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灰蒙蒙但微带春意的风拂上脸颊,男子感到一阵瘙痒难耐,抬起头一看,旧书店老板正在给晒成焦褐色的纸束拂去灰尘。
益田龙一连续打了三个小喷嚏,接着停步环顾四周。
——我是不是太有勇无谋了?
益田完全不晓得目的地的住址,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他只是因为曾经无意间听到神保町这个地名,就下了这一站,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冲,结果刚才发现自已前往的方向是一桥,又折了回来。
益田迷路了。
益田曾经在数年前来过这一带。不过到底是几年前,他已经不记得了。连是什么时候来过都不记得,表示那一定是相当久远的事了。可能是因为如此,怨对这里完全陌生。不过不管暌违几年,反正都对这里不熟,想了也是白想。只是益田一派悠然自得,所以看起来完全不像迷了路。
——没办法像箱根山那样吧。
市区的规模不同,背后也没有山。
不,这不是面积的问题,以复杂的程度来说,这里再怎能么说都是都市。
好像不该随便弯进小路。益田完全搞不清楚自已置身何处了。偶尔出现的门牌地址既没看过也没听过。益田在鳞次栉比的肮脏小商店中发现一栋较宏伟的大楼,决定姑且到那里看看。
大楼的一楼是西服店。益田看到自已的身影倒映在店窗上,稍微松了口气。熟悉的容貌出现在陌生的景色中。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益田仰望上方,“啊”一声叫了出来。
——榎木津大厦。
不期然地,益田抵达了目的地。
打开金框嵌毛玻璃的豪华大门,里面是一条有扶手的宽阔大理石阶梯。
里面的气温比外面更低,益田又打了一次喷嚏,再哆嗦了一下,才走上楼梯。楼梯转角处只有扇采光用的小窗,虽然还是白天,却一片幽暗。二楼只有几家名称一本正经的公司进驻,目的地还要再更上一层楼。
到了三楼。
那里有一道疑似目的地的门扉,玻璃部分用金色文字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
益田抓住门上的把手,稍微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打开它。
“哐当”一声,钟响了。
室内有一个青年,眉毛浓密,嘴唇颇厚。
青年微微开口,睁大了眼睛注视着益田。
“咦……咦?你……不是杉浦女士吗?哦,推销的话我们……”
“我……我姓益田,请问榎木津先生在吗?”
“什么?你找我们家先生吗?真难得呐。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真的有事吗?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啊。哦?是真的有事啊。你等一下,啊,请进。”
感觉像书生的青年这么说完,站起身来,走到里面,用益田也听得见的大桑门叫道:“先生、先生,有客人!”
看样子毫无疑问,这里就是那个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的事务所。
益田顿时松了一口气,在门口处像是接待用的椅子坐了下来。
一会儿之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和寅,怎么样?我今天准备得很快,已经换好了衣服,也洗好脸了,你没话说了吧?喏,我就去听听那个无聊的妇人抱怨吧。有言在先,我只会装装样子,不会真的听她啰嗉,之后会怎么样,责任都在你这个笨蛋身上啊。以后你要是敢再给我接这种委托,你就等着被革职。革职!”
不等被称作和寅的青年回话,响起一道分不清是哈欠还是咆哮的“呵呵”的声,接着一名高大的男子从屏风后面出现了。
男子的五官有如人偶般端正,白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几乎呈现透明,头发颜色淡薄。褐色的眼睛硕大无比,但是现在因为还没有睡醒,眯起了一半。他穿着蓝色衬衫和宽松条纹黑长裤,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侦探,却也不像其它任何行业的人。
这就是益田所认识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其人。
话说回来,外貌与言行举止落差如此剧烈的人,也实在太罕见了。
益田深深地这么感觉,榎木津的容貌与他的言行举止完全乖离。如果闭上嘴巴不说话,他就像个十足的贵公子——听说他实际上就出身旧华族世家——然而他的所个所为以及每一句话都异于常人,只能说他是怪人一个。再怎么说,榎木津这个人登场第一天就在命案现场放声大笑,着实荒谬绝伦。益田觉得不管去到哪里,都很难找到这种侦探吧。
榎木津不看益田,倦怠地一径往大办公桌走去,一屁股坐下。看样子那过地方似乎是他的固定座位。桌上放着一个三角锥,小题大做地写着“侦探”两个字。益田半弯着腰,原本就要鞠躬,却完全错失了时机,只能屈着身体僵在原地。即使如此,榎木津还是不看益田一眼,用疲惫的声音说:“和寅咖啡。”
益田半弯着腰出声:“请问……”
“是的怎么样有话就请快说吧女士。”
即便听到声音,榎木津似乎也没发现来人是个男的。
“榎木津先生,是我,益田,在箱根受您照顾了。您……还记得我吧?”
“咦?”榎木津总算望向益田。
和寅立刻抓信住机会,加以说明:“先生,这位不是杉浦女士……看就知道了嘛,他是个男的。他刚才突然跑来的,距离和杉浦女士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什么嘛!干吗不早说?害我白出来了。没有约的话,不关我的事。好了,我要去睡回笼觉了。” 榎木津说道,伸了个懒腰。
“榎木津先生,请等一下。呃,您果然还是不记得我呢。我是……”
“谁会记忘记?”
“什么?”
“我从箱根来,还不到半个月呢。说起来,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根本就不知道,要从何忘起呀?可是就算记得,神奈川县的刑警也跟我无关。我要去睡了。”
榎木津站起来,益田更加困惑,他从椅子上起身,抢到侦探办公桌前,语带鼻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榎木津先生,呃,我已经不是刑警了,我辞掉警职了。所以……”
益田慌张的模样,让榎木津也不得不停下动作。虽然是停住了,但侦探还是一样半眯着眼睛,默默无语,只瞥了益田一眼。此时,和寅端着咖啡现身,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打圆场:“哎呀,先生,就先就样嘛。”侦探用鼻子“哼哼”一笑,勉为其难地坐了回去。
就像榎木津说的,益田龙一直到上个月为止,都还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他负责侦办二月发生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时认识了榎木津。不过好像连益田的名字都没有记住,说“认识”或许不正确,只是益田单方面地知道榎木津这个人而已。
那个时候,这名怪侦探为所欲为地扰乱现场,虽然也不是因为榎木津捣乱所致,但搜查陷入瓶颈,结果案件秒在不知道算不算解决的状况下,几乎是不了了之地闭幕了。然后益田莫名其妙地负起搜查失败的责任,不但遭减俸,还可能被调到防治犯罪课去。
这件事成了契机,让益田辞去警官的职务。
话虽如此,益田也并非对这样的处分感到不满。益田虽然不觉得自已犯下了重大过失,但搜查结果确实是一败涂地,所以他觉得负起责任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负责现场的益田能够调职就了事,也是因为上司们处处为他说情。事实上,搜查主住好像不仅受到惩戒,还被减俸、降级,听说连部长都受到申诫,还要写悔过书。所以益田对于自已所受到的处分没有丝毫不服,只是还是有种一种难以释怀的感觉。
深思熟虑后,益田作出了结论:自已可能不适合警察这个组织。
仔细想想,益田从未有过高迈的志向,想要成为法律的守护者或公仆,贡献社会。说到志向,益田单纯地只想要成为一个亲民的警官而已。但这是微不足道的目标,没办法成为坚定不移的依靠,让他贯彻自已的立场。
警察这个职业和自已果然合不来——益田想。
和寅听着益田的话,频频点头,同情地说“真是可怜”,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警戒地问:“那么益田先生,你是因为怨恨我家先生,才过来报仇的是吗?”
“为、为什么我要找榎木津先生报仇?”
“因为那个事件都是因为我家先生去捣乱,才会搞得一塌糊涂不是吗?而且那个时候,我家先生还成了通缉犯呢。刑警都跑到事务所这里来了,把我给吓得内心七上八下的。”
“你这个笨蛋寅,那只是警方太愚蠢了。”榎木津面有愠色地说。
“可是就算那样,只因为就样就被革职……”
“不是被革职,是我主动辞职的。”
“怎么都好啦。那么益山,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姓益田,呃,我……”益田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要……成为侦探。”
这是真心话。
益田在遇到榎木津之前,一直单方面地认定侦探是一种偷偷摸摸挖掘别人秘密的卑贱职业。但是在箱根山里,偷偷摸摸,卑贱地四处打探的都不是侦探。而总是自已——刑警。
但是,若说益田是因为这样而厌倦了当警察,那也有些不对。益田现在依然认为刑警是个有尊严、了不起的职业。而且刑警和侦探所做的事,大致上是相同。如果只论行为,应该几乎没有不同。若说有哪能里不同,只有支持搜查行动的原理不同罢了。益田认为警察那一方的原理,和自已已经合不来了。
警察并不以解迷为目的,而是以恢复社会秩序、维护社会治安为首要之务。遵循法律,贯彻社会正义才是最重要的。警察只是完成这个首要之务,才不得不去解迷。
所以,如果思想的根基里没有“社会是不可动摇的”想法存在,就无法胜任警官。
经过箱根的事件,益田心中的社会动摇了。对于这样的益田来说,恢复社会秩序、驱逐社会罪恶这类大帽子实在是太沉重了。不仅沉重,而且因为有大帽子,更无法把它当成工作切割开来。益田也认为,或许就是因为无法切割,警察的行动看起来才会显得卑贱。在箱根的案件里,益田仔细地观察上司的行动,对此感受深刻。
所以益田并不是对警察这一职业感到幻灭,他只是怀疑起自已的世界观罢了。
另一方面,侦探是一门生意,能够在商言商,所以没有那类大帽子。
应该是没有。
益田认为所谓侦探,就是收取报酬解开秘密。侦探纯粹以解谜为目的,如果能揭开谜底,就可以获得应有的报酬。单纯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社会、伦理这类支持着着警察的原理,对侦探这门行业来说,所占的位置并不怎么重要。当然,案件发生在社会当中,侦探也是社会中的一外装置,但是无论社会应当是什么样子,都与侦探无关。因为这类大帽子不可能与侦探的存在理由直接相关。
眼前的男人在这一方面尤其彻底。别说是大帽子连个道理都没有。榎木津好像报酬都不在意,只要能够解开自已心中的谜,即使不告诉委托人也毫不在乎,豪迈至极。姑且不论是非,总之就是爽快。只是我行我素到了这种地步,也教人怀疑还能不能够称为侦探……
那么益田与其说是被侦探这个职业吸引,倒不如说是憧憬着榎木津破天荒的性格才对。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上东京就直奔这儿来吧。
但是……
侦探连益田的脸都不看上一眼,以夸张的动作开玩笑似地双手一摊说“蠢。”
“咦?”
“益山,我是在说你蠢哪。益田,你这种人怎么可以成为侦探嘛!”
“我叫益田。呃,不行……吗?”
“不行。侦探不是职业,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够拥有的称号,你这个人怎能么看都不是当主角的料吧?如果不想苦恼到去撞墙的话,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益山。”
“我叫益田。还是……不要比较好吗?”
“当然了。听好了,侦探就等于神明,要有神明的自觉。不是我这等人物,实在是做不来的。像你这种小人物,能够胜任的顶多只有侦探的助手吧。”
“那么我当侦探助手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要当我的弟子?”
“弟子……就可以了。”
“哦?”榎木津半眯的眼睛眯得更细,直盯着益田看。
这个稀奇古怪的男子——似乎看得见某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益田不太清楚,但榎木津看得见的似乎是对方的过去或记忆这类事物。虽然不明白是真是假,但益田总觉得自已好像被看透一般,感觉不是很舒服。
榎木津唐突地问道:“那你……会乐器吗?”
“什么?哦,我会一点健盘乐器。我正打算如果当不成侦探就加入爵士乐团呢。”
“是吗?这样啊。这不错,很好!这个和寅啊,不管怎么教,吉他就是弹不好。我是个天才,弹得神乎其技,可是和寅弹得实在太烂,我已经快受够他了……”
榎木津狠狠地瞟了和寅一眼,一边的脸颊挤出皱纹,露出冷笑。
“……而且这家伙连寻人的这种无聊透顶的委托也给我满不在乎地接下来。好,我明白了。”
榎木津极为愉快地说:“我就把和寅革职,雇用你吧!”
“先、先生,哪有这样的?”和寅露出极不服气的表情。
“为什么没有?好,那这样好了。接下来有个无聊透顶的委托人会来。你就听那个人讲些无聊透顶的话,完成那个无聊透顶的寻人任务,如何?成功的话,你就是助手,和寅走路。”
“就是说……”
“失败的话就驳回,那么和寅就捡回一条命。”
“哪有这样的……”
“我感意。”
益田再怎能么样说都当过刑警,他认为这点小事绝对难不倒他。和寅嘟起有些厚的嘴唇,不服气地不断重复着:“哪能有这样的?”侦探似乎毫不关心不满的不肖一号弟子,要求第二杯咖啡。
“哐当”一声,钟响了。
益田转过头去,一名穿洋装的女子端正地站在入口。
年纪约二十七八岁,没有化妆,但五官分明,眉如墨画,眼睛也凛然有神,是所谓的美人。
“我来得有些早,没关系吗?敝姓杉浦。”
“啊,是的,杉浦女士,这次真的是杉浦女士。欸,是女的呢。呃,是的,我知道,请进请进。”
和寅异常慌张地站起来,双手忙碌地挥舞着,请客人入内。益田也跟着从接待用的椅子上站起来,匆匆退到一旁。只有榎木津不为所动,把下巴抵在交握的手上,望着毫不相干的方向。
自称杉浦的女子以简洁流利的动作脱下外套,一板一眼地对折,略略瞪了侦探一眼,走进房间,照着和寅说的,在益田原本坐的位置轻轻坐下。
“请问……”杉浦女士神经质地理好洋装的裙摆,不安地地皱起眉头,眼睛扫视整个房间,向和寅问道,“哪一位是……侦探……”
说到这里,她的话声中断,视线也停住了。看样子,她发现了桌上的三角锥——侦探的主张。那东西看似很蠢,但好像颇有用处。
和寅补充似的说:“是,就如同您看到的,这位是敝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我是……”
“或许等一下就要卷铺盖走路的无才无艺的下人。还有这位是前任刑警,有点才艺的侦探助手益山。这个人负责问话,请您告诉他详情吧。”榎木津胡闹地说。
“我姓杉浦——杉浦美江。”委托人报上姓名,对益田恭敬地行礼。
益田一瞬间感到困惑,但很快地掌握了自已置身的状况。在这个阶段,榎木津的侦探助手雇用考试已经开始了吧。所以——益田自称益山,这是情势所逼。
此时和寅送来了红茶。就快被要解雇的用人以熟练的动作递出茶杯时,似乎偷偷瞪了益田一眼,但益田叫自已不要在意。
“那么……呃,我听说是寻人,请问您要找的是哪位呢?”
自已觉得颇像一回事的。他觉得这比担任刑警时学到的那种单方面的讯问或侦讯更符合自已的个性。杉浦女士似乎稍微放下来,吁了一口气后说:“杉浦隆夫,是我户籍上的配偶。”
“是您先生吗?”
“我并不是在服侍隆夫。我和隆夫有婚姻关系,但并不是哪一方是主人,哪一方是仆人。我们的立场是对等的。”
口气十分严厉。
“可是太太……”
“请不要称呼我为太太。”
“哦,那么应该如何称呼?”
“能不能请你就称呼我杉浦呢?男不管已婚还是未婚,都可以用姓氏称呼,为何惟独女性……”
“我明白了,杉浦女士。”
意外的不好对付,但益田相当明白她所说的道理,所以决定听从,和寅好像呆住了。
“那么杉浦女士,您先生……不,您老公……也不对,隆夫先生他……”
“失踪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应该是去年夏天。”
“应该?……为什么这么说?”
“我离开家里……我们分居了,所以我并不知道隆夫正确的失踪时间。”
委托人是在前年——昭和二十六年四月时结婚的。
两人是相亲结婚,配偶杉浦隆夫当时是一名小学教师。
杉浦美江讲述婚姻生活时,语调十分平淡,益田从她的话中处处感觉到她对自已的配偶有种分不清是轻蔑还是嫌恶的感情。总而言之,杉浦美江这名女子对隆夫这名男子已经完全厌倦了吧。
美江虽然并末显得激动,但是她的话中处处带刺。
——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胸无大志,也不知反抗。
——只会唯唯喏喏地随波逐流。
在说明伴侣的性格时,本来是没有必要特地冠上这类接头语的。
虽然不到充满恶意的地步,但至少感觉不到爱情。
从美江的话听来,这个叫隆夫的人是个可有可无、极为平凡的人。益田觉得这样的人格特质应该还不到需要拿来当成枪靶子攻击的地步,所以美江的话听起来总让他觉得有点残酷。
但是,他马上就知道这对夫妇为什么会决裂了。
杉浦隆夫结婚后,短短两个月内就罹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六月的某一天。
放学后,隆夫与班上的同学在校园里玩耍,因为一些差错,把几名儿童给弄伤了。这就是一切的开端——美江说。
“说是受伤,顶多也就是擦伤,并不是需要道歉的伤势。但是由于隆夫实在是太害怕,所以我便代替他去向家长道歉,但是……”
隆夫完全崩溃了。
“……自此之后,他便开始说小孩很可怕。他的职业是老师,这样子根本没办法工作,等于是离开了学校。我向学校说明情况,替他申请停职,暂时是应付过去了,但是枉费我照顾,说服他的心血,隆夫并没有康复。”
是所谓的社交恐惧症吗?
益田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有那种病。
“哦,那么……他去看了医生吗?”
“那不是看医生就治得好的。”
“是吗?”
“是的,一切都是心理因素。如果有什么物理原因的话,那还说得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有,那根本就是在撒娇、在闹别扭。就跟小孩子耍赖没什么两样。”
“可是,那类精神疾病……”
不是那么单纯的吧?
益田想要找出精确的词汇,支吾其词,他的发言却被美江严厉地打断了:“吃药治得好吗?如果可以靠打针还是手术治好的话,我早就让他试了。就算去看医生,医生也只会讲些有的没的道理,说服病患罢了。如果那是可以靠说服治好的病,我已经试了。与其让医生说服,身为伴侣的我以关爱来说服他,应该会更有效才对。”
“哦……可是隆夫先生并没有痊愈吧?”
“我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已的做法有错,我已经付出最大的诚意了。只要想到他的神经衰弱,再不合理的事我都可以忍耐。我十分温柔,就像照顾婴孩似的对待他。而且世上没有说了还不懂这回事吧?我拼命地鼓励他、安抚他,他却完全没有感受到我的心意。道理对他根本说不通,那些日子简直如同地狱一般……”
隆夫不和任何人讲话,不见任何人,也不怎么进食,整日关在房间里。不管对他说什么、问他什么,都无精打采,尽是害怕地说:“也可怕,好恐怖。”最后甚至还对美江吼叫:“啰嗦,你懂什么!”然后又沉默不语,就这么日复一日。隆夫的病情时好时坏,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之久。
“……我怀抱着明天一定能治好、隆夫明天一定会恢复的心情。才能够坚持下去。但是如果本人没有要治好的意愿,就不可能治得好;既然治不好,我也不可能撑得下去。”
隆夫发病后约半年,昭和二十七年二月,美江终于忍无可忍,离开了家。
“你把生病的丈夫——隆夫先生抛下不管吗?”
“就算把他带走,也无济于事。”
“可是,如果没有你照顾,他连饭都有不能好好吃的话……那不是很危险吗?”
“益山先生,你明白我的辛苦吗?和讲不通的人一起生话,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你明白吗?”
“这……我不明白。”
“就连禽兽,只要对它们好,它们也懂得回应。但是隆夫明明知道,却不肯听进去,教人无从付出关爱。人在这种境遇中,自我牺牲忍耐了半年之久。”
“那又怎样?”榎木津原本一直直默默啜饮着咖啡,此时他别着脸就这么插嘴道。
“什么怎样,我……”
“我我我的,生病的又不是你。听好了,半年跟五十秒都是一样的。半途而废的话,跟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是一样的。”
“什么话!我……”
“可是那个人搞不好再一下就可以治好了啊,只是因为你被挫败了,才会认定他治不好嘛。根本没有其他大不了的理由或根据。”
侦探狂妄的发言,让委托人的脸瞬间涨红了。“什、什么嘛!那么我之前的辛苦……”
“全部白费了。”榎木津若无其事地接着断定,“而且说到辛苦,那个男的也一样辛苦吧?我反倒要说痛苦的是他,你只是嫌麻烦,觉得腻了而已。而且你一直强调自已的辛苦,但是没有成果的辛苦只是白费。努力不一定总有回报,而且没有回报的努力不值得赞赏!因为没有回报的努力就等于无能。既白费又无能!”
榎木津以格外响亮的声音继续说道:“就算不努力,只要成绩好,就会受人称赞;就算努力,如果不成功,就不会被赞扬,这就是世间的道理。如果只靠努力就能受到赞赏的话,日本早就在奥林匹克运动会拿到金牌了!”
“就是什么话……真过分……”美江轻咬下唇,狠狠地瞪着榎木津。
榎木津的说法,还有美江的心情,益田同样大致都可以理解,但是两边的说辞与益田的想法都不完全一致,所以他决定默默地观念情势。仔细一看,和寅正目瞪口呆地搔着头。益田推测,就种尴尬的场面在这里似乎是家赏便饭。的确,侦探的说法完全漠视对方的心情,对当事人来说一定是难以接受,但有一部分确实是切中核心。
榎木津大刺刺地望着窗外,又接着说:“我想说的是,那种事根本无所谓。那个男的会失踪,跟你的辛苦没关系吧?如果你不是来炫耀你的辛苦的,就应该快快说出重点。”
这——说得没错。
美江似乎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意见。
委托人吞下无处发泄的愤懑,再次不甚情愿地开口:“你的见解令人无法信服……不过你说的没错,这些话或许是多余的。总而言之,我抛下生病的隆夫,离开了家。就在这段期间,隆夫失踪了。”
“您怎能么知道他失踪了呢?”
“上个月,我隔了一年之后回到家里。”
“隆夫先生会不会……过世了或是……”
“他没死在家里,那就是失踪了。”
“您怎么知道隆夫先生是在去年夏天左右失踪的呢?”
“附近的住户说,他到八月底左右似乎都在。遮雨棚有时候会打开,有时候又会放下,而且他好像也会外出买东西。”
“隆夫先生……不是没有收入吗/”
“他应该有钱。隆夫有存款,足够他一两年的花用。他对我说过,那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遗产。”
美江抚弄着冷掉的红茶杯,有些自暴自弃地下结论说:“隆夫他……就算照顾他的人不在了,也是过得好好的。我离开以后,他如果真的碰到困难,也是可以想办法度过的,所以我才会说他只是在撒娇罢了。他对我的依赖,使得他恢复得更慢了。”
说成这样,总觉得像是在辨解。
益田心想还好隆夫能想法子度过,如果没办法的话,美江究竟打算怎么办?如果美江去探视时,隆夫已经饿死的话,她还能像刚才一样毫不在呼地说“我没有做错”吗?
“那么……”
美江感觉不像是希望与丈夫复合。
“……您为何会想要寻找隆夫先生呢?您是担心他后来怎么了吗?”
“我并不担心,他应该不要紧。”
“那么为什么……”
益田问道,榎木津接口说:“益山啊,那当然是因为她想离婚喽,这还用问吗?”
美江紧接着说:“理由就像那位先生说的。”她盯着益田,异常地斩钉截铁、仿佛像在宣告什么似的说:“我想和隆夫离婚。如果当事人不在,就不能办理手续,也没办法协商了。”
“哦,但是隆夫先生已经不在您身边了……”益田觉得奇怪,说:“也没必要动用侦探把他找出来离婚吧。”他觉得反正对方都失踪了,不管离婚与否状况都有是一样的。
和寅听了益田的发言,以一种瞧不起的眼神看着他,学榎木津的口气说:“哎哟,那当然是因为这位女士想要再婚喽。这还用说吗?”
瞬间美江脸色大变,忿忿不平地说:“请不要瞧不起人!”
接着她“锵”地一声用力放下杯子。
和寅略略倒抽一口气,沉默了。
“我并没有那么愚蠢,会再次犯下同样的错误。你这样任意揣测,让我感到很不愉快。”
“错误?结婚是……错识吗?”
“当然了。如果你还心存幻想,认为女人不依靠男人就活不下去,那么恕我失礼,我对你感到非常轻蔑。”
遭到对方宣告轻蔑,和寅一双浓眉扭曲起来,噘起厚厚的嘴唇“呃”了一声。
他不晓得还能作何反应了吧。
“我不是想当一个女人,而是想要以一个人的身份自立。我已经受够了那种彼此依靠、彼此束缚的生话了。我并不是想要炫耀自已的辛苦,或是批评隆夫;我也不是那种没有节操的人,因为讨厌这个,就想换另一个。的确,我和隆夫的婚姻是失败了。但是我们的婚姻之所以失败,并不能单纯地归咎为我们个人之间的问题。”
“哦……”
“说起来,老旧的婚姻制度非但要求夫妇彼此依靠、彼此束缚,更单方面地要求女性隶属于男性,它应该要被彻底地重新检讨才对。男女应该是对等的,而恋爱也不应该受到制度束缚,必须是自由的。不对吗?”
“哦……”
“这并不是一般的两口子吵架,为了喜欢或讨厌,要在一起还是要分手而争执。我没办法忍受在法律上继续被视为杉浦隆夫的伴侣。”
“是户籍的问题吗?因为继承或税金等麻烦的……”
说出口之后,益田马上就后悔了。显然,并不是这类现实的问题。不出所料,美江对益田投以冰冷的视线。虽然没有宣告,但益田似乎和和寅一样被轻蔑了。
“我……的确和杉浦隆夫结婚。虽然如此,但我并不是想要成为杉浦家的人才结婚的。婚姻完全是个人与个人之间对等的契约。然而即使状况变得如此,我依然必须使用杉浦这个姓。所以我决定先脱离户籍,回归旧姓,再以原本的伊藤美江的身份活下去,然后,如果说隆夫会发病,我也有某些责任的话,我会帮忙照护,并为他支付医药费。但这是不同的问题。”
益田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于是望向榎木津。侦探的工作意外地困难,在警局里,绝对不会碰上这样的情况。榎木津用一种毫无干劲,却又有些看好戏的口吻说:“最后的部分是多余的,撇开那一部分,你真的很了不起,令人钦佩。只是,有点不对。”
美江露出意外的表情。“不对?”
“没错,不对。”
“哪里……不对了?”
“名字怎么样都无所谓。如果你想获得真正的自由,就应该 快快舍弃对名字的执着。不管户籍上怎么记载,都与你无关。只要一个人认为自已是金太郎,那么他就是金太郎,但是别人叫他雄吉的话,他就是雄吉,只是如此罢了。那边的益田也是,他的本名好像叫做五反田还是双子山这类怪名字,可是太难叫了,所以我叫他益山,但是这一点都不碍事。”
益田觉得比起益山,益田更容易叫。
美江略微浮现狼狈之色。“可是姓就代表了一个家……”
“哇哈哈哈,就算恢复旧姓,那本来也是你父亲家的姓啊。如果说要把姓拿掉,还是自已取一个新的姓,那还可以理解,如果不是的话,那你根本就逃不出束缚嘛。”
“话是这样说没错……”
榎木津说“对了,干脆取个艺名好了”,径自笑了起来,但他说到这种地步,美江也不禁面露愠色:“总、总之我这么决定了。虽然前途多舛,但是为了尽可能实现理想的女性社会,首先……”
“呃,恕我失礼,杉浦女士,你是不是有参加那个……女权运动?”益田战战兢兢地发问,美江的说法让他只能如此推测。
“啊?是的。也不到运动这么有规模的程度,只是一些同志聚集在一起,开开读书会之类的而已。”
“哦……”益田内心感到有些吃不消。
目前的社会对女性相当不分平,是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益中意这一点,同时也认为妇女会发起运动,努力提升妇女地位,也是必然的发展。虽然他并没有认真地思考过,但他觉得自已算是了解女性所主张的道理的。
而且益田已经发现国家、社会这类组织并非如此坚固、绝对,因此更能明白她们的主张。所以益田自认为至少在以前的同僚——刑警——之中,自已是最能够理解女性参与社会与提升地位的理念的。但是,他不晓得该怎样表达这种心情。如果他是女人,只要跟着高声呐喊就行了。
但益田毕竟是个男人。
战后流传着一句俗话:女人和袜子变坚强了。这也是应该的。女人和袜子以前太脆弱了,变强是当然的。但是这句话的用法并非完全如同字面上所显示的,尽管不到批判的程度,但这句话多半是带着讥讽的心态。
所以“好坚强呢”、“好厉害呢”这些话也不是多么表里如一的称赞。
话虽如此,同情的发言也是被禁止的。同情这种感情,似乎是占优势的一方对劣势的一方才会萌生的感情。所以同情一个人,就等于是间接地在歧视一个人。
“我来保护你”之类的话也是一样,若问为什么,因为这类发言的前提是:女人一定是弱者。
“娘娘腔”、“像娘们般没用”这类咒骂已经不能说出口了。不仅如此,就连“很有女人味”、“娇弱”、“美丽”、“美人”这类称赞都不能随兴使用。就算打从心底这么想,也不应该说出来。
如此这般,正因为理解,所以益田只要碰到信奉这类思想的女性,就会变得哑口无言。他会觉得自已身为男人是一种罪恶。
益田带着复杂的心情望向委托人。
美江的五官很端正。如果搽上一点口红,一定十分出色。益田这么想像,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虽然没说出口,但他觉得美江严眉的眼神正默默地鄙视着有这种想法的他。
“那个……”
“什么?”
“那个聚会,是在我的故乡,千叶的一个渔港——安房胜浦所举行的。”
“什么?”
“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
“是的。”
“我在那里听到一个流言。”
“什、什么流言。”
“关于隆夫的流言。”
“哦。”益田想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事,差点忘了自已现在是侦探。
“隆夫好像在立立兴津町。”
“那一带是港镇,有着渔港独特的文化风俗,至今仍然有许多封建时代沿袭下来的古老恶习。唔,还有一些陈规陋习,而且虽说是乡下,也多少有一些不正经的店。但是与东京等地不同,并没有风俗败坏的感觉。可是……这是流言,那一带似乎有个地下卖春组织。”
“卖春?这与隆夫先生有关吗?”
“有关。当地流传说,公娼娼制度废除后,有一个女人流浪到兴津町来,与当地的无赖联手,背地里接受大船东的资助,做起私娼老鸨的勾当。当然,那里原本就没有私娼,所以应该都是良家妇女临时充数的娼妓吧。”
“这的确是严重的问题呢。”
这番感想完全就像个刑警。益田怎么样就是无法甩开前职的旧习,他自已都却得好笑。“是的。良家妇女卖春的风气蔓延开来,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算再怎么不景气,只为了赚取现金收入就下海卖身,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是关乎人性尊严的问题。不,将性商品化的行为,本来秒是不该被容许的。”
美江似乎就要长篇大论起来,益田慌了。“呃,这与隆夫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美江露出大梦初醒般的表情说:“啊……失礼了。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传闻中那名私娼老鸨,是兴津一家酒吧的老板娘,名叫川野弓荣。我曾经多次到那位川野女士的店里抗议。”
“抗议?”
“当然是去告诫她,如果流言属实,要她立刻停止。在闹上警察局之前,我以同为女性的身份寻求她的理解。虽然我每次过去,都被她左闪右躲……然后……”
听说有人在那里看到隆夫。
是去年十二月中旬左右的事。目击者同样是一名女权运动者,是美江在女校的同窗,她曾经在美江的婚礼上见过隆夫。
那名女子说,那的确是在婚宴中看过的脸,是美江的伴侣隆夫先生不会错。
“这……说起来丢脸,但隆夫似乎与那名川野弓荣……”
“有一腿……啊,抱歉。我以前是个刑警,忍不住就用了这种说法……”
“没关系。没错,他们是有一腿,不过这件事当然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而我本身则完全无法相信,若非发生了那种事,或许也不会想要尽快确认吧。”
“那种事?”
“川野弓荣被人杀害了。就在去年十月中旬,惨遭溃眼魔的毒手。”总觉得冒出个不得了的东西来了。
“溃、溃眼魔?是那个平野吗?”
“不知道,最近报纸说另有其人。”
“不管是那一个,总之是四谷与信浓町的溃眼魔吧?这么说来,之前好像听说千叶县本部的辖区里发生了什么案子呢。我的地盘意识太强烈,对辖区外的事件没什么兴趣……”
“总之,川野女士遭到杀害,私娼组织没有被揭发,卖春的流言也消失了。然后,川野女士的命案中,首先被列为嫌疑犯的,是与她有男女关系的男性,也就是川野女士的……”
“哦,情夫是吗?咦?那就是隆夫先生吗?”
“嗯,虽然好像不止一个人,不过……”
“所以警方也找到你那里去了?”
“不。嫌疑犯当中好像有一个人身份不明,那个人似乎就是隆夫。”
“哦……”
内容着实精彩万分,益田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立刻回家查看,不出所料,隆夫先生已经不见了。你确定这点之后,离婚的意志更为坚定,因而来到了这里。”
“是的。我从在进驻军担任通事的朋友处听说了这里的风评,听说去年夏天,久远寺家的事件也是贵侦探社解决的。”
“久远寺?哦,久远寺家的。是的,是的。”
这件事益田也听说过。
“我和那起事件中过世的久远寺凉子小姐认识,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哦,就是她到这里来委托的哟!”和寅以大感讶异的口吻说。不过他的表情和益田初次见到他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眼睛睁大,嘴巴微开而已。另一方面,美江感觉上愈说愈放松了。
“凶手似乎不是隆夫,即使如此,就如同我方才说的,我还是想要和隆夫见上一面,好好地和他谈谈,估后正式离婚……”
“然后呢?那个女人力劝你离婚是吗?”榎木津突然大声问道,连益田都给吓着了。
“嗯,是的……咦?女人?”
美江睁圆了眼睛,望向侦探,她好像一头雾水。益田也循着她的视线看向榎木津。仔细一看,本来就该一直偏着头的侦探不知不觉间正注视着美江。不过在益田看来,他那双浅色的大眼睛,焦点对准的似乎是美江头上的略后方。
美江一阵哑然,出声反问:“女人……指的是谁?”
“就是那个女人,你被她感化的。”
“你认识织作小姐吗?”
“别嫌我啰嗦,名字怎么样根本无所谓。话说回来,你真的是出于自已的意志才想离婚的吗?该不会是被那个人说动,才想要离婚的吧?”
“咦……”
美江再一次大感意外地沉默了,但这次她很快地恢复镇定。
“……当,当然是出于我自已的意志。织作小姐当然劝不了我,但决定的是人自已。”“那就好。”榎木津冷淡地说,又把脸撇向一边了。
益田没办法,只好接着问:“请问那位织作小姐是……”
“她叫织作葵,是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的中心人物。虽然她比我年轻许多,却是个非常聪明而且热情的女性,也有许多支持者。她是已逝的织作雄之介先生的千金,家里非常大,我们总是在那里聚会。”
“已逝的那位织作先生是名人吗?”
“织作先生是当地的名绅。前天才举行葬礼,葵小姐非常坚强地向吊唁客致意……”
显而易见的,美江的辨口利舌就是受到那名姓织作的女子影响。再继续朝这个方向追问下去,话题可能会转向自已不拿手的领域,于是益田简短地作结,再次确认各项事实后,询问联络方法。
杉浦夫妇以前住的地方是都内的小金井町,美江现在则住在千叶县总野村,那里是她的娘家。至于川野弓荣所经营的酒店——位在兴津町的“渚”,理所当然地已经歇业。
此外,益田也问出隆夫以前任职的小学和他的亲属。隆夫的双亲皆已去世,但嫁到枥木去的两名姐姐都还健在。
“不过我们完全没有来往。”美江平板地说。接着她从信封里抽出褪色的照片,说“这是隆夫”,交给了益田。
照片上的男子长相平庸,十分不起眼。烙印在相纸上的隆夫既没有笑,也不装模作样,只是以空虚的眼神看着益田。
对话中断,益田说“我暂时保管了”收下照片,恭敬地道谢,最后说:“调查一有进展,我们会立刻联络。”美江十分在意需要支付多少报酬,和寅异常快活地总结说:“包括必要经费在内,一切结束后再商量,不用担心,不会收太多的。”
美江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不太干脆地站起来,有些不安地行了个礼,抬头的时候望向榎木津。她好像想说什么,但侦探开朗地对她说再见,结果委托人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回去了。
和寅大口叹气,都吁出声来了。他在美江刚才坐的位置安顿下来。
接着他露出带有若干困惑的讽刺冷笑,看着益田说:“哎呀,这工作可棘手了。看看那个委托人,门外汉是没有办法处理的吧。”
接着他回头说:“对吧,先生?”
榎木津与其说是在回答和寅的问题,更像是无视于他的质问益田:“益山!你该不会打算去小金井吧?”
“呃,是啊……”
益田当然打算这么做,有必要知道隆夫失踪当时的详细状况。为了搜集情报,除了前往小金井以外,别无他法。
榎木津接着说:“那么你该不会打算要去那个超合金还是绿油精的倒闭小酒店吧?”
“咦?这……”
榎木津指的应该是兴津町吧。益田当然也打算去那里,隆夫似乎都被列为嫌疑犯了,不去怎么行?
榎木津把浓眉垂成八字型,露出怜悯不已的表情说:“喂,真的假的?那么你就太笨了。”
“笨……吗?”
“废话嘛,你这种笨蛋没资格当侦探。不仅如此,也没资格做脊椎动物!”
“为什么呀?”和寅维持着一贯的表情这么问道。看样子这名叫和寅的的男子颜面的表情种类相当匮乏。
榎木津俯视和寅,狠狠地、不屑地说:“和寅,所以你才会这么没用!你以为我会连管种事一一解释给你听吗?”
和寅“啊”一声,同意了,看样子榎木津不会为他们说明。
益田不得已问道:“可是榎木津先生,我又不是看卦先生,不实地查访,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益山,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真是看走眼了。听好了,会去做什么实地查访这种无聊事的,只有狗和刑警还没有变态而已。说起来,你们白费的工夫实在是太多了。怎么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呢?”
“先生,那当然是因为事情很复杂啊。像我到现在都还搞不太清楚呢,对不对?”
和寅向益田征求同意。
益田虽然不到搞不清楚的地步,不过仔细想想,他不明白隆夫会得社交恐惧症的明确理由,也不知隆夫究竟痊愈了没有,而且也不晓得隆夫是何时、为什么会失踪,以这层意义来说,不明了的部分确实很多,所以他只是点点头,含糊地应声。
榎木津总算将半眯的眼睛全部睁开,说道:“哪能里复杂了?根本一点都不复杂啊。听好了,去年夏天,这个人在小金井失踪了——”然后拿出这张照片来,“或许他与千叶的杀人命案有关,请你们找到他——不是吗?喏,连二十秒都不用。而且委托人只是要找人,干吗连她的主义主张都乖乖地听呢?蠢蛋,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那是她自已要说的啊。”
“因为你们问,她才会说。不管委托人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国粹主义者,都跟我们无关。如果哪家澡堂规定客人要地柜台夸耀自已的主义主张才可以进去洗澡,三天就倒闭啦!”
益田想,说得没错。这个人就是因为完全不理会这类事物,所以才会是侦探吧。
和寅——仔细想想,益田还没有正式认识他,不知道这名像书生的青年到底叫什么名字,不过连益田自已都被叫成益山了,所以青年的真名非常有可能完全不同——用食指搔着有点天然卷的浓浓头发的发际,抱怨似地说:“哎,不过那个女的好可怕。虽然先生称赞她,但我对那种的躲都来不及呢。”
“哪里可怕了?明明就很可爱啊。”
“人是长得很漂亮啦。”
“不能只称赞外表,会被骂的。”
益田装出责备和寅的样子,牵制榎木津。因为他以为榎木津的感想也是针对美江的容貌而说的。
但是益田误会了。
“漂亮?是吗?我没仔细看她的脸,不晓得。如果她是个美女,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咦?那榎木津先生是说她哪里可爱?”
“明明就很可爱啊。她那么努力地演说她学到的东西,教人感动。虽然内容浅薄,而且是现学现卖,但最重要的是态度,令人钦佩。所以我才称赞她。我可是很少称赞人的喔!”
“是吗?”
应该是吧——益田信服了。
就像榎木津说的,就算那并非真心话,或者不是已经融会贯通的理论,又或者因为尚未融会贯通而多少有点矛盾,但态度本身的确能够成为一种指针、一种表明吧。就连益田都敏感地察觉到美江的主张,因此这是相当有效的。
就算还没有能够成为论据的思想,至少美江那种“不要以外表判断一个人”、“不要因为我是女人就小看我”的主张确实地传达给对方了。而展现出这类主张,就某种层面来说,也是需要勇气的。这样做虽然能够遏止谓的偏见与歧视,但另一方面也等于是放弃了“我是女人,请手下留情”,或是“我长得漂亮,请对我另眼相待”这一类的特权——尽管女人并不把它当成一种特权。榎木津或许是在夸奖这件事。
榎木津愉快地说:“我没那种闲工夫像京极一样热心地解说这些无聊事,而且侦探本来就不负责评论什么深奥的道理,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不过那个女的很了不起。不陷于权威主义的傲慢是最重要的。喏,益山,这是了不起的女性托付的任务,快快解决吧。有个两三天就足够了吧。”
说完让人似懂非懂的话之后,名侦探蹦蹦跳跳地站起来,用命令的口气说:“我要出门了,看家!”就这么跑掉了。
不访问也不调查,要怎么在两三天之中解决?——益田完全不明白。
和寅边收拾红茶杯和咖啡杯,边说道:“那位大师有时候真教人跟不上哪。别看我这样,也是吃了很多苦的,哎,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已的斤两的。”
和寅的口气简直像个监护人,说着分不清是抱怨还是忠告的话。
益田回避青年的问题,先请教他的本名。和寅回答:“我叫安和寅吉。”他的名字好像不是被变换或变形,而是被缩短了。
“和寅——不,寅吉,你是呃……侦探的……”
“先生说我是助手,不过我自任为是秘书呢。”
秘书的话,就不是争夺侦探助手之位的竟争对手。
可是,榎木津在经济方面应该并不窘迫,为了雇用助手而将秘书革职也是件奇怪的事。“所以啊,我实现不懂什么叫侦探呢。”
“不懂?”
“不懂啊。我连普通的侦探方法都不懂,说到先生的做法,那根本是法术、魔法。不过我至少还明白这是门生意,所以热心招揽客人,但先生说这样不行。说起来,先生他从来没有为钱吃过苦,不,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而是他不认为没有钱是种苦头——不过他好像也从来没有穷到三餐不继的地步啦。但是像他这样坦然面对,不可思议地贫穷就是不会找上门来,总有办法渡过难关。就是这点我不懂。”
“是啊。”
益田本来想向寅吉讨教榎木津流侦探术的一二,期望却落空了。
寅吉把茶具收拾好之后,重新又泡了日本茶,一边请益田用茶,一边说:“不过这次啊,先生说的话我也不是不懂啦。因为那个人成了命案的嫌疑犯,却侥幸地只有他一个人没被查出身份,他才不会刻意去做一些启人疑窦的事呢。换作是我,也绝对不会去靠近那家叫‘渚’的酒吧,一定会离开那个城镇。而且既然他现在没有回去原本的住处,自然也不可能会逗留在那酒吧附近吧?”
“他没回去本来的住处吗?”
有时候是会为了藏身而再度回去的。
“没回去吧?附近的人说去年夏天以后就没再看过他了。”
“目击者吗?可那样的话……”
也有可能掩人耳目跑回去。
益田这么说,寅吉便表情怪异地回答:“可是那个委托人上个月左右回去他们的家,附近的人说丈夫约半年前就不见了,委托人也想信了这个说辞。那么……”
“代表目前状况就是如此吗?……”
也就是家里最近没有人出入的迹象吧。命案是去年十月发生的,如果隆夫逃回家来,那应该是这一两个月——最近的事才对。
如果一直都有人频瀪地出入还另当别论,但如果屋子真的弃置了半年以上,那么这一两个月当中有人出入的话,反而会相当醒目才对。
“原来如此。可是这样实在是教人不知该从何找起啊。”
“就算这样,你还是不放弃吗?”
“虽然是个大难题……”
“今后要继续和先生打交道,才更是个难题呢。”寅吉说,“喀喀喀”地笑了。
接着他说:“益田先生曾经负责箱根山的事件的话,我想应该也认识。你去找旧书店的先生或是小说家老师商量看看怎么样?”
益田也正在想这件事。
这两个人都是榎木津的朋友,也是箱根山事件的关系人。榎木津总是那副德性,所以实际上解决箱根事件的是旧书店主人——中禅寺秋彦。但是若问中禅寺做了什么像侦探的事,他做的事比榎木津更少,完全就是思考和说话而已。
益田认为,中禅寺并没有解谜。中禅寺并非提出谜团的解答,而是把谜团拆解到一般人能够理解的水平。他只是撼动谜之所以会是谜的背景,虚拟出一种谜团本身失效的情境。换言之,他的做法是将现实暂时作废,利用诓骗或诡辩,创造出谜团不再是谜团的另一个现实。破坏关系者身处的世界观并重新构筑的手法,作为疗愈确实有效,但是以刑警的标准来看,却也是一种极为棘手的做法。使犯罪之所以是犯罪的是社会,而刑警所保护的就是这个社会。如果对社会抱持疑问,有可能连犯罪都不再是犯罪,那么刑事警也干不下去了。
这么看来。益田无法继续担任警官,有一大部分是因为中禅寺的言论。
只是中禅寺用的并不是侦探术。这也是当然的,听说那似乎是驱逐附身妖怪——所谓祈祷除魔的一种方法。那么就算有人拜托,益田也做不来,而且从益田的角度来看,他觉得中禅寺的角色沉重极了。再说这种方法对于莫明其妙的事件虽然有效,但不晓得能不能用在寻人上面。
另一个提到的小说家名叫关口巽。这个人虽然人不错,却毫无侦探方面的素养,对这类事件派不上任何作场,就算找他商量也没有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益田对关口颇感共鸣。
就在益田思索的时候,“哐当”一声,钟响了。
寅吉作出和益田来访时完全相同的反应。
在益田看清楚来人的脸之前,来客已经连珠炮似地开口说:“啊安和,榎木津怎么了?怎么他不在啊真伤脑筋哪。”
他说得极快,要是不专心,会听得一头雾水,但是因为他说的是模范的标准话,发音清晰,咬字也十分正确,益田才能够完全听懂吧。
益田重新打量来人的长相。
那是个脸长得像马一般的绅士。
眉毛粗浓,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大,这些部分有效地利用长脸这个底子,陈列其上。头发是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发型,银框眼镜和布料看起来很高级的西装夸示着他是个知识阶级。男子张大鼻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这不是律师先生吗?真突然呢。话说回来,今天客人还真多。”
“榎木津不在吗?还是在睡觉?”
“他是断了线的风筝。来,请坐。”
寅吉站起来说“律师先生远道而来,喝杯茶再走吧”,请男人坐下。男子说“这样,那我不客气了”,匆匆走了进来,在益田对面坐下。
“安和,这位是?”
“想要当侦探的前任刑警,益田先生。”
“想要当侦探的前任刑警?怎么会有人生规划这么不合道理的人?是开玩笑的吧?别开我玩笑了。”
“真的有,就是我。我叫益田龙一,原本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
“神奈川?神奈川?我也是横滨。可是啊益田,辞掉公务员去做在社会上毫无信赖和保障的职业,这种反社会的思想不管是对社会还是对你个人都没有好处。我不得不提出忠告。我是做这一行的。”
男人敏捷而且殷勤地递出名片,但感觉有些傲慢,名片上写着增冈则之这个名字。除了律师以外,还有好几个头衔。
增冈抱怨说“这个世上怎么怪人这么多呢?真伤脑筋”,接着又说:“说到神奈川,石井还好吗?听说他今年春天就要荣升镰仓还是哪个辖区的署长了。”
石井是益田以前的上司。
“哦,您认识石井先生吗?”
“我们很熟。”
寅吉边拿出亲的茶杯边说明:“益田先生,这位律师先生啊,是那个有名的柴田财阀的顾问律师团中的一位,曾经为‘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关系人辨护,也担任‘逗子湾金色骷髅事件’凶嫌的辨护律师。来,律师先生请用茶,是静冈产的。”
“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这两起事件都是去年发生在神奈川辖区的命案,惨绝人寰,益田也参与了搜查。榎木津与这两起事件似乎都有关联,可能也是透过事件与增冈认识的吧。
律师那张引人注目的脸沉了下来,再次抱怨似地说:“逗子的事件很麻烦哪。竟然会有那么荒唐离谱的事。就算回顾本国的司法历史,我也是第一个经手那种事件的人。没有任何判例,国外也没有。这次的审判记录的判决,将会成为今后处理这类犯罪时的范本,一点都马虎不得哪。”
“这么说来,分尸案那边怎么了?审判已经结束了吗?”
“还没有呢,那边连公开审判都才刚开始而已。而且还不是事件本身的审判。啊啊,我都忘了还有那边的事哪。忙死我了。”
增冈急急地把茶杯送到嘴边,又匆匆地说:“好烫啊。”
“那么,忙碌的律师先生有何贵干呢?”
“我跟你说也没用啊安和。榎木津什么时候回来?”
“会回来的话,两分钟就会回来。如果去了书店先生那里,半天都不会回来吧。如果回了老家,可能一星期都不会回来了。”
“喂,你不是秘书吗?怎么不好好管理计划跟行程呢?这是玩忽职守。”
“我的工作是如何让世人的计划和行程配合我们家先生。要不要再来一杯茶?”
在这里,地球似乎是以榎木津为中心运转的。若不是这样,就干不来侦探吗?——益田心想。
“可是,他去了中禅寺那里吗?”
“就算没去,如果律师先生有事要商量的话,去那里不是比较快吗?远比来找我们家先生有意义多了。”
“说的也是哪。唔,虽然中禅寺是比较适合,但他应该不肯出马。”
“如果您要去的话,我愿意陪同。”益田说道。
增冈瞪大眼睛说:“你?为什么?”
“出于某些原因,我必须在两三天之内找到一个人才行。榎木津先生跑掉了,人正为此发愁呢。”
“找人?那种事找中禅寺商量也没有用啊。你以前是个刑警的话,自已去找比较快吧?踏破铁鞋地进行查访,不是你们公仆惟一擅长的功夫吗?就算失去国家权力的后盾,无法进行你们拿手的高压式搜查,脚踏实地的方法还是有用的吧?”
“我被禁止搜查。”
“什么意思?”增冈露出诧异的表情。
因为寅吉一同劝说,结果益田得以与增冈一同去拜访中禅寺。中禅寺家位在中野,不熟悉东京的益田完全不晓得那是在哪里。
车窗外看得到樱花,还要一段时间才会盛开。
爬上绵延不断、倾斜度不上不下的坡道顶端,就是目的地京极堂——中禅寺所经营的旧书店。
坡道两旁是一片绵延不断的油围墙,益田猜想里面是墓地。因为里面有梅树、樱树这类墓地常见的树木,最重要的是,它感觉像片墓地。
坡道的倾斜度十分微妙,让行人陷入一种不安。益田幻想这是一种结界,越过这个坡道,就可以抵达异界,但当然没有这回事,稀疏的竹林旁边只有一栋平凡无奇的建筑物。
——京极堂。
仰望匾额,上面写着似流丽又自成一格的不可思议文字,“喀啦啦”打开门扉一看,中禅寺就坐在充满霉味的书架深处的柜台中。
身着和服的店东仿佛日本亡国似的愁眉苦脸,似乎正在阅读什么艰涩的读物,但增冈一出声叫他,他便狠狠地瞪向门口说:“真稀奇的组合。”
他以极为嘹亮的声音说道,垂下来的嘴角微微笑了开来,接着再说了一次“真的很古怪”,笑了。
不知为何,益田有些松了口气。箱根的回忆使他如此。在每个人都迷失了世界、惊惶失措、六神无主的箱根山中,只有这名男子异常冷静,让不安的益田感到放心。
这也是当然的,这名男子并非亨受着现在既有的世界,而是执着于创造世界——即使是伪造的世界。
中禅寺说“请里面坐,反正不是来谈什么单纯的事吧”,穿过书架走了出来,在入口挂上木牌。牌子上写着“休息”。
好像只有客人来就会关店,没有一点做生意的意图。
“内子出去了,没办法招待。”中禅寺板着脸说。
增冈答道:“真是遗憾。”
客厅里除了壁龛和纸门、拉窗外,所有的墙壁都是书架,连这里是店铺还是住处都分不清楚了。主人背对壁龛安坐下来,增冈似乎很熟悉这里,很快地占据了矮桌对面的位置坐下。益男一方面客气,一方面有些害怕,在稍远的地方跪坐下来。
“我来泡个茶好了。”主人说道,但律师也不征求益田的意见,当场辞退说:“我们刚才已经喝过了,不必麻烦。”接着他环顾客厅,急急问道:“榎木津没来吗?”
“那东西才没来呢。要是来的话,应该瘫在那附近吧……好像没有。”中禅寺姑且确认了一下矮桌底下。
“这样吗?其实啊,中禅寺……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请你先听我说吧。我并不是来请你出马的。只是因为我十分忙碌,今天也得准备宇多川事件的公开审判,还要阅读调查记录什么的,等着处理的工作堆积如山,但我还是抽空出门,没想到……”
增冈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虽然说了一大堆,但以时间来计算,其实只有一下子。
“……榎木津竟然不在。所以我想请你为我作中介,只要帮我把内容转达给他就行了。”
“这太困难了。”
“哎,别这么说嘛。”增冈干劲十足地安抚不甚情愿的中禅寺,“追根究底,这件事起因于武藏野的事件,所以跟你也不是毫无关系。关于那起事件正确的始末,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
那应该是寅吉说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吧。
益田也参与了那起大事件衍生出来的事件搜查,但是他并没有被子告知真相。不过他察觉新闻报道所揭露的内容全都只是表面上的事实,似乎有人在暗中下达了封口令。
看样子那个惨绝人寰的事件与某个财阀巨孽身边的人有关。
益田也不清楚这部分的详情,但增冈似乎与那名巨孽——柴田耀弘有关系,所以也参与了事件吧。
“我听说除了警方相关人士以外,只通知柴田集团的高层——而且是与柴田耀弘有姻亲关系的人。”
“没错。换言之,只通知了与继承直接相关的人而已,报告书是我制作的。那个时候,也承蒙你大力帮忙……不过就是因为那份报告书,现在我才这么伤脑筋。”
“有人拜托你解决荒唐的事件是吧?而且委托你的,是现在的柴田集团实质上的首脑——柴田勇治先生——对吧?”
“猜得出来啊?”
“当然了。你无法拒绝的对象,没有别人了。”
“不愧是中禅寺,明察秋毫。你说的没错。因为那么复杂的事件算是有条理地收拾掉了,所以勇治先生对榎木津有了过高的评价。”
——对榎木津?
益男这么听见,怀疑自已听错了。
“不好意思,请问,那起事件是榎木津先生解决的吗?”
益田心想这怎么可能,那应该是个复杂困难的事件才对。
增冈当场回答:“只是因为那起事件柴田财阀一开始是委托榎木津调查的。这里的这位乖僻男子性情古怪,不喜欢自已的名字暴光,到于那位小说家和其他关系人,全被当成了榎木津的仆人,只是这样而已。”
增冈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明之后,正襟危坐。“其实啊,中禅寺,房总半岛尾端的偏僻处,有一所大正时期创立的寄宿制传道女校。说是传道学校,但实际上并未隶属于基督教团体,只是它所标榜的教育理念是基于基督教的精神。是一所叫做‘圣伯纳德女学院’的学校。”
“我听说过。不对,是最近看到过,那所学校的教师接二连三遭到杀害对吧?”
“没错,被溃眼魔与绞杀魔。真是太荒唐了。”
“溃眼魔!”益田忍不住叫出声来。今天他一直听到这个字眼。
增冈回过头去瞪益田,说:“怎么,溃眼魔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那不是你管辖的案子吧?”接着他转向中禅寺说“你知道吗?这个人辞掉刑警,说要干侦探哪”,口气像是在告状。
“你不觉很蠢吗?很蠢吧?”增冈短短地笑了一下。
中禅寺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催促他快点往下说。
随口说说的忠告虽然听起来刺耳,但漠不关心也挺教人寂寞的。
增冈继续说道:“柴田勇治虽然身为柴田耀弘的养子及继承人,但他在耀弘先生过世之前,从没有担任特别重要的职位。不过他成为柴田家的养子是昭和二十年的事,当时他也才二十二岁。但勇治先生还是以名誉职位的形式拥有各种职衍,柴田家决定由他继承之后,那些闲职全都辞掉了,其中一个职位,就是‘圣伯纳德’的理事长……”
“柴田集团经营学校法人?”
“不是的,那所学校是柴田旗下的合作公司——织作纺织的上一代所创设的……”
“织作?”
这——也是美江提到的女子的姓氏。
“怎么,益田,你知道织作啊?不要随便乱应声好吗?说到织作,与柴田集团关系匪浅。织作纺织机的创始人织作嘉右卫门,曾经在柴田耀弘创立柴田制丝时给予资金援助,可以说是柴田的恩人。二代织作伊兵卫先生与耀弘先生也私交甚笃,因为彼此是制线业和纺织机制作公司嘛。那所学院就是伊兵卫先生所创设的。到了第三代织作雄之介先生,两家就合并——或者说是合作。两家不仅有延续两代的恩情,而且那个时候,柴田家已经不只是一介制线业者了。结果织作维持原来的公司名称与柴田合作,其后织作雄之介成为柴田集团的中枢人物……”
中禅寺伸出手,制止增冈如同机关枪般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明白了,增冈先生。”
“明白了什么?”
“我也听过织作这个人。他是柴田耀弘生前的左右手,甚至被誉为柴田集团的心腹对吧?但是我记得他在三四天前过世了,不是吗?”
“过世了,就像追随耀弘先生似的过杨了,是心肌梗塞。关于这件事……”
“增冈先生,我对这种事毫无兴趣,所以完全不想听。就算勉强听了,再向榎木津说明,他也根本不可能听进去半个字吧。”
增冈说:“说的也是。”
“简单扼要地说,就是柴田集团的现任首脑,在耀弘先生去年秋天亡故之前,都还担任乡下女学院的理事长,对吧?然后那所学院的教师被杀了。总觉得这事愈来愈不对劲了哪。”
“增冈先生。”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说。
表情不愉快到了极点。
“所以说,我不会拜托你啦。”增冈再次保证,“勇治先生下一任的理事长,是织作一族中一个叫是亮的人,这个人无能到了极点,他好像是次女的夫婿,但织作家是女系,没有嫡子,长女在去年过世了,所以这个是亮是织作家实质上的继承人。是亮入赘织作家之后,立刻担任柴田相关公司的社长,但公司业绩转眼间恶化,经营发生危机,结果公司倒闭了。平常的话,应该要负起责任引退,但他是织作家的女婿,没办法驱逐他,只能塞给他一个闲差事。但是这家伙一当上理事长,又闹出一连串问题。”
闪田说:“千金小姐学校怎么能发生命案呢?”结果中禅寺冷冷地说:“就算不是千金小姐学校,也不能发生命案啊,益田。”
“没错,绝不可以。首先是去年年底,一名女教师惨遭溃眼魔的毒手。溃眼魔算是路煞,所以还可以说是意外事故,但是上个月,轮到一名男教师被绞杀魔给掐死了——这是官方说法。”
“事实上不是?”
“不是……或许不是。报纸上是怎么说的?”
“我记得是……一名教英语的中年教师,因他杀在山中遭人发现。从尸体的状况上推测,应该是一连串绞杀魔事件中的第三名被害人。”
“那是骗人的。那名教师……唔,的确是他杀,死因也的确是绞杀没错,可是他是死在校舍屋顶。而且发现尸体时,正有学生从屋顶上跳楼自杀。”
“哦?”中禅寺从怀里拿出香烟含住,“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是吗?”
“应该是吧。”
“只因为这样,就可以把事件压下来吗?”
“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不过只要柴田施加压力,想要改变,捏造新闻发布的内容,根本是小事一桩。”
“可是也有人无法接受虚伪的报道吧?如果女孩子自杀的话。家属……”
“不,过世女学生的父亲是个政治家,对丑闻避之唯恐不及。表面上是当作意外死亡。”
益田说“感觉真不舒服”,增冈态度简慢地接话说:“当然只是对世人这么发表,警方应该是基于事实在搜查吧。不可以胡乱散播耸动的消息,徒然造成不安——这不是警察最擅长的一招吗?而且也有不予报道的自由吧?”
“报道成是绞杀魔所为,这才耸动吧?”中禅寺以丝毫不带感情的平板发音说道。
增冈拉长人中,辨解似地说:“这样吗?或许吧。只是那个绞杀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人并不是很清楚哪。”
中禅寺当下解说道:“所谓绞杀魔,是发生在木更津一带的连续杀人事件的凶手绰号。当然是因为先有一个溃眼魔,绞杀魔才会被这么称呼,但这样的命名实在太草率,令人不敢恭维。”
“草率吗?”
“太草率了。虽然这是我根据新闻报道所做出来的推测,不过截至目前,发生的四宗溃眼魔案里,全都是以同一把凶器捣烂眼睛,除此之外找不出任何关联性,可以说是以捣烂眼睛为目的所犯的案子,因此把凶手称为‘溃眼魔’也无可厚非。但是相反地,绞杀魔的目的并不像是绞杀。在那名教师遇害以前,有两个人被杀,而这两个人据说彼此认识,我推测这两者的犯案动机相同,应该是挟怨杀人。在那名教师遇害之前,我就一直觉得如果不是以绞杀为目的,称为‘绞杀魔’实在不妥当。换言之,最后的教师绞杀事件很有可能是不同的事件。”
“我明白你的论点了,那个绞杀魔的手法是?……”
“就是平凡无奇的绞杀,用腰带之类的绳状物绑住脖子再勒死。”
增冈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啊。换言之,恰好有个名号响亮的绞杀魔,而且未被逮捕,所以凶手想要暂时嫁祸到绞杀魔身上,混淆视听,好拖延时间啊……”
增冈恍然大悟。“……被杀的教师姓本田,是英语教师,四十六岁,听说原本在中央官厅任职,他与其说是被绞杀,不如说是被扼杀才对。像这样,脖子被手折断……”
增冈用双手做出扭绞东西的动作。“……听说实际上颈椎也受到了损伤,一定是被极大的蛮力给掐死的。比起勒住,更接近扭绞或是捏断脖子。也没有使用绳索,是徒手。而且刚才也说过了,被害人不是死在山里,而是死在校舍的屋顶。隐瞒这一点,意义就天差地远了。”
益田说道:“也就是说,发布内容尽力压低了凶手来自学院内部的可能性是吗?”
增冈便说:“不愧是发过刑警的,真是多疑。不过就是如此。学院地处偏远,虽然只要走上一两个小时就到得了有人家的地方,不过事件发生在二月中旬过后,天气非常寒冷。如果就像新闻发布中说的,尸体是在校地以外的地方被发现,那么就只能假设有无赖汉在山中徘徊;但如果尸体是在校园中被发现,一般应该都会认为凶手就在学校内部吧。”
“这样……很不妙吗?”中禅寺问,他的烟还没有点着。
“这也很不妙。问题是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孩,那个女孩……怀孕三个月了。”
益田感到好奇。是过去的刑警习癖作崇吗?“寄宿制的女校里有学生怀孕?”
“十三岁呢,吓到了吗?”
“没有。”
这年头要是连就点小事都吃惊的话,就混不下去了。
“目击的女学生们好像作证说,女学生自杀的动机就是那个本田。她们说好像发生了什么纠纷,女学生在错乱状态下发现本田的尸体,冲动之下跳楼了。”
“肚子里的孩子,父亲是那个本田吗?”
“女学生们是就么说,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
“那么,那个自杀的女孩因为感情纠纷而杀害教师,然后跳楼——也有这种可能性喽?”
“十三岁的小女孩勒住四十岁壮汉的脖子,加以杀害——这也不是做不到啦。我现在负责辨护的案子里,也差不多是这样。人说狗急跳墙,这种时候,可以不去理会女人做不到这种事的浅薄成见,只是被害人脖子的骨头都折断了。听说连喉咙的骨头都碎了,到了这种地步嘛,我觉得是不可能的。”
“以常识来看,的确不可能吧……”益田已经变回刑警的口吻了。
“可是……目击者不止一个吗?”
“目击者的学生有三个,都是十三岁。”
“就算是小女孩,三个加起来也做得到吧/”
“如果用的是绳子,应该也不是做不到,可是死者是被徒手掐死的,没有女孩子的手粗壮到那种地步的。”
“徒手啊……学园里有哪个厉害角色拥有这等蛮力吗?”
“没有,学校里全都是老人和妇女。本田是最年轻的教师,剩下的全都是小女孩。所以外来者犯案的可能性较高,也因为这样,才会把发现场所变成是校外吧。”
“不想被冠上无谓的嫌疑啊……”
益田如此作结,增冈露出复杂的表情。中禅寺原本默默地聆听两个人对话,突然想起来似地点燃香烟说:“这又怎么了呢?我要怎么转达给榎木津才好?”
“哎,别催嘛。我也是今早才接到电话的,还没整理好思绪啊。听说第一发现者——也就是目击自杀现场的学生的证词完全无法采信。”
“为什么无法采信?”
“听说她们虽然讲了一堆有的没的事,最重要的部分却只字不提。那个女孩也是这样……为什么那个年纪的女孩都这个样子呢?”
“那个女孩指的是谁?”益田问,增冈把长长的脸拉得更长地说:“咦?哦,跟你无关。”
虽是这样没错,但这回答也太冷漠了。增冈抓起眼镜框,不高兴地说:“我以前参与的事里,有个女孩也是这样。然后听说其中有一名证人,坚称杀害本田的凶手是妖怪。”
“妖怪?”
“不过我不知道叫什么。六法全书里没有关于妖怪的记述嘛,司法考试里也不会有,不在我的管辖内。或许她们是说恶魔吧。”
“怎么的?”
“黑色的……等一下……哦,黑圣母。”
“黑声母?”益田听成这样。
“你听错啦,不是声母啦,是教会里面的那个圣母玛利亚,Madonna。”
“《少爷》里面的那个玛丹娜?”
“益田,增冈先生说的黑圣母(Dark Our Lady)。可是,日本应该没有崇拜那种东西的风俗才对,应该没有吧。难道是十字军之类所带来的东西流落到这个岛国来……不,就算有神像,应该也不会成为信仰的对象。话说回来,伯纳德学院与黑圣母啊,总觉得太巧了哪……”
中禅寺抚摸着下巴。“……是异端审问官吗?不是吧,应该还是流蜜圣师吧。”
益田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伯纳德是指什么啊?”
“不晓得,因为我不清楚那所学院的来历,所以不知道校名指的究竟是哪能个伯纳德。我所知道的圣伯纳德是十二世纪的法国圣人。当时由于修道院的纪律败坏,忧心之士为了肃正纲纪,设立了纪律严格的西多会,圣伯纳德就是扩大西多会势力的圣人,算是中兴之祖吧。他也是圣殿骑士团团规的起草人,同时也以圣母信仰的创始人闻名。据说他少年时期,从被授予了黑圣母乳房的三滴奶水,获得灵感……”
“等等中禅寺,黑圣母不是妖怪吗?”增冈不可思议地问。
“增冈先生,黑圣母不是妖怪啊,是信仰的对象。如同字面所示,是女神。只是颜色是黑的。”
“等一下,我是法律专家,不是宗教家,所以不清楚,可是基督教的神明只有一个吧?”
“是的。可是信仰的对象并不只有神,而且基督教本身并不是那么古老的宗教。”
“我不懂,益田你懂吗?”
若问懂不懂,益田根本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心里有了个底,于是问道:“我这个人没有信仰,不过神和基督是不同的对吧?但是基督本身也是信仰的对象——实际上怎么样我并不清楚,不过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连基督的圣母玛利亚,还有玛利亚的母亲都是信仰的对象呢。”
“连外婆都是?这样啊。还有这也是我的推测,拿身边的例子来说,黑圣母是不是就像大黑大人那样呢?”
“为什么?因为黑吗?”增冈还是老样子,急急地说。
“大黑大人只是名字里有个黑字,本身并不黑吧?”
“是黑的啊。”中禅寺应道。
“是黑的吗?这么说来确实好像是黑的哪。”
“我听说大黑大人本来是印度一个恐怖的神,传到日本以后,才变成七福神的,对吧?”益田问。
“是啊,益田说的没错,大黑天本来是一个叫摩诃迦罗的魔神……嗯,说接近也算是接近……是啊,可是要说的话,黑圣母……应该比较接近鬼子母神吧。”
“那个杂司谷和入谷的鬼子母神吗?黑圣母像鬼子母神?”增冈用食指抬起眼镜问。
“是啊,被称为黑圣母,如同名称所示、颜色漆黑的圣母像,在世界各地被悄悄地祭祀着。总数不下一两百。”
“有那么多吗?”
“有的。至于为什么是黑的,教会至今仍然无法明确地说明,只有一些极为粗略的解释,说是被蜡烛熏黑的,或是为了表现被太阳晒黑的模样。不过如果要寻求黑圣母的起源或原型,是比较简单的。例如说,有个埃及人玛利亚,与抹大拉的玛利亚同样被称为‘罪人’,事迹多与她混同;此外还有东方女神莉莉斯(Lilitemis)、伊西斯(Isis)等等。宗教融合到最后,不断多重增殖,已经到了数不清的地步。我可以想到的例子不胜枚举。”
“能够想到那么多例子的只有中禅寺先生而已。”益田说,增冈强烈地认同。
“至少我连一个都想不到,所以益田说的没错。”
“我倒觉得连一个都想不到的人才有问题。”中禅寺以相同的口吻说。
“不,中禅寺先生,姑且不论这个……总而言之,黑圣母信仰是基督教以前的信仰的遗绪,或是基督教以外的信仰的混人吗?”
“也不是这么单纯。不管怎么样,如果没有基督教这样构造牢固的宗教形成,应该也不会孕育出黑圣母这样的形式,这和佛教的融合也有些不同。而且黑圣母原型的先行信仰也并非就这么完全被采纳。事实上,那些作为黑圣母原型的古老超越者大多被当成了与神敌对的所谓恶魔,但黑圣母却不是如此。”
“原型终究只是原型吗?”
“对。黑色女神像的形态应该是先行的其他信仰的遗绪,但是黑色圣母假托这样的形态,有她独特的主张。惟一能够确定一点的是,在刚才提到的圣殿骑士团及诺斯替派、洁净派等异端分子受到打压并灭绝以后,黑圣母崇拜才普遍确立。”
“这有什么意义吗?”
“在这之前,异教分子的背后也看得到黑圣母的影子。而在异端派灭绝之后,原本只存在于他们其中黑圣母信仰便转变为民间信仰,扩散到一般信徒当中……”
增冈一脸严肃地听着,或许他意外地喜欢这类话题。
“……法国的秘密结社锡安圣母会便将黑圣母与伊西斯神视为同一个神祗,称之为‘光之圣母’来崇拜,但据说他们除了致力于复兴墨洛温王朝(Merovingian Dynasty),也为了获得女性人权、提升女性地位而战。虽然锡安会与一般所谓基督教的异端不同,但不管是据传为势力最大的异端——洁净派,还是诺斯替派,异端的信仰理念中总是含有基督教所舍弃的事物——女性原理。虽然这些教派大多因此被称为异端,但还是与黑圣母信仰脱不了关系。”
“女性……原理吗?嗯,基督教是父权体制嘛。虽然我不太清楚啦。”
益田的脑中晃过美江的脸庞。
“不过不能就这样限定。换言之,黑圣母不是基督教吸收了古老的异乡诸神所成,并没有这么单纯,黑圣母是为了填补基督教所欠缺的部分——例如女性原理这类事物——而必然会产生的一种装置。被坚固的教义填满,无处发泄的小矛盾,从格格不入的黑色异形神像之中渗透出来。从构筑出铜墙铁壁构造的教会方面来看,黑圣母当然是不可能被公开承认的异物。但作为维持宗教均衡的安全装置,却不得不予以默认吧。黑圣母与应该抨击的邪恶事物有些不同,结果获得了容忍。”
“被容忍了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嗯,应该可以视为受到容忍吧。相反的,除了黑圣母以外的黑圣母性质的事物,例如女巫、魔宴之类,都被彻底地、歇斯底里地打压。”
“猎巫对吧?”
“不过虽然说是基督教,也是形形色色。新教、旧教、正教,全都不同。最近教会似乎也开始频繁地重新审视女性原理。而且不是黑圣母的黑圣母信仰,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相同的构造,人们对于圣母的看法也是千差万别。只是黑圣母在这当中,也有种遭到遗弃的感觉。黑色的圣母们是无法成为神明的神明,也是不允许成为恶魔的恶魔。所以当然会有好的传闻,也有坏的传闻。”
“现在就是有了不好的传闻呢。”
“是啊,增冈先生。我从没听说过有黑圣母传到日本。不管是好是坏,黑圣母信仰都是先有黑色的像,然后才会产生信仰与传承。应该不会有人无聊到把这种半吊子东西带到日本。”
“不,听说事实上真的有那种像。”
“这……真稀奇呢。”中禅寺的眼中浮现好奇的神色。
“你不想看看吗,中禅寺?”
“增冈先生,人不会吃你这一套的。”
“心机真重哪。哎,算了。你的讲解很有趣,我忍不住听得入神了……”
增冈果然是觉得有趣。
“……不过这件事暂且搁着,目击的一名少女作证说,那个黑圣母就是凶手。”
“目击者不是有三人吗?”
“看到妖怪——看到疑似凶手的人的,只有一个。正确地说,好像有两个人看见了,但是其中一名否定这个说法。剩下的一个则没有看见。”
“你是说,有一个人在说谎?”
“但是好像没有任何人说谎。目击妖怪的两个人当中的一人,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她说那种冒渎的事物不可能存在,所以是错觉,是心理作用。”
“原来如此。”
警方似乎采信了否定妖怪的女孩的证词,这是当然的吧。如果凶手是妖怪,就无法搜查和逮捕了。而且听说那个女孩是学院的学生代表,十分优秀,而且令人吃惊的是,她是织作家的四女。
“织作家的……女儿?”
四女,是美江所提到的女子的妹妹吧。
“你怎么看?”增冈伸出长长的脸。
“增冈先生,请不要向我征询意见。你要拜托的是榎木津吧?我还想问你到底是要拜托什么呢。”
“对榎木津啊,拜托什么都是一样的。反正就算他答应了,也只会随心所欲地闹上一通罢了。”
益田心想:那不要拜托不就好了?
“是要榎木津找出凶手吗?”
“不是的。勇治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榎木津能够驱逐笼罩学院的险恶气氛。”
“是一样的。”
“一样……吗?”
“一样的。话说回来,我总觉得没办法信服呢。柴田勇治先生已经不是那所学院的理事长了吧?堂堂一名柴田财阀的总裁,为何会如此执着于那所学校呢?是顾虑到织作家吗?”
“关于这一点,有几个理由。”增冈说道,竖起食指,“首先,勇治先生与他的身份完全相反——这种说法不太妙哪——勇治先生不会倚恃自已的身份仗势弄权,是个非常老实的人。事实上他极重情义,责任感也很强。他耿直的性格甚至让一部分的人质疑他不适合担任财阀的首脑,也就是不适合当一个生意人。勇治先生就是这种个性,所以他才会说虽然只是义务性地在学院工作了几年,但也是一种缘分。勇治先生对那所学校似乎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说无法就这么置之不理……”
“哦?”
增冈竖起第二根手指说:“第二,圣伯纳德女学院号称贵族学校,学院里也有不少政经界要人的千金就读。换言之,其中也有相当多的学生家长与柴田集团关系匪浅。而且创立都是集团中枢织作家的上一代当家,现在柴田集团也参与了学院的经营,因此学院里发生的丑闻,视情况有可能演变成重大的问题……”
“哦。”
增冈竖起第三根手指说:“第三,勇治先生的后任理事长织作是亮庸碌无能。尽管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他对于警方、媒体、学生家属的应对却是一塌糊涂。因此勇治先生才会亲自前往学园,处理善后。”
“你说调查,是要调查些什么?”
“勇治先生说,是亮宣称他掌握了独家情报,事件很快就可以解决,不过那只是在虚张声势。在这样的风风雨雨中,连织作雄之介都过世了……”
“真不得了。”中禅寺说得很冷淡。
增冈说到这里,稍微扬起嘴角,露出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吓唬的表情说“不,还没完”,然后顿了一下,“接下来才是重点,这件事还没有发布……”
他说道,瞥了一眼益田,接着十分难得地缓慢说道:“……昨天,织作是亮被绞杀魔杀害了。”
“在哪里?”
“自宅。”
“死因呢?”
“和本田相同。颈动脉破裂,颈椎骨折,窒息死亡。”
“哈!”中禅寺忽然懒散地说道,双手撑在背后,抬头向上,“增冈先生,这件事为什么不早说呢?”
“这事才刚发生。关于是亮遭到杀害的事,柴田方面也尚未得到详细的讯息。而且中禅寺,你不总是说事情的顺序很重要吗?”
“顺序是很重要啊,增冈先生。可是不是只要照着时间顺序来说就对了。你一直在说学校的事,我还以为这是学校里的事件,结果根本不是。”
“不是吗?本田是教师,是亮是理事长啊。”
“是黑圣母出差到外面杀人吗?”
“没错——听说就有人这么说。”
“你说什么?”
“那个目击圣母的女孩好像坚称这也是黑圣母干的。”
“主张杀害教师的凶手是圣母的那个女孩吗?”
“嗯,就是那个女孩。她好像这么说:那也是黑圣母下的手——是我拜托的。”
“她拜托的?”
“不清楚,勇治先生这么说的。很莫名其妙对吧?我今早接到电话的时候也是,虽然对方是勇治先生,还是忍不住想要发火。”
“拜托……?女学生委托黑圣母杀人?”
“不知道哪,连仔细思考的时间也没有。本田遇害之后才十天,雄之介先生过世也才四天。雄之介先生的葬礼在前天举行,我说我会去参加公司葬礼,所以没去——啊,这事不重要。是亮是在葬礼的翌日,昨天大白天遭到杀害的。勇治先生在下午接获噩耗,立刻展开调查,亲自前往学院。本田遇害后,学院纷乱无序,家长对校方提出不信任声明,最坏的情况是不得不考虑停课闭校——目前状况似乎如此。理事长遭到杀害,造成非常大的冲击。听说校方召开了紧急教职员会议,讨论该如何公布消息,才不会影响到学生。然后那个女孩闯进会议里,向柴田先生不知道申诉还是自首。”
“真是件怪事呢。”
“刚才我也说过了,关于是亮遭到杀害的事,信息很不充足,这部分的经过或许有点颠三倒四……总之勇治先生认为就算警方逮捕凶手,笼罩学院的诡谲气氛也不会消散吧。因此希望榎木津大师亲自出马……”
说到这里,增冈突然噤口,斜看了中禅寺一眼,“……我真是思虑来周。这是你的工作啊。”
说完后,击了一下掌。
中禅寺以阴险的眼神看着他的动作。“增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说要驱逐诡谲的气氛,中禅寺,那当然要找你喽。祈祷驱魔是你的专长吧?哎呀,不用解决事件也没关系,只要能够扫除蚕食学院的险恶气氛就行了。你是最佳人选。”增冈说道。又击了一次掌。
“请等一下,那所学校里有几名学生?”
“大概两百人吧,教职员也不少。我带了名簿,想看的话请便。”
“两百多人的祈祷费谁来付?”
“很贵吗?放心,雇主是柴田财阀。”
“那我收榎木津的侦探费六万倍好了。不,问题不在这里。不管出多少钱,我都敬谢不敏。”
“因为宗派不同吗?”
“是职掌不同,我可不是以此为业的。真是的,继三十五个和尚以后,又来两百个女学生吗?绝对免谈。”
中禅寺撩起头发。他说的和尚,指的应该是箱根的事件,那个时候他好像也几乎做了白工。
“增冈先生,你以为只要像这样把事情丢出来就没事了,所以拼命地想怂恿我,可是这太不负责任了吧?”
“才不是不负责任。我的雇主只说他想要向‘解决武藏野事件的那些人’委托这次的事件,要我做中介。我的工作只负责告诉你们事情的始末,并委托你们,所以一点都不负责任。毋宁说,如果我不表达要委托你们的意思,就不算完成任务。不过我想你一开始就不会接受,所以才去了榎木津那里。其实你也是可以的,只要是当时的关系人,不管是谁都好。反倒是你们都没有人肯答应的话,我才会有责任问题。所以请你答应吧。”
“我才不要,榎木津那儿我会代你问问的。”
增冈说“这样啊,哎,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假装干脆地放弃,又拜托了一次,但中禅寺以冷若冰霜的态度拒绝了。
增冈看起来有点失望,无力地说:“榎木津会答应吗?”中禅寺顶着一张可怕的表情说:“榎木津喜欢女学生,或许会去吧。”不晓得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这样啊,榎木津喜欢女学生啊?那么他会答应吧?”
但增冈只是空欢喜一场,他立刻遭到反驳:
“我才不知道哩。我只是被你拜托‘把事情转达给榎木津’而已。我的工作只是把你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那个侦探。听完之后,那家伙是要拒绝还是开溜,都不关我的事。”
“你这个人还是一样讨厌哪。”
“彼此彼此。话说回来,益田,你又是为什么会跟着增冈先生一起来?”
“是的。其实是……”
真是再难开口不过了。与增冈带来的事件相比,益田的事场面小,既无高潮起伏也没有感动,一点都不有趣。
“……就是,去年夏天,有个男人在小金井失踪了,这或许和千叶的溃眼魔事件有关,所以希望能够找到他……”
益田照着榎木津的整理简洁地说。事情的确单纯得可以这么交代完毕。
“……我为了得到侦探助手的职位,必须在两三天之内找到那名男子,但是榎木津先生说搜查和访查……”
“是只有笨蛋、警察和变态才会做的事——他一定是这么说的吧?”
中禅寺打断益田说。榎木津说的是“狗、警察和变态”,中禅寺几乎是说对了。益田心想世界再大,能够如此正确掌握榎木津的言行举止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人了吧。
增冈原本一脸消沉,甚至已经准备打道回府,此时突然气势汹汹地说:“喂,等一下,益田,这种事才要早点说啊。你说溃眼魔怎么了?所以你才会介意溃眼魔吗?你说的是不是学院的女教师遭到杀害的事件?”
“不是学校老师的被害事件。被害人是酒吧的老板娘,好像是经手让良家妇女卖春的老鸨……”
增冈“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益田避开特定的人名、地名,把事情说得更详细一些。他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件很适合匿名。
应该很忙碌的增冈不知为何又整个坐了下来,歪着长长的脸,专注倾听益田的话。人不可貌相,原来增冈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从他喜欢中禅寺那滔滔不绝的演说来看,肯定是一个怪人吧。
益田说到美江的事,增冈便说:“哦,她们的说辞我懂,可是我实在受不了她们那种歇斯底里的态度哪。就不能设法改一改吗?”
中禅寺立刻说道:“增冈先生,别说傻话了。让她们变得那样的,不就是我们男人吗?”
增冈露出一张怪表情说:“原来……你是个feminist(女性崇拜者)吗?”
“我当然是个feminist(女权扩张论者)哪。”
听到中禅寺的回答,增冈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但益田觉得两人的对话之间有着不小的歧异。
此时,益田提到织作葵的名字。
中禅寺姑且不论,但增冈似乎吃了一惊。
“所以你才会对织作的名字有反应啊。原来如此,那应该是三女吧。我听说过她在鼓吹妇女运动。话说回来……好巧……呢。真是巧合。”
溃眼魔与织作家,出现了多达两项的共通点。益田说“真是不可思议”,中禅寺再次扬起单眉说:“益田,世上的一切都是由偶然所构成的,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这样吗?”
那么……必然与偶然的分界何在?
“只是,人类是聪明狡猾的生物,说是偶然,是不会信服的。人会想要制造出明确的图像,就像蜘蛛结网那样,在朦胧的偶然与偶然的点之间牵上丝线。如果形成美丽的图像,就称之为必然,若是呈现扭曲的图像,就称之为偶然。只是这样罢了。如果把蜘蛛丝——道理拿掉的话,世界就只是一团混沌的偶然的累积罢了。”
“这样啊?”
“是啊。蜘蛛丝平常是一片模糊,可以清楚看见的线,称为合理认识——科学,完全看不见的线,则称之为神秘学。所以神秘学并非不合理的认识,科学与魔法也不是彼此相反的,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罢了。看得见的好,还是看不见的好?如果不灵活运用,就会错估了世界。”
“换句话说,应该毫无关系的我和增冈先生的话里,就算出现溃眼魔与织作家这共同点,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吗?”
“没错。只是……”
“只是?”
中禅寺眯起眼睛,说:“这些偶然……是不是早就已经在蜘蛛网上了?”
“什么意思?”
“有时候,偶然早已排列在某人所勾勒的蓝图上了。这种情况,偶然虽然是偶然,但它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是必然了。或许……有这种可能性。”
益田不懂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委托人会去拜访榎木津先生,还有我听到委托人的委托,并和接到柴田先生命令的增冈先生一起拜访这里,会不会全都是某人所策划的计划中的一环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这完全是碰巧,益田的选择是出于自由意志。
没有第三者介入的余地。
“中禅寺先生,那是不可能的。我会拜访这里,完全是情势使然,在增冈先生要来这里之前,我还一直在犹豫。或许我根本不会来。不,我会遇到增冈先生也是偶然,而且我会在今天来到东京,完全是交接工作所影响……”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中禅寺伸出揣在怀里的手,抵住下巴,“例如说,不管你再怎么烦恼,你会不会来到这里的几率都是一半一半。你不可能只来一半的身体,所以几率不会变化。而不管你的意向如何,你的行动几乎都受到外在条件的拘束。你自以为你是依照自已的意志在行动,但是决定意志的大多数条件,都不是你能够控制的。事实上,你自已就说这是情势使然。”
“可是要不要来这里,是我自已决定的。”
就算是一时兴起、临时起意,下判断的也是益田自已。
“是吗?你只是根据这些众多的条件,从不怎么多的选择里面,挑出对你来说最好的一个——或者说应该是最好的一个罢了。荒诞不经的侦探、亟需援手的委托人、好管闲事的秘书、身负重任的律师——因为身边有这些人,你才会想到要来我这里,所以你的意志在这里头究竟占了几分,实在很难说哪?”
“可是中禅寺先生,就算这不是我的意志,我会遇到增冈先生,依然是个巧合啊。我也有可能不会遇到他。”
“当然了。可是就算没有你,增冈先生想要委托的事,以及那名委托人所委托的事,迟早都会在榎木津那里交会。”
“是没错……可是增冈先生他……”
“他当然也不是出于他的意志这么做的。他在百忙之中,心不甘情不愿地执行这个任务。”
“没错。”
“那……请等一下。如果我在遇到增冈先生之前,自行调查起来怎么办?这两件事就绝对不会交会了。”
“没有绝对这回事吧?或许暂时不会碰上吧。但是益田,假设这是已经料到这一步而做出来的设计图……会怎么样呢?”
“什么?你是说这个计划连不测的事态都预料进去了吗?”
“没错。我刚才也说过了,你来到这里的几率是一半一半,不是无法估计的几率。”
“这……是这样的没错啦……”
“而且不管你怎么行动?怎么想,对大局应该都没有影响、没有关系。你应该碰巧在今天来到东京,因为私人的因素,去了榎木津的事务所,所以这仍然是个巧合吧。不,毋宁说,益田的闯入肯定是个未知数。”
中禅寺皱起眉头。“可是,如果这幅画的构造可以连未知的偶然都巧妙地织入的话……”
接着他一脸凝重地按住眉头的皱纹,“委托人带来的讯息,与增冈先生带来的讯息,不管通过什么样的渠道,只要有一天能够在某处交会就行了……是这样的吗?不管什么人怎么行动,全部都在计算之中,这个偶然的背后,有一股意志在利用佯装成偶然的偶然,使得两个讯息彼此交会。”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中禅寺?”增冈急急地问。
“不,这只是一个预感,在打开盖子前,没人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可是……这……不……”
中禅寺在思考,益田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益田愈来愈不安。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眼前的现实似乎快要不属于自己。
“这两者交会的地方……会浮现什么?”
“织作家与溃眼魔吗?”增冈问。
“不,应该不是,那们的话,真相就会被揭发出来了……益田。”
“什、什么?”
“委托人叫什么名字?”
益田踌躇了一下。
侦探没有保密义务吗?如果是榎木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吧。
“是……杉浦美江。”
“杉浦士……字怎么写?”
“杉树的杉,浦岛太郞的浦,美丽的美,江户的江。”
“增冈先生,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不认识哪。”
“杉浦女士要找的对象叫什么?”
“杉、杉浦隆夫——隆鼻的隆,丈夫的夫。”
“增冈先生,这个名字呢?”
“不认识……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杉浦?隆夫吗?呃……咦?我听过这个名字。呃……”
增冈歪着海苔般的眉毛思考着。益田有点……害怕增冈口中即将说出的答案。
“啊,是门牌。”增冈短促地叫道,“我看过门牌。在小金井。”
“什么嘛,那……”
那才是偶然。
“那应该没有关系吧?杉浦女士的解是住在小金井町,可是增冈先生会走哪条路、会看到什么,又会记住什么东西,那才是没有人会知道呢。这不可能事先料到吧?这才是百分之百的偶然。中禅寺先生,你想太多了。”
“也……不一定哟,而且……”
“咦?”
增冈还没有停止思考,益田的安心感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不过,不是,不是那个。我知道了。”
增冈好像正连珠炮似的思考着。他手忙脚乱地打开公文包,取出里面的文件。
“是这个,我是在这里看到的。我记得我在书面上看过这个名字。因为和小金井看到的门牌姓氏一样,才舍近求远特别注意吗……不,就算不是,尽早也会发现的。只要仔细查看,任谁都会发现。”
“你说小金井,是上次那桩事件的时候……”
“对啊,中禅寺。我频繁拜访的那户人家的隔壁,挂的门牌就是杉浦这个姓。这个,就是这个。”增冈翻开文件,指着一处说。
“那是什么?”
“这个啊,是‘圣伯纳德女学院’的教职员与学生的名簿。喏,益田,你看。就在这里……”
增冈有些激动,“厨房临时雇用职员。是打杂的吧,或者是工友。就在这里。上而不就是这个名字吗?”
杉浦隆夫,三十五岁,昭和二十七年九月录用。
——有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杉浦隆夫竟然在这种地方。
除非这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那么益田既没有去小金井,也没有去兴津町,也没有进行查访,在短短数小时内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板着脸滔滔雄辩的男子说,这是偶然,而这个偶然是必然。
益田感到一阵恶寒。
如果自己真的不是依照意志在行动……
如果真有操纵一切偶然的超越者存在……
那么益田岂不等于是被绳索操纵的木偶吗?毫无自我可言。
能够操纵偶然的人,那是——神。
盘踞在有如蜘蛛网一般的道理中心,操纵丝线的人……
——是蜘蛛吗?
“这真是……委托人要找的人吗?”
“益田,如果那是别人的话,到时候你就堂而皇之地大声宣言这是巧合吧。这是偶然,但也不是偶然。这是……”
中禅寺露出极为凶恶的表情,沉默了。
增冈说:“可是上面的记述也太少了,没有住址,也没有户籍地。而且怎么会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时期录用?就算是临时雇用,一般也都会等到年度结束时招募吧?是靠什么关系进来的吗?总觉得很可疑哪。有必要确认一下吗?嗯?喂,等一下,这不是我的工作吧!”
增冈似乎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引进去,慌忙甩头。
“增冈先生,这倒不一定。这个叫杉浦的人不是还很年轻吗?你刚才说被杀害的本田老师四十六岁,是在学院里任职的男性中最年轻的一个。”
“我是说老师当中,这个人是职员……等一下,有这么年轻的男人在学院里面啊?也就是说……喂,中禅寺,你该不会说这个人是凶手吧?如果这家伙是益田在找的人,那么他就是溃眼魔事件的……”
“就是这个。”
“就是哪个?”
“怀疑杉浦隆夫,这是预备好的结论。意图尚不明了,但杉浦隆夫应该就是这个阶段的结论。”
“这个阶段?”
“光只有这样,恐怕什么都还看不见。为管怎么样,这也不过是某种布局罢了。我们三个人似乎在不知不觉当中……”
中禅寺说到这里,依序望向益田与增冈,说:“……落入了某人布下的网。”
益田拭去额上的汗水。
听到女子啜泣般哀切的哭声,男人有些烦躁,狠狠地捶打地板。“别哭啦,到底是哪一点让你这么不爽快!”他以几乎要震动房门的吼叫声咆哮,转向女子。烛火幽暗而娇艳,将女子白暂的肌肤晕得一片朱红,让单薄的她更显虚幻。
怒意与烦躁一瞬间消失无踪,男子再次依偎到女子身边,厚实的手掌覆住她纤弱的肩膀。
女子溜出男子的手说:“老爷,这些钱是什么?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哀怨地望着枕边的钞票,更加悲伤地回视男子。
“你但心什么?那些钱是给你的。这房子破烂得不能遮风蔽雨,看你要拿去修缮也好,吃点滋补的东西也好,也买件衣服打扮打扮吧。”
“小女子没有理由收老爷的钱,请老爷收回。”
“什么没有理由?就算只是一夜情,你不也委身于我了吗?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你中叫我把拿出去的钱再收回来,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女人双手撑在床褥上,朝看愤怒的男子垂下头来:“今宵承蒙老爷如此意想不到的贵人宠幸,光是这样,小女子就已经无比欢喜了。”
“你这婊子,口气怎么这么大?你宁愿要村里的男人们给的不义之财,就不肯接受老子的施舍吗?每个人都知道村子里的男了没一天没来这栋小屋夜访。你以为老子就不知道吗?”
“夜访是夜访。”女人微微抬头,战战兢兢地仰望男子的脸说,“同衾共枕,也是两情相悦。小女子承蒙村里的大爷们关爱,像这样勉勉强强地度日。”
男子站在女子前面,就这样俯视女子。“你承认你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是吗?这么作践自己,又不肯收钱,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小女子不敢。”女子把头按在床褥上说,“即使穷困,小女子也非娼妇之流。小女子未曾从大爷们手中收取过分毫金钱。”
“别扯谎了,笑掉老子大牙!”男子唾骂女子,“漂亮话说得再多,也填不饱肚皮。如果你不是妓女,那就是乞丐!”
“不管老爷怎么侮蔑我,夜访就是夜访。与大爷们同衾共枕,是因为小女子愿意。如果不愿意,小女子会直说。只要照礼数拒绝,没有人会为难。大爷们前来拜访,小女子也觉得欢喜。这只是每个村子都有夜访风俗罢了,小女子并没有卖春。”
“这真是前所未闻。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每个人都笑你是个卖淫的哪。”
“小女子是个外地人,总有不好的风声。如果违逆当地人,就无法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了。”
“够了!那么你就是个卖淫的!不管你再怎么辩解,出卖灵肉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就算你没拿钱,也拿了钱以外的东西。你为了住在这里、活在这里、赖在村子里,只难任凭别人玩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请您了解。”
女子仍不断辩解,但男子终于感到厌倦,粗鲁地站起来。
“从刚才开始,就你在那儿胡言乱语个没完没了。说穿了你不也是别人养的小老婆吗?你就算肯拿你野汉子的钱,也不肯收下老子的心意就是了,你这个事恶的淫妇!”
男子说完,粗暴地按倒挣扎的女子,压住她之后,揍了两三拳,最后这么说:
“如果你不懂,我就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都无关紧要。只要你过着这样的生活,不管任谁看签名簿,任谁听见,你都是个卖春的妓女。管你拿钱不拿钱都是一样。村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把你当城卖淫的,所以才会过来这里。你给我仔细听好了,如果你真的没有拿钱的话——那你就是个免费的妓女!”
女子转眼间面色惨白,任由男子摆布。
男子回去之后,女子哭干了泪水……
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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