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百介在石阶上与又市和德次郎重逢,听闻两人道明原委后,稍稍安了点儿心时……百介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又市悄悄探出身子,示意别再出声。
“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先生。”
闻言,百介的不由得紧绷起身子。
似乎是宝殿内起了什么骚动。
“混帐东西!”
只听到甲兵卫咆哮道:
“你们为何不忤逆本公——?”
甲兵卫如此怒骂着,气冲冲地跑出了回廊。
百介赶紧躲进柑桔林中。
德次郎也躲到了石阶下头,又市则是潜身蛭子泉旁。
只见甲兵卫手持一把看似宝剑的刀子,从头到脚都因气愤而涨得通红,奉公众则是紧随其后。只见这四名头戴颜色不同的乌纱帽,身着的神官装束的男子直喊着主公息怒、主公息怒,但甲兵卫对四人却是丝毫不理会,一走到回廊的台阶前便停下了脚步,朝柱子上猛力一踹。
“为什么?为什么不忤逆本公——?”
甲兵卫再次咆哮道。
奉公众们连忙绕到了台阶下,跪地叩首。
“此乃……”
“此乃……”
“此乃……”
“此乃本岛之诫律是也——”
四人一致回答道。
甲兵卫先是迟疑了半晌,接着才又抛下一句:
“诫律?”
旋即又继续说道:从今以后,你们都不许再听本公的命令。尔后,这才是诫律。懂了么?依旧不敢平身的奉公众们反覆说道:
“此乃诫律是也——”
这下……
甲兵卫突然朝正中央那头戴蓝色乌纱帽的奉公众脑袋上一踩。
“是么?那么……”
他眼神茫然地说道:“若是‘命令你们忤逆本公’,你们要怎么做——?”
忤逆本公,本公命令你们忤逆!甲兵卫接连朝奉公众们踢了又踢。四名奉公众先是忍耐了好一阵子,最后,跪在最右端、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求主公勿再作弄奴才——”这名奉公众如此说道。
这下甲兵卫半眯起眼,宛如梦呓般的反覆说着:作弄?作弄?接着便使劲殴打起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
“滚!快给本公滚!”
闻言,奉公众们一言不发地退下。
甲兵卫怒不可遏地走进庭园中,高声大喊寿美!寿美!亥兵卫!亥兵卫!
不出多久,寿美便抱着年幼的亥兵卫,在吟藏引领下现身。
虽然三人随岛主召唤火速赶来,但吟藏、寿美、乃至年幼的亥兵卫,神情却丝毫没有任何异状。寿美!寿美!给本公过来!甲兵卫咆哮道。抱着亥兵卫的寿美随即挤开吟藏,走进了庭园。
甲兵卫粗暴地将年幼的次任岛主一把抢来,将他朝蛭子泉旁一搁。
接下来,他两眼睁得斗大,朝神态毕恭毕敬的寿美端详了一阵后,旋即粗暴地一把将她给搂起。
秃头的岛主嘴里直嚷着寿美,寿美,不断吻起她的颈子、脸颊、和嘴唇,同时还朝她身上上下其手地爱抚了起来。
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如此调戏,吟藏依旧是面无表情。
只见——甲兵卫活像个哺乳中的幼儿般紧抱着寿美,磨蹭着她的肌肤、捏揉着她的身子、抚摸着她的秀发。
刹时。
甲兵卫以双手捧起寿美的脸颊,定睛凝视起她那张神情依然不变的脸庞。接着便仿佛抛球似的,将她猛然一抛。
寿美步履蹒跚地跌坐在地上。
接着,甲兵卫又冷冰冰地朝站在回廊等候差遣的吟藏抛下一句:
“无趣至极——”
是,吟藏毕恭毕敬地回道。
主公请息怒,寿美跪地叩首,诚惶诚恐地致歉道。
“哼。”
甲兵卫一屁股坐向跪地不起的寿美身旁,一把拉起她的脸庞,目不转睛地端详起她那张白皙的脸孔。只见寿美这张在月光映照下的脸庞依旧是毫无表情,只晓得默默回望着甲兵卫那对血丝满布的双眼发愣。
“看什么?”
甲兵卫先是低声骂道。
“你是在看什么?”
“你这是什么神情——?”突然间,甲兵卫以几乎要扯破嗓子的嗓音咆哮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时时刻刻都是这种神情?本公命令你们,别老是用这种神情看本公!真是教人作呕。一看见你们这种神情,本公就胸口发闷!”
这是命令!甲兵卫咆哮道,并一把揪起寿美的衣襟,将她给拉了起来,这下却突然换个温柔的口吻说道:
“喂,寿美。”
“奴家在。”
“想必你应知道该做些什么罢。寿美——做点最令本公厌恶的事儿来瞧瞧。”
闻言——寿美大感困惑。
虽然神情依然没变,但百介还是看得出她心中必定是一阵猛烈的困惑。
“来罢。来,做点令本公厌恶的事儿。”
“这——”
寿美以细细的嗓门犹疑道。
什么?你难道连这都不会!甲兵卫怒斥道,一把拔出了手中的刀。
情急之下,寿美连忙抱起呆立于热泉旁的亥兵卫。
“噢。原来——你不想让这孩子死?”
甲兵卫将刀刃凑向寿美的咽喉。
“甲、甲兵卫大人,请息怒。”
吟藏说,并快步跑下石阶。
“请息怒。”
“什么?”
甲兵卫一身长棉袍翻动地转过身来,怒目瞪向吟藏问道:
“吟藏。你不想看到寿美——自己的老婆死罢?不想是么?吟藏,快给本公回答!”
“并……”
吟藏跪向甲兵卫脚边,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并非如此。奴才乃担忧亥兵卫大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恐将殃及全岛。故此——恳请主公息怒。”
“什么?”
甲兵卫以血丝满布的双眼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瞧。
“奴才恳请主公收刀平怒。”
“哼,你——是想忤逆本公么?”
“奴才不敢。甲兵卫大人至为重要,但亥兵卫大人亦是同等重要。倘若亥兵卫大人有个三长两短——戎家血脉恐将就此断绝,故此事万万不可发生。维持戎家之血脉于不辍,乃本岛之——诫律是也。”
话一说完。
刀锋便抵向了吟藏的颈子上。
“诫律?”
甲兵卫两眼狠狠瞪着吟藏,一张脸因盛怒而涨得通红,连额头都是青筋暴露。而吟藏原本就惨白的脸庞,这下是更失血色。
“诫律——诫律、诫律、诫律。什么狗屁诫律!”
本公就是诫律!甲兵卫先是握刀深深一刺,旋即使劲抽刀。只见大量鲜血自吟藏的颈子喷泄而出,四溅的血花被月光映照得闪闪发亮。
也没等到吟藏的身子向前扑倒,寿美便护子心切地紧拥起亥兵卫。
断了气的吟藏,脸上不带一丝笑意。
虽不带任何笑意,但这张脸仍是和生前同样毫无表情。
这下,这张脸是再也不会笑,也再也不会哭了。这一辈子,吟藏这张脸终究没能展露过任何神情。
至于寿美。
则是面带和吟藏一模一样的神情紧拥稚子。
“为何要保护他?为何要庇护他?你是不想见到自己的孩子被杀,抑或——”
也是为了维护诫律?甲兵卫高声咆哮道,并朝寿美冲了过去。
凶刀贯穿了寿美的身躯。但寿美并未因此放开孩子。甲兵卫握刀使劲一拧,依然将孩子抱在怀中的寿美便像挨了撞似的倒向蛭子泉旁。
“诫律?什么狗屁东西!全给本公死,全都给本公死丨”
甲兵卫将刀自寿美身上抽回,边咆哮边胡乱挥舞。
数名世话众和奉公众闻声赶来。头戴乌纱帽的四人奔向寿美,但奉公众们欲救助的并非寿美,而是亥兵卫。一察觉奉公众的意图,甲兵卫便走向寿美,自她怀中将孩子给抢了过去。
“甲——甲兵卫大人。”
寿美护子心切地伸出了手。
“谁希罕这种东西!”
甲兵卫竟然……
将亥兵卫朝热泉中一抛。
这涌泉的水——是滚烫的。
百介哑然失声地站了起来。
奉公众们也吓得呆立不动。
就在此时。
甲兵卫——望向寿美,浑身僵硬了起来。
只见一滴被月光映照得闪闪发光的泪珠自寿美脸颊上淌下。甲兵卫仿佛崩溃似的朝地上一坐,捧起寿美的脸庞,抚摸着她的秀发,吮去了她的泪珠——
“你——果然不想,是罢?”
甲兵卫说道。
“甲兵卫大人。”
“甲兵卫大人。”
“甲兵卫大人。”
一看到这可怜孩童的尸骸自滚烫的涌泉中浮起,头戴乌纱帽的奉公众们便将甲兵卫给团团围住。
“甲兵卫大人自己破了诫律。”
“什么?”
“甲兵卫大人杀害了亥兵卫大人。如此一来,戎家血脉将告断绝。”
“什么狗屁诫律——”
甲兵卫抛开寿美的尸骸,抬起头来仰望四名正俯视着自己的奉公众。
“什么狗屁诫律!哪有什么好希罕的?本公说的话才是诫律,而你们的职责就是服侍本公。给本公闭嘴!”
“非也。”
“非也。”
“非也。”
“非也?你们之所以活着,不就是为了奉行本公的命令?”
“并非如此。”
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以毫无抑扬的语调回答道。
“吾等所维护者,乃众人均须奉行甲兵卫大人命令……”
之诫律是也——众人语气冷洌地如此说明道。
闻言,甲兵卫是满脸不解。
吾等所维护者,乃诫律是也,依然俯视着甲兵卫的奉公众们再次异口同声地说道。诫律?谁希罕这狗屁诫律?甲兵卫虽如此怒斥,身子却往后退了几步。
“诫、诫律这种东西,改了不就得了?”
“诫律至为崇高,甚于一切。”
“有违诫律,罪不可赦。”
“即便贵为岛主——亦应奉行不讳。”
“如此以往,恐将惠比寿脸孔转红。”
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这说法——不过是个无稽的传说罢了!”
全是无稽之谈!甲兵卫高喊道:
“神像的脸孔哪可能转红?这不过是个迷信罢了。你们竟然还相信这种迷信?神像是木头做的,不过是堆木片罢了,哪有可能转红!”
这不过是个迷信!甲兵卫再度高喊,却被奉公众给揪住了衣襟。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放开!甲兵卫使劲挣扎。但奉公众们一把夺下了他的刀,便联手将甲兵卫给抬了起来。这下甲兵卫——脸上明显浮现出恐惧的神情。
“主公请起。”
“主公请起。”
“主公请起。血脉万万不可断绝,主公须另添一子。”
“事不宜迟,主公须另添一子。”
“若不另添一子,必将导致神像脸孔转红。”
“必将导致惠比寿脸孔转红。”
“倘若脸孔转红——”
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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