樫村宅邸是一片静寂。
犹记六年前初次造访时,百介虽淋得像个落汤鸡,竟还大摇大摆地从玄关入内,如今却是大门深锁。
只是这回毕竟不比当年,百介只得绕到屋后,敲了敲木造的后门。
立刻有个小厮前来应门。百介彬彬有礼地说明自己是来自江户的山冈,期望面见樫村大人,请这名小厮代为转达。只见这小厮先是一脸惊讶,接着便仓皇退回屋内。
接下来,一名年轻武士现身了。
这武士名曰木岛善次郎。
“这位先生可就是山冈大人?”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乃江户京桥蜡烛盘商之隐居少东,平日靠撰写戏作营生,笔名菅丘李山。日前贵藩之江户屋敷曾遣使通报小弟……”
此事在下亦有耳闻,木岛说道:
“只是……可否证明先生真是山冈大人?”
若纯属在下多疑,还请大爷多包涵——木岛说道。
如此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百介并未携带任何身分证明。
这下只能出示通行手形,木岛也审慎检查了一遍。
“江户屋敷的同僚亦曾通报山冈大人将前来造访,不过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再者,对实际情况亦是有欠明了。”
“噢——”
这下只能怪自己太悠哉了。想必近藤曾再度造访生驹屋,并在确认百介离去后向领地禀报。但打从前出门时,百介便都只是略微提及,从未明确告知家人自己将前往何方。
那么,山冈大人请进,木岛说道。
庭院——
六年前满挂的白布幔已不复见,如今被整理得一片洁净,想必此处就是客栈里那位女侍的亲戚所整顿的罢。
虽不知江户的同侪曾说过些什么——木岛悄声说道:
“樫村大人他——教亡魂给附身了。”
“附身?教什么样的东西给附身?”
“刚任藩主大人的亡魂。”
“景亘公的亡魂?”
木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以食指堵上了嘴,接着才又迅速地悄声说道:
“其实是心神错乱罢。”
“樫村大人他——心神错乱?”
是的,木岛一脸遗憾地说道:
“想必是那诅咒所遗留的报应罢。”
“报应?”
山冈大人想必也知道罢,木岛说道:
“或许诅咒着东西并非出于死者的怨恨,而是来自生者的妄想。如今在下不禁纳闷——六年前那场骚动之所以如此凄惨,是否该归咎于生者本身?或许制造动乱、违背伦常、招致凶神诅咒的不是他人,根本就是吾等藩士与领民?若仅有一人制造骚动,尚且可以心神错乱称之,但倘若四下皆然,可就不能以心神错乱解释了。故此,樫村大人应是心神错乱无误。”
“怎知是前任藩主附身?”
“乃因大人常突然惊呼‘虎之进大人、虎之进大人’或‘城要塌了、城要塌了’。虎之进大人乃前任藩主弹正景亘公之乳名。”
这小弟知道,百介回答。
“大人还不时昏厥倒地,并在梦呓中直呼景亘公之大名,待清醒后又变得异常狂暴,还不住扬言自尽。”
“自尽?”
“是的,直呼自己欲切腹自尽。”
原来,他仍在后悔。
樫村对昔日犯下的过错,仍抱持强烈悔意。
“不过,大人也并非一直是神智不清,从没说过任何不辨是非、不讲道理的话语。不仅能与人正常对话,脑子似乎也很清楚。山冈大人也知其为人温厚、思虑甚深,此个性至今未改。但虽如此……”
还是声称自己见到了亡魂,木岛继续说道:
“家老职务毕竟非吾等藩士所能相较,尤其是樫村大人,总有堆积如山之案件待其审理。即便有次席家老等居要职者分担处理,还是不及本人审理来得踏实。故此,起初只得央请樫村大人抱病登缄,职务审理上虽无任何不妥——”
“那亡魂之说——还是成了问题?”
“樫村大人不时声称自己见着了己故的景亘公。当然,这应是纯属幻觉,旁人不仅没见着、没听见、亦无人感觉周遭有任何异状。不过,亦有人不作如是想:听到大人声称亡魂就坐在某处时——”
的确如木岛所言,这种时候还真会有人认为自己也见着了。
“吾等仅想得出三种对策。”
“哪三种对策?”
“首先,就是求神拜佛。原本吾等以为只要来请高僧法师加持祈祷、或办神事法会,便能一扫家老大人心中晦气。只是,这法子应是用不得。”
木岛转身背对百介,走到了庭院内的紫阳花前。
“何以用不得?”
“如此一来,岂不等同于承认诅咒之说为实?”
“噢——”
“此类法事若仅能隐密举行,想必不会有任何效果。但又不能对外表明我藩仍受凶神诅咒之扰。故若退一步求其次——”
仅能说服家老大人,一切纯届大人一己之错觉,木岛说道:
“不过,再如何使劲说服大人一切纯属错觉,亦未见任何效果。不过这道理,家老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毕竟是知书达礼,这道理当然明白。遗憾的是,大人并不愿接受如此劝说,否则心病必然早已痊愈。因此,吾等仅能选择最后一个法子。经过一番商议——吾等决定敦家老大人退居幕后,并央请藩主殿下亲令其垫居自宅疗养,对外则封锁此一消息,并派驻在下负责照料……”
并予以监视之,木岛说道:
“樫村大人无亲无故,因此生活琐事均由在下负责打点。不过表面上是如此,真正的职责其实是进行监视。大人他其实等同于受监禁。”
“第三个法子就是将其监禁?”
“除此之外,已是别无他法。若任家老大人这情况持续下去,迟早会走漏风声。如今,我藩亟欲改善与幕府间的关系,故无论如何,均得避免往年般的骚乱再度发生。”
虽应慎防臣民骚动再起——木岛一脸悔恨地说道:
“但事实上仍有流言传出。众藩士曾于城内目睹家老大人昏厥,毕竟众口难防,也有人口出不祥,表示其乃前藩主亡魂作祟,教藩主殿下至为痛心。如今,吾等终于得以团结于义景公麾下,齐心再造北林。因此哪管对樫村大人如何失敬,亦不可让此事乱了吾等的阵脚——”
木岛揪下一片紫阳花叶说道:
“在下对樫村大人景仰有加,自幼便屡以其为榜样,尽忠职守至今。再者,樫村大人对我藩之贡献实难计量,亦是不争之事实。只不过……”
木岛使劲握紧手中的叶子说道:
“只不过,如今……大人已成为我藩之负担,不再有任何价值。”
“这——”
未免太残酷了。
木岛将捏得粉碎的叶子撒在庭院中,转过头来面向百介说道:
“此言是何其冷酷,在下也十分清楚。不过,时代已然改变,如此维持旧态之体制,已是来日无多。想必吾等武士仅凭腰间双刀便能叱吒天下的日子,也剩不了多久:故吾等亦亟需为自己找寻出路。幸好藩主殿下年纪尚轻,愿与吾等藩士议论将来,因此前途尚称光明。只是……”
家老大人的作为,却有阻挠我藩发展之虞。
木岛正视着百介说道:
“如今,大人不时宣称受亡魂诅咒,更动辄以自尽相逼,教吾等备感困扰。倘若我藩家老意义不明地切腹自尽,只怕又让坊间认为凶神诅咒又起。故此——”
如今唯有将家老大人监禁一途。
“吾等之所以亟欲找到那位修行者,欲请其治愈樫村大人的心病当然是一大要因,但本意实非如此。实际上,吾等欲央请那位修行者做的,乃是为吾等掌握民心。”
“掌握民心?”
“是的。该法师不出数月,便掌握了城下众人——上至武士、家臣,下至百姓,非人之心,于转瞬间消弭了一场骚动。若无该位法师相助,那场天崩地裂的巨变将不过是个劫难,想必只会教诅咒传言益形泛滥。若是如此,如今我藩应已不复存在。”
这话的确没错。
同样一件事,也可能导致完全相反的结果。
“因此……”
这就是力图复兴的北林藩所做出的抉择。
众人选择的并非拯救樫村,而是挽救一已之藩国。
此事唯有又市才能办到,百介的确是帮不上任何忙。
而百介也——
为此备感羞愧,不知自己是为什么上这儿来的。
樫村的苦恼,唯有百介一人了解,倘若自己能与樫村恳谈,或许其心病便将不药而愈。这是百介原本的盘算,这下看来不过是高估了自己。事实上,百介根本是什么也办不到。
——看来自己心里根本没有足够的觉悟。
噢,这可不成——木岛结束了先前的话题说道:
“在下只顾在庭院中长谈,竟忘了招呼千里迢迢自江户赶来的贵客入座——如此失礼,恳请多多包涵。山冈大人忧心我藩家老安泰远道而来,请容在下……”
致上由衷谢意,语毕,木岛深深鞠了个躬。
这下就带山冈大人面见家老大人——平身后,木岛又继续说道:
“家老大人正在小屋中休憩。虽有家臣建议将其囚于座敷牢中,但已为藩主殿下所拒,坚称岂有将我藩恩人囚于牢狱之理。藩主殿下每隔十日,便秘密前来采视家老大人,其宅心仁厚可见一般。”
百介朝木岛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真有栋小屋座落于庭院一隅。
一拉开拉门——
便看到樫村正坐于被褥之上。
面容明显苍老了许多。犹记六年前,这位年迈的武士也曾是一副心神俱疲的憔悴模样。
不过他如今的模样,却较当年更为衰老。这位原本个头就矮小的老人,此时看来更是瘦弱不堪,不仅双肩无力地下垂着,一头白发更是变得益形斑白。
“樫……樫村大人。”
“噢,是山冈大人么?真是久违了。”
樫村鞠了个躬,但看来仅像是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退下罢,接着便向伫立于百介背后的木岛吩咐道:
“无须担心,退下罢。”
木岛鞠躬退下,并阖上了拉门。
“樫村大人——”
百介一时说不出话来,仅能将额头紧贴在杨榻米上行了个礼。
“山冈大人请平身。据传大人已以戏作享誉盛名,实属可贺。”
“大……大人过奖了。小弟绝称不上享誉盛名,不过是拙作得以付梓成书罢了。”
“即使仅是如此,成就也已堪称傲人。大人尚且年轻,往后想必是大有可为。”
“家老大人。”
百介抬起了头来。
只见樫村虽然衰老,但神情仍十分祥和。
“山冈大人前来造访,实数老夫戚激之至。数年前承蒙大人相助,托大人、那位修行者、以及东云大人的福,我藩方能自绝境起死回生,老夫也方能安养天年。”
“这……:大爷太抬举了。”
“不不,事实正是如此——老夫坚信若无诸位鼎力相助,老夫必无法克尽职守至今。毕竟欲振兴本藩,仍有诸多障碍有待排解,也让老夫这老糊涂多少还能起点用处。”
大人的辛劳,小弟亦有耳闻,百介说道。
“较之义景公所承受的劳苦,老夫的辛劳根本算不了什么。藩主殿下为人正直、年轻有为,有幸得其继任我藩主君,让老夫与有荣焉。”
“不过,贵藩今后仍须仰赖家老大人继续辅佐藩政。”
“不不,老夫已不再有任何用处。我藩未来之经营,最好能由方才那位木岛等年轻人承担。只不过,老夫似乎就是不懂得该安然引退。”
“引退?”
“是的。”
樫村缓缓伸出双手掩面。
只见他的指头满布皱纹、肤色暗沉,指关节也颇为肿胀。
“人活得太久,好事、坏事都会经历不少。过往的一切不分好坏,悉数累积在自己的脑海中。其中——若仅能忆及好事,则属幸运;假使仅忆及坏事,便有如置身地狱。唯有自己,方能在好坏两方的回忆中做选择。”
樫村凝视着自己的指头继续说道:
“遗忘并不代表消失。不过是将事情予以隐藏,图个眼不见为净罢了。若真能从此不再亿及倒也还奸,但潜藏于记忆深处的坏事,就是会不时浮现脑海。山冈大人,这也是无可奈何。”
老夫曾以这双手斩杀一己爱妻。
樫村以沉静的口吻说道:
“老夫没能保护爱妻,甚至亲手将其诛杀。”
“但当时乃因——”
要找什么理由解释都成,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
“但任何解释都不过是搪塞。对老夫而言,唯有这双手上沾染的血腥方为真实。而老夫甚至连虎之进大人也没能护及。”
噢,这道理老夫也清楚,樫村伸手制止百介解释。
“虎之进大人他……本已是在劫难逃。不,或许世上没有任何人罪该一死,但接连犯下如此残虐暴行者,终究得以死偿命。或许一如该修行者所言,虎之进大人之恶行必得由己身负责,其一切行径,均出自其一己之裁量。在下亦同意虎之进大人最后所遭逢的,不过是应得之报应。只不过——”
到头来,这终究是老夫的问题,樫村说道。
“家老大人的问题——此言何解?”
“虎之进大人至今仍不时鲜明地出现在老夫眼前。”
百介闻言,吓得缩起了身子。
“您无须惊慌。虎之进大人已不存于人世,仅出现在老夫心中。不过是一己之悔恨、留恋化为有形苛责老夫,逼迫老夫检讨自己曾做了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但樫村大人毕生如此功勋彪炳……”
“即使一辈子活得唯唯诺诺,活到如此岁数,想必确曾为藩国、领民略尽棉薄。不过老夫所指并非此等功绩,而是——”
若问老夫曾为自己积了什么仁德,但其实是半点儿也没有: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
“身为一介武士,老夫舍弃一己之仁德,抛弃人伦手刃一己之妻,事后方才发现自己已铸下大错,故在万般后悔中选择人之伦常。无奈老夫立誓竭力守护的虎之进大人却喻越伦常——并惨遭报应以死偿命。为此,老夫被迫再度舍弃仁德,抛开守护虎之进大人之职志重返武士之道,为我藩及领民尽忠职守。由于老夫曾两度舍弃仁德,故如今所见之幻影……”
实为老夫一己之亡魂——樫村说道。
原来家老大人也明白这道理。
木岛所言果然不假。
这下,百介已是无话可说。
仅能哑口无言地呆望着年迈武士脸上一道道深邃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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