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饲长者宅邸出现怪象的时间,乃是五月中旬。
据说当时是个晴朗的傍晚时分。
这天适逢撤饼施舍之日,从宅邸庭院到门前,里里外外挤满百余名不知来自何方的各色人等,争先恐后吃着饼,喝着汤。
不只是这座宅邸,全村子都是热闹非凡。
当夕阳西下、视线逐渐朦胧之际。
嘶——嘶——空中突然传来未曾听过的声音。
据说在宅邸门前,有许多人抬头仰望天空。
有人说此时看到一条麻绳从天际垂降而下。
也有人说,天空瞬间一片闪光。
更有人说,有一只天狗边笑边飞越天际。
当然,这些都是民众后来口耳相传的说法,当时似乎只有几名民众仰望天际。
而这时候竟有东西从空中落下。
只有这是千真万确的。至于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则无人知晓。总之就是有个东西掉了下来,引起一片大骚动,这也是理所当然,大概没几个人会想到,一无所有的空中竟然会有东西掉下来。
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一个姑娘。
一听到外头一片吵吵闹闹,正在指挥手下煮杂烩粥的掌柜平助走出门外查看。
平助一看——
顿时哑口无言。
没想到躺在地上的,竟然是十二年前分明已在自己眼前丧命的老板女儿——坠崖的千金小姐。
不,应该说是个看似长大成人的小姐的姑娘。
看她的五官样貌——真的很像。
她并不只是脸上残留着儿时的面影,而是似乎只有身体长大,一张小脸蛋仿佛还停留在十二年前那稚气未脱的模样。
平助赶紧呼喊家人,把昏倒的姑娘抱进屋里。
当然,她很可能只是个长相类似的外人。但这件事发生在以慈悲闻名的饲马长者宅邸前,目睹者又颇众。在这个布施的日子里见人倒路 旁,总不能见死不救。
不过。
人嘴原本就爱以讹传讹,一个姑娘从天而降——好像是长者的女儿呢——转眼间这类斩钉截铁的传言就传了开来。毕竟当时有数不清的人在现场目睹了这个异象。
平助在客房铺了床垫被暂时让这姑娘休息。她虽然双眼紧闭,但人显然还活着;身体是有点肮脏,但看样子还好,并没有什么外伤。然后平助叫来几个曾照顾过小姐的老佣人,要他们帮忙辨识,结果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表示眼前这姑娘确实是小姐。平助自己虽然也这么认为,但即便长得再神似,毕竟也没有十足把握。这姑娘身上并没有任何可供判明身份的东西。
过了整整一天,这姑娘也没有要苏醒的迹象,教人完全无法确认真相。
此事让平助困扰不已。
这件事该如何向老板长次郎禀报?
不,就连该不该禀报,也是问题。
按理说,这种事原本是没什么好困扰的。门前出现不可思议的异象,来了一个年龄、五官与身材都很像小姐的姑娘,我怀疑她会不会就是小姐——他只需如此据实以报即可,个中真伪就不是平助有资格判断的了。
但平助却犹豫不决。
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首先,即便这姑娘长得不像小姐——但光是在禀报时该说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说她是倒在路上被救回来的,就已经是个问题了。再者,她是否就是小姐攸关重大,该如何禀报当然不得马虎。其他的细节都还无所谓,但光这点就——
——看来还是谨慎为要。
但犹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平助无计可施,实在是困惑极了。
所幸老板并没有出来查看。
因此他便先下令负责内房的仆佣三缄其口,不可把这件事告诉老板。
一般而言,长次郎不会和仆佣直接交谈。而且此时——虽然没对外宣布,老板长次郎正卧病在床。
其实他的病也没严重到爬不起来的程度,但最近每天腹部都会剧痛好几次。吃东西时也老是无法下咽,一吞下去就吐出来,更糟的是还会严重下痢。对食量不小的长次郎而言,这简直是个天大的折磨。发病至今的十日里,长次郎变得一天比一天消瘦。而且除了频繁地出去如厕之外,他几乎无法离开房间。
那件事就发生在这时候。
——先隐瞒一下,等弄清楚真相再禀报上去吧。
但是,若是先隐瞒真相,不管这姑娘真是小姐还是只是路上救回来的人,长次郎铁定都会暴怒。
平助再度困扰了起来。
长次郎很难伺候,不,应该说是难以理解。他虽然处事慎重,但其实也很急躁;虽然勇敢大胆,看似很有肚量,私下却又非常吝啬。他那双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手,却也常毫无理由地责打平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平助如此认为。
这一切都导因于十二年前那场不祥的事件。
平助很清楚。不,平助如此认为,打从发生那件事之后,长次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这也没办法,事情就是如此。
正因为如此,或者正因为他如此认为,这十二年来平助都只能默默忍受。不论长次郎说什么,他都是默默听从。平助告诉自己不管怎样,他对长次郎都得是绝对服从。
平助认为任何人遭到这种灾难,都是会变的。
就连平助本人,至今都还会梦到当时的景象。
他还记得当时老爷在马背上被歹徒砍得浑身喷血后倒下,从马上趺落的老板夫人也是浑身血肉模糊。还有,一面哭嚎一面被连同行李拉下马匹的——年幼的小姐。
住手!你们想干什么——长次郎的哀嚎。
凌空朝平助劈下的山刀。
就在那时候——
长次郎不顾性命救了平助。
当然,或许只是由于长次郎对杀害妻子与岳父的歹徒恨之入骨,但当时他之所以冲向那满脸胡须的山贼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当时山贼手上的山刀正朝平助砍去。所以,长次郎是为了救平助才和歹徒发生缠斗的。
因此——
为了救平助,长次郎来不及救自己的女儿。
当时长次郎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从马上跌落而号啕大哭,便笔直地冲过去。这时却又看到平助就要被歹徒砍死,为了阻挡凶刀,长次郎最后和山贼一起摔落悬崖。
至于平助——
哪还顾得及救小姐,便迳自逃命了。
至少当时小姐还活着。如果要带着小姐一起逃走,应该也能成功。不,他本应该这么做。在当时的情况下,就做人的道理而言,平助即使赔上这条老板冒死救回来的命,也该全力搭救小姐。
只是。
这是自己逃过一劫后才有的想法,当时他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平助给了自己这么一个理由。
虽然那群盗匪也因为顿失头目而陷入混乱,但这些手持武器的凶恶暴徒毕竟还有十人左右。若留下来和他们拼命,也只会与小姐共赴黄泉。
——即便如此。
老板舍命救了自己,自己却是溜之大吉,对老板的女儿见死不救。
平助觉得如此窝囊的行为别说是报恩了,根本就是恩将仇报。
平助活了下来。但内心毫不舒坦。因此便开始四处寻找小姐,寻找长次郎。
后来知道长次郎得救,平助内心感受之复杂,可说是终生难忘。不,何止难忘,他根本就是每天咬牙痛恨自己的窝囊。
一接到长次郎获救的消息,平助下意识地想冲过去致意。长次郎得救,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也很想好好向他道谢,当然更要向他赔罪。他内心充满罪恶感和自卑感。只是……
小姐终究没被寻获。
你这个不知报恩的家伙,我拼命救了你,你却丢下我女儿自个儿开溜!?——一想到长次郎可能如此斥责自己,平助便退缩了,完全不敢和长次郎见面。
此时他甚至产生背叛长次郎、与其扯破脸的想法。甚至即使已经过了十二个年头,这种感觉还是隐约在平助心底温存着。
这不能怪他。因为长次郎活着回来后,见到平助时什么话都没说。
长次郎很有肚量,并不是那种会向人讨人情债,或者会记恨的人。这点平助很了解,但即使如此——
长次郎不和自己说半句话,还是让平助十分难受。
事情发生后过了整整一年,长次郎才再度与平助交谈。平助心想,可能是因为这桩惨事带给他太大的刺激,长次郎才会无法说话。这虽然可以解释原因,但在这整整一年里,平助可说是度日如年。
而且事情发生后,长次郎整个人就——完全变了。
这是事实。他做生意原本就很机灵,这下又变得更狡猾、更市侩。他会毫不留情地攻击竞争对手,也不遵守对客户的约定。甚至会表现得十分跋扈,只要是无利可图的客户,立刻切断关系。反之,只要有钱赚,就什么事都干。生意上若遭挫败便暴跳如雷,而被骂得最凶的一定就是平助。也不知是何故,除了平助之外,长次郎完全不和任何人交谈。
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但即使如此,长次郎跟平助的谈话内容极其简单,且只局限于生意方面。
但平助认为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而只要一有差错,乎助就得遭长次郎斥责,甚至痛殴。
但平助还是忍了下来。即便觉得长次郎的经商手法极为龌龊、残酷非常,他还是甘于为长次郎卖命。每逢对外需要有人扮黑脸,全部由平助出面。甚至即便遵照长次郎的指示后招致失败,平助仍会觉得犯错的是自己而甘心受罚。
对这些事,他早已了然于心。
渐渐的,平助对下属愈来愈蛮横严厉,除了藉此保护自己。他似乎也是想藉此告诉大家真正差劲的不是大爷,而是自己,强迫自己继续把这黑脸演下去。
平助把委屈自己当成一种赎罪方式。
即便如此,平助仍觉得长次郎其实是心地善良。撒饼布施等善举,全都是长次郎自己想出来的。如此慈悲的人之所以变得这么古怪,都是那桩惨事所致。平助认为当时自己若能把小姐救回来,长次郎大概也不至于变成这模样吧。
因此平助下定决心,为了帮助长次郎,自己无论招惹世间多少嫌恶,都得承担下来。
却不料——
让平助下了如此决心的关键人物,也就是小姐——
突然活着回来了。
这个十二年来让乎助懊悔、痛苦的根源,竟然从天而降地回来了。
平助抱着头,非常困惑。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本人,长次郎一定会非常高兴。说不定长次郎可以因此恢复正常,但如果不是的话——
事情恐怕就不妙了。
长次郎若听到女儿可能活着回来了,想必会很高兴,但如果最后证明不是——他一定会更加悲伤。若是如此,平助的内心也必然会更不好过。
除非有确定结果,这件事还是不该先向老板禀报。只不过,全村子都已在议论纷纷,这件事还瞒得住吗?
平助凝视着仍在昏睡的姑娘脸庞。
如果她真的是小姐,这件事只能说是个奇迹。被盗贼袭击之际,大家都以为她失踪了。没想到事隔十二年,她反而从异界返回人世——道真会有这种事?
——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吗?
应该不可能吧——平助开始思索了起来;不管这姑娘是不是小姐,都是个天赐的礼物,以感谢长次郎长年来的乐善好施。即便不是小姐,看她们长得如此相像,可能也是小姐投胎转世,或是老天爷刻意赐给他一个长相神似的姑娘的吧——
——不,这是不可能的。
恐怕连长次郎本人也不会相信这种事吧。
还用说,那女人保证是专程来骗财产的。快把她赶走!老板八成会这么说。即使知道她真的就是小姐,除非有充分证据,否则老板大概也会这么说吧。
不,——如果这姑娘真是他女儿,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吧?只要长次郎一看到她,应该就可当场判定其真伪。若是如此——
平助实在无法下判断。
——可是。
还真是愈看愈像。
当然,也有可能是希望小姐复活的欲望过于强烈,才会在不知不觉间产生她就是小姐的错觉。一定是这样子没错。若是如此,这姑娘就是别人了。就说她不是小姐,赶走她吧——平助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啪答。
——怎么回事?
只听到咚咚咚的声响。
平助紧张地抬起头来。
纸门外的走廊上似乎有个非常巨大的东西跑过。
“什么东西!”
他大吼一声,打开了纸门。
走廊上——却是一片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可是——刚刚不是有个东西跑过吗?
“马——有匹马冲到里头去了——”
“什么!?”
不好啦,不好啦,女佣、男仆纷纷惊慌大喊地跑了过来。
你们在吵什么?这儿睡着个病人呢……平助大喝道。
“可是,大掌柜,刚刚有匹马从这儿跑过去——”
“马?胡说八道。马怎么会跑进家里!”
虽然斥责佣人胡说八道,但确实是有个巨大的东西从走廊跑过。只见佣人们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的。
“可是——那真的是匹马吧。”
也听到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前头就是老板的房间。你们不能进去。若是把他吵醒——”
这时候。
传来一阵野兽呼号的声音。
“老板!”
平助拔腿冲进走廊,朝屋内深处的房间跑去。
打开纸门,只见长次郎四脚朝天地躺在棉被上。
“大、大爷,长次郎大爷……”
平助跨进门槛伸出了手,但马上被挥了开来。
长次郎手脚拼命挣扎,他身体半裸地一直抓着自己的腹部,而且全身冒汗,眼睛周围变成血红色,脸其他部分则黑漆漆。
“马,马来了。”
“马——在哪里?”
真的有马跑进来?平助环视了房间内各角落。
这儿哪可能有马。房间里如果有这么大的东西,一进来就会看到了,更何况刚刚进来的时候纸门是关着的。马总不可能打开纸门,进来后又把门关上吧。
“啊、啊、啊——”长次郎不断高声吼叫着。过去他从没发作到这种程度过。
“来人啊,拿药来、快拿药来——”平助大喊道。
但服了药也没什么起色。特地悄悄从城里找来名医为长次郎把脉,花了不少银两熬药给他吃,但病情也一直没好转,只有助眠药还算得上有效,病情严重时只好让他服用些睡个觉。
于是,长次郎把四,五个下男叫进来,要大家帮忙抓住老板强迫喂药。但即使吃下了药,长次郎还是挣扎了四个半刻钟才睡着。
长次郎睡着后,这下又传来马匹在厨房出现的消息。为了了解真相,平助召集了所有马夫,结果发现,今几个一整天所有马匹都很焦躁。只不过,马都关在马厩中,绝不可能闯进主屋里。
这是理所当然的。
平助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到客厅时,那姑娘还在睡觉。
——小姐。
看着这小姑娘的睡姿,平助突然打起了瞌睡,当场在这姑娘身旁的榻榻米上躺了下来,睡着了。
在陷入沉睡之前,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弹什么东西。
翌日也发生同样的情况。长次郎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是随着马匹的骚动愈来愈严重。
小姐还是没醒过来。不过她面色颇为红润,看不出半点虚弱的迹象。
到了第三天——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于是马夫们纷纷传说,那会不会是上个月宰杀的老马亡灵。但平助严厉告诫所有马夫,切勿散播这种不实谣言。
到了第四天午后——那名男子出现了。
应门的女佣表示来访者是名彬彬有礼的男子,自称有要事求见大掌柜。虽然老板重病缠身,目前难以与任何人谈生意,平助还是接见了这名访客。
他看来不像是这一带的人。虽然不是武士,但打扮相当得体。
男子表示自己名叫山冈百介。
来自江户。
“是这样子的——”
百介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
“——在下出身江户京桥,是个专门写些通俗小说的作家,同时巡回诸国,搜集各类奇闻异事,对新奇事物可谓兴味盎然,此次千里迢迢来到加贺,乃是为了听听某种怪鱼的奇闻——刚才打这栋豪宅门前经过。噢,其实昨天我住在大圣寺,想到既然已至此处,不妨顺便拜访这栋名闻遐迩的饲马长者豪宅。正当在下来到门口时,与一位行者擦身而过。”
“行者?”
“是的。就是山伏盲僧侣一类的人物吧——”百介说道:
“他眼神锐利,身穿一身白服。在下听到那行者说了一句教人印象深刻的话。那句话——直教在下困惑不已,因此特地前来禀报。”
“教人印象深刻的话?”
是的。百介歪着脑袋回道:
“如果在下的问题会带来不便,您大可不回答。在下想请教的是,这位长者——此刻是否身体微恙?”
“您说什么?”
长次郎患病的消息并末对外宣布,即便泄漏出去,顶多也只有村中民众知晓。
绝无可能传进初到此地的旅行者耳中。
“若长者身体无恙,那位行者倘若不是胡说八道,便是在造谣生事。不过,长者是否……腹痛不止——?”
“那位行者,到底说了些什么?”
平助突然大喊了起来,将百介吓得两眼圆睁。接着又再度询问长者是否真的病了。
“您的意思是,那位行者提到我家老板生病这件事?”
“是的,而且,还表示来日无多——噢,真是抱歉,在下怎么说出这种话?”
“没关系。倒是能否请您告诉我,那位行者说了些什么?”
百介面带怪异表情回道:
“好的——那人先是环视整座宅邸,接着便面露凶光地直喊不妙、不妙。”
“不妙?”
“是的。那人说此处有镇压不住的马魂作祟——这儿的马匹死亡之后,老板非但没祭拜马头观音,还大啖马肉,最后甚至连活马都宰杀。真是——”
“连活马都……”
上个月,长次郎确实曾命令平助,宰杀一头已经无法工作的老马。
不知何故,打从十二年前经历那桩惨案后,长次郎就不再疼爱马匹。不,甚至可说他对马匹变得憎恨不已。或许是由于当时长者全家人就是在马背上遇袭身亡的——平助如此解释。
但原因似乎不只如此。劫后余生后,长次郎就变得好食死马肉。一有马匹死亡,便立即以盐或味噌腌制保存,以供每晚食用。
但最近马肉颇难觅得。
由于下等驮马或病马均已鱼目混珠地售出,因此已鲜少有马匹死在马厩里。
长次郎的马匹死在路上的比例也大幅增加。
原平助也很清楚。马夫们都很疼爱自己照料的马,不忍心让它们被吃掉。因此只要发现哪匹马气数将尽,马夫们就会将其牵到远处,它在路上临终,并理所当然地就地埋葬。毕竟哪可能把马的尸骨搬回来。因此个中原因乃是——为让马匹得善终。
到了上个月,家里储存的盐渍马肉终于吃光。于是长次郎便命令平助宰杀一匹活马。但平助并非马夫出身,不曾杀过马。若要求马夫帮忙,想必也没有人愿意帮忙。最后平助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趁半夜选了一匹最瘦弱的老马,把它杀了。
“难道是马的亡灵在作祟?”
这件事应该没有外人知道。难道那位行者有非凡眼力,能洞察他人所不知?
“据说马魂会附身人体——”
百介身体往前倾地悄声说道。
接着他翻开挂在腰际的记事本,继续说道:
“在下这趟路沿途听了不少故事,包括远江、三河、尾张、武藏、京都等地,都有类似传说,大都是误杀了马或虐待马的结果。特别是喜欢以烙铁折磨马的人、或者在残忍折磨后将马杀害的人,就会被马魂附体。其中许多是被附身者突然学起马的动作,甚至啃泥墙,喝泥水,之后便全都发狂了——因此那位行者的话还真是耐人寻味呀。”
“耐人寻味?”
“是啊,当时他眯着眼睛说,有匹马跑过去了,接下来说的还更古怪呢,说那匹马会从您家大爷的嘴钻进肚子里,肆意践踏其五脏六腑——”
“马——从嘴钻进肚子里?”
“他是这么说的。还说这么下去人大概活不了几天了,往后也没机会再干坏事了吧。”
“马,马留在肚子里?”
平助打起一阵寒颤。
的确,长次郎只要一睡着,那匹马就会出现。
难道那就是从大爷肚子里钻出来的马?
“那,那位行者还说了些什么?”
“在下只觉得他说的事实在太古怪,想必只是个靠胡诲来诈取财物的骗徒或诈术师什么的。但那位行者表情是一脸悲伤,随后便飘然而去。唉,在下也知道这毕竟是您家的家务事,还是别插手比较妥当,但又总觉得于心不安——”
这下百介一脸歉意,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但对平助来说,这件事可没这么简单。
那位行者显然是,不,铁定是个高人。
所以,他还是得感谢百介的及早通报。
“不——请别客气,您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呢。倒是——那位行者往什么方向去了?”
该追上去吗?当然该追上去。
他往西边去了——百介回答。
“在什么时辰?”
“约在半刻钟前。”
“哎呀——真该好好谢谢您。虽然我实在没什么好招待您的,还请您今天在我们这儿住一宿——”
于是,平助唤来手下,吩咐他们好好款待百介,说完便冲出门去。
这下终于能报恩了。
平助自付道。他得把大爷这条命救回来。
小姐也回来了,这可是最后一个机会。
这是老天爷赋予自己的试炼——一面跑平助一面想。这下终于能弥补自己的罪过,把不堪回首的往事一笔勾消。这绝对是老天爷为了帮平助达成这心愿,而赐给他的最后机会。
他拼命跑了老远,却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农夫,平助便问他是否有看到这么一个人。
对方回答确实有这么个人路过。
——看来这件事是真的。
平助便卷起裤管脱掉上衣,继续追下去。
这时的平助已经不是个大掌柜,只是个男仆。
一个为了救主而拼命疾驰的佣人。
他越过山岗、穿过森林,尽最大力量不断奔跑。这条往西的路,和那天走的正好是反方向。
当时,平助也是拼命奔跑,由西往东冲回宅邸。
这时他跑上了一条山路。前方已是一轮巨大的夕阳。
越过一座小山头后,他又跑上一道陡坡,此时视野豁然开朗。
——就是那里!
那儿就是发生那桩惨剧、同时也是证明平助人格卑劣的伤心地。
从悬崖边缘往道路中心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是个人。悬崖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修行者的白衣。胸前挂着偈箱,手持摇铃与锡杖。
此时那个人移动起脚步。
“且慢——”
钤。
只听到铃声响起。
“——行、行者,请您等等。”
平助绕到男子面前,跪在地上向对方说道:
“在、在下乃饲马长者长次郎的佣仆,名日平助。想必您就是那位神通广大的行者吧?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请您务必帮个忙——”
钤。
“您这样说可让我困扰了。我既非法力无边的高僧,亦非能操阴阳之术的法师,不过是一介撒符纸的御行——”
“快请起——”男子客气地说道,接着便绕过平助往前走去。但平助立刻抱住他的脚。
“且慢——请您等等。无,无论如何都请您帮在下一个忙,救救我们大爷的命——这已经是在下最后的——”
“最后的——报恩机会?”
“是的。”
于是男子转身面向平助,俯视着他说道:
“您的老板,就是第二代长次郎吧?”
“是的。”
“十几年前,这地方——曾流过很多血,是吧?所以,今天发生的事,其实是有缘由的——”
男子说完,再度走向崖边说道:
“——马——死了。”
“噢?”
男子蹲下身来,从草丛中捡起一个巨大的髑髅。那是马的头盖骨。
“这——就是您老板的马。”
“在,在下老板的——马?”
“是的。不过——这件事——”
行者注视着这个头骨说道:
“或许已经太迟了——”
平助闻言惶恐不已,再度向男子磕头恳求,请男子随他回宅邸去。
男子名日御行又市。
又市在庭院中到处巡视,接着又仔细察看屋中每个角落。最后这位御行来到客房,看看仍在昏睡的小姐。此时平助不由得慌张起来。
“——这,这位姑娘是……”
“就是这家人的千金吧?”
御行毫不犹豫地说道。
“您一眼就能看出?”
御行点了点头。
接着又抬头望望卧床的姑娘正上方的天花板。
“这姑娘受马的亡灵保护,无须担心。待凶事解决自然会清醒。”
话毕,又市走出客房。此时百介正站在走廊上,又市向他点头致意,接着也没人带路,便迳自走向长者的寝室。
平助赶紧跟过去。
一打开纸门,御行双眼便紧盯起沉睡中的长次郎。
“这——”
“闲问情况如何?”
“恐怕还是——有点迟了。”
又市说道。
“可是,您是否能——”
“好,我了解——”
说完,又市从偈箱中掏出符纸,贴在柱子上。
“——眼前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当那匹马——”
“请说?”
“当那匹马钻进这位施主腹中时,他须为过去所有罪业忏悔,如此方能得救。若能认真忏悔,马就会离开其腹。反之,若不忏悔——这匹马便会一再回来作乱,直到他死亡为止。”
“直到死亡为止?”
“待那匹马出现时——您必须召集家人与仆役悉数到庭院念佛,好让人听到他的忏悔。最好也把刚才那位姑娘移到隔壁房间。”
“把——把小姐移过去?”
“是的。只要那匹马原谅了您的老板——或是这位施主过世,这场马的灾厄也随之结束——那位姑娘应该就会清醒。”
又市做了这番说明。
翌日天亮之后,平助召集所有家人与仆役说明全事经纬。
闻言大家都非常惊讶,也有近半数人不愿相信。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马会钻人人的腹中这种事,是天地颠倒也不可能发生的。尤其那些终日与马为伍的马夫,更是斥此事为无稽之谈。
又市终日待在长次郎床边,观察其病况。
最后——
那匹马出来闹事的时刻即将来临时。
女佣、伙计、马夫以及伙夫等等——共有五十个人聚集到庭院。百介亦要求参与。这些年来百介持续巡回诸国,收集各种奇谭,今天碰到如此奇事,当然不可错过。所以,他请求加入,平助也没有拒绝。毕竟如果没结识百介,今天也不会有这个拯救老板的机会。
平助一直陪侍在长次郎枕边。关键时刻即将来临时,又市指示他前往庭园,他便走了出去,在伙计们的最前头跪了下来。
面对庭院的纸门也被打了开来,只见已经憔悴到不成人形的老板——长次郎就躺在屏风前。
小姐则在隔壁房间里沉睡。
这时——平助吞了一口口水。
虽然大家都传说有匹马在闹事,却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但目前已是如此阵势——那匹马不管从哪儿冒出来,大家都将看得一清二楚。到底它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平助心里十分不安。
所有伙计似乎都是半信半疑。大家看来都是心不在焉,想必平常长次郎与平助两人都没什么人望。姑且不论外人对他们俩是如何评价,看得出伙计们对他们是没什么好感。
此时——
咚、咚。
咚、咚、咚。
马蹄声在走廊上响起,同时——
果真——一匹巨大的青马现身了。
所有人都惊惧不已。这超乎想像的异象看得大家个个哑口无言。
手持烛台的又市悄悄地站起身来。
马再度鸣鼻作响,并短促地嘶鸣了一声,接着——
只听到啪的一声,烛台的火突然熄灭。
长次郎蓦地站了起来。
平助目不转睛地看着,怀疑是否自己是否看错了。
那匹马。
那匹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面团或洋菜冻般变了个形,钻进了长次郎的嘴巴里头。
“呃,呃,呜呜呜——”
“大、大爷一”
“别动!”
又市警告庭院中的众人不可骚动。
“好,念佛吧——但别太大声。”
只听到有些人开始轻声唱诵起南无阿弥陀佛,但平助还是出不了声;这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他亲眼目睹一匹马就这么钻进了人的肚子里——
哇——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只见长次郎开始打转,看来非常痛苦。痛苦似乎教他发狂,跌跌撞撞时发出了巨大声响,屏风等房内物品都被他给撞倒了。
于是,又市举起摇钤。
铃。
“长次郎大爷,在您腹中作乱的,就是您所茶害的生灵。若您愿意当场忏悔过去的罪业,彻底告白一切,这匹马便会马上离开。请吧。”
“呜、呜、呜……”
“请吧!”
“我、我骗了人。”
“这种事就算了。”
“我、我吃了死、死马肉。”
“还有呢?”
“哇,我、我杀了马。”
“就仅止于此?”
“我、我杀了马,而且吃了马肉。”
“为什么?为何要为食马肉而杀马!?”
“痛、这是因为……痛、好痛呀!快救救我!”
“你是在——那个洞穴里吃马肉的吧?”
“呃——”
“你有吃吧?”
“吃了。那味道,当时吃起来的味道很——”
“是吗。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我是,呜、呜、好痛苦、好痛苦。”
“你十二年前在那条山路上干了什么事?再不说你可要没命了!”
“我、我、我斩杀了那坐在马上的老头。然后,把、把那个女人也杀了——”
“大爷!您说什么!”
“安静!!”
又市大喝道。
“然后——在那洞穴里——”
“剥下了长次郎的脸皮,剃掉自己的胡须,佯装自己就是长次郎,对吧!”
“什、什么!这怎,怎么可能!?”
“平助大爷,看样子这家伙并不是您的恩人,反而应该是杀害您恩人的仇人。是吧?三岛帮的百鬼丸——!”
“他是百鬼丸!?”
平助当场失声喊道。长次郎,不,那佯装长次郎的男人,则是一脸仿佛脏腑要被挖出来似的痛苦表情,拼命按着自己的肚子呻吟。
“御行奉为——”
钤。
长次郎——不,百鬼丸发出一声临终前的哀号,接着便口吐白沫断了气。
那哀嚎听起来活像马嘶声。
噗。
突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只见一团又黑又浓的东西从气绝身亡的百鬼丸口中流出,渐渐化为马的形状。那青马微微嘶鸣一声,便朝走廊对面跑去,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聚集在庭院里的五十个人都吓得瘫坐在地上。
“又、又市大爷,这、这是——”
“您都听到了——看来您也该相信在下所言了吧。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人乃罪大恶极的盗匪。不过,平助大爷一”
“世间也并非只有邪恶——”说完,又市以手中烛台照亮了走廊。
只见阿蝶正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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