必须在当地停留到朋友送钱或其他援助过来,因此正在寻找免费的住处,而我们从小偷那里听说了紫云院这座行人寺。
“紫云院?”
巡查发出一种好似从头顶蹦出来的怪叫。
“那儿……怎么了吗?”
“那里啊……”
闷热的气息从背后逼迫上来。
是老师过来采看情况了。
“什么?怎样?是免钱的吗?”
“唔,我想那儿是会收留你们啦。”
“免钱吗?”
老师的脑中似乎只有免钱两个字。
“是免钱没错啦……”
“那、是不是也有饭……”
“好像也会提供米饭。不过好像很粗糙。只是啊……”
你们是良民百姓吧?——巡查问。
“你们虽然打扮怪里怪气的,可是别看本官这样,我很有看人的眼光。你们看起来虽然像两个笨蛋,但不是道上的人。”
“那座寺院是道上的寺院吗?”我问。
“没那种寺院啦。”巡查笑道,“虽说收留的一方是做功德、积善行,但投宿的一方才不管那些。”
“难道……是些无赖之徒聚集之处……?”
浅野好像也这么说过。
“照顾流浪汉啊、外地人是很好……可是他们连逃亡中的犯罪者、通缉犯都一视同仁地收留啊。就警方来说,是希望他们与我们配合,可是啊……”
“他们不合作吗?”
“也不是啦。”巡查嫌麻烦地说,取下帽子,然后笑了。
不,看来这个警官,天生就一副带笑的表情。
“他们一副咱们这儿永远是来者不拒的态度呐。像是县里出了什么事,警方把人捉来讯问一番,结果发现是住在紫云院的家伙……很多是这样的情况。警方事后去询问,寺院也推说没发现,说那人看起来没那么坏。”
“人不能靠外表来判断啊。”老师神气地说。
“不不不,有些人是可以靠外表判断的。像通缉犯,应该一看就知道啦。我们都有发通缉令嘛。可是寺方还是没发现。或许他们是没有隐匿包庇的念头,但结果还是成了罪犯的藏身窟。从外头跑来,在这县里为恶作案,然后在邻县被捕,这岂不是咱们国家警察山形县本部之耻吗?人家会觉得:你们这些家伙,难道是成天发呆不做事吗?所谓你们,也就是紫云院所在的辖区派出所人员,也就是本官。”
真伤脑筋呐——巡查说,又笑了。
“本部也把它当成个大问题,但这个问题很棘手呐。那儿不是旅店,没有登记簿,也不受观光工会什么的约束,法律也管不到那儿呐。”
“那里是寺院嘛。”
“不是正式的寺院。”巡查说。
“咦?是寺院吧?行人开的……”
“唔,姑且也算是寺院啦。”
“哦……”
我明白了。虽然是寺院……但不是寺院。
笹田富与巳的亲戚的寺院也是这样。
“说起来,行人根本不是和尚啊。唔,也是有些行人寺,是行人修行得道,盖了寺院,然后受到某些本山认可,真的编入某某山法系,成了不折不扣的寺院。这些现在仍然是寺院。可是啊,这座山……原本叫什么去了,没有神明佛祖的区别,结果在明治的……”
“神佛分离令,是吧?”老师说。
“就是它,说一定要分清楚是哪一边,结果山成了神道教的了,是神社,有很多寺院也变成了神社。大寺院还好,他们也有宿坊、会帮人祈祷嘛。可是行人寺啊,是五花八门。喏,我刚才也说过,就算小,若是确实归在某些法系底下,成为寺院的话……”
“原来如此。那么神佛分离的时候,有些地方没有成为神社,也没变成寺院?”
“唔,表面上是归到其中一边啦,但内在还是一样的。有些有即身佛的地方,好像就成了寺院。”
“那里……有即身佛吗?”
“那里有呢。”警官说
——是那个木乃伊吗?
木乃伊已经回来了吗?
“所以呢,紫云院那里啊,上上任住持——听说这个人明治的时候已经过世了,是个非常德高望重的和尚,但是在他之后,这会儿一个不晓得打哪流浪过来的和尚成了第二代,这个和尚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到最后还搞失踪,结果又来了其他和尚,但也不成材……结果现在那儿是由上上代的大黑在管理。所以那里现在没有住持,很容易被些怪家伙趁虚而入吧。”
原来那里没有住持啊。
昨晚浅野——这大概是假名——说住持是个好心人,那不是谎话,大概就是搞错了吧。可能只是随口说说。
“那个……过世的上上代住持,成了即身佛吗?”
“这个嘛……”巡查说着,搔着脖子,露出窝囊的表情,“不,应该不是。”
“可是那座寺院是上上代创立的寺院吧?”
“呃,我记得应该是把原本是废寺的地方重建起来的。哦,那里啊,我要重申,现在并不是寺院。上上代的住持也是为了方便起见,才叫他住持,但他大概只是个行人罢了。我记得是说他的行止非常了不起,所以才把那间废寺托付给他之类的。然后……对了,我想起来了。第二代的住持啊……”
“那个好吃懒做的?”
“对,好吃懒做的那个。我记得是说他找到了古文书,从寺院的土地里挖出了即身佛呐。所以上上代不是即身佛。”
“就像古文书上写的……寺院里埋着即身佛吗?过去都没有人挖掘出来吗?”
“不清楚耶。”巡查歪起脑袋,“可是啊,听说其他地方也有还没被挖掘出来的一世行人,所以也是有这样的事吧。然后因为挖出了即身佛,紫云院成了座大有来历的寺院。可是啊,第二代和尚跟第三代和尚都在不知不觉间失踪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和尚过来了。老太婆一个人,亏她独力支撑着,可是啊……”
被不好的家伙给趁虚而入了,是吗?
浅野六次或许也是这类坏蛋之一。
“怎么办?”我望向老师的侧脸。
老师一样面无表情地回答:“还能怎么办?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那里免钱嘛。”
还在拘泥免钱吗?
此时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我大吃一惊。是巡查桌上的电话响了。巡查的吃惊似乎不下于我,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拿起了话筒。
“是!”
声音都走调了。
“是,没错。是的,下官就是伴内巡查。是。呃,有案件的嫌疑?这里?要前来这里?咦?下午抵达是吗?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大人?还有法医医师?呃,是。是……”
紫云院?——巡查——他好像叫伴内——格外大声地叫道。
“这、这太遭天谴了……”
伴内的脸都白了。
“遭什么天谴?”
老师在眉头挤出皱纹。同时伴内又大叫起来:
“尸体损坏……?可、可是那……假货?不不不,呃,只要带路就行了是吧。可、可是、可是呃……明、明白了!下官遵命。”
伴内敬礼。
接着巡查闭上眼睛,仰头了半晌,喉咙“咕”地一声,战战兢兢地挂了电话。我和老师茫茫然——真的是茫茫然地——屏息观望伴内的动向。
“这……”伴内出声,然后笑了。
不,只是看起来像是在笑吧。
“这是本官……当上警官后碰过最大的一桩案件!”
“案件耶,沼上。”
老师凝视着伴内巡查说:
“还、还是不要牵扯进去比较好,沼上。我们快点去紫云院吧。”
我有同感。感觉是桩大事,紫云院的地点只要问问镇里的人就晓得了。我们小声道谢,偷偷摸摸就要离开,此时伴内大叫:
“站住!你、你们……要去紫云院吗?”
老师背对着巡查答道,“对。”
“我、我们只能去那儿了啊。对不起。”我说。
“那……给我等一下。”
“等一下?”
“不能去。叫你们不准去。”伴内说。
我们胆战心惊地回头。伴内巡查还在仰头望天。
“紫、紫云院出了什么事吗?”
“没错。没错没错。这可是一桩不得了的大事。如、如果是真的,就是几乎天地变色的大案件了。不,就算只有一半是真的,也可以把这出羽搅得满城风雨了,就是这么严重的案件。”
我们面面相䝼,看着彼此不幸的嘴脸。
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糟糕透顶。
“所以我叫你们不要去。这附近是没有,不过远一点的地方,还有许多好心的寺院,你们去那里吧。”
“警察先生!”老师发出莫名粗哑的声音。伴内讶异地望向老师。
“怎么了?”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什么遭天谴对吧?据我推理,你的话所显示的事实只有两个。一,这个案件本身具有冒渎的要素。二,在这桩案件的调查中,必须做出某些冒渎的行为。从你讲电话的口气来看,是后者吧?是不是?”
“这、这我不能随便透露。”
“所以说,”老师用力说道,“万一遭天谴了怎么办?”
“咦……”伴内的脸绿了,“会吗?”
“我怎么知道?你又不肯告诉我内容。你不是不能随便透露吗?听好喽,别看我这样,我可也是个查遍了日本全国迷信传说的在野研究者。我把握每一寸光阴,亲自走访全国,日夜孜孜不倦,亲眼查阅各种文献,所以不是我吹嘘,我对天谴清楚得很呢。”
这算哪门子吹嘘啊?
我低下头去。什么叫……对天谴清楚得很?
的确,我们做了许多相当遭天谴的事,也是真的遭过天谴的遭天谴家伙。不,现在我们不也正在遭天谴吗?
可是……巡查却一脸严肃地问,“你对天谴很了解吗?”
他好像当真了。
“那当然了。”
老师威风地说。
“想要判断那是不足为信的非科学迷信,还是真的该避免的可怕冒渎行为,再也没有比我更恰当的人选了。然而你面对这样一个绝佳人选,却选择沉默。听好了,不管是医生、警官、学校老师还是政治家,都不懂这些吧?宗教家又只会说些对自己有利的事。能够冷静而且客观地谈论遭天谴行为的,找遍这辽阔的日本,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师……”
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啊?
“听好啦,巡查先生,我是在说如果你愿意把内情告诉我们,我们也愿意不惜余力协助调查啊。”
——协助?这家伙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常识的爱好妖怪大叔和喜好传说的怪人,怎么可能对犯罪调查帮上什么忙?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刚才不是才说最好不要扯上关系吗?
我把挺出肚子的老师拖到角落,悄声问了:
“你想干嘛?”
“没干嘛啊,不那样说的话,不就去不成紫云院了吗?”
“有什么关系?警察不是叫我们去别的寺院吗?还有其他好心寺院愿意免费收留我们啦。”
“他说很远。我们没体力走那么远的距离,也没有钱搭巴士。”
“那就算不是寺院也没关系啊。只要说明等钱送来,我们就会付钱,人家也会愿意让我们赊帐的啦。”
“人家才不会相信我们。”老师鼓起腮帮子说,“总之我想快点吃到饭啊,沼上。”
“啊啊……”这家伙是肚子饿啊。
“我们要趁乱跑去紫云院啊。只要去就有饭吃啦。接下来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真的有饭吃吗?
巡查不安地看着我们。
老师劲头十足地回过头去。
“好了,看来这个警察先生下不了决心,我们肚子也饿得快死了,差不多该走啦,沼上。啊啊,肚子饿了。我快饿死了。我处于饥饿状态啊。”
好假。
“等一下,等一下。”伴内说,“饭我还供得起,可以请你们听我说吗?”
伴内……掉进陷阱了。
然后……老师得寸进尺,吃了四笼外送的蔷麦凉面。说来丢脸,我也吃了两笼。伴内半张着嘴,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
“那……”老师塞了满口荞麦面说,“出了什么事?”
“其实……刚才山形本部连络说,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大人,还有一个法医很快就会过来这里。”
“特地从东京跑来?”
“嗯。”巡查倒茶说。
“刑警过来还可以理解,法医来做什么?县里也有很多医生吧?”
“问题就在这里。”
“在哪里?”
“先前我不是说紫云院祭祀着即身佛吗?”
“依照古文书记录挖出来的那个?”
“对。其实……听说那具即身佛,前阵子出借到东京去了。”
“果然。”
那具木乃伊就是紫云院的即身佛。我记得……是叫周门海上人?
“然后呢,听说东京那儿传出风声,说那具即身佛是假货。”
“什么叫假货?”
“这本官也不了解。”
“啊……”
这么说来,富与巳这么说过。
——那个即身佛……感觉很新。
——像是疤痕……感觉不太对劲。
“难道说它不是即身佛,只是普通的尸体吗?”
“怎么会是普通的尸体?”老师说着,喝起茶来,“是干燥而木乃伊化的尸体。”
“太可怕了!”伴内说。
可是仔细想想,即身佛无疑也一样是干燥而木乃伊化的尸体,只是比较旧罢了。
我这么说。
“问题就在这里。”
背后传来人声。是关东腔。
伴内像个发条玩偶般跳起来,行了个最敬礼。
“东、东、东……”
“哦,是东京的……”
入口处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中年男子,还有一个笑容可掬的男子。矮个子男子从内袋掏出手帐,出示里面的警徽,然后递出名片。
“我是东京警视厅的伊庭,这位是协助我们的法医里村医生。”
“午安。”里村医生说,露出满面笑容。他生了一双眼角下垂的大眼睛,长相非常亲切。头发稀疏,但眉毛很浓。
伴内的身体僵得更厉害了。
“下、下官是……呃……”
“伴内巡查,是吧。”伊庭刑警说,露出喝到醋一般的酸脸,瞥了我们一眼,“这些人是……?”
“呃,他们是天、天谴的……”
“我、我们是民间研究者。在研研研究民、民间信仰。”
我慌忙辩解。
我觉得辩解这个词也太可悲了,但这确实是对我们的痴人人生所做的辩解。
“我们正要去紫云院。”老师落落大方地说,“真是太巧了呢。我们打算住进紫云院,探索不为人知的即身佛信仰真髓,正在请求这位警察先生协助呢。”
“哦?”
伊庭一副难以信服的样子。
当然了。那是一派胡言。我们是被小偷偷光了一切,一心只为了吃到免钱饭而努力的愚蠢旅行者。
“暧,随便你们要干嘛,别妨碍我们就是了。我们也受够这种荒唐案子了。老实说,我真不想干这事呐。”
“荒唐案子?这不是桩大案子吗?”
“前提是真的的话。借一下椅子啊。”
伊庭在椅子坐下。我站起来,把椅子让给里村医生。
“我不晓得你们是研究家还是什么,不过那个大平头说的是事实。管它是即身佛还是什么,都一样是尸体。重点只在于旧不旧,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告诉你们,现在这个国家,是不能做即身佛的。还是该说不能变成即身佛比较对?”
“气候和风土都没有改变,为什么不能?”
“世道变了啊,胖小子。”伊庭说,“有了新法律啊。法律不允许以死为前提的断食。就算本人再怎么渴望,人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人埋起来,就是帮助自杀。就算是在死掉之后埋起来,只要埋了,就不能再挖出来。因为明治以后颁布了禁止挖掘坟墓令。对尸体加工,也适用尸体损坏罪。”
“法律啊……这不是我的专门。”老师说。
“哼,所以如果……尸体是最近的,那就是犯罪了。懂吗?”
“有这样的可能性?”
“是啊。”伊庭苦着脸说,“其实……不是有卫生展览会吗?紫云院的木乃伊在那里展出。”
“展出这说法很好笑呢。”里村说,“哦,不管是旧是新,都一样是尸体,说展出很奇怪啦。再说若是真的即身佛,应该是拿来拜的,用展出这个词就更怪了。我不懂宗教,可是这用法很怪啊,伊庭先生。”
“那,是叫陈列吗?开龛吗?随便啦。然后呢,有几个参观的人提出抗议。当然,是抗议展览那种东西好吗?——我是觉得自己爱去看,说那是什么话,不过里头有几个人指出那是还很新的尸体。如果这话属实,警方也不能坐视不管吧。”
那当然了。主办单位可是警方。不过这部分伊庭故意模糊带过。确实,那若是具有犯罪性的东西,陈列它的警方立场就相当不妙了吧。一定会造成许多麻烦吧。
“所以警方展开调查了。”伊庭叼起香烟,“结果呢,不知道是搬入还是搬出的业者,竟也有人说那还是新的,事情益发棘手了。然而那具遗骸却老早就移动到其他地方去了。到千叶还是哪里巡回展出。好不容易找着了,活动主办人竟说那有期限,已经还到山形来了。所以我们连络了这儿的本部,但这儿态度很不配合呐。”
“那当然了。”
老师说。他厚脸皮地竟然还坐着喝茶,我可是站着呢。
“即身佛是信仰的对象嘛。”
“是啊,所以也是有一些人说,干脆就让这件事这么算了。可是大部分的人还是觉得得追究到底。日本好歹也是个近代法治国家嘛。结果这倒霉签,被我这个在本厅也以最不信神闻名的家伙给抽到了。”
伊庭不知为何,紧紧盯着我。
“我啊,最讨厌和尚了。”
“我、我不是和尚啊。”
“他是我的助手。”老师说。
谁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助手了?
“说起来,刑警先生,那要怎么调查啊?用看的看得出来吗?”
“用解剖的啊,解剖。”里村喜孜孜地说,“表面可以加工,但里头动不了吧?所以只要调查皮下组织跟内脏的状况,就可以看出某个程度。当然是看不出精确的死亡推定时刻,不过我想应该可以查出是不是有百年历史。”
“解剖……木乃伊?”我忍不住发出怪叫。里村高兴地“解剖解剖”地说个不停。
“他们……会同意解剖吗?”
“不晓得。”伊庭说,“应该不容易让对方点头吧。”
伴内巡查张着鼻孔,僵在原地。
的确……这行为该遭天谴。可以说是冒渎到再也没有比这更遭天谴的天打雷劈行为了。
“那间……叫紫云院,是吗?那里没有电话,从东京无从连络起。写信又太花时间了。万一真有什么的话……如果证据在信件往返期间遭到湮灭,就白忙一场了。再说……这儿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愿意帮忙啊。”
“才不会有人帮忙呢。”伴内说,“谁、谁会去做那种遭天谴的事……”
“我说啊,万一那是假货怎么办?根本没修行过的不晓得哪来的阿猫阿狗的木乃伊,被伪装成神圣的佛尊让人膜拜……这就不遭天谴了吗?”
“啊,对不起。”伴内萎缩下去。
“嗳,所以才会请全东京开刀技术也在前五名之列、赫赫有名的法医先生走这一趟啊。”
“我啊,自认解剖尸体的技术是全日本第一呢。我有这个自信。我表面上是开业医生,专门是外科,但比起切割活人,我更爱解剖尸体,本领也比切割活人更要上乘。啊,我对缝合也有自信,我司法解剖过的遗体,成品都很漂亮呢。遗族对我的评价也很好哦。”
里村愉快地、而且天真无邪地笑道。
伴内用一种贴上去般的表情笑着。是他原本状似笑脸的表情就这样僵掉了,绝对不是他觉得里村这番话好笑。
里村这个人……与他温和的外表天差地远,似乎是个遭天谴到了极点的家伙。他那番感怀,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那、那么医生……”伴内说不出话来了。里村笑得更深了:
“我就说我会把东西漂亮地恢复原状了嘛。”
我想问题不在这里。可是我们的老师却说,“那就好。”
“哪里好?”
“沼上,你实在笨呐。这是很重要的啊。不管是调查还是研究,唔,我想警方的调查也一样,要是像这样深入调查,有时候会把调查的东西给弄坏,不是吗?所以人家才不愿意接受调查啊。调查会使调查的对象变质嘛。所以好好地恢复原状,或是弄得比原来更好,这是非常重要的。”
“啊啊,说的真是好。”里村向老师要求握手。
老师欣然接受。
真古怪。
“很多家属讨厌司法解剖呢。可是死掉的人再也无法谈论自己了,不是吗?那么就只能这样把他们切开,为他们调查啊。可是结果家属还是不愿意亲人被切割啊。这种心情我是了解啦……所以至少将他们完美地恢复原状,才算是法医的礼仪啊。”
里村握着老师的手说。
“不管是木乃伊还是干货,我都能漂亮地帮它们恢复原状哦。”
“可、可是即身佛是……”
“你要说是信仰的对象,是吧。”伊庭懒散地说,“所以我才讨厌这差事。我对宗教相关事件最没辙了。嗳,要是可以拿到搜索票,强制进行住宅搜索就好了……但在实际确认之前,也拿不到搜索票。没有确定犯罪嫌疑就强行闯入,是滥用职权。所以除非对方好意协叻,否则完全无法有进展。不过若是有犯罪嫌疑,对方也不可能合作嘛……说起来,连山形本部那些家伙都完全不肯配合了。”
伊庭瞪住伴内说:“他们甚至不肯送我们到这里。不,本厅那些家伙也是。以为我年纪大了,马上就会退休,把我当个老糊涂,才把这种差事推到我头上。这本来应该是接到抗议的蒲田署那些家伙的工作才对啊。”
伊庭抱怨起来。嗳,这的确是个讨厌的差事吧。
手拉着手高兴不已的,只有医师跟老师——里村跟多多良两个怪人而已。
派出所一下子变得阴沉。可是老师似乎完全没有看出这样的气氛,活力十足地说:
“你们还在干什么?快点出发吧。俗话不是说好事不宜迟吗?你们还在磨蹭些什么?”
“在伤脑筋啊。”伊庭说,“就算不是我的辖区,我也不想惹来当地居民的反感。我想尽可能平稳地行事。可是看到这警官的表情……我切实地感觉到这事不好办了。你觉得绝对会遭到阻碍,对吧?”
伴内撇下下唇:
“下、下官……唔,呃……”
“怎样啦?”
“哦,就像下官刚才对这两位说明的,紫云院现在是问题重重。”
“问题?”
“没错,问题。所以下官深感到有必要对那里进行一次彻底的指导。可是那些问题……完全是把那里当成巢窟的不法之徒所引发的问题,并非信仰上的问题。所以万一刺激到那个老太婆——紫云院的主人,就下官来说,今后的指导也会难以推行……”
“看吧。”伊庭说,“一点都不积极。”
“不,呃,下官是……”
“呃……沼——不,医生!”老师突然叫道。
“什么事?”里村和蔼地应道。
“呃……花上数年,将体脂肪减少到极限,断食之后饿死,再埋入密闭的土中三年后,挖出来干燥或熏干的遗体,真的可以维持原状几年、几十年吗?”
“你是在说那个即身佛吗?”里村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这个嘛,我想要看摆在什么样的地方吧。这是保存环境的问题。就算经过干燥,要是摆在潮湿温暖的地方,还是会腐败。就算是干粮,摆在潮湿的地方也会发霉吧?还会生虫。老鼠也会去咬。像这样,啃咬鼻子什么的。”
真恶心。
“视情况也会损坏,是吧?”
“那当然了。就算是鱼干,也没办法保存个几十年吧?”
“这就是重点!”
老师将眉毛扭戍奇妙的形状。
“刑警先生,这件事就包在我们身上吧。”
“什、什么?”
叫出声来的不是伊庭,而是我。
“就让妖怪研究家多多良胜五郎来助各位一臂之力吧!”老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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