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就是一场相当奇妙的善后收拾了。
山冈百介原本和玉泉坊躲在树荫下,屏气凝神地观察事态如何发展。
玉泉坊一待武士断气,立刻点亮手烛走向岔路口,百介也赶紧迫上去。根据人道的说法,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玉泉坊原本也不了解详细状况,只知道又市给的指示是——待来者一断气立刻现身。当然,百介也完全没被告知真相,只能默默帮忙。
原本背在人道背后的葛笼,里头竟然装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至于这尸体为何人,以及人道为何要扛着他,并没有任何说明。
然后,又市把往前倒卧断了气的武士拉起来,扳开手指,取下紧握在尸体手上的小刀,换上从刀鞘中拔出的长刀。接下来,御行把武士用来自尽的小刀刀柄,塞进这具身份不明的尸体掌心。
就这么布置出一个两人对决,双双身亡的景象。
但最让百介惊讶的是——那具女人的尸体竟然是真的。那——可是一具货真价实的腐尸。由于事前听了玉泉坊的解释,百介还以为那是阿龙扮的。
今天阿龙只是藏身在尸体旁边。若是如此,最后那句话想必就是阿龙说的罗?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夕阳已完全西下,帷子辻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不论有人藏身何处,说些什么话——理应都看不出来。
但在百介看来,那句话绝对是那具尸体讲的。
想必那武士死前也如此认为吧。
武士的亡骸。
——具男尸。
再加上一具女性腐尸。
这群恶棍们抛下这三具尸体,离开了现场。
隔天早上——
全京都震惊不已。
这下百介才猜透这圈套的部份实情。
听到坊问传言——百介这才开始明白又市设的是什么样的圈套。
结论是,那位切腹自杀的武士,就是笹山玄蕃本人。
据熟知内情的民众所言——宫拜京都叮奉行所与力的镕山玄蕃,是个非常执着的人。
坊间如此传说——玄蕃因妻子过世而劳心伤身,即使被解除职务,他仍无法斩断对亡妻的情愫,亦无法忍受亡妻遗骸受糟蹋的屈辱,便只身前往亡魂出没、生人望之却步的帷子岔口,埋伏该处等待真凶现形。
就在此时,凶手——当然,就是玉泉坊搬来的那具尸体——为了抛弃第五具腐尸而来到现场。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结果,执意报仇的玄蕃与弃尸的凶手相互砍杀,最后双双丧命——
据推测,案情就是如此。的确,任谁看到现场,想必都会如此推论吧。
毕竟事发地点乃弃尸案频发的帷子辻,加上腐尸旁边躺着悲剧人物玄蕃和一名身分不详的男子,两人也都因为伤势过重而死亡。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可能。
虽然真相并非如此。
玄蕃乃自尽身亡。
而看似凶手者,其实原本就是具死尸。
百介完全想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百介为了领取酬劳,离开西山的客栈,前往岚山的破旧佛堂。
想必那就是又市的巢穴。
来到堂前,只见玉泉坊正在以斧头劈柴。
百介一问,玉泉坊便大笑着说道:
“那具尸体吗?那是我昨天到大津某寺院讨来的。那尸体的五官够狰狞吧?而且还是身份素行不详,不过是具路边找来的无名尸。”
“无名尸?难道此人与此事情无关?”
“那当然——”人道说道。汗水浸湿了他的一把胡子。
“阿又昨天早上告诉我,今天很可能需要准备一具尸体,年纪最好是三、四十岁,死因最好是刀伤,被从肩膀斜劈砍死的最好。这可花了我不少力气呢,最后却只找到这个被刺死的家伙。”
“能张罗到已经很不简单啦——”百介率直地说道。
“如果不是在道上混的,恐怕还不知该上哪儿找呢。”
“还真想不到,又市竟然把这具尸体伪装成凶手呢——”人道又说:
“又市的点子就是这么让人猜不透。那具女尸也是这么来的。那一定是——半个月前开始设计这圈套时就找来的吧?想必是阿龙找来的无名尸。”
“可是——这么做——好吗?”
在百介的观念中,这么做可是对尸体不敬。五泉坊似乎也注意到他的怀疑,便说道——其实一开始我也挺犹豫的。
“可是,想来想去,也还好吧。”
“还好?——”
“是啊。阿市不是说过尸体非人,不过是个东西吗?不这么想可是无法成事的。阿又这想法还真是干脆呀。再者,那两具男女尸骸,看样子生前都做过亏心事。反正那男人绝不是个好东西,一定是干了什么坏事才会曝尸荒野,反正终究要成为孤魂野鬼,若是最后还能派上用场帮助活人,不也是好事一桩?”
“噢——可是——”
“尸体能派上什么用场?——”百介相当不解。
他抬起头来准备问玉泉坊这个问题时,玉泉坊正在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并喊了声——“噢,阿龙,你来啦。”百介回头一看,看到阿龙正站在茶花树下。
怎么看她都是个可爱的缄内姑娘,完全不像个能将大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懂得如何张罗尸体、并假扮成尸体骗过众人的恶棍。
这皮肤白里透红的姑娘笑着和百介打了声招呼。
“是这样的——”
阿龙说道:
“——这桩差事的委托人,其实是所司代的某位大官。”
“所、所司代——那就是第一具遗体——那位与力之妻的——”
“没错——”阿龙点头说道:
“据说笹山他其实是个好人,他非常疼爱妻子,工作也认真,备受岳父大人赏识。可是——”
“可是——这一切都是玄蕃干的?不会吧——?”
“似乎正是如此——”阿龙长长的眼睫毛垂了下来。
“他的妻子——原本预定在鸟边野火化。可是,那位与力不忍心自己妻子的遗体被烧成灰烬,因此就——”
“这么说来,把尸体偷走的——就是死者的夫君?”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玉泉坊高声说道:
“正是如此。玄蕃把妻子的亡骸藏在官邸后方的小屋中,天天都前去相伴。”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后来——尸体渐渐开始腐烂,到头来玄蕃大概也是受不了了。于是,他就模仿檀林皇后的故事,认为若能借此亲身体验人生无常的道理——自己违背人伦的罪孽或许就能获得宽恕。却不料——”
“原来如此——”玉泉坊念念有词地说道,放下了斧头。
“——他对腐尸产生不了一丝厌恶。”
“没错——”阿龙怅然若失地说道:
“即使尸体已经腐败溃烂——玄蕃还是没有因此厌恶自己的亡妻。这下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惧,最后就把腐烂不堪的尸体扔到岔路口。”
“这就是——第一具?”
“是呀。后来——他的性情大变,开始酗酒,并且上窑子找女人——”
“在那儿就搭上了志津乃?”
“对。不过他并不是真的钟意志津乃,因为——他后来把志津乃给杀了。”
“为什么要杀她?——”百介问道。
“为了考验自己吧。”
“考验?——什么意思?”
“亡妻还尸骨未寒,自己就为艺妓所迷——如此事实让他懊恼不已。因此他说服自己,对志津乃的迷恋不过是为美色所惑,为了确认是否如此,他为志津乃赎了身——”
“然后就杀了志津乃?而且杀死她后——还放任其尸腐烂?”
“似乎是如此。他认为待亡骸开始腐烂,想必自己就会开始厌恶志津乃吧——这就是他打的主意。如此一来,他不就能证明自己对亡妻的爱是与众不同的?毕竟其妻尸体腐烂后,玄蕃对其也没一丝厌恶。末料——”
“他对志津乃的腐尸——也毫不厌恶,是吗?”
阿龙没回答人道这个问题,把头转向一旁说道:
“人还真是形形色色。玄蕃到头来——又对这结果心生恐惧,便再度将遗体弃置于岔路口。到了这地步——这位与力似乎从此就疯了。”
“杀害下女的也是他?他又重蹈覆辙了吗?”
阿龙步伐轻盈地定向墙壁,手倚在佛堂墙上说道:
“其实是他担任所司代的岳父,觉得打从女儿过世后,女婿的举止变得怪异无常,也担心没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因此三天两头就叫由岐屋差人送饭菜过去,而负责送饭的就是阿德。这阿德据说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玄蕃——这下又……?”
“没错,又把她给杀了,任凭尸体腐烂,但他还是无法厌恶。他一再等待,希望哪天能开始厌恶起尸体,等到最后怕了,就又去弃尸了。”
“那个名叫做阿绢的卖花女呢?她是自杀的吧?”
“这位阿绢她——昔日曾受过与力笹山玄蕃的帮助,从此便常出没玄蕃宅邸。据说在其妻过世后,她每天都有进出。当然,阿绢是送花给玄蕃——因此玄蕃亡妻佛坛上的鲜花得以不断。后来阿绢注意到——玄蕃的举止变得很古怪。”
“她发现玄蕃杀人——还有各种怪异举止?”
大概是吧,阿龙继续说道:
“——可是那姑娘生性慈悲,想必是反而产生同情。于是——”
“他们俩的关系就亲昵了起来?”
“那姑娘可能是为了报恩吧。”
“身分不匹配——”记得玄蕃曾提及阿绢如此说过。
玄蕃痛骂这毫不重要,他认为爱情完全不关乎身分、美丑——
“我认为阿绢一切都知情。也就是她知道——玄蕃是杀人凶手,同时也知道玄蕃对她是真心的。几经挣扎,她最后就——”
上吊自杀了——
这么做想必是为了抗议吧?百介问道。
“她是认为——活着也无法与他长相厮守,或许也对已故的玄蕃夫人感到愧疚吧。她认为自己若是死了,就能让玄蕃死心。不料——”
“此时的玄蕃——已经完全疯狂了。即使心爱的人已经死亡、尸体腐烂,自己的爱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他对此抱持强烈的自信。”
所以。
他就把尸体搬回家,然后——
百介听得捂住了嘴。
“他岳父所司代也隐约感觉到事态不大对劲,但又苦无证据,如果草率地将此事公诸于世,恐怕只会带来无谓的麻烦。他很清楚这个女婿为人处事一向认真,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即便他杀了人,也是因过度思念自己过世的女儿,才会如此失分寸。只是,若被查出凶手是个与力,将严重伤害奉行所的权威,但又不能放任他继续犯案。所以,他就委托霭船查明玄蕃是否就是杀人凶手,如果真的是——就不计手段阻止他继续犯案。只是一切必须保密——”
“所以他们才设计了这个圈套?”
“嗯——”入道双手抱胸地问道:
“——那圈套确实算得上功劳一件,玄蕃也真的无法再犯案了。不过——又市怎么有把握玄蕃一定会切腹?”
还真不愧是江户首屈一指的诈术师呀——阿龙说道:
“他一切都安排得钜细靡遗。只不过,原本也没要让他切腹自杀就是了。不过,他早就计划好各种方案,以因应各种不同的情况。”
说完,阿龙探头朝佛室里望去。
“——那么,御行现在如何了?比较有精神了吗?”
“又市?——他怎么了?”
百介慌张地问道。
“喔,自从发生这件事以来,他就一直闷闷不乐。”
“又市也会闷闷不乐?”
百介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从墙上裂缝窥探佛堂里的情况。
一身行者装扮的又市坐在光轮已经不见了的阿弥陀佛像前,偈箱被抛在一旁。
于是,百介从阿龙面前走过,由佛堂侧面来到正面,打开了原本半开的门。
“又市——你……”
“是百介吗?——”这诈术师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啦——”
又市说完便看向百介。他看起来是有些憔悴。
接着又市怅然若失地说道:
“人,可真是悲哀呀。”
接下来又面带微笑地说:
“我——”
“什么事?”
“我——百介,我多少能——”
“多少能了解那位与力的感受了。”话毕,御行又市摇了一下手中的摇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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