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场修太郎几乎完全丧失了行动力。
可是要问是否有什么重大的心境变化,其实也没有。
只因为很无聊。
木场的工作内容,是在可以一眼判断谁是坏人的国际犯罪组织冲锋陷阵,激烈打斗外加彻底问供,赌上性命与罪大恶极的连续杀人魔决一死战后,逮捕归案。如果是为了这类工作,木场定会绞尽虽然本来就没有的脑汁,踏破铁鞋奔走,不管几年或几十年,都要秉承执着信念去搜查,即使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他半认真地这么想。
可是没发生那种案件。
在这帝都大东京的樱田门,还是在刑事部杀人课当刑警,也还没有发生过这种案件。
惩恶扬善的理念并没有实践。
想想,又不是江户时代,没那么容易发生试刀法乱砍人或强抢偷盗等单纯明快的事件。即使发生了,其背后也一定有背景复杂的家伙存在。
因为如此,结果返倒同情罪犯,对社会的扭曲感到义愤填膺,有时候再度重新认知国民是如此没用。这样一来,与惩恶扬善的初衷大相径庭,怎么也无法感到痛快。
因为即使在战争中,也还能清楚分辨敌我双方,不作战也能依军方密令侵入敌国,进行谍报活动,或是,不,即使到远方,比如以密室身份只身前往俄罗斯或瑞典等地,只要这样就能令木场发挥正义感、使命感与紧张感的欲望得到满足。当然,木场没有担任过那种军务,不治实情为何,但光是想象,就教整个人斗志昂扬、血脉贲张。
然而,在战争已结束的现在,那是无法奢求的事了。不,即使现在叫木场去做,他也应该会回答,不想做了。祖国并非那么强盛,敌国也好不到哪去,这些木场都已经知道了。一旦不再单纯认为因为是敌人所以是坏蛋,那么也没必要如此轻易地赌上性命。
真教人悲哀。
再加上,这半年来,木场所经手的所谓犯罪事件,应该说超乎常理,还是荒谬愚蠢?他连这都难以理解,也是悲哀——净是含有木场所厌恶要素的事件。结果,因为想太多而脱离了常规,木场差一点遭到免职惩戒的处分。
他受到在家闭门思过的处分。
然后,回到工作岗位上两个月了。以前搭档行动的年轻刑警离开了木场,取而代之的是课内最年长的老刑警,被指派为木场的搭档兼监视官。一位叫做长门五十次、全身散发着沉香味的刑警。
不和。
当然,木场从以前就认识长门了。曾几次一起处理案件也一同待过案发现场。但是,没想到搜查一课第一朴素的老工友会和搜查一课第一猛爆的自己成为搭档,真的是做梦也没想到。
长门一旦出现在命案现场,一定会蹲在遗体前,很久很久——兼识科到了,仍然一动不动。刚开始看到他那样子,木场还以为他只会调查尸体。但是,当木场端详他的表情,令人吃惊的是,长门闭着双眼,口中喃喃自语似的念着经文。原来,他不是在调查,而在为死者祈福。
这并非坏事,但木场认为那不是刑警该做的事。动作迟缓,欠缺敏捷性,在搜查会议时发言过于慎重,只说些听起来似乎无助于案情的话。
压根儿就不和。
但那是自作自受,所以没办法。
并且,和长门搭档之后,经手的案件也为数不多。
如果是保安队的成立,前交通部部长违反选罢法事件之类的,公共安全方面的事,似乎会比较忙碌,但木场沾不上边。再加上,上个月举行了皇太子的成人礼和立太子仪式,这个话题至今仍在街头巷尾蔓延。对于镇日战战兢兢求表现的木场而言,搞不清怎么会现在办这个活动,不过因为全国人民欢欣鼓舞,也不会觉得不是滋味。木场的悠闲不如说对世界、对人民都是好事。
唯一让木场关心的,顶多是毒品走私集团的横行吧。关于这一点,东京、大阪两警视厅,和厚生省毒品课进行联合搜查,木场也有兴趣参加,但部门不同,因此也无法实现。
在恍惚之时,传来嫌犯已落网的消息。
若要谈其他木场经手的案件,实在都是不需要劳动硬汉刑警一根手指头的事,长门大概都能龟速解决,所以木场真的没事做。他一边拔鼻毛一边喝茶,不知不觉就岁末年终了。
整天无所事事,因此木场最近养成了精度报纸的习惯。
仔细阅读后,发现报道也蛮有趣的。木场自以为是地这么想。
战争时期的言论限制已解除,没有了军方的审查之后,报纸的报道变成必须受联合国司令本部Gers)的审查,所以在迈向和谈之际,也就是半年前左右,某种程度上才能自刊载报道。因此,木场觉得报纸变好看了,不过因为木场以前根本不看报纸,所以那绝不是与战前的报道相较之下所获得的理论性结论。
不过,再怎么有趣,如果在报上发现了令人挂心的案件,也因为辖区不同而无法插手。这使木场不满的情绪上升,更加坐立难安。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对策,便是阅读资料室的旧报纸。这是两三天前的事。
如此翻来翻去地看旧报纸,其实也蛮愉快的。例如在华盛顿发现了“不明飞行物”,或是发现以昆布冰河(Khumbu,在喜马拉雅山)为据点的“雪人”足迹等等,一点也不可信的外电报道也很多。
都是今年的报道。
原来世界上充满了无聊事。
不过看来蠢事不知发生在海外。
木场绝不是讨厌这类的话题。
比如神奈川发生了所谓的“金色骷髅事件”。
那是两个半月前的事。
木场在上次的事件中胡闹之后,不但引起周遭的反感,神奈川县本部一位警部还遭到鱼池之殃被降职。所以木场对神奈川县本部辖区的事件特别敏感,并且一听到神奈川就想起那位警部。前天发现那起夸张事件的报道时,也猛然想起,是否就是那位少一根筋的警部——石井宽尔负责的。石井被排除在案件外,遭到降职,正是那一阵子的事。
这么一猜想,忍不住涌上一股不该有的兴奋心情。
所以木场特别热心地阅读。刚开始只觉得是和飞碟或雪人一样的愚蠢事件。不,关于第一则消息,的确不相上下。
第一则消息刊载于九月二十三日,小又简略的报道。
说什么逗子湾漂浮着金光闪闪的骷髅。
那种东西是不会存在这世上的,所以肯定是错觉。说是钓客先发现,吃惊之余又消失无踪,接着又有人发现类似骷髅的漂浮物,于是报警处理。前后总共有六名目击者,但据说实际上有更多人看到了。传闻可能其来有自吧。无论如何都是引人喧腾的话题。
被降职的石井很可能接手这愚蠢事件。不,再怎么说,这种程度的蠢故事应该在辖区派出所就被挡下了吧——木场从报道上得到的感想仅此而已。
然而,这件蠢事有后续报道。同样是一则小报道。
第一次见报两天后,这次是附近居民发现金色骷髅被冲上岸了。慌慌张张报警时,又被海浪卷走不见了。
如果是第二次的话,石井会出动吧。
木场觉得很可笑。因为石井前警部是个胆小鬼,一看到骸骨之类的就会昏倒吧。不见了不是很好吗?
但是昨天又看到后续报道,木场的心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十一月中旬,在相同的地点,骷髅第三度遭到目击。离第一次被目击,相隔一个半月以上。听说这次的骷髅不是金色的,而是普通的骷髅。说不定是上面的漆剥落了。这次也是骷髅自行逃走了。目击者在船上,正要用长柄网捞的时候又沉了下去。所以当然也是小报道一则,不注意看可能还会错过。
总觉得怪怪的。
然后,直至看到第四次报道,木场的心情变得有些混乱。并非他认为还真能不断报道这种蠢事,而是嗅到了其中非比寻常的气息。这时候木场的第六感是可信的。
又有许多人目击到骷髅,结果没入海中。但这次的骷髅与之前的不同,听说竟然附着肉块和头发在海上漂。
——到底是什么呀?
骷髅最初是金色的,然后褪色,接着长出肉块和头发。接下来是不是要长出皮肤变成活生生的首级?并且,刊载这篇报道的报纸日期就在五天前。
木场阅毕,明显燃起对石井的妒火。这应该是杀人事件,或至少是破坏遗体、弃尸案件吧。为什么犯罪之神把这种案件交给石井那家伙,而不是我,木场这么想。然而,这只是木场的幻想,事实上他并不确定是否由石井负责,所以如果弄错了,对石井前警部可会造成很大的困扰。
因此,木场现在每天的功课是从旧报纸上搜寻“金色骷髅事件”的后续报道,阅读并任意创造毫无生产力的想像。那是真实案件吗?如此一来石井前警部是如此活跃啊——这是木场唯一的乐趣。
但今天,木场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逗子湾的骷髅终于被捞获了。
这件事并非在旧报纸上发现的,而是刊载在今天的报纸上。并且,刊登这则新闻的报纸,还是那位长门给的。
今天早上,木场进入刑警办公室,老刑警罕见地轻轻靠过来。老工友似乎很早起,每天都最早上班,最早回家。
长门把报纸交给木场,说:“阿修,打捞到金色骷髅了喔。”
长门称呼木场为阿修,其他刑警并不这么叫。他真正的绰号是“鬼木场修”,但当然没人这样称呼他。阿修是小时候被叫的名字,木场有点讨厌被这么叫。
老刑警皱起鱼尾纹笑了。
木场并没有特别将自己在意这起案件的事告诉长门,所以其实内心深感惊异。不过,硬汉是不会显露出那种神情的。他尽可能一脸坚毅地说“这样啊”,一边隐藏动摇的情绪,一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翻开报纸。然后,终于发出一声“喔”。长门耳朵可灵了,他听见了,带着微笑走到旁边来,说:“你看,有吧。”
“骷髅大骚动 逗子湾发现首级”
果然骷髅变成活生生的首级了。长门在旁边啰啰嗦嗦地说了些什么,木场假装没听见。
报道的内容如下。
十二月一日,逗子湾打捞上遗体的一部分,也就是首级。但听说并非骷髅,而是血淋淋的首级。报道写着,首级的身份不明,搜查势必困难重重。最好刊载了负责此案的石井警部的谈话。木场的想像成真了。石井依旧是机会主义者,虽然他的谈话全是借口毫无意义,但如果职称沒搞错,看了石井一度降职之后,又回到原来的官阶了。
——那家伙,还是这么顺利。
木场这么想。当然不是忌妒他升官,而是对他得遇此案,强烈涌上羡慕之情的结果。
——真无聊。
真的是很无聊。
木场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真的是愚蠢至极。因此木场完全失去了动力。
长门说活了,他还站在木场旁边。“神奈川也因此忙成一团吧。如果这种事件接连发生可真是没完没了。”
木场没有诚实回应。“是因为和平所以这类事件增加,还是因为社会和平所以特别醒目呢?我已经干了三十几年的刑警了,不过最近很严重哪。”
长门一边念经似的叨念,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确如长门所言,今年连续发生了几起分尸案。那算多还是少,标准虽然因人而异,但不作统计不得而知吧。
战乱时,首级什么的并不稀奇。木场喜欢战国武将,所言喜欢看有关战争的书,打仗打到一定程度,就会开始描述人头或断脚堆积成山。不,也不需要追溯到安土桃山时代,江户时期(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其实与之相去不远。武士们都腰配大刀,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动。一颗头,很容易就可以砍下来。那种危险时代,其实并非遥远的从前,而是伸手可及的过去。
木场的祖父经历过明治维新。
德川家在鸟羽伏见的战役大败,家徽葵纹的威信落地时,在秩序尚未恢复之际,据说江户—东京成了无法治地区。
强迫借贷、强盗杀人横行,取缔者也是无赖,彰义队高兴砍就砍,所以街上到处滚着人头或身体。据祖父说,他某天早上起床,发现玄关有手臂、后门有断脚,然后一颗头滚进院子里。这并不是其他地方的故事,是木场出生长大,直到前一阵子都还居住其间的故乡所发生的事。
——身体忘了脚和头,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伤脑筋。真是少根筋的人。
祖父常常这么说。
大正时期的地震木场才四五岁,但仍记得看过尸体。应该是死了很多人,也并不是死于地震或火灾。连小孩子也懂得那种不安定的气氛。
然后是太平洋战争。木场在南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战友,回家乡一看,内地也乱七八糟,死的人堆积如山。
长门并没有考虑这些。即便地震是不可抗拒的事,其他的,不管喜欢不喜欢,都是人类行为,不是吗?
——但是啊……
长门的角度也是正确的吧。木场想,到处有死人的社会是不对的。能够健康生活的安定社会,才是它原来的风貌吧。这么一想,现在的确是和平的。所以一颗头才会引起大骚动。
——我不懂复杂的事。
那是好事还是坏事,仍不会改变木场无所事事这件事。
——如果我一个人忍耐着无所事事,社会便会和平,那我的忍耐也值得了。
木场想着不太能理解的歪理,说服自己。
即使是“金色骷髅事件”也像上次的事件一样——有个怎么也切不断的,讨厌的事情始末在等着也说不定。
没有任何人保证不会发生那种事。
过了一会,长门又过来。“喂,阿修。课长那边我已经说好了,那神奈川……”
“啊,那个……”
“昨天晚上,资料从神奈川县本部送过来了,所以我想过去一趟。你愿意同行吗?”
昨天长门提到的案件。
本来就没有拒绝的理由,比闲着拔鼻毛好多了。
只不过,木场不清楚那起案子。因为是受处分中发生的事,木场几乎不知道细节。
听说起因于叶山的二子山里发生的集体自杀事件。这样的话,辖区也不对,既然判定为自杀,没必要刻意派天下第一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出差到那样的山里去,可是,其中一名身份不明的女性,听说好像是住在东京都内的失踪者——长门如此说明。
“我可以去,但是,老先生,请再多告诉我一点细节。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因为木场没有专心听,所以真的不知道详情。这样下去,真的要变成总比闲着拔鼻毛好多了。木场一问,长门笑了笑,他的表情就像是个单纯的老好好先生。
“好好,我在路上说吧。”
“要走了吗?还很早不是吗?”
木场想早点看旧报纸所以早点来了,人还很少。课长也不在。
“不早喽,是大家太晚了。我已经跟大岛说过了,没关系。”
长门和木场,在不同的层面上,都是我行我素的人。
说清闲却没空喝茶。
听说地点是在大森这个地方。
长门轻快地走在木场前面。
已经到了不穿外套会冷的时节。长门似乎打算从东京车站搭电车,对木场而言,这看来是很累人的移动方式。不过,木场老早受到上司大岛警部严厉指示,不得抱怨长门的做法。因为欠大岛很多情,所以不能不听话。
“阿修知道一个叫‘死吧教团’的吗?”长门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询问,“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日莲会’吧。”
“是新兴宗教吗?我不太懂这一方面的话题。”
木场讨厌宗教。正确地说,是最近才讨厌起来的。没什么重要原因。
“啊,从大正到昭和初期,产生了很多的新兴宗教。当时问题很多呢。唉,现在回想起来,也不需要彻底压制吧,不过,什么不敬啦、扰乱风纪啦等等,在内务省闹得很凶,‘大本教’或‘人道教团’被解散了。再怎么说,‘人道教团’事件的搜查总部是由大阪的检查单位和特别高等警察联合执行,所以扫荡得特别彻底。”
没听过这种事。当时木场还是小孩,所以不知道这些事。
木场对长门说:“这样啊……”
长门的声音很无力:“但是‘人道教团’教祖御木得一被捕,送入搜查本部,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阿修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十五年前的话木场二十岁,不是小孩。
但是木场的重点不在于此,“比起这个,另外那个叫什么死了教团还是去死教团的,是什么东西啊?大叔的话很迂回啊。”
“哎呀,阿修真是急性子。”
就像落语《长短气》一样,对事件的处理毫无进展。
从刚才开始,谈话内容就在原地打转。令木场焦急不已。
长门所说的简单整理如下。
俗称为“死吧教团事件”的离奇事件,始于昭和八年七月二日,神奈川县叶山警察局接到一个奇怪的报案电话。
报案内容是:天狗在营火前开会,也许是山贼,请来调查。
非常稀奇古怪的内容,据说报案者是逗子町的居民,地点在逗子町的山之根。
接获报案的叶山警察局局长并不认为是天狗或山贼,他似乎认定是暴力组织的秘密集会。换作木场也会这么想吧。据说叶山警局立刻联络特高,派了几十名人员前去调查。结果,发现穿着黑色长袍、黑色和服、绑黑色腰带,外加白色短外套——木场联想友人中禅寺——打扮怪异的男女在营火前。
上前询问后,得知原来是住在蒲田区的日莲会会主江川,率领称作“樱草团”的教徒举行集会。他们说是依盟主指令,隔天将在八幡宫后山集合,于是先在逗子野营一晚。
当时就那么结束了,但特高觉得有问题,继续追踪调查。大约两周后,公开发布消息表示,“樱草团”就是街头巷尾喧腾一时的“死吧教团”。并且,听说还报道了已确认“死吧教团”企图火烧芝增上寺、暗杀延山的僧侣,甚至计划暗杀西园寺大老和田中智学。
“死吧教团的‘死吧’二字的意义,据说是日莲上人所训示的不惜生命,这是那盟主说的。说是如果有想死的意图,就什么事都能做。据说目的是‘改革腐败的宗教界’。那是不打紧,但是宣传单上写了‘为了主义奉上生命,切实执行盟主指令’,所以特高起了疑心。虽然不知道真相为何。”
老刑警充满感叹的语句里,似乎有种怀念的口吻,木场感觉不到事态逼近眼前的紧张感。
后来,“死吧教团”的罪证不足,全体释放了,但那之后发生了令人费解的事件。先是女性团员自杀未遂。“死吧教团”方面发布消息指出,这是因为受到特高的屈辱拷问导致精神异常引起的。然后,他们开始所谓“端正腐败警察”的不反抗斗争,最后一个接着一个地自杀了。
自杀有什么意义呢?木场不懂。
据说昭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宫城、议事堂、外务省次长官邸前,内务省楼梯,还有警视厅前,团员在正午时分,高喊“死吧!”,随即切腹自杀。在警视厅前切腹的男人因受到适当急救而保住一命,但不用说造成了一场大骚动。慌张的特高二科逮捕其他团员,但盟主躲过追缉小组潜逃,躲藏起来。之后,盟主仍持续对抗活动,但在来年因病身亡。
并且,追随盟主死亡脚步,活下来的女性团员几乎——自杀身亡。
“结果大家都死了,世界也没变啊。我不知道宗教界如何,至少警察一点改变也没有。我也是有信仰的人,那时觉得蛮悲伤的。”
“悲伤?大叔为什么要悲伤?”
“啊,在警视厅前切腹的男人,是个才二十出头,姓樱花的青年,他在我眼前切腹。真的是吓了一大跳。和警官把他送到公共伤害保安局的,也是我。”
“啊,所以才会……”
“唉,说教说了很多,但一点用也没有。盟主去世隔天就殉死了,又是切腹。所以啊,怎么也处理不完啊。”
长门满是皱纹的脸皱成了一团。
“可是……”木场无法释然,“那到底是什么?那起莫名其妙的事件?为什么一定非死不可?”
木场丝毫无法理解。
“不知道啊。所谓狂热信徒,是很可怕的,只能这么说吧。所以我当我听到这次事件时,立刻想到那件事。”
“什么嘛!前言啊?前言太长了吧。已经快到了。”
“还没到呢。”
木场的步调被打乱,只觉得很混乱。
长门终于开始陈述这次的事件。
事件发生在今年的九月。
九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左右,叶山警局又接到不可思议的报案。报案者是在山里散步的当地居民,地点同样在叶山二子山的山里。
报案内容听说是——山里面死了很多人,极不寻常,请尽快来调查。
和十九年前的“死吧教团事件”有些不同,并没有出现局势所致、天狗或山贼等字眼。
叶山警局立刻派员前往,令人吃惊的是,男女各五人呈打坐姿势,共有十具尸体。死者全作纯白打扮,应是有计划的自杀。已经死亡数日了。
不过,看来男人是自杀的,但女人则是被男人杀害的迹象,也可能是殉情。再加上,解剖验尸的结果,得知女性全被灌了鸦片,因此集体殉情的可能性提高了。
“你看过相关报道吧。”
木场有印象。
记得是在国技馆相扑台四根柱子被拿掉的报道附近,也是很小一则,不过因为是神奈川辖区的事件,所以眼睛很亮,马上就发现了。但是,标题应该是“五对男女山中自杀,分析可能为宗教因素”之类的。这本来不会引起木场的兴趣。
据说十人全都身份不明。
在木场的印象中,当时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应该相当忙碌。因为木场闯入的事件尚未解决,神奈川县本部应该派出了相当多人员才对。并且,虽说是莫名其妙的案件,但因为“金色骷髅事件”首次见报在二十三日,所以相隔沒多久。
很显然地,人手不足。
据长门说,到现在只确认了其中一个死者的身份。
“确认身份的那一个人就是,那个,你前一阵子调查武藏野那件阴惨事件时,不是有份失踪少女名单,那个就是线索。是名单中的一个,说不定有更深的关联。”
“怎么说呢?”
“那个啊,比如诱拐来的。”
“和歹徒一起死吗?”
真是愚蠢。诱拐少女,绑票监禁起来,然后一起殉死,怎么想都很可笑。
“没那种事的。诱拐殉死对象,这太可笑了。再说,又不止一个人,不是吗?难道是拥有那种怪兴趣的坏蛋,好几个人齐聚一堂,喊着一、二、三,死吧。”
长门点头,“正因为不止一人,才这么想啊。说是兴趣当然很奇怪,可是你看,如果是拥有狂热信仰的人呢?”
“啊,所以大叔才要说‘死吧教团’的故事啊。原来如此,也有说死吧死吧,就真的死了的家伙啊。说不定有吧。但是为什么?有那种宗教吗?”
“没有。”
“啊?”
“不,我不知道。只不过我在意的是,死者自杀所使用的短刀,刀柄的部分全都有十六瓣菊花徽。”
“喂喂,什么?那不就是右翼吗?不,可是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大叔……”
“对,是天大的不敬啊。”长门淡淡地说。
诚惶诚恐,用刻有那种纹徽的匕首自杀的话,如果在过去可是大不敬,死罪一条——不,已经死了——总之不会善罢甘休的。这等于是幕府臣子用染了葵花家徽的手帕擤鼻涕一样。因为现在是民主社会,皇室开放许多,骚动才仅止于这种程度。
“可是,并非小事吧?阿修也稍微提起精神了吗?啊,已经到大森了。”
长门的话,仿佛算计好了似的,在大森结束了。
木场的情绪变得很微妙。
“嗯,大森区新井町,现在不这么叫了吧。经常在变,都搞不懂了。海边的方向。”
老刑警虽然看来有点迟钝,脚程还颇快。
海边有女人忙碌地晒着海苔。灌入四角形的框框里的海苔,一张一张在太阳下曝晒。不知道有几百张,只能用壮观来形容。
“那是过年要用的,已经这时节了啊。东京湾遍布海苔养殖架,到底海苔会长到什么程度呢?这样持续下去,真叫人担心啊。”长门说着。
这是木场不熟悉的场景,但对长门而言,说不定是常见的冬季景致吧。
听见汨汨的海浪声。
他们来到一栋木造二层楼房。
从里面出来一位面露疲态的女性。四十五六岁吧,沒化妆,但外表整齐干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似乎与晒海苔的妇女不同。长门交涉成功,和木场一起被领往屋里。
昏暗的客厅有稍大的矮桌和垂饰很长的坐垫,茶具柜上装设了照片。木场想起方才的话题。
——菊花纹徽的匕首。
主人立刻出来了。因为长门极为客气地打招呼,木场也跟着低头鞠躬。
“真是劳驾您了。我是高野八重的父亲,叫高野唯继,这是我的妻子仲子。”
刚才那位夫人点头示意,请大家喝茶。
“啊,您这么客气,真是过意不去。我是警视厅的长门,这位是木场刑警。我们尽量不打扰您,请协助我们。”
长门递出名片,木场也慌慌张张地翻找口袋,找到一张缺了一角的递上。木场很少用名片。
主人恭敬地收下。
岁数应该比长门大吧,和一般瘦弱老人的印象没有太大差异。头顶部分几乎全秃了,布满皱纹和筋骨的脸上,只有牙齿很醒目。似乎有一口好牙。
“那个,因为这种事情占用您的时间,实在是……我也觉得很难过……”
听到长门客套的话,高野只是苦笑般将眼睛眯得细细的。是长门的态度太过殷情了吧。高野虽然老态毕露,却用着口齿伶俐的语调说:“我因为没有工作,时间多得不得了。为了我那丢脸的放荡女儿,让您特地跑一趟,那个,您不需要……”
高野曾任国中老师,去年退休,现在因个人兴趣在进行水质调查。木场无法理解水质调查也可以成为兴趣,不过,嗯,说不定也很有趣。虽然很想问,到底是在哪里、要怎么进行调查呢,不过在长门面前还是收敛住了。
高野的独生女八重,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行踪不明。听说当时是十八岁,因此现在——如果活着——是二十四五岁。
长门简略地说明了集体自杀事件的梗概,木场沉默地听着。
“真是非常难以启齿,集体自杀者中,嗯,有五名女性,推测年龄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八岁左右。”
长门嘿嘿嘿地笑着抓了抓头,“哎呀,不知道女性的年纪有多大,年龄层分得很开。当然喽,那个,因为已经过世了,也无从确认,真是不好意思。”
长门没有道歉的必要。
“然后,其中一位,偶然发现是今年七月失踪,本乡一家酒馆的女儿。因此,死者说不定是失踪人口,于是整个作了调查。结果,您的女儿啊,那个,特征和……唔,怎么说呢?”
“啊,请不要在意。我一直觉得女儿已经死了,现在再说什么也不会吃惊了。是吧?”
高野征求妻子的同意,太太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声“是”。
“嗯,我记得协寻申请书上写着圆脸白皮肤、右颊有痣、左上臂有疤痕,这上臂的疤痕是怎么……”
“那是小时候玩炉火的火筷时烫伤的疤痕——有吗?”
“这是那个,照片,方便的话,请确认——这是脸的照片。”
长门好不容易才拿出来,甚至卑屈地低下头递出照片。
老夫妇看来很困惑。木场心想,这是当然的吧。人死了脸也会改变。离奇死亡尸体的脸会变得与生前相貌大不相同,很难用照片判断吧。何况发型也不一样。希望家人活着,也就是希望照片上的是别人的心情,更增加指认的偏见。
“嗯,是吗?感觉有点像,但已经过了七八年了。是吗?你觉得呢?”
“嗯,脸……但这个伤疤不是八重的吧。不,是她。”
太太眼里浮出了泪水。
“警察先生,还有其他什么……”
“啊,因为遗物只有短刀,服装的话,大家都是白色和服,没有什么可作为决定性证物的东西。对了……对,那也是很难拿出来给您看,可是,其他死者,这位,您有印象吗?啊,真是很难为情的请求。”
长门用更殷勤却无诚意的动作,拿出其他照片。
老夫妇似乎更困惑了。即使没有明白表示不悦的态度,但神情中确实闪过一阵阴影。没人想看死尸的照片,是因为想到说不定是自己的女儿才忍耐着看。夫人说不定泪眼婆娑,什么也看不见吧。
“哎呀,这个人。”
但是现有反应的竟是夫人:“这个不是春真吗?”
“春真?啊……山田春雄吗?是吗?我觉得不太像……”
“那位叫春真的是?”
长门拿出笔记录,用舌头舔了一下铅笔的笔尖。老工友的习惯。
又不是毛笔——木场总是这么想。
“嗯,那个,他本名山田春雄,是我的学生。后来出家了,改名春真。毕业之后,每年都来家里好几次,不过……对了。战争结束后来过吗?”
“有啊,他很生气不是吗?那个,什么天皇的。”
“啊,熊泽天皇!对了,对了。”
“熊泽……那个,谎称南朝的后裔。”木场在屋里,几乎是第一次发出声音。
“你说‘谎称’,木场,真假还不明,我们不可以说得如此断然。”长门责备。到底是个慎重的男人。
木场望着照片。
比天一坊正统,地位比苇原将军高。“熊泽天皇事件”是远比“死吧教团事件”更知名的事件。木场也熟知此事。
熊泽天皇就是熊泽宽道,原是名古屋近郊的商店老板。那个熊泽,什么时候不挑,偏选在败战那年的年终,宣示“我才是真正的天皇”,向麦克阿瑟投诉。如果没有一点根据,那不过是个骗子,但熊泽向总司令部GhQ提出的诉讼状里附了证明资料。
听说是自第九十九代的后龟山天皇之后的族谱。
日本历史中惟一一次,两位天皇同时在位的异常时代——自从后醍醐天皇带着神器进入吉野,直到足利义满因智谋(或说奸计)开幕府为止的五十七年——便是南北朝时代。
义满定出的条约是——恢复持明院、大觉寺两系统文迭就任天皇。而不履行此约定且愤怒不平的南朝末代天皇——后龟山天皇宣布自立,其几乎独树一帜的朝廷,称为后南朝。
熊泽自称为其正统后裔。
他的主张如下。
——现今皇室为北朝后裔,我是南朝后裔,北朝后小松天皇的即位并非正统,因此与北朝一脉相连的现今皇室并非正统天皇家系,南朝末裔,继承后龟山天皇血统的我,才是正统的天皇。
如果说是荒诞无稽,也就到此为止了。一般人都觉得是在编故事吧。
然而,谣传说——只是谣传而已——熊泽天皇拥有三件神器的其中一件。也许是掺杂了时代因素,虽说是故事,但却是带着神奇真实色彩的故事。
在某个时期,南北朝曾是日本历史的禁忌。
在说出陛下名讳时必须立正站好的时代里,万世一代的天皇分裂成两派相争之类的事情,是不可轻易出口的。然而,其禁忌随着所谓战败这样严重的事而被轻易破除了。象征天皇的权力和神秘性荡然无存,人类之间彼此斗争还是彼此厮杀都变得理所当然的时代来临了。其后果便是“熊泽天皇事件”。
有种被乘虚而入的感觉。木场当时几乎是不够谨慎地觉得兴奋。
木场怎么说都比较偏爱大觉寺系,虽然连个嗝也不敢打一声。不过那也没什么太大的含义,只不过是觉得后醍醐天皇的“后醍醐”这名字的发音好听。也不是说这样就如何,但他还记得因此而认真注意事件的发展。
之后,媒体报道“熊泽天皇事件”,来年夏天在众议院预算总会上被提出来,大约就是这种程度的骚动。当被问及熊泽是否犯下不敬罪,当时的司法部长无法立即回应,回答正在调查中。以当时的局势看来,无法立即裁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对此,熊泽只表示,自己并非要求皇位,只是在宪兵的压制消失后,说出真相罢了。即使如此,熊泽还是被前《皇道日报》总编辑提出不敬罪的起诉。不过,东京地检署在仔细调查后,判断并非诽谤,而于十月裁定不起诉。
之后,熊泽穿着纹有五个十六瓣菊徽的黑色和式礼服,加上和服裤,在全国数百个地点巡回演说南朝正统论,也上过美国的杂志封面。并且还对东京地方法院提出现任天皇确认无即位资格的诉讼。关于这点,已经在去年被驳回了。
以后,熊泽便销声匿迹。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的最佳典型。
叫山田春真的男人,据说对熊泽极为愤恨。也就是说,他是站在北朝为正统,支持现在皇室的立场喽?并且,狂热到发怒。
——是和尚吗?
虽然不是不可能,不过总觉得怪怪的。
就连木场也不过觉得好玩,一点也不生气。不,没有人认真地看待这件事。
木场试着问:“为什么和尚这么生气?”
“呃,他说熊泽太乱来了,那种事一定是骗人的,后南朝已经绝后了——那个什么长禄之变怎么了,又说吉野某某村的家系怎么了——历史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所以不太了解那些东西。虽然各种科目都要教,但真正的专业是化学。”
退休老师作了不必要的辩解。
“那个山田……春真吗?长得真像这张照片上的男人吗?”长门问。
“我是这么觉得。喂,你看,眉毛一带,不像吗?”
“嗯,要说像也很像,但很久没见了。再说光头的人看起来都一样。我都是用声音和身高来分辨学生的。”
一问有无山田的照片,老教师说都烧毁了,他指着照片说,只剩下那张了。
“那,您知道山田现在的住址或是联络方式吗?”长门执拗地问。
“不知道。好像是神奈川那边。不知道寺院的名称,他也没有寄贺年卡来。山田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家的呀?”
“那个人出家应该是在战前。不知道理由和时间,但因为老师老是毫不在意地说些不敬的话,觉得很好玩,于是经常来。我是这么想的。”
夫人似乎称呼丈夫为老师。长门慌了,“高野先生,您……那个,冒昧……”
“不,我并非极左派。这是误会。不,我当老师很多年,这中间,国家体制也一直在改变不是吗?比如,美浓部先生的‘天皇机关说’,以前在大学还是哪里教过,但后来说这是违反国家体制的邪说,就不能再教了。现在所谓学术自由,受到保障,但昭和十几年时并非如此。所以,在那之后受教育的人应该不知道,也无从得知。知道的人也不会说。妻子所说的不敬,指的是我……哎呀,我也只有把那些事拿来随意说说,无伤大雅的程度。这么一说,山田是听说我说那方面的事的。嗯,我确实记得我说过。”
“那位山田几岁呢?”
“嗯,今年三十五六吧。”
和木场同世代。
“那个,住址就算了,知道出生地什么的吗?如果这张照片上的人是那位山田的话,这可是很重要的线索呢。”
长门不放弃。老夫妇陷入沉思。对话中断,可听见些微潮骚的声音。然后,长门的沙哑声音又盖过了潮骚,“如果有入僧籍,是哪个宗派的呢?”
“嗯,天台宗吧。”
“不对,老师,他是真言宗。”
“是吗?如果你这么说那就是了。”
“夫人为什么认为是真言?”
“不是,我问过。该怎么说呢?这种形状的,那个法器。”
“啊啊,独钴杵吗?”
长门似乎很懂,木场则一窍不通。只能想“毒菇杵”是什么东西,完完全全的宗教白痴。天台或真言,在木场眼中,不过就是单纯的宗教。他也不知道最澄和空海是谁吧。
“对,他的行李里有那个东西。”
“什么时候的事?”
主人似乎一直想不起来。
“是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说那个熊泽怎么样了的时候。”
“提到熊泽天皇的话题时,是最后一次来访吗?”
“是这样吗?”
高野前教师细细的脖子转了四十五度,思考着。夫人似乎在看脖子上的血管,说:“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春真突然跑来,好像很兴奋……”
“这样的话,是昭和二十一年的一月下旬以后了。”木场说道。他记得“熊泽天皇事件”最初上报是在那阵子。
“对啊,因为八重失踪是在春真来的隔天嘛。”
“什么?这是真的吗?”
“哦哦,对对。我想起来了。因为八重失踪引起的骚动,我都忘了他来的事情了。这样的话是二十一年二月。”高野终于转回脖子,这么说。
“那件事对警察……”
“沒……说吧,没想到有关联,因为以为她是离家出走啊。女儿喜欢夜游,哎呀,因为战争结束,感到解放了吧,实在太常外出了,我对她口气重了一点。对了,就在吵得正凶的时候,山田来了。因此八重就出门了。”
“这么说,那次山田是气呼呼的吗?”
木场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你们也没想到女儿就这样不见了吧。”
“不。山田离开后,过来不久她回家来。也不说话生着闷气,所以我又骂了她。隔天就离家出走了。”
怎么看都觉得有所关联。比如,山田离开后在外面与八重会合,找了个借口,约好隔天碰面,然后诱拐她也说不定。不,再多运用点想象力,也有可能和尚和不良少女在一起了。携手私奔,逃了将近七年后,双双殉情。
奇怪,和尚与事件有关的话,还是诱拐吧。但,为了什么?
——和尚是诱拐主谋?为什么是和尚?
木场在这里卡住了。
长门先征求同意,“反复询问,真是不好意思”。又道歉说“往事重提,觉得很对不起”,之后询问了八重的特征、离家出走时的详情等等,仔细地记在记事本上。由于时日久远,老夫妇的记忆很模糊,有出入的地方很多。长门一一说,“您说的是,这样可以”,然后不论真假全写下来。大致问完后,老刑警转向木场,说:“你有问题吗?”
木场有点犹豫结果还是问了:“那位山田春真,有所谓思想上的偏差吗?像是拥有皇国史观的想法,或是其他?”
“那个啊——都不是。呃,这说法有些诡异,以我的立场,不喜欢思想有偏差,因此能不提就不提。但刚刚妻子也说了,我就是会不由得说个两句,但也尽量注意说话不要太偏颇。不过我觉得不论左右任何一边的话题,他都很乐意听——所以,他会发怒,对,大概就是对熊泽天皇吧。”
木场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对熊泽气愤难消呢?相信那样真的可以成为天皇的人,全日本里究竟有几个呢?表面上虽然拉拉杂杂地说了很多,事实上大家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生气的,只是把熊泽的行为视为对陛下或皇室不敬的少数人罢了。
木场怎么也无法释怀,但事情就是如此,于是他询问高野工作的学校——也就是山田曾经就读的学校——的名称和所在地。
不愧是高野,立即回答了。
长门几乎是令人厌烦地道了谢,表示会再来访,并说:“哎,还没确定就是令千金,请不要太沮丧。”
——事情不是这样的吧?
木场这么想。
不如说这对老夫妇更希望确认女儿是生是死,不是吗?或者,木场的判断还是不精准,所谓天下父母心,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她活在某处呢?
离开高野家后,一边穿越壮观的海苔林,木场净想着这件事。
“阿修,午饭呢?”长门突然转过头来问。
“要吃啊。”
“就是问你要在哪里吃?”
“怎么问我,大森我不熟,不知道。”
“啊,我带了便当。”
“啊,这样啊。那我看在哪里买东西吃吧。”
长门走到哪里都带着便当,木场不懂那种神经构造。应该很少有人会带便当到命案现场。
运气很好,有间蒸番薯店,木场打算用番薯解决这一餐。天气很冷,所以正好。
长门发现一片弃置建材的空地,说:“刚刚好,就在那里吃吧。”
木场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寂寥。
如果是木场一个人,怎么看都像是无赖汉,不过和长门一起,更加窘态毕露。何况,木场拿着热气腾腾的番薯,只能说是愚蠢至极的画面。
“大叔,你那是爱妻便当啊?”
没有其他可以问的话。
“我老伴早过世了,这是自己做的。”
“这样啊,因为空袭吗?”
“不是,是肺痨。”长门冷冷地回答。
“说是不想妨碍我的工作,一直瞒着没说。我知道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不久就死了。刚好是‘死吧教团’发生的时候。”
“真是可怜。但是你都沒发觉吗?是自己的老婆啊。”
“啊,因为我不太常回家。想想这几年发生的事,当时没什么大案件,但总觉得很忙。因为太年轻了吧,再加上时局也不好。”
长门对平安无事的社会感到高兴,或许因为经历过他老婆的事吧。木场这么想。
战后,人命被看得轻如草芥——这是谁说的啊。帝银事件下山事件、三鹰事件、松川事件、平事件,的确都连续发生在战后。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这两三年,到今年才感觉好像又再恶化了。刑警很忙表示沒好事,这是真的吧。
虽说如此,木场也没兴趣听老人的回忆录,然后让自己心情阴沉。
“我想我老婆应该怨恨不已吧,怨我。她的过世,就像死吧教团一样,说不定是种终极抗议行动。不过,结果,她的心情没能传达给我。我虽然觉得老婆很可怜,但什么也没变。嗯……要不要来一个?”
长门递给,木场一颗水煮蛋。
因为番薯太甜了,所以木场拿了一个。只是一剥壳,鸡蛋就抖个不停,有点麻烦。好像是半熟的。木场喜欢煮硬一点的。
似乎彻头彻尾都与长门不和。
接着,长门领着木场到大森警局。对照方才的证词与当时协寻申请书的记录,提出协助往后搜查工作的要求,长门真的对这些细小琐碎的作业极为熟练。
木场一点也无法融入其中。虽然这么说,其实没在想什么,也没整理好思绪。木场的脑袋里,只是朦胧且同时浮现诱拐女孩的和尚、菊纹徽匕首、金色骷髅、熊泽天皇以及切腹自杀的青年。
与菊纹徽重叠的金色骷髅,仿佛复颜术般再生肉块、皮肤,变成了活生生的首级。
想着想着,外面已经变暗了。虽非秋阳,冬阳也如吊桶落井般快速西沉了。望向窗外,突然有个沙哑的声音呼唤木场。一回头,长门正放下电话的话筒。
老刑警以缓慢的动作转向木场,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阿修。国警本部听说在开什么会议,跟我们没关系吧。”
长门好像和本部联络了。
“然后呢?”
“听说各管区的搜查课课长都到场了,说什么讲和生效之后到九月为止,外国驻军犯罪已经超过一万件了。”
“不是,我是问有什么指示吗?”
说话方式每每令人焦急。
“啊,没有。说是人手夠,要我们进行那边的事,就这样。”
是真的太闲,还是上面的对策,把脱轨的不良刑警和帮不上忙的老刑警整个排除在主线之外?
“那边?是指这件事吗?”
“是啊。”
“虽然这么说,大叔。这件事反正是神奈川管辖的事件吧,不是吗?”
“不关辖区的事,应该可以协助搜查工作吧。如果如此可以解决的话,那也不错啊。”
“解决?说不定不是犯罪事件啊。如果是自杀,也没有凶手可捉。”
“不是提高报案率就好了。再说,阿修明明开始有点介意这件事了,对吧?”
多管闲事。木场对与宗教有所牵连的集体自杀没兴趣。木场觉得奇怪的,只有菊纹徽和令人不解的和尚。
——还不是一样。
木场放弃回应。
“哎呀,算了吧。阿修,今天就算了吧。回家时间又晚了。我再查点东西就回家,阿修呢?你怎么样?”
“你会直接回家啊?那我也要回家了。如果有别的需要帮忙的事,另当别论,有吗?”
长门笑笑说:“没有。”
“明天早上决定办案方针吧,也必须跟大岛报告。那就明天见。”
木场觉得甚至有被长门简简单单就丢掉了的感觉,心情变得有点不好受。
可是如果又拖时间,反而会形成不好回去的气氛。只不过,这并非表示长门叫木场不要回家,那气氛也是他自己创造出的幻想罢了。稍微拖拖拉拉一会儿之后,结果还是说了“那明天见”,打了个很不像木场作风的招呼后,离开了。
——总觉得啊……
木场的心情变得很不稳定,好像丧失了意识,又好像挂心着什么。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人说该去做什么。
——没办法,来说点无聊事吧。
木场的双脚自然走向了神田。榎木津住在神田,木场打算去找他喝酒。
榎木津与木场交往很多年了。在时代转为昭和之后的岁月,他俩几乎都在一起。从流鼻涕的小鬼头时开始,就若即若离地一直持续交往。人家说朋友还是幼时伴好,但木场觉得这是孽缘。
仔细想想,这关系至今仍持续着,可以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木场是石材行的小孩,榎木津是被称为华族的有来头家庭的公子哥儿。长大之后,木场成了职业军人,榎木津是帝国大学的学生,毫无接点可言。侦探和警察看似相近,但实际上如同水和油。并没有小说或电影里,警察借由名侦探解决事件,因为榎木津作为一名名侦探是很无能的。在寻求榎木津协助之际,事件便同时打开了迷宫之门。
不过,也因此,和榎木津一起时,木场不是石材行的小孩,也不是鬼军官和鬼刑警,只是普通的修太郎。不需要思考,因此很轻松。在榎木津周遭,一年到头到开着不分身份地位的酒宴。
榎木津的侦探事务所在神保町。会把事件委托给无能侦探的人,只有欠缺知识的愚昧之人,或是不知真相的可怜人,所以榎木津大部分时间都闲得很。世人可没那么笨。因此榎木津除了外出游玩,其他时间都和佣人兼助手安和寅吉两人,过着不停发呆,或是呼呼大睡的生活。虽不觉得羡慕,倒是不错的待遇。
石造大楼的三楼,办公室门上的毛玻璃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挂上招牌快一年了吧,什么是玫瑰、哪里有十字,木场至今尚未能理解。
一开门,“当”的一声钟响了。与钟声同时,传来榎木津大声喊叫的声音:“所以说那是京极的工作啊!”
“你这么说,也……”
——不会吧?
木场刹那间以为是委托人,吓了一跳。
在侦探事务所看到委托人会吃惊,和在动物园看见老虎会吃惊一样不合常理,但是对木场而言,却有仿佛在沙漠里钓到香鱼般震惊。
“喔喔!木场这笨蛋来了!”
榎木津越过桌子,上面放着写了“侦探”两字的三角锥,大声又叫又笑。
配合着声音,在接待区的客人转过头来。
仔细看才发现那并非委托人,而是友人关口巽和中禅寺敦子。
“你看,小关,所谓地狱里也有菩萨就是这么回事。一脸大佛祖样,喜好犯罪的男人,不请自来了!真是奇遇啊!这也是拜我的德行之赐吧。”
“可是,小榎,那个……”关口一如既往,吞吞吐吐地说,然后对木场点头示意。
木场和关口是战友。准确地说,木场是部下。自从在战场认识以后,木场不知为何一直无法对这位可悲又懈怠的上司见死不救,总是不知不觉地照顾他。直到现在。
木场极其讨厌像关口这种自寻烦恼、自闭的人。而从关口的个性开看,对于与木场这类人交往应该很消极才对,但不知为何,两人不可思议地持续交往。
不只是同部队里共生死,生还者只有两人,战后归乡也在一起——也不能一概而论,说就是因为如此特殊的关系,所以才继续交往。这也是孽缘。
中禅寺敦子是两个共同的朋友中中禅寺秋彦年龄悬殊的妹妹,是硬派的木场可以不意识到她是异性而交往的少数女性之一。
“怎么了?你们这些人,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是有事找这位无能的侦探商量吧?”木场狠狠地发出才被叫笨蛋的反击,面对关口坐了下来。
“是啊。”关口依然发出可悲的声音,“虽是不愿相信的事实,但……那个,我是有事来拜托小榎的。”
“去!”木场恶声恶气地大表反感。同时,寅吉端来茶水。
“木场修大爷,拜托您,请叫我我们家先生接工作吧。总之,像这样,关口先生和敦子小姐都来了,他却如您所见,丝毫提不起劲哪。”
寅吉用斜眼看着榎木津,和往常一样,一派监护人的口吻。
“你啊,这位关口如果要自找麻烦,我可以在那三流侦探的娃娃脸上,击出两三发正义的铁拳,喂,关口,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不好!”关口稀奇地正确发音了。
“老师啊,您又说这种话。跟宇多川老师约定的人是我哎。”中禅寺敦子用手肘轻轻地顶了关口一下,说完,摆出像是别扭又似困惑的表情。然后,一双大眼睛看着木场。“真正的委托人是别人,木场先生。”
木场有点吃惊。一直觉得她是小孩,绝对是小孩,但一打照面,竟非常有女人味。
榎木津发出嘲弄的声音。“如果是可爱的小敦的请求,我想就接受吧,但一听内容,觉得很讨厌,那也没办法。那种无头的尸骨慢慢长出身体,像乌龟一样长出头后复活的难看妖怪,连保安队也对付不了!不过如果可以看见头活生生地长出来的话,要付钱我也想看一下。”
“什么!”
——尸骨慢慢长出身体?
那简直就是金色骷髅。
关口仓皇失措:“小榎,那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事。”
“你在说什么啊,刚才你自己这么说了不是吗?难不成你说谎啊。”
“不,那个……”
“再说冬天海边很冷,我不喜欢。若是暖烘烘的逗子我会欣然前往,但冷冰冰的逗子,很抱歉,不要找我。”
“喂,小榎,和海边有关吗?”
“逗子啦,逗子,逗子。”
“你说逗子吗?”
——又是逗子吗?
怎么了啊,到底是?
那么,榎木津拒绝的是“金色骷髅事件”的委托喽?不,榎木津说了,头长出来,无头尸骨之类的。
——那么,是有关金色骷髅的身体喽?
木场如此想像,又立刻打消这想法。这种偶然不可能发生。即使有,两边都太脱离常识了,不值得相信。但是……
——无法充耳不闻吧。
说不定能为石井的搜查助一臂之力。连搜查的搜字也不懂,毫无情报搜集能力,也毫无整理能力的石井警部,大概不知道他们讨论的这则消息吧,即使知道,大概也无法加以活用。
长门说的话,此时异常地萦绕在木场耳际。
——应该可以协助搜查工作吧。
——如果如此可以解决的话,那也不错啊。
木场越过关口,看着中禅寺敦子,“到底怎么一回事?说来听听。”
敦子和榎木津以及关口互换着眼神,瞬间转为吃惊的表情,然后一副那你没办法的模样,开始陈述。这女孩也因这爱面子的对手,下了很多工夫吧——木场忘了,对敦子而言,自己也是同类型的人。而他忘了此事之余,竟同情起敦子来了。
“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呢?”木场听完故事后面随即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要问。
“这样一来,关口,不就是你的梦吗?”
关口打从军中服役以来,经常做些令人恶心的梦。木场有时候觉得好玩便听,也有不想听的时候。再怎么奇异的内容,反正梦就是梦,一定是胡来的。
和那个女人的梦几乎如出一辙。
苏醒的前世记忆。头被砍了几度复活的死人。洒在庭院的血……
别说推理了,连感想也不用说。
“这种状况,我没有任何评语。喂,讲点可以依法制裁的话题嘛。我是刑警,警察喔。我每天通勤,位于樱田门的警视厅,阎魔厅里有的是地狱。我不是阎魔大王的使者,是保护市民的公务员,不对付死人的。”
“叫我说的是大爷你啊。”
关口稀奇地抗议了。木场反击:“也要看是什么内容吧。首先,这根本就不是用常理可以物理性解决的事嘛,被杀了还砍掉头的男人,要怎么来造访?若说夫人看走眼了,也看得太仔细了吧。光是这些,根本就是编出来的故事了,不是吗?”
“不是这样哦。”榎木津发出朝气十足的声音。除了榎木津以外的四个人,都张口看着榎木津。
“我不懂。”
“不懂什么?”
“只不过是被砍掉头的男人又来了,对吧?”
“你说只不过?小榎。”
“那种事很简单的。”
“可以说吗吗?”敦子很害怕地问。
“当然。”榎木津煞有介事地说。
关口和寅吉也吞了一口口水,竖起耳朵。不过,木场并不期待。
“那死人是双胞胎。”榎木津毅然决然地说。
木场一点也不想响应,关口用懒懒的声音,很诚恳地响应:“等一下,小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有两个长得一样的男人啊。一个死了,另一个活着。”
寅吉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关口更加懒洋洋地说:“小榎,这种故事里出现双胞胎太差劲了。”
“为什么!双胞胎也会犯罪,双胞胎也会被杀呀。小关,你不给双胞胎人权啊?”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再怎么说是双胞胎,也可以分辨得出来的。”
“我就分不出来。我有个朋友的老婆是双胞胎,但我每次都认错。”
“那是因为你太粗心。再说,死后已经过了八年了,也会变老吧。”
“活着的那个也许看起来就比较年轻。”
敦子似乎听不下去了,插嘴说:“不行,榎木津先生。那丈夫已经被杀掉四次了哦,所以复活三次了。”
“那就是四胞胎。”
敦子无视榎木津,转向木场,“总之呢,木场先生。刚刚说的那件事,我认为,宇多川朱美这位夫人所看到的神经症性幻觉,和起因的真实事件必须分开来看。幻觉方面就交给关口老师,问题是真实事件。委托人真正想解决的,其实是这件事。”
“八年前胆小士兵的断头事件吗?但是没听说过那样的事啊。”
“因为,我和大爷当时都在南方。”关口说。
“虽然如此,还是没解决啊。说了地点在哪里吗?”
“长野县。”
“这样啊。你说上报了,是吧?那时期经常刊登那类的报道。”
“那是不可能的。再怎么乡下,当时也没有那种随便的报纸。”
关口回答。那是说新闻统合的事吧。
当时,言论受到限制,报纸也被统合,每县一报,并且刊登的报道应该都受到当局严格管控才对。别说反国家体制了,听说会让国民丧志战斗意志的报道全都被挡下了。木场这么一说,寅吉的嘴唇用力歪向一边,“还是,那是假报道喽。就像当时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说,战胜了战胜了。”
“不,不是假的。”关口回答。
“话虽如此,我不晓得战败前是否放了假报道。不过就是我所知刚开始,如果报道太多战胜消息,国民的心情会松懈,所以反而不这样报道,好像有此顾虑吧。可是……”
关口总还是小说家——虽然他的作品木场一部也没读过——好像很清楚那些文化方面的事情。
“的确如大爷所说,那是登报也不会对国民有益的报道。规避兵役这种事一旦上了报纸,看情况,说不定会助长逃兵现象,在必须激励全体国民一致抗战的时期,无头尸体会造成人心不安,不太好……”
关口语尾吞吞吐吐地带过,沉默下来。这位驼背的小说家,动不动就沉默下来。每次木场都有把他的背扳直的冲动。
“小关!”榎木津大叫。反正他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吧。
“但是,可以杀鸡儆猴。告诉民众像逃兵这种胆小鬼要斩头!你懂这道理吧?”
和预期的一样蠢。然而,关口说:“啊,这么说也是。”这男人甚至赞成榎木津的胡闹意见。
——所以说这家伙不行。
木场急躁起来:“那种事随便啦。喂,关口。不管怎样,那是事实对吧?”
“这……大概吧。”
“没有大概。唉,因为如果是真的,就应该留有记录,跟长野本部问一下就知道了。不过,那种八年前警察也解决不了的悬案,拜托这没用的人,也真是愚蠢到极点了。”
对于木场的挖苦,不知为什么是中禅寺敦子耸耸肩膀,很不好意思地辩解。“可是,他被指名了。因为我了解情况,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侦探,再加上榎木津先生在某种意义上是值得信赖的。”
“某种意义是什么意义呢?小敦。”侦探半睁着眼睛质问敦子。
木场立刻理解了。
榎木津似乎拥有特殊的体质,可以看到常人看不见的影像。木场是从敦子的哥哥那儿听来的,但她这么一说,木场也想起发生过这类事。
小时候,榎木津突然说出木场已经忘了的事,或是帮他找到遗失的物品,这种事发生过几次。听说那能力在战后愈益强大,但结果却帮不上一点忙。不过,榎木津开始当侦探,据说也是因为那奇怪的体质所致。
所以敦子说的某种意义,百分之九十九是看在那能力份上的发言。不过,那种事说穿了,像看八卦算命一样,木场并不认为那会对侦探的工作有什么帮助。
“某种意义指的是那个吧。这件事应该在这家伙的名字出现时就拒绝才对。呢们应该知道,这家伙是笨蛋……”
木场这么说之后,从下面抬头看榎木津。木场总觉得榎木津在虚张声势。他的脸像装饰品一样美丽,从小时候就是这样。木场是钟馗大人,榎木津是皇上大人。
虽然如此……
——他为什么虚张声势?
榎木津摆出看扁木场的表情,说:“你在说什么啊?你这豆腐头。会有我无法解决的事吗?因为说有妖怪出现,才叫他们去拜托京极那家伙,如果没有出现妖怪,我就会接受了。如果是这样,你们一开始这么说就好了嘛。”
关口发出呜呜的喃喃自语声,“是因为小榎没在听啊。”
正如关口所言。榎木津完全不听别人讲的话,所以可能木场来之前的第一次说明是白费唇舌。再加上关口很不擅长说明,可怜的中禅寺敦子大概说了两次同样的话吧。因为关口的说话方式是,主观的、随时会中断、不容易听懂、令人完全听不下去。
木场想起了敦子的哥哥。
敦子的哥哥,中禅寺秋彦——京极堂,和关口不同,真的是善辩到多余的程度。并且,对歼灭榎木津所说的妖怪、幽灵的法力很高强,也很了解宗教。木场的弱点可以用他来弥补。
——值得向那家伙问问看。
当然,木场想的是二子山的集体自杀和山田春真的事。
“话说回来,京极那家伙到底怎么了?不管有没有出现妖怪,这次,那偏执狂没有插手吗?”
只要关口一商量,必定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不是能冷眼旁观的人。
“我哥哥不在。在的话,一定会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吧。”敦子以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回答。
“不在?京极吗?也会有这种稀奇的事啊。喂,他外出吗?”
“哥哥今天早上去京都……”
木场以为京极堂是足不出户的。到底去京都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啊?
关口代替木场提出了这个疑问,“对了,小敦,这么说我也没听说啊,京极堂去京都做什么?去千鹤小姐娘家办什么事吗?”
千鹤小姐是京极堂老婆的名字。记得以前听他说过,老婆娘家在京都。但是敦子摇头,“不是,那是因为京都有家叫‘拾鹤馆’的老牌出版社,老板通知,说是进了一本叫《桃山人夜话》的古书极品,他很高兴地去采购了。”
“什么啊,那个所谓爸爸的爷爷?”
榎木津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不过,木场也完全听不懂京极堂要去买什么东西。关口为大家解说:“是妖怪的书啦。我也不知道详情,但真正的书名是叫《绘本百物语》吧?那个啊,不是有一本京极堂老是在读的,叫的古书吗?就像那种书。据说里记录了很对有名的妖怪,《桃山人夜话》里则记录里没有的无名妖怪。不过,他真是坚持啊。书这种东西,请人送来不就好了。”
“听说不放心邮政品质,哥哥不信任邮局。”
重要的时候偏不在。不过,那别扭的家伙,即使在——虽然可能会说些什么——也不会离开房间一步吧。京极堂就是那种人,和木场不同。
木场思考着。
少了什么,少了一条什么线。不,说不定有两条或三条,不过只要拉后面几条线,总觉得这杂乱的图形就可以变成面画。
到底是什么呢?
实际上,八年前的“逃兵分尸杀人案”,现在发生的所谓“复活死者”或“前世的记忆”,以及“庭院的血泊”等一连串怪异的现象,就关口他们说的话判断,是相关联的。
然而,现在逗子附近发生的事件不止这些。“黄金骷髅事件”加上“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如果把这个也视为相关事件的话会怎么样?发生地点太近了。但,又觉得只能说地点很近,其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越是拼命想,在思绪的背后,今天所听到的“死吧教团事件”,越是与“熊泽天皇”重叠。这些当然应该不相干,但是,有什么……
有什么关键词。
——骨头吗?
不对。
那只是在海上漂流的首级,错认为骷髅,以及关口从朱美的幻觉里引导出的骨头妄想。错觉、幻觉、和妄想,非常无聊的巧合。
——是什么样的感情?怨恨吗?
应该怨恨不已吧……
不对!我在想什么啊?那是长门的台词。长门忆起亡妻时,悔恨的话语。完全无关。木场皱起眉头。
有点混乱。木场还是不适合理论性的搜查,像是从文献、资料或传闻所得到的情报组合推理的骨架。
——长野吗?
想去看看。
逃兵的无头尸体。
至少,比目前面临的其他事件更适合木场。一定是杀人案,过了八年还没解决。再加上连谜样的宪兵都出场了,似乎可以一显身手。
可是,现在上头不可能允许木场到长野出差。如果是长野本部要求搜查协助,那就另当别论,但是也没那种事。
结果,木场只能和毫无霸气的老刑警一起,无力地追查离家出走的女孩和奇怪和尚的消息。
——真是干不下去啊。
这次再出格的话,木场就要被砍头了。
明明说是要来转换心情的,结果更加郁闷了。
这么想来,关口的脸看起来很沉重,寅吉的脸也教人心烦,敦子的脸总觉得让人难以直视,而榎木津……
榎木津突然站起来:“那么我去长野吧!小关,你准备一下。旅伴就决定是孙悟空了。”
“榎木津先生,您决定接受了吗?”
敦子看来悲喜交集,复杂的心情全写在脸上,看着侦探。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木场很失望,而关口则慌了。
“为什么是我!不要。就这次,我绝对不听小榎说的!喔,我,喔……”
即使抵抗,这男人还是一定得去的。
木场觉得真的干不下去了。
然后,木场再度失去了行动力。
这时候,事件发生了。
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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