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是石制的,冰冷无比。不管是墙壁、地板还是天花板,每一处都是平滑、笔直的,而且坚硬。简直就像监狱——不,这里已经……
完全是个监狱了。
美由纪被囚禁了。
几乎没有学生留下。
众多的家长、教师、校方人员、警察、律师以及莫名其妙的大人们谠论侃侃地彼此吼叫着,他们的叫声反弹、增幅,大到化成振动冲击身体,而不光只是听见而已。吵死了,烦死了。
体面、道义、法律和戒律都不管美由纪的事。
——小夜子死了。
然而尽管失去了挚友,美由纪却无法沉浸在阴郁感伤的情绪里。就像重新体认到夕子已死时一样,她只感觉到一股难以弥补的失落感,好空虚。仿佛用布巾包起空掉的便当盒,珍惜无比地抱在怀里似的。
闹得沸沸扬扬。
黑圣母——杉浦隆夫虽然被逮捕了,警察却没有立刻赶来。教师们见机不可失,审问起杉浦来。美由纪心想,这应该是警察的工作才对。
因为那个时候,小夜子那扭曲的尸体还倒在礼拜堂后面。一想到此事,美由纪觉得快疯了。尽管如此,对此毫无所觉的教师们却不理会侦探和益山的大力主张,完全没有好好看守遗体。职员之间的联络也不周全,校内转眼间陷入恐慌状态。校长底下的职员全部行动起来压制学生,此时,警方大批赶来,混乱到达了巅峰。
美由纪被禁止和警方接触,再次被幽禁到教职员大楼的房间。杉浦好像被监禁在拷问房。益山早一步出发去东京,侦探则被留下,似乎同样被软禁在教职员大楼。那个怪人侦探好像被那些愚蠢透顶的教师们搞到厌烦不已,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听从了。而让美由纪有些吃惊的是,连碧也被吩咐不要外出。
校方似乎打算彻底拒绝警方介入。
——他们是笨蛋吗?
法治国家不可能任由他们这样目无法纪。
只是,校方也明白这一点,却仍然如此应对,他们准备背水一战。就连那个模范青年模样的柴田前理事长,都摆出一张苦不堪言的经营者嘴脸。
理由很简单,因为学生卖春是事实。
杉浦的供述——证实了美由纪的推理,她的推测准确得令人惊奇。
首先,学生卖春真有其事。但是杉浦拒绝供出名字,关于他与碧的关系,也三缄其口。所以如果美由纪的推理中有得不到证实的部分,就只有碧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这一点而已。
即使如此,校方依然坚称没有卖春这回事。
美由纪起初还以为碧仍旧在发挥影响力。不管有多少证据,有几个证人,只要碧说白就是白,说黑就是黑。这个女孩是个女巫,拥有迷惑人心的魔力……
她这么以为。
但是,事实上却不尽然。
校长、事务长和教务部长表面上虽然还是阿谀奉承,但是在听过杉浦的证词后,美由纪觉得他们对碧的态度有点改变了,总觉得变得有点疏离。柴田会那么苦恼,一点都不像他,会不会也是起因于对碧的疑虑呢?
美由纪的心境变得复杂。
随着杉浦做出供述,校长和柴田也不得不承认学校里真的发生了美由纪所说的事情吧。如此一来,就算校方人员再怎么见风转舵,机会主义而且保守,也一定会察觉真相。杉浦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情势等于是默默地在指认着碧。
杉浦的供述有九成符合美由纪提出的推理。这种情况,剩下的一成怎么想都没道理会落空。如果这是合乎逻辑的推论,那么包括碧的参与在内,一切的事实应该都会完全符合才对。所以,美由纪认为如果真的有卖春组织、真的有恶魔崇拜主义者,然后夕子真的是他杀的话,卖春组织——恶魔崇拜主义者,然后夕子真的是他杀的话,卖春组织——恶魔崇拜集团的中心任务果然还是碧,而且碧就是杀害夕子的实行犯。
学校那些人也还有点头脑,应该想得到这点事,而且一定已经想到了。但是,这个结论对他们来说却是再糟糕也不过的结论。
光是发现卖春一事就够糟糕了。
不过,如果卖春的是一般学生,只要处分那些学生就够了。
校方还可以展现出严格指导的态度,来肃正纲纪。只要把罪行还原为学生个人的责任,为督导不周一事道歉,也可以向社会保住校方的体面。或者可以使出哀兵政策,说因为部分学生不检点,连累大多数善良的学生,使她们遭到不当的轻蔑,校方深感遗憾。
但是……
织作碧是不能够切割的人物。
织作碧是学校创立者的孙女,又是理事长的小姨子,同时更是财经界大人物的女儿,不是能够简单就切割的人物。
如果要切割,就必须连织作家都一并切割才行,这需要莫大的觉悟。问题是,学院根本无法与织作家切割。两者与其说是勾结在一起,倒不如说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体的。
碧的丑闻是致命性的。
站在校方的立场,不能轻易承认这个事实。承认这件事等于自杀,如果办得到,校方就算动手脚隐蔽,也要埋葬这件事吧。这……不是为了碧,不管碧是否期望,这都是为了学院。可是,问题并不是单纯的行为偏差,而是连续杀人事件。这不可能压得下来,或是敷衍了事。
所以,校方虽然明白这是事实,却依然否认,同时拒绝把杉浦交给警方,这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拟妥应对方法。他们非常清楚无法瞒天过海,却依旧抵抗。
碧现在能够不受质疑、不被揭发、保持安泰,已经不是由于她自己的魔力,而是拜织作家的魔力——政治力所赐。
就算如此,警方也不可能一直唯唯诺诺地听从,所以一切的事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对,只是时间问题。
终结会在今天还是明天到来?或者是现在立刻?状况分明如此紧迫,众多关系人却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摸样,可能也是因为大部分都已经放弃了挣扎吧。
碧似乎也敏感地察觉到这样的氛围。在美由纪的眼中看来,随着时间过去,原本总是挂在她如同洋娃娃般可爱的脸上那充满自信的微笑,也徐徐变得淡薄。当然,那或许只是美由纪多心,也有可能是她希望如此的愿望所造成的错觉。美由纪或许希望碧和自己一样也是人,既会懊恼,也会感到挫折。
——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美由纪根本无从想象。
美由纪一直以为碧在做戏,但是说不定其实碧非常害怕。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美由纪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甚至怜悯起碧来了。
真是不可思议。
觉得碧强大得不可侵犯的时候,美由纪甚至觉得她很可怕。美由纪的证词完全不被采信的时候,她也觉得碧很可恨,甚至嫉妒起碧悬殊的地位。碧那大无畏的演技令她不快,而且面对碧楚楚可怜的容貌,她甚至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然而……
美由纪深深地感觉到,人活在世上,真的不是仰望着别人,就是俯视着别人。碧总算降临到美由纪的视线所及之处了吗?
——不只是这样。
——碧看起来仍然不像个杀人凶手。
虽说不能够以外表来判断一个人,但是碧那空灵的容貌依然拒绝着他人的怀疑。当状况变得不利,碧空灵的气质似乎更加发挥出效果。
——即使如此,这个女孩依然是个天使吗?
美由纪也这么觉得。
那一天……
小夜子的双亲和警方一同赶到,他们哭叫、嘶吼、颓丧,然后恸哭。
美由纪实在无法直视他们。
美由纪的父母也在夜里赶来了,但是美由纪不被允许和他们会面。
那个时候,美由纪只听到校长等人在门外肉麻地说道:——不要紧,完全不必担心。
——这件事必须迅速而且慎重地处理才行。
——令千金是重要的证人。
——她与犯罪并没有关系。
——等到查明事实后,我们会立刻联络。
——请相信敝学院。
双亲竟然就这么相信了,美由纪简直不敢置信。美由纪本人的确不要紧,但也不是不需要担心,她不想被别人擅自断定自己的状况。但是美由纪并不会怨恨或轻视父母,她想学院应该没有联络双亲,要他们马上赶来。校方一定说了当初把他们赶回去时相同的说辞吧。
所以父母甚至不理会校方的说辞,担心美由纪而赶来看她,就很令她感激了。父亲和母亲都是善良的人,美由纪入学时,父母一定是哈腰鞠躬地请校方收留美由纪的,而且区区一家小小水产公司的社长,不可能顶撞有财阀做后盾的贵族学院,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美由纪反倒想起了应该完全没有被知会的祖父。
——碧不会想见家人吗?
美由纪这么想过好几次。
织作家的人还没有来拜访过学院。
后来,碧一直是孤单一个人。她喝蜘蛛仆人的那些同志分开了,她的士兵杉浦也被拘捕了,学力、操行和信仰都派不上用场。现在的织作碧只剩下她的家世、财力、政治力——以及容貌这些干燥无味的后援而已。
翌日,剩下的学生几乎都被送回父母身边,警察对这一点大加抗议。不交出嫌疑犯,也无法询问目击证词的话,根本无从办案——美由纪认为警方说的完全没错。
对于警方的抗议,校方辩驳说,不能将与犯罪无关的一般学生毫无防备地留在现场。他们说,虽然已经拘捕了疑似凶嫌的人物,但是在了解详细情形之前,不能作出任何判断,如果警方能够保留在学校的百名以上的学生绝对安全,也不是不能考虑把学生留下,但是如果做不到,让学生留下来就太危险了。
这或许也是正论,美由纪不太懂。不过这绝对不是校方的真心话,而且平常的话,这种拖延战术根本不可能行得通。这也是因为学院背后有柴田财阀撑腰,才能这样讨价还价。
美由纪心想:碧现在在哪里呢?她在想些什么呢?面对落幕,她是不是正一个人害怕得发抖呢?或者是……
——她正满不在乎地拟定下一个计策呢?
不过应该再也没有其他方法可想了。
然后,第三条的早晨来临了。
外头还是老样子,吵吵嚷嚷。
警察终于正式行动了吗?
只要找到任何一项证据,杉浦就会立刻被交到司法人员手中。如果小夜子的遗体中检验出杉浦的指纹,或者是符合本田幸三和织作是亮遇害时检验出来的指纹,那就是闭幕的信号。
待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美由纪完全掌握不到状况。
敲门声响起。
“来了。”
虽然就像囚犯,但美由纪不是嫌疑犯,所以房间没有被锁住,但是美由纪为了预防万一,总是从里面上锁。
开门一看,老太婆站在那里。
“吴同学,校长请你过去。”
美由纪说“我马上准备”。
说是准备,也只是穿上外套而已。
老太婆憔悴万分,一副随时都会倒下来的模样。
即使如此,老仆还是对着羔羊说:“要不要紧?振作点哟。”美由纪心想,该鼓励的人是自己才对。而她的想法也是对的,老太婆在坚硬的走廊上蹒跚了两次。
校长室的接待区里除了校长、事务长、柴田以外,还有一个身穿和服的贵妇人。
校长一看到美由纪,就露出极其古怪的表情来。
“吴同学……过来这里,你可以下去了。”
老太婆默默行礼,关上房间的门。
美由纪以有些僵硬的动作走到校长旁边,等待指示。
校长叹息,顺便介绍美由纪:“夫人,这位是吴美由纪。吴同学,打招呼。”
美由纪战战兢兢地行礼,然后望向妇人。
——好……可怕的人。
“我是织作碧的母亲,你是吴美由纪同学吗?”妇人说,“……你似乎遇到了不少可怕的事,已经平静下来了吗?”
“呃……是的。”
姿势端庄而高雅,态度毅然决然。
眼神中没有丝毫内疚,真挚而且强有力。
美由纪没有任何内疚之处,也没有什么好羞愧的,回视过去就是了……
不行,美由纪垂下视线。
“吴同学,怎么啦?妇人说无论如何都想听听你的说辞,才特地过来。你怎么不像平常那样滔滔不绝啦?或者是……你有什么心虚的地方吗?喂,我在问你啊!”
“校长,好了。发生了那么多事,美由纪同学一定也累了。美由纪同学,请坐吧……”
事务长说“遵命”,搬出椅子。美由纪一坐下,柴田便说:“不用紧张,阿姨人很温柔的。”
妇人开口了:“可以让我听听美由纪同学你的意见吗?”
“意见……吗?”
“不用顾虑。把你看到的、感觉到的,照着你想的说出来就行了。我不会责怪你的,放心。”
“可是……”
——这教人怎么启齿嘛?
直接去跟碧说就好了啊,所谓诚惶诚恐,指的就是这种感觉吗?美由纪垂下头去。
“碧同学她……”
“你不必在意她。我虽然是碧的母亲,但也是学院创立者的女儿,现在我是以织作家代表的身份站在这里的。”
“咦?”
“就算是孩子,犯了错就是犯了错。如果行为逾越了能够酌情的范围,就理当受罚。如果碧真的做出了什么恶行,伤害了传统悠久的本学院的名誉,就必须处罚她。而且她也为你添了许多麻烦吧?”
——这真的……是母女吗?
总觉得……好冷酷,毫不留情。虽然明白她说的道理,但是平常人是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割舍的。
美由纪错失了契机,犹豫不决,校长再次深深叹息,慵懒地,告状似的说道:“夫人,您看,她又像这样支吾不语了,这个女孩说的话一都不值得相信。所以……”
就在校长如叹息般吐出毫无劲道的谩骂时,妇人打铁般清脆嘹亮的声音响起:“校长……你一点识人之明都没有吗?”
“什么?”
校长在额头挤出一堆皱纹,望向织作家的妇人。
“这个女孩不是个会满口谎言、愚弄大人的孩子。你竟然看不出来吗?你这个样子,竟然还能够担任校长。”
“恕、恕我直言,夫人,如果这个学生说的是真的,那、那么碧小姐……”
“那个孩子……很会迷惑人心。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却一直担任教师吗?碧入学时,我应该已经明白交代过你,千万不可以因为她是织作家的人,就对她另眼相待。该纠正的就要纠正,该斥责的就要斥责……你都没有听进去吗?”
——迷惑人心?
这是做母亲的人说的话吗?
“美由纪同学,可以请你告诉我吗?”
——好讨厌的视线,无法拒绝。
美由纪断断续续地、小心遣词用句地说明。
冒渎基督的集团,称为黑弥撒的卖春,以及它所引发的纠纷、为了解决纠纷而施行的咒术、数件命案发生,印证咒术成功。麻田夕子的背叛及死亡,小夜子的参与及自杀未遂。杉浦假扮成黑圣母所进行的犯罪。本田幸三的恶行以及报应。织作是亮的恐吓行为及其下场。海棠的灾难与小夜子的死。堆积如山的尸体……
在这些事件中心忽隐忽现的织作碧。
死了好多人……真的死了太多人了。
织作夫人自始至终都以清澈的眼神注视着美由纪,美由纪每次一对上她的视线,就别开眼睛。
“……没有证据呢。”
“没有,这只是我的推测。所以如果是我搞错的话,对碧同学她……呃……”
“你以为一句搞错就可以了事吗?”
“校长,请你节制一点。”织作夫人盯住了校长,“说起来,根据勇治的话,这位美由纪同学打从一开始就非常公正,慎重地声明或许自己的推测有错,请校方调查,然后才开始作证的,不是吗?当时你应该也在场吧?”
“是、是这样没错,可、可是万一搞错的话……”
“应该没错吧。”
“咦……可是……这……”
“怎么样?事到如今还那么仓皇失措的,成什么体统?把碧叫来就知道了。勇治,可以请你把她叫来吗?”
“阿姨,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不管是亲人还是女儿,犯罪就是犯罪。虽然碧还未成年,但是如果她真的做出那么骇人的行为,就必须让她尽早赎罪才行。事情拖得愈久,对你们造成的麻烦愈大。这已经造成你们的麻烦了吧?”
“是的,可是碧她……”
“织作家的人再继续给柴田财阀及柴田相关企业添麻烦,对织作家也不是件好事。这所学院也是一样的。虽然学院是家父织作伊兵卫所创立的,但现在实际上经营的是柴田家,而且还有是亮的丑闻。说起来,如果学院因为这种理由而关闭,也违背了家父的遗志。织作家的丑闻,请让织作家自己作出了结。一切事情,只要询问本人就知道了。”
柴田踌躇片刻,说:“我知道了。”
“美由纪同学,真的……很对不起。”织作夫人温和地说道,向美由纪微微点头。
——碧她……失去最后的后盾了。
——如果被自己的家人放弃,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依靠了。
——这样……真的好吗?
美由纪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该说的话,也没能好好招呼,就被柴田带出校长室了。
“请问……”美由纪不知道该向柴田说什么好。
柴田走在半步之前,他回过头来,以忧郁的眼神说:“不必担心,阿姨是个公正无私的人……”
然后他回过神似的看着美由纪,恢复了一点模范青年的模样说:“嗯……对不起啊,吴同学,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如果更早一点认真思考你的话,或许渡边同学也不会惨遭横祸了。一想到这里,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是……我的责任……”
他虽然在笑,眼神却很严肃。
“啊、呃……”
美由纪并不是想这种道歉,所以再一次开口,但是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柴田。
柴田说“等会儿可能还要找你问些事情,你待在没有窗户的房间,一定很闷吧”,把她送到理事长室。
“你暂时待在这里吧,你已经两天不见天日了吧?这里的话,看得到校园,你就喝个茶什么的……哦,那里有茶。在我过来找你之前,请待在这里吧。”
“可是,呃,那个……”
“我知道你不会逃走的。”
柴田说完,转过身去。美由纪当然不打算逃跑,相反地,她觉得十分寂寞不安,只是……
——不说出来他不会懂。
美由纪觉得柴田绝不是个坏人,他只是迟钝罢了。
美由纪孤单一人被留在装潢得异常豪华的房间里。
——那样真的好吗?
美由纪想问柴田的不是关于自己的事,也不是小夜子的事。
而是关于碧的事。
例如说,碰上了莫名其妙的状况,于是努力作出假设,试图理解,结果自己作出来的假设接二连三地获得印证——美由纪认为这是认识世界一种非常正确的方法。但是,为什么余味会这么糟?为什么会感觉这么难以置信?
不是合乎道理就好的。
假设说,在预测的阶段,预测本身是正确的。
但是预测这件事本身搅乱了丝线,结果招来了不同的结果——有没有这种可能呢?柴田说,如果美由纪的推论在早期获得采信,就能够避免惨剧发生,可是真是如此吗?至少现在的美由纪认为,她所采取的行动,根本无助于平息现在发生的悲惨事件。她反倒觉得是自己的行动使得事件发展成现在这种状况或诱导事件变成这样。
——如果碧不是元凶……
美由纪真的能够笃定自己的想法不是天大的误会吗?
不能。美由纪会不会是因为没有人相信自己,所以才卯足了劲去证明?证据就是,现在每个人都相信美由纪,美由纪却感觉到身负重责,慌乱不已。她觉得非常沉重,甚至想要把之前所说的话全部撤回。
——如果碧不是元凶的话……
例如,美由纪能够断定没有其他人偷听她们在夕子房间的谈话吗?她能够断定小夜子跳楼的屋顶上,没有其他人潜伏吗?就算碧说她昏倒是骗人的,她会不会是被谁逼着作出伪证的?
说起来,关于溃眼魔与蜘蛛仆人的关系,不用说是结论,美由纪连仔细查证都没有。美由纪不由得说出口:“如果碧不是元凶的话……”
“不可能。”
“哇啊!”美由纪吓到差点要昏倒了。
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嗯,不错的尖叫,你很有天分!”
理事长的大椅子一个旋转。
在那里,侦探顶着一张宛如陶瓷人偶的脸,不可一世地深深坐在椅子上。
“侦、侦……”
“对,就是我!女孩子都喜欢呀呀尖叫,但是就我来看,我还是比较喜欢‘哇!’或‘噢!’这种尖叫。你叫得很淳朴,很不错!”侦探说道,站了起来,双手用力往上伸展。
“你、你一直在那里?”
“我在睡觉,也只能睡觉了,无聊死了。这个椅子又大又软,不适合工作,是睡觉用的!你也来这儿睡吧。”
侦探说道,踩着轻快的脚步声,离开理事长座位,来到美由纪所在的接待区,粗鲁地把茶壶里剩下的茶倒进旁边的杯子里,一口气喝干。冷掉的茶在桌上泼洒出一大片,但侦探一点都不介意。
“多难喝的茶啊。对了,你是……”
“我、我叫吴、吴美由纪。啊、呃……”
“告诉我名字也没用啊,美代子同学。话说回来,你把那个叫吱作还是做作的女孩给……”
侦探半眯起眼睛。“……噢,你是那个女孩尸体的朋友啊。哎,虽然可怜,但是就算再遗憾,尸体也不会复活了。你要更积极地活下去啊。嗯?你蛮积极地嘛。”
虽然莫名其妙,但美由纪觉得自己受到鼓舞了。
尽管美由纪什么都没说——和柴田完全相反。
这时,美由纪才发现美代子指的好像是自己,而做作说的好像是织作。
“碧同学……织作碧同学她……”
“那个叫墙壁还是天花板的小姑娘是被操纵的人偶,她做了很多坏事。所以……”
侦探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粗鲁地在接待用的椅子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来。即使如此,他看起来还是非常帅气。
“……你用不着烦恼,去见那个……穿和服的妇人就行了吧?”
“和服?”
是说碧的母亲吗?可是“那个”指的是什么意思呢?美由纪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被看透了,忍不住拉紧制服的衣襟。
“莫名其妙哪,没有凶手。我实在是无聊死了,本来想在啰嗦的家伙过来之前解决,可是又觉得麻烦。”侦探说道,睁开大大的眼睛。
“啰嗦的家伙?”
“对,不过是我叫他来的。只有我一个人被扯进这种没品的事件,怎么教人气得过嘛。”
“是……侦探的同伴吗?”
“侦探?别说傻话了好吗?在这个世界说到侦探,就只有我榎木津礼二郎一个人啊!你学过神是独一无二的吧?那家伙要说的话,是死神吧,还是恶魔?”
“恶魔?……善良的恶魔?”
“不善良,口若悬河。”侦探说道,站了起来。
恶魔……要来了吗?
“听好了,这个世界总是顺其自然的,所以你不必感到自责。因为顺其自然,所以究竟会变得怎么样,其实我早就已经看透了,但是为了不让它顺其自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需要那个人。详细情形你就去问他本人吧!”
侦探说完莫名其妙的话之后,高声宣言“我要睡了”,又回到椅子上。虽然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美由纪觉得轻松了一点。
椅子回转之后不到一分钟,就传来嘶嘶鼾声,他好像真的睡着了。美由纪进来的时候应该也有鼾声,只是没有人会想到竟然有人睡在这种地方,所以她才没有察觉那是鼾声吧。
美由纪望向窗外。坚牢的建筑物就算没有人迹,看起来也毫无起色。建筑物要有人住才算是建筑物,没有人住的建筑物会变成废墟。但是这座构造物如此屹立不摇,连废墟也成不了,简直就像……遗址还是遗址。
——碧现在……
正在和她的母亲谈些什么呢?
敲门声响起,门很快就开了。
柴田在那里,他后面的是垂头丧气的……
织作碧。
柴田一脸严肃,以低沉的声音说:“吴同学,可以请你和碧谈一下吗?”
“我?……为什么?”
“这个嘛……碧。”
柴田说到这里,把碧从半开的门推进房间。碧就像空气似的,毫无反抗地被拉到柴田前面,低着头,无声无息地进到房间里。接着柴田把美由纪拉到走廊,在她耳边呢喃似的说:“其实啊,吴同学,碧还是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阿姨——碧的母亲不相信她的话,阿姨几乎全面支持吴同学的推理。可是我也非常了解碧,觉得她实在有点可怜。当然,我也相信吴同学你说的事件梗概。所以我想让你们两个人谈一谈,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个折衷的意见。如果可以的话,碧的母亲也会接受吧。所以请你直接和她谈一谈好吗?”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人虽然善良,但果然还是少根筋。
一边是揭发犯罪的人,另一边是被揭发的人,要怎么样整合意见?难道他想要一个“我干了一半,另一半不是我干的”这种半吊子的回答吗?
走廊另一头传来叫声:“代表!”
“其实现在警方——不,千叶本部的本部长和东京警视厅的刑警带了大批警官过来了。我一开始就主张要把事件交由警方处理,但是事到如今……没有找到真相,就全权交给他们处理,我实在是于心不安。而且……还有碧的事。”
柴田忧心忡忡地望着碧的背影。
——太贪心了。
柴田勇治是个贪心鬼,他想要让真实与信念并存。
美由纪说的好像是真的,柴田想要相信她的话。另一方面,他也不能抛弃守护学院的大道理,以及身为经营者的信念。此外,还有想要相信旧识织作碧的感情在。
真实、信念、心情——这些绝不是能够同时并存的事物。
有些信念会在真实之前屈服,有些心情也会在信念之下被压抑才对。
柴田却无法割舍任何一个,所以应对才会这么样的半吊子。
只是,美由纪没办法好好地表达,但是她也没有什么话对碧说。侦探叫她不用在意,但是美由纪现在没有确证能够断定碧就是犯罪者。不,她没有去这么断定的意思。而且碧的母亲不相信女儿的话,却对美由纪的话照单全收,究竟是在想什么?美由纪实在不明白。
柴田说:“吴同学,拜托你了。”走廊另一头传来嘈杂的声音,可能是和警方起了口角吧。“代表、代理理事长!”叫声传来。柴田苦涩地望向走廊彼端。
“喏,碧,你和吴同学谈谈吧,就像你刚才对阿姨说的……”
碧顽固地低着头。
是演戏吗?还是真的?
叫唤柴田的声音第三次响起,这次很近。教务部长从走廊跑过来。
“代理理事长,不好了。听说从杉浦的个人物品中采到的指纹和织作邸的书房采到的指纹吻合……警方要求立刻把杉浦交给他们。”
“律师团呢?”
“已经不行了。而且,呃,听说有凶恶的罪犯可能潜藏在附近。”
“凶恶的罪犯?警方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吗?”
柴田轻咬下唇说:“我明白了,我去处理。”然后拍拍美由纪的肩膀,以令人肉麻的话作结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竭尽全力吧。”硬塞也似的再次把美由纪推进理事长室。
柴田露出恳求般的表情后,静静地关上门。
“……到底要叫我怎么办嘛!”美由纪对着房门叫道。
声音反弹,不久后消失了。
变安静了。
什么竭尽全力嘛,根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忽地,背部一阵收缩。
——视线。
有人在看。
——碧。
碧在背后,美由纪感觉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她战战兢兢地回头,视野缓缓地旋转。
天使依然面朝地面站立着。
黑发失去弹性,笔直地朝下伸展。
看不见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哭。
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她在哭。
是母亲的话让她受到打击吗?还是因为失去了一切的后盾,感到害怕?
或者是……
——她真的是冤枉的?
美由纪踏出一步。“织……织作同学。”
没有回答。
那个侦探说,碧做了不好的事。
但是侦探完全不了解碧。
如果碧与事件无关的话……
如果她因为莫须有的冤屈,深深地受到伤害……
那么,那个时候……
美由纪为了使差点崩坏的自我恢复过来,拼命地作出假设。美由纪会不会因为过度的一厢情愿,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
那么……
美由纪走近碧的身边。
“碧……碧同学?啊……”
她……没有哭?
——她在笑?
“呵呵呵呵呵。”
碧在笑。
织作碧在笑。
“吴同学。”
“咦?”
“吴同学,那个时候……”声带尚未发达的稚嫩音色,“……你说你不相信神,对吧?”
“碧同学,你……”
“呵呵呵,很好。”
“你……你果然……”
碧——是蜘蛛的仆人。
美由纪一瞬间僵住了。
碧轻柔地抬头。
天使就站在那里。
笔直的乌黑秀发,淡雪般的白色肌肤。
大大的眼睛里,倒映出僵住的美由纪。
眼睛上是黑得发亮的修长睫毛。
连同性都为之神夺的美少女。
——没有……丝毫没有……
任何改变。
“……那个时候,我就非常中意你了。虽然大家都把同志两个字随口挂在嘴边,但毕竟都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罢了。根本没有人真的不信神。”
美由纪后退。
碧微笑,踏出一步。
“……这所学院的学生,全都是些得天独厚的女孩。她们觉得就算稍微玩一下火,也有办法收拾。她们不会去到没有退路的地方,也觉得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挽回的。那种预先准备了退路的冒渎,根本不是冒渎。那不是黑弥撒,也不是魔宴,只是低俗的游戏罢了。那不是恶魔崇拜,只是行为偏差。几乎所有的同志,都在心里为神准备好了位置……”
“神的位置?”
“是啊。可以回去的地方、良心、爱情——要怎么称呼都行。无论做出再怎么冒渎的行为,都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准备好一个逃避的地方,好让自己觉得这不是真正的自己——这根本是骗人的。我憎恨神,所以我的心中没有神。所以我可以毫不在乎地说谎,也可以杀人。麻田夕子那种人,我绝对不会放过。”
——是她杀的,是这个女孩杀的。
“是你……把夕子同学……”
碧以清澈悦耳的声音笑了。“是我把她推下去的,就像你所想像的。”
接着她轻飘飘地移动到门前。
她阻断了美由纪的退路。
“你、你为什么要把夕子同学……”
碧突然以严峻的语调不屑地说:“那种半吊子的行为不能原谅!”
“你、你把别人牵扯进来,还……”
“我打从一开始就三番五次地声明,她们只要有一点不愿意,没有坚定地决心,就不要成为同志。可是没有任何人退出,夕子同学似乎也非常乐在其中。所以我判断大家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当人,要污蔑神了。我把每个人都当成我的同志,可是那都是假的。夕子骗了我,她根本没有下地狱的觉悟,只是觉得好玩……”
碧把一双大眼睁得更大。
“如果不是真心冒渎神明,为什么做得出那种事?那种神经才教我无法理解。要是怀了孕,就要毫不踌躇地堕掉——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却做出那种事,根本是完全不把这个世界放在眼里。如果心里还有一点道德伦理,还有一点身为人类的感情和爱情……就绝对不能够做出那种事,不对吗?”
“是……是啊,所以……”所以夕子已经决心罢手了。因为她还有人类的情感,所以才想要脱离。
“所以怎样?”碧说,走近一步,“吴同学……你应该了解吧?”
“我、我不了解……我才不懂!”
“你不是不信神吗?”
“可、可是恶魔也……”
美由纪倒退一步。
背后……对了。
——侦探在后面睡觉!
只要把侦探叫起来,他就会……
动弹不得,美由纪吓坏了。
“……我应该说过我也不信恶魔!”美由纪大叫。
侦探没有起身的迹象。
碧笑了,然后她说:“我让你……看过证据了吧?”
证据,诅咒,成堆的尸体。
“那、那些都是碰巧的!如果不是碰巧的话——对,那只是杀人事件罢了啊!是人干的!凶手都抓到了,我看到了。那不是什么黑圣母,是杉浦隆夫。是厨房一个不起眼的中年男子干的!”
“是啊,连我都被吓到了。那天晚上……那个人的模样……”
“吓到?……”
“因为我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杀人。那个人是虫,没用的爬虫。所以我想试试他究竟派不派得上用场,只是想拿他来吓吓你们罢了。可是他……一批上死人的衣服,立刻就成了真正的恶魔。真有趣,实在是悖德到了极点。”
“真正的恶魔?……死人的衣服?”
“对。他穿上我赐给他的忌讳衣物后,才能够舍弃人的身份。我命令他把本田老师叫出来,教训他,把他打昏,然而他却把那家伙给杀了。所以……那是恶魔干的,恶魔是站在我这边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时,侦探一扯下那件女性和服,杉浦就突然停止抵抗,变得温和。简直判若两人……
那么……
那件和服才是施加在杉浦身上的诅咒吗?杉浦隆夫被碧的咒术操纵而杀了人吗?
那么溃眼魔……
“你总算明白了吗?我能够随心所欲地使唤恶魔。只要我希望,无论是什么事,使魔都会替我完成。我只是心想叫她们死,不管是川野弓荣还是山本纯子,每个人都死了。”
“骗、骗人……”
漆黑的发丝宛如吸收了黑暗,白皙的肌肤近乎死白。
空虚的瞳孔倒映出僵在原地的美由纪。
眼睛上黑得发亮的修长睫毛,被恶魔附身的美少女。
这个女孩不是天使。
这个女孩……
——是恶魔。
“我是在诅咒中降世的恶魔之子,恶魔站在我这里。只要我遵照古老的仪式召唤,奈落之王随时都会为我效命。”
——不要。
“杉浦绝对不会供出我,警察没办法逮捕我。不管校长还是母亲,只要和我作对,都一样会被赐死。蜘蛛恶魔之灵,我以神圣复活和堕入地狱之人的苦恼,召唤、命汝至此。回应我的欲望,为了逃离永恒的痛苦,汝须遵从此一神圣仪式。贝拉多、贝洛阿多、巴尔宾、噶布、噶波尔、阿嘎巴,起来,站起来……”
碧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步一步地逼近美由纪,那张仍然充满稚气的可爱脸庞,让美由纪感觉到无比恐怖。
“住手!”
“不要。如果你不了解我的心情,那么你也是个碍事者。去死吧!你、校长、柴田叔叔、母亲,我要把大家全都杀了。”
“不、不要……”
“你怕吗?不信神的你,这种时候会依靠什么呢?谁会救你呢?吴同学?”
碧不断地逼近过来。
“没有任何超越者能够拯救人。喏……”
碧兴高采烈地把手伸向美由纪的脖子。
呵呵呵呵。不要、不要。柔软的手无声无息地……
美由纪用指尖确认背后的障碍物。
是理事长席的大办公桌。白色的、纤细的手指……
碦哒一声。
瞬间,碧的视线越过美由纪。
“谁……”
她往后跳去,美由纪回头。
“吵死啦!这叫人怎么睡嘛?喂,你,水无月同学!你应该相信的超越者不就在这里吗?这个蠢货!”
“侦……侦探先生。”
侦探背对窗户照进来的夕阳,揉着眼睛灵敏地站起来。
侦探开口道:“如果你是魔法师的话,就变头驴子还是小鸟来看看啊,变不了吧?我不晓得你有多厉害,可是想要赢过我,可能还需要修行个四百万年的魔法吧!我才不怕什么恶魔哩……”
侦探眯起眼睛看着碧。“……什么?根本不是恶魔嘛。”
侦探把眼睛眯得更细了,碧以充满憎恶的眼神瞪着侦探。
美由纪被宛如不同世界的两个生物包夹在中间,屏息僵住了。
侦探突然露出悲伤的表情:“那并不是恶魔啊,你……太可怜了。”
“可怜……”
碧伸长纤细的脖子,稍微抬起端正的脸庞,凝视了侦探一会儿,没有多久就像断了线似的,浑身松弛,盯着侦探摇摇晃晃地后退,来到门边。
“……你是在可怜我吗?”
“我没办法赞扬一个骗子啊。”
“……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我同情你。”
“是一样的。”
碧反手抓住门把。
“喂。”
侦探出声的刹那,门“啪”一声打开了。碧仿佛没有一点重量,被外头的风给吸出去似的离开了。侦探说“你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踏出一步,但他发现一名巨汉正塞住门扉似的挡在那里,停下动作。
开门的是那个人,美由纪的心跳莫名地加速。
配合心脏的跳动,世界忽明忽暗。也无法看清男人的轮廓,只有听觉变得敏锐无比,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觉得刺耳。
——碧呢?
开门的男子望着碧的背影,呢喃:“那不是织作家的女儿吗?”然后他望向室内,一看到侦探,就发出又高又哑的声音来:“喂!礼二郎,你这个大呆瓜,跑到这种地方搞什么鬼!”
侦探原本摆出就要开跑的姿势,闻言又重新站直,双手叉腰,神气兮兮地说:“啊,是你,箱子男!你干吗在这种节骨眼开门?人都给跑掉了不是吗?”
“跑掉?那是织作家的女儿吧?难道连你也说她是凶手吗?喂!”
“哼,我才懒得跟你说明。”
“你能向什么人说明什么鬼?我跟你认识了二十年,从来没有一次听懂过你在讲什么屁,混蛋!”
“那是因为你是颗豆腐脑!”
“闭嘴啦!说起来,她干吗要逃?你对人家做了什么吗?”
“我会对那种小鬼头做什么!”
“谁知道你会做什么来?不过就算她跑了也不必担心,她离不开这栋建筑物的。这所学校里塞满了教师、律师和警察。而且千叶本部在怀疑织作家的女儿,不会放她走的。”
——警察也怀疑碧了?
男人笨重地走进房间。“理事长不在吗?嗯?这是学生吗?你是这所学院的学生吗?”
男人有着一张下巴宽阔的国字脸,鼻子很尖,眼睛细小,胸膛宽阔,手臂粗壮。他穿着敞领上衣和外套,黑色的鞋子穿得都磨损了。
——这个人就是侦探说的……恶魔?
“花子同学,这种人就是叫做刑警的野蛮笨蛋。”
“花子?”
“对。看啊,多么丑陋的国字脸!”
“啰嗦,你这个人来疯。要我在你那张轻薄的脸皮上踹个五脚吗?不管这个……”
男人转向美由纪。
侦探找来的似乎不是这个人。
男人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你就是那个目击证人的学生吗?我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
男人取出警察手册打开,出示给美由纪看。“我是木场刑警,正在搜查溃眼魔的事件。”
“也叫笨蛋修。”
“你闭嘴!你是……呃,花子同学吗?”
“我叫吴美由纪。”
“根本不一样嘛!你这个笨蛋,不要再随便乱叫别人的名字了。你是吴同学啊。呃,千叶的警察说的话完全不得要领。不晓得他们是想抢功,还是真的不明白,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而且他们在那边跟校方不知道吵些什么,僵持不下。所以我想直接询问你们。”
“溃眼魔……”
“嗯,溃眼魔现在潜伏在这一带。”
“这……一带?”
溃眼魔。对现在的美由纪来说,溃眼魔与头上长角、有尾巴的恶魔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她听到溃眼魔是实际存在的。就觉得好像发现了想象中的生物一般。
“加上今天,大搜索已经连续进行四天了。警方从四面八方进行搜山,溃眼魔那家伙不可能突破包围网,他一定还潜伏在这附近。”
木场刑警把一双小眼睛眯得更细,用力抿嘴。侦探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说:“失手了哪,很不甘心是吗?”
“噢,我太大意了。那家伙……在我面前杀了女人逃走了,我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哦?你生气了吗?”
“混账东西,那家伙杀了五个人哪!噢。”
刑警好像决定不再理会动不动就插嘴捣乱的侦探,指着接待区,要美由纪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我是偷偷跑过来的,没时间胡闹。听千叶那些家伙说,溃眼魔袭击的被害人全都和这所学院有关系。但是之前进行共同搜查,也开过好几次会,却一次都没有提到这件事。我实在相信。”
“就是……”
美由纪简单地说明事情经过。
但是刚才与碧之间发生的事,她说不出口。
碧告白出一切了,
可是……
——简直就像一场梦。
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就发生在刚才而已。
然而美由纪心中已经被一种想法支配,认为刚才发生的事一定是某种误会。意思从非日常猛烈地往日常摆荡回来。这代表她刚才的体验有多么地脱离常轨。
悸动平息了。
刑警苦涩地说:“又是诅咒那一类的吗?可恶,我最痛恨这种的了。这根本是京极的工作嘛……”
“我叫他来了。”
“叫他来?你吗?”
“对,就是我。这个事件里有另一个造物主,世界不需要两个神。换言之,我不好出手,所以我叫他过来。”
“别说得那么不可一世的。你这家伙,有哪一次派上用场吗?”
“总比你有用吧。”
“混账东西,你给我闭嘴。”
看样子,这两个人就是这种关系,彼此咒骂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朋友,但是刚才刑警说他们认识了二十几年,美由纪实在是难以想象。
“可是……总觉得不明不白哪,连个平野的平、川岛的川字都没出现啊。”刑警露出严肃的表情,歪着头纳闷着。
然后他显露出近乎痛苦的懊恼。
此时……
一阵小跑步声从走廊传来,开着的门边出现一个长相松垮的男子,探头望进理事长室里面。好像不是警官。
“木场兄!原来你在这里。你也过来一下,已经没办法了。”
刑警慵懒地仰望来人。“干吗?那跟我们无关吧?”
“并不是无关啊,千叶本部开始主张说绞杀魔和溃眼魔是相同的一连串事件了。”
“那有什么不好吗?也不会碍到什么啊。”
“当然会了。喏,溃眼魔的动机。”
刑警在眉间和鼻子上挤出一堆皱纹说:“我刚才从这个女孩这边听说了,说是卖春哪。”
似乎也是刑警的马脸刑警不等木场全部说完,抚平稍长的头发说了:“跟我们这边的搜查内容完全不同对吧?川岛新造的供词……会不会全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我不是调查过了吗?”木场刑警不悦地说。
马脸刑警以独特的动作走进来,不客气地打量着侦探和美由纪,说:“可是这里的状况和川岛的供述完全不合,这太奇怪了吧?”
侦探以他一贯的态度问刑警说:“川新怎么了吗?”但木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别吵啦。所以呢?”
“所以说……如果这两起事件是相关的,那么绞杀魔事件应该由共同搜查本部来接手,由千叶东京联手调查才对吧?可是那样的话,形式上必须由警视厅来接管才是,本部长会是你们那边的大岛部长吧?”
“哪里接管还不都是一样,那种怪东西就送给千叶吧!”木场刑警吼道。
马脸挥挥手说:“不行的。不管怎么样,溃眼魔的搜查本部和绞杀魔的搜查本部都必须合并才行。千叶的人员会重复……”
“喂,很复杂欸。凶手现在怎么了?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听说被关在这栋建筑物的一个房间。就算是现行犯,但一介学校法人把嫌疑犯逮捕监禁起来,也太胡来了。这是违法行为,是人权问题。千叶那些家伙似乎默许校方这么做,但轮到我们接手的话……”
“我说加门兄啊,如果是决定要交出凶手,要我们护送还是警戒,我就过去。可是我们是来这里捉溃眼魔的。我刚从这个学生那里听到原委,总算了解千叶那些人在讲些什么了,不过这完全不同的案子吧?那个织作小姑娘杀掉学生,而被抓的凶手杀了教师,就是这样。可是,溃眼魔就是溃眼魔……”
木场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小眼睛说,“我不知道什么卖春、冒渎、诅咒的,可是最早的矢野妙子好像没有被诅咒哟。而高桥志摩子怎么说?难道她也是被诅咒的吗?”
“可是其他的被害人有共通点……”
“那么川岛喜市那边也有啊。青木联络我说,麻纪阿婆就像之前古董商所推测的,是被喜市教唆的。那不是诅咒。”
马脸说:“是啊。”
“所以,那个小姑娘跟绞杀魔就交给千叶吧。如果那个男的是真凶,人也已经被捕了,只要被逮捕,迟早都会招供的。东京那边的人等到这之后在行动也不迟。”木场说道,盘起胳膊。
远方传来吵闹声。
“嗯?已经吵完了吗?有行动了吗?”马脸刑警说道,站了起来。
“怎么了?不寻常哟。”
气息逼近过来。
众多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
石子地、墙壁、天花板都在鸣响。
好几名警官跑过门的另一头。
混在警官当中,一名丑陋的巨汉跑了过去。
木场看到他,从室内大叫:“喂!矶部!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跑过去的男人折返,一边蹒跚,一边将膨胀的脸孔从门边探进来说:“你们在干吗?现在可不是玩耍的时候!”
“我们又不是在玩,我在问你发什么事了?”
“绞杀魔从监禁房里跑掉了!”
——杉浦……逃走了?
他想要干什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是逃走了吗?”
“当然是逃走了!难道人会凭空消失吗!”
男子说完,又摇晃着庞然身躯跑走了。
木场猛地站起来,另一名刑警也追上去,侦探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女学生!”
“走……去哪里?”
“是啊,去这所学校最适合自杀的地点。”
“最……最适合自杀的地点?”
他在说什么?
适合自杀的地点?
难道杉浦要自杀吗?美由纪虽然不太明白,但说到最适合自杀的地点,就是小夜子跳楼的……
——校舍的屋顶吗?
“就是那里,他人在那里。”
侦探这么断定,但美由纪什么都还没有回答,也没有时间问理由或思考。美由纪站起身时,侦探已经离开房间,催促说:“太慢了太慢了,快点过来。”
侦探的步伐很大,而且跑得很快。
沉重的脚步声在四周反弹,后面跟着美由纪轻巧零碎的脚步声。
“侦、侦探先生!”
“什么事?女学生?”
“请解释给我听!”
“不需要解释!”
警官忙碌地赶过美由纪与侦探。她和侦探没有被责骂,也没有被阻挡。
玄关大厅挤满了乌合之众。
校长的声音传来:“门是锁上的!是谁说什么不管对方是谁,把门锁上加以监禁是犯罪的?我为了学生的安全,不顾你们的咒骂,还是慎重地上了锁啊!人不可能跑掉的!”
“那门为什么开着?人不就逃走了吗?”
我不知道,是你们这些警察开的!开什么玩笑,是你放走的,这是帮助逃亡!竟然血口喷人,诬赖我是罪犯,给我修正!这所学校竟然如此蛮横无理,根本不是法治国家该有的学校!——谩骂叫嚣、冷嘲热讽漫天飞舞。
侦探斜眼望着他们,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绷起脸来,不屑地说:“女学生,彻底蔑弃那种东西吧……”
看样子,他已经放弃记住固有名词,决定以属性来称呼。
“……没有人品,发生事件时,就不会被分派到什么好角色。小角色们觉得无聊,所以才会像那样气呼呼的。在生气之前有事要做,去做该做的事的话,就没空乱生气了。”
侦探灵巧地避开彼此叫骂、扭打在一起的刑警和学院职员,超过他们的时候,大声叫道:“你们这群笨蛋!”
但是那群人本来就在彼此叫骂着“笨蛋”、“白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有个人把他们摆在一起诽谤。场面一片混乱。
——找到了!在后面,绕到后面!
怒吼声,楼上又有好几名警官跑下来。众人一团混乱,有半数跑出玄关,剩下的跑过走廊。柴田站在楼梯上,极为慌张忙乱。柴田背后是杉浦的妻子——美江,一名千叶的警察正搂着她的肩膀。
“女学生,快出来,会被笨蛋们围住!”侦探说道,走出玄关。
两人来到中庭,背后是教职员大楼。
左手边是单人宿舍,以及古老而巨大的圣堂。
接着是礼拜堂、厨房与餐厅。正面是圆形喷泉。
喷泉对面是三栋宿舍,宿舍后方是果树园。
温室、菜园。通往校门的路。
右手边是老旧的校舍。
学校形同铜墙铁壁,堂皇有如神明冷彻真理的具现。如此坚牢的构造物对人类来说,实在是太过于强大了。
小夜子被它反弹,夕子被它撞开。
侦探轻快地跑过石板地。
然后他用力跳上喷泉池边缘——美由纪曾经与小夜子并坐在那里,长满了苔藓的石制边缘——然后望向校舍屋顶。美由纪也来到侦探身旁,同样踮起脚尖拉长身子,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于是她也学侦探站到喷泉边缘上。就在美由纪爬上边缘的时候,侦探已经向校舍跑去了。
“侦探先生!”
校舍的正面玄关。
门扉的缝隙。
一晃。
颜色,花纹,色彩。
暗褐色的石制大楼,染上了一点淫靡的色彩。
——黑……
——黑圣母。
和服——死人的衣服。
杉浦隆夫穿上了被诅咒的衣服,再次化身为恶魔。那么……
——这是碧干的。
警官们从教职员大楼三三两两地跑出来,接着后门也有警官接二连三地出现。在那里!往那里去了!不要让他跑了!人在哪里……
柴田及校长等人跑了过来。众多的小配角在校园里四处乱窜,狂乱得就像蚂蚁窝被挖开的蚂蚁一般。漫无秩序的分子在坚硬的构造物内部横冲直撞,到处反弹。道理内侧的痴愚。
“在那里!在校舍里面!”美由纪叫道,伸手指去。
“……他在校舍里面!”
刑警耳尖地听见。
“里面?杉浦在里面吗?”
“呃……和服、有和服……”
“和服?什么和服?”柴田一脸苍白地转过来,“吴同学!怎么了?”
“侦探先生他……”
“榎木津先生追上去了吗?他追进校舍里了?津富先生,快叫警官!那女孩——碧有危险了!”
——碧?
有危险?
“杉浦把碧抓来当人质了!吴同学,你不是和碧在一起吗?为什么和她分开了?”
“碧变成人质了?”
——假的。
这是碧为了起死回生而做的戏……
“碧果然与事件无关,那个男的……”
不对,不是的。碧她……
——说不出口。
美由纪说不出口,她说不出真相……
真实总是无法诉诸言语。
“……那个男的到底是怎么逃出房间的?”柴田自暴自弃地叫道,前往校舍。
把杉浦放出房间的是碧,然后碧给了他死人的衣裳,设下最后的圈套。一切都是碧设计好的,可是……她到底要怎么收场?
——最适合自杀的地点。
碧会自杀?不对。
——杉浦绝对不会供出我。
——警察没办法逮捕我。
——我要把大家全都杀了。
她要杀掉杉浦,不对,为了把一切都葬送在黑暗中 ,碧要把自己伪装成被害人,让杉浦自杀。
“在屋顶!一定是在屋顶!”
美由纪踏上夕子流过血的石板地,冲进校舍。
校舍内部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宁静的兴奋、嘈杂的寂静,无法预测的预定调和。
符合预测的意外状况……
柴田穿过警官形成的人墙。
美由纪跟在柴田后面,一起穿过去。她跑上不会吸收冲击的石制阶梯,美江从背后跟上来,美江一定是甩开了刑警,说她不需要借助男人的力量。但是美江不明白,愈是坚强,反弹的力道也就愈大。
美由纪经过与老太婆争执的楼梯转角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感觉就像做梦一样。那一定是梦。
在通往屋顶的楼梯底下,聚集了许多人。
坚牢的容器里,沉淀的空气凝固起来,只有那里的密度变得浓稠。沉重的紧张高涨,光是移动视线,似乎也会受到空气抵抗。
最前方——几名警官举枪戒备着。
美由纪凝目希望,看向准星的前方。
楼梯的最上阶。
通往屋顶的门前。
杉浦隆夫——架住了织作碧。
色彩鲜艳的水鸟花纹飘动,他以歌舞伎演员招牌似的姿势站着。
肮脏的脸并没有涂黑。
取而代之的,碧漆黑的发丝摇曳着。
水汪汪的眼睛睁得老大,蓓蕾般的嘴唇微微颤抖。
她惊恐的表情宛如冻住一般。
纤细而白皙的脖子上,粗鄙的拇指和食指、中指掐了进去。只要杉浦的指尖稍微用力,似乎就能够把碧的脖子一把拧断。
另一方面,杉浦神情空虚。眼睛焦点涣散,嘴巴半开,发狂似的激烈喘息。他的脖子不安定地摇晃着,偶尔会突然双眼圆睁。
不管怎么看……
都不像是在做戏。
“隆夫!”美江叫道,“隆夫!住手!不要做那么恐怖的事!”
“快住手!”美江尖叫,但是她的声音被充满黏性的空气给拽住,连回响都没有就消失了。
杉浦“噢噢”咆哮,碧发出“咿”的微弱尖叫。
粗壮的手指掐的更紧,纤细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闹剧。
这应该是一场闹剧……
这是做戏……
——难道……是认真的?
不能被骗,美由纪屏息。
警官们全都放低了腰,重新拿枪瞄准。
“住……”
杉浦用左手举起碧,把她挡在自己的脸旁边,拿她当盾牌。
右手指深深地掐进脖子里。
“……住口!”
——他是认真的?
“隆夫!”
“不行,不要刺激他。”
津富刑警抓住美江的肩膀,她甩了几下肩膀抵抗,但可能是被涨满的异常空气给慑住,一下子就沉默了。
动作停止了。
全员停止了。
全员的神经都集中在杉浦的手指动作。木场刑警分开警官,来到美由纪旁边。
木场以厉鬼般的凶狠表情瞪着杉浦,声音沙哑地问:“……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陷入胶着。
柴田和警官全都汗流浃背。
杉浦不可能会杀碧,碧不会死。
杉浦应该很快就会打开那道门,冲上屋顶。然后照着吩咐,自己一个人跳楼。一定会这样的,一定……可是……
——他是认真的吗?
紧绷——不符合这种气氛。比起紧张感,更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颓废倦怠感。即使如此,令人透不过气的僵硬怎么样都松弛不下来。美由纪甚至忘了眨眼,眼睛好干。
——这不是闹剧……吗?
那只手是认真的吗?
时间停止,刹那间化为永恒。
就在美由纪这么想的瞬间。
喧嚣如同涟漪般从楼下悄悄地潜近,不久后化成了嘈杂的噪音。
时间流动起来。
美由纪眨了几下眼睛,回过头去。
人墙分开,一个戴着银框眼镜、长相醒目的西装男子如向导般出现了。后面有两名男子并肩站着,一个是娃娃脸的年轻男子,另一个则是有着一副不可思议长相的和服男子。
两人往左右让开,那里站着一个身披黑暗的——死神。
黑色的和服外套,衣摆底下露出的服装也是漆黑的。
他……
是侦探找来的人。
杉浦一瞬间露出痴呆的表情,随即戒备起来。
津富和警官也露出奇异的眼神望去。
场面动摇了。
死神仰望杉浦,就这么无言地解开和服外套。银框眼镜男子从柴田后方附耳过去,急急地说了些什么,柴田瞪大了眼睛。死神望着杉浦,将和服外套递给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
黑色的简便和服、黑布袜及黑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手中的短外套也是黑的。
死神从怀里取出手背套戴上。
然后他将黑色的短外套一甩,穿上。
沉淀的空气一口气被搅乱了。
“你吊人胃口……也吊得太久了吧。”木场说。
男子穿过警官之间,走向楼梯。
警官好像搞不清楚状况,像是客气地左右退避。最前面的警官也失去了矛头,放下手枪。
男子站在前头。“杉浦先生……”声音很嘹亮。
杉浦没有回答,眼睛像野兽般布满血丝,掐住碧的脖子的三根指头更用力了。
碧浑身瘫痪,那双睫毛修长的眼睛大大地睁着。
——那是……
水汪汪的黑色瞳眸,虹彩在一瞬间收缩了。
——她在吃惊。
预料之外的敌人出现,碧动摇了。
“你被不好的东西给缠上了哪,可是杉浦先生,没必要连你都死。以那么丑陋的模样死去,你也心有不甘吧?附在你身上的妖怪……”
——他看穿了。
“……就让我来驱逐吧。”
“附、附身妖怪?”
“没错、附身妖怪。栖息在此世与彼世境界的,为害世人的恶物。”
“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死人的使者。亡者似乎正在彼岸左右为难着,说她只有一件襦袢能穿,寒冷极了。所以……”
咯。
男子踏上阶梯一步。
“……把那件友禅还回去吧,还给……前岛八千代女士。”
“什么!”木场叫道,“喂,京极,那是……”
“安静。”男子以手势制止木场,然后说,“诸位警官,他不会杀害人质,可以请你们稍微退后一些吗?”
咯。
男子走上阶梯。
“不要过来!我、我会杀掉这女孩!”
杉浦的手指用力,碧挤出稚嫩的叫声。
“救、救命……”
“我就是这个打算。”
碧很快就沉默了,闹剧对死神不管用。
“这游戏真差劲……玩弄大人是不对的。杉浦先生,这个女孩和你在寻觅的女孩完全不同。你要寻觅的人就像你所知道的,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你……你在说什么?”
“去年夏天……一个女孩被卷进不幸的事件里,香消玉损。年纪、外貌虽然不同,但是这个女孩的长相或许酷似那个女孩。可是,杉浦先生,她们是不同的两个人。这一点你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吧?拿这女孩当做死人的替身,也太可怜了。”
“你……知道她吗?”
“我们有点缘分。”
“你……是谁?”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是死人的使者,为了厘清死者与生者的分际而来。杉浦先生,因为你,这个女孩完全身陷其中了……”
碧的表情奇妙地纠结在一块。
“……世上有许多境界,可是所谓境界,多半是暧昧不清的。然而有一个境界,若不遵守,世界就无法成立,那就是生死的境界。听好了,人只要被杀就会死。所以……”
咯。
“不要杀这个女孩。”
——咦?
杉浦的指尖松开了。
碧睁大了眼睛。
“碧小姐,你的魔法又失败了。杉浦先生直到刚才都是……真心想要杀掉你的……”
碧的一双眼睛睁得不能再大,转动脖子,凝视杉浦的脸。
“……就像他杀掉本田幸三及渡边小夜子那样。”
杉浦的表情变了。
杉浦的右手放开碧的脖子,抱紧她似的,把脸埋进她的头发。
——这……到底怎么了?
美由纪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就这样悄悄地扫视周围。柴田、木场、刑警以及校长,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碧,这个人只有在没有穿着那件和服的时候,才是你顺从的仆人。碧,听好了。杉浦先生现在惟有穿着那件和服,才能够是杉浦隆夫。他不是因为你的魔法而杀人,他是以自己的意志杀人的。”
咯。
“不要!”碧大叫,“不要!连你也要……”
“碧,你……”柴田颤动着沙哑的喉咙说。
迟钝的模范青年心中发出了碎裂的声响。“……你……喂,难道你真的……”
一瞬间,碧以那双杏眼瞪了柴田一眼,大叫:“放开你的脏手!”溜出杉浦粗壮的手臂,狠狠地掴了他一个耳光。
“骗子!没用的废物!”
碧挥舞双手,不断地殴打杉浦。“去死、去死!”碧大叫着,粗暴地试图从杉浦身上扯下和服。杉浦想要逃开,身子一个回转,撞上了门。碧抓着和服,就这样被甩开,撞到墙壁。
杉浦开口了:“我……我是个废人,是个人渣。我一无可取,什么也做不到,没有资格当人!所以……”
“那样的话……”碧叫道,“你给我去死!”
黑衣男子冲上前去,抓住碧的手臂,把她扯过来,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光。
“你适可而止一点!等一下再处理你。木场修!”男子说道,把碧推开。
木场分开警察冲上来,架住陷入茫然的碧。
但是杉浦早了一步,他打开门扉,跑出屋顶。
男子追向杉浦。以此为契机,警方动了起来,美由纪也跟上去。
——杉浦想要杀碧?
——他不是碧的手下吗?
可是碧叫他去死……杉浦他……
美由纪来到屋顶。
就像那一天,追着小夜子上楼的那一天。
警官们吃惊地呆在原地,柴田以及抓住碧的手臂的木场跟着美由纪走上来。
风好强。
男子的黑袖子随风摇摆,他伫立在屋顶。
杉浦蹲在本田的尸体先前倒卧的地点,他的右手被扭到背后,肩膀被按住了。制住他的是……
“侦……侦探先生!”
侦探不是追在后面,而是抢先一步爬上屋顶,等着防患于未然。
“那边的女学生,就像我说的吧,我总是对的,相信我吧!”侦探大声而明朗快活地说。
然后他望向黑衣男子说:“太慢啦,你这个足不出户的家伙。”
男子表情不变,回嘴说:“难得看你派上用场。”
人群三三两两地上来了。
木场刑警抓着碧的手臂出现了。
碧她……
抱着死人的衣裳,压低了脸朝上瞪着世界。柴田如同废人般望向碧的脸。
“碧……你……”接不下去了,“怎么回事?榎木津先生,请你说明!碧,你到底……”
这个发展在各方面似乎都超过了柴田的承受范围。至于接着上楼的校长等人,好像甚至连摆出人类的表情都没办法每一个都像戴了能剧面具似的,面无表情。美由纪也相去不远,她并没有冷静到可以嘲笑他们的地步。
侦探回答柴田的问题说:“说明不是侦探的工作,这个男的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别管那么多了,杵在那边的警官,你们到底要劳动我多久!”
警官没有上司的指示似乎就不会动。津富和其他刑警总算出面,吩咐部下架住杉浦,而杉浦总算被警察给套上逮捕绳了。
此时,警官左右分开,出现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中年男子。他的背后……
——碧的母亲。
织作家的妇人更加坚毅,以凌厉的眼神盯着女儿。
校长和柴田茫然走近。中年男子来到木场和碧的面前说道:“我是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的荒野警部,你是木场巡查部长吗?我从大岛那里听说了。多谢你的协助,请把女孩交给我……”
“交给你?什么意思?”
“我们推断,麻田夕子是遭人杀害。我们正与校方交涉,要校方把这名女孩当做重要关系人交出来,结果就发生了这场骚动……”
“然后呢?”
“你是织作碧吧,我们差点被你的演技给骗了,看样子你是自掘坟墓了。从你刚才丕变的态度来看,那个绞杀魔和你是什么关系,也不言而喻了……”
确实,黑衣男子刚才说的话,使得碧与杉浦之间的关系败露了。那个场面不管怎么看,杉浦都是听命于碧,至少他们两人不是人质与暴徒的关系。而且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于碧采取的自发性动作而曝光的事实,无从辩白。
木场开口道:“我不太懂哪,这个案子可以光凭你们的裁量处理吗?不好意思,我不这么认为,而且这跟我的案子也有关系。喂,京极……”
黑衣男子默默无语。
碧的母亲注视着他的侧脸。
木场没有行动,于是荒野警部指使津富以及木场称为矶部的刑警把碧带走。木场意外地没有反抗,但是碧紧紧地抱着死人的衣裳,浑身僵硬地抵抗着。两名刑警说着“喏,过来”,硬是抓住碧的手。
“你干脆一点!”如此出声恫吓的,竟是碧的母亲。
碧望向母亲。
即使如此,她的表情依旧美丽。
碧将那张童稚白皙的脸转向荒野警部,诅咒似的说:“对我做这种事,你别以为你可以善终。”
黑衣男子极为悲伤地望着她虚张声势,呢喃说:“你好像还不明白哪……”
接着他走到荒野警部面前。“……警部,敝姓中禅寺。”
“……你是什么人?”
“一介祈祷师。”
“附带一提,我是侦探!”
荒野警部一脸苦涩,轻蔑地望向侦探。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请一般民众不要做出逾越本分的行为来。刚才……你也不是出于什么根据或确信才那么做的吧,幸好最后是成功了……”
——不对。
刚才黑衣男子是确信会变得如此才行动的,美由纪看得出来。如果当时黑衣男子不在场的话,警方究竟怎么打算收拾那个场面?不可能没有任何人牺牲。那场人质骚动,几乎已经确定是碧为了逼杉浦自杀而演出的一场戏,而且如果杉浦不肯听令于碧的话……
——碧早就已经死了。
不是杉浦就是碧,一定会有一个人丧命。
警察却没有看出这一点。
男子开口道:“我真是惹人嫌呢,我并不打算妨碍警方搜查,只是……”
男子——中禅寺望向杉浦。
“……照这样下去,杉浦先生和碧恐怕是不会招供的。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既然我已经接下这个工作,我就必须拯救这两个人当中至少一个才行。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么我以警方的说法来说明吧。我知道关于案件的某些事实,我想向各位报告这件事,能否请警方安排。”
“我们欢迎提供消息……”
“但是我有条件。请将现在在场的所有关系人集合到一处,我再公开详情。”
木场得意地笑了:“警部先生啊,我忠告一句,你最好照着这个人说的做。这家伙精通诅咒作祟,忤逆他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哟。喂,京极,一个小时可以解决吗?”
“只救其中一个的话。”中禅寺说道,视线转向楼梯出入口。
他的视线前方,那个长相不可思议的和服男子,正深深地、毕恭毕敬地对他低头行礼。
织作碧的母亲皱起了眉头凝视那个人。
美由纪感觉到一阵恶寒,仿佛背脊冻住了一般。
因为风非常冷。
警察似乎答应了中禅寺的提议。
是看到事态暂时解决而放心了吗?或是柴田表示出强烈同意的意向之故?直到人质骚动之前,杉浦和碧的移交问题好像都没有解决,结果两个人都平安无事地——活生生地——交到了执法人员手中,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杉浦隆夫、织作碧,荒野警部与津富、矶部这两名部下,柴田代理理事长、校长与事务长、教务部长,木场刑警与另一名东京来的刑警,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和娃娃脸的男子,戴银框眼镜、装模作样的男子,侦探与祈祷师,以及……碧的母亲和美由纪。
出去警官、律师及学院职员,还有这么多的人在上演着疯狂的戏码。
他们似乎选择了圣堂作为收容为数众多的关系人的场地。首先由荒野警部领头,超乎必要的大批警官包围着两名嫌疑犯,往圣堂移动。木场跟在后面。校长和柴田以及陷入茫然了。
中禅寺仔细地观察景观和建筑物。美由纪望了他一会儿,不久后从屋顶上的舞台下来了。
碧的母亲在楼下。尽管女儿被捕,她似乎更在意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的动向。男子似乎发现妇人正盯着自己,在玄关门口走近妇人身边,深深地低头行礼。妇人以眼神指向上方,问道:“今川先生,那位先生是那个……”
“是的。我了解夫人的心情,但是再这样下去,事情也不会解决。”
“这是茜的意思吗?”
“不是的。有时候不说清楚真相,结果将会扭曲。目前的状况,也是过去的秘密所造成的扭曲,所以现在应该将其导正为是,恕我僭越,但我认为碧小姐与其就此殒命,倒不如被逮捕要来得好。”
“我也这么认为。”妇人说道。
此时,侦探跑向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今川,说着“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管什么时候看,你这张脸都够奇怪的”,嘲笑了他一番,于是妇人行了个礼,离开校舍。
美由纪也跟上去。
“美由纪小妹……”
益山站在校庭里。隔了三天不见,总觉得益山变得不客气了。
“啊,中禅寺先生。”
中禅寺走出校舍。祈祷师以穿透性的锐利视线瞭望校庭,他的视线锐利得仿佛连坚牢的墙壁和石板地都能够穿透。中禅寺眯起眼睛,佩服似的短短“哦”了一声,说道:“建得真讲究。”
“什……什么东西?”
中禅寺没有回答益山的问题,滑行似的在石板地上前进。美由纪不知为何,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益山追了上来。
柴田与一脸呆滞的校长等人也接着出来。
黑衣男子在泉水处暂时停步,再次环顾四周。美由纪也跟着扫视。
无机质的石板地,干涸已久的喷泉。
空无一处的宿舍大楼,单人房大楼,教职员大楼。
果树园,温室,菜园,厨房与餐厅。
老旧的校舍,巨大的圣堂,礼拜堂。
“礼拜堂……是那一栋吗?”
中禅寺凝目望去,他的视线停留在礼拜堂诡异的浮雕以及象形文字上。
“哦,地占术吗?”中禅寺呢喃,脱离前往圣堂的行列,朝礼拜堂走去。
“你、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啊。”
——他看得懂!
“上面写些什么!”
“不想死、想要钱之类的……”
“咦?”
信口开河吗?上面刻的不是俭朴、正确的神的话语吗?
“你说什么?”
“上面刻的都是这些没用的牢骚话。”
“真的吗?”
“真的。这是……星座石吗?”黑衣男子找到天蝎宫的石板,蹲在前面。“tristitia,悲伤……大地。”
“咦?”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哦,还有啊。”
金牛宫的石板。
“Lsetitia,喜乐……风,好像不是想操作什么,这是装饰吗?”
“什么意思?那是什么?”
中禅寺依然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吴同学。你是吴美由纪同学吧?”
“是的……”
中禅寺倏地转身,眉间挤满皱纹。他的眼睛如同野狼,一张脸毫无血气,看起来相当不悦。
“可以请你告诉我这里的七不可思议吗?”
——他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啊?
尽管觉得狐疑,美由纪还是顺从地回答:“吸血的黑圣母、十三块星座石、流泪的基督画像、打不开的告解室、滴血的厕所、自己弹奏的钢琴,还有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
“这些分别在哪些地方呢?”
“是的。黑圣母是在……”
“在这座礼拜堂的后面吧?除此之外的是在哪些建筑物里呢?”
“基督的画像在图书室旁边……”
“也就是校舍里面吧?图书馆是对面右边吧?”
中禅寺望向校舍。
“是的,会自己弹奏的钢琴在教职员大楼。”
“教职员大楼?不是音乐教室吗?”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
“滴血的厕所呢?”
“是单人房宿舍一楼里面的厕所。”
“打不开的告解室是在圣堂还是礼拜堂呢?”
“在礼拜堂。真的打不开,不过我们都认为那只是一间没有使用的房间,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告解室。学生不会去忏悔。”
“我想也是,这里并不是基督教的场所。”
“咦?”
他是不是满不在乎地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是在圣堂吗?”
“是、是圣堂没错。”
“原来如此。那么黑圣母是附加上去的吧。”
“附加上去?”
“是啊,还有第十三块星座石本来也是没有的。宿舍的……嗯,最左边的建筑物有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咦?最左边?靠餐厅的建筑物吗?”
似乎美由纪原本居住的宿舍大楼。
“啊,这么说来……我记得刚入学时,听说那里的楼梯会多出一阶。”
这个怪谈是她从小夜子那里听来的。
“就是那个……”中禅寺说道,“……不可思议原本是这六个吧。”
中禅寺这么作出结论后,站了起来。
益田跑过来,绕到他前面说:“中禅寺先生,那是什么意思?太奇怪了,那样不就变成六不可思议了吗?”
“奇怪?什么叫奇怪?又没有法律规定,怪异的数目有几个又有什么关系?无论是六个还是十二个、一百个都无妨吧?”
“可是说到不可思议,平常不是都是七个吗?”
“才没那回事。”
“哪有什么三不可思议还是五不可思议的?”
“益田,如果真要说的话,这世上根本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祖父说过的话。
美由纪重新望向中禅寺的脸。
中禅寺扬起单边眉毛。“把七视为特别的数字,这种习俗应该没有那么古老。有几个都无所谓,益田。”黑衣的祈祷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
益山——但中禅寺叫他益田,所以益田应该才是他正确的姓吧——露出非常不服气的表情说:“是吗?可是……对了,基督教的罪不是有七种吗?对不对,美由纪小妹?”
美由纪答道“是”。
中禅寺说:“是这样没错,但是怎么能把原罪和不可思议拿来相提并论呢?日本开始流行起七这个数字,是在近世以后吧。不过古时候确实就有奇数的咒术,像是七五三、七夕、七枝刀等等,基本上虽然古老,不过像父母的七光、七变化、七曲、七道具等等,都不是那么古老的。”
“可是不是有七福神和七观音吗?那是日本的吧?而且不是很古老吗?”
“七福七难是仁王经中的教诲,所以是佛教。七福神的成立,也是最近的事。而且成员换来换去,常有变动,现在虽然大致上固定下来,但福寿禄和寿老人重复了。如果把他们算做同一个,那就是六福神了。此外,如果把经常轮替的弁财天和吉祥天两边都算进去,那就成了八福神。七观音也是把原来应该交替的准胝和不空两边算进去,才是七观音。但原本是六观音。七不可思议也是一样的。”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六不可思议的。”
“是没听过。没有那种东西……或者说,没有人会用那种算法概括或称呼。说起来,七是一种数字的咒术,而不是图形的咒术。这里被设下的,是图形的咒术。”
“图形?”
“对。例如说,七曜纹虽然是七,但那是在六角形中心加上一点,才成为七。五角形或六角形很常见,但七角形很不安定,所以没有。”
“这……”
“换言之……不出所料,织作碧是被操纵的。就是这么回事。”
“完全不懂。”美由纪和益田异口同声地说。如果是碧操纵别人还可以了解,但说她是被人操纵,美由纪无法信服。
中禅寺双手抱胸,想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是啊,这六个不可思议几乎呈现等间隔,它们与中央的泉水也是等距离,这是六角形。换言之……”
中禅寺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六角形。
“……圣堂的十字架、宿舍的楼梯、教职员的大楼的钢琴,连结这三者的话,应该可以构成一个正三角形……”
接着他连接六角中的三点,画出三角形。
“……然后连结礼拜堂的告解室及单人房宿舍的厕所,图书室的画,也同意可以构成一个正三角形……”
最后同样画出一个倒三角形。
“这六个点形成了巨大的六芒星。”
“六芒星?”
“对。和小宇宙三构成体相互贯通的大宇宙三构成体,所罗门的封印。或者叫大卫之星。”
“大卫……之星?”
“美由纪同学,这就是答案。喂,益田。”
益田答道:“在。”
“你可以从礼拜堂后面把黑圣母拿来吗?别担心,不会很重的。”
“咦?……把……黑圣母……”
把黑圣母拿来?
“你不愿意吗?”
“也不是不愿意……不,我才不要,那好恐怖。那是诅咒的神像欸,会吸血的。”
“你是笨蛋吗?操什么心,那只是块木头罢了。”
中禅寺完全不承认其神性。益田朝美由纪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面色有些苍白地走进旁边的小径。
圣堂传来呼唤中禅寺的声音。
“喏,我们走吧。把你的事件作个了结,你也应该尽早逃离这个蜘蛛网才对。”
中禅寺说道。
两人进入警官看守的入口。
这栋建筑物也非常坚牢。柱子充满装饰性,一样记载着美由纪看不懂的文字。呈拱形的天花板上垂吊着巨大的蜡烛吊灯,正面是一个巨大的扉型装饰,学生们称之为祭坛——它完全就是个祭坛,前面是十字架。此外还有一个被称做祈祷台的讲台。
呈现半崩坏状态的众多关系人,极为邋遢、稀稀落落地坐在成排的椅子上,看起来像一排缺了牙的牙齿。
最前排坐着杉浦,他被四名警官围住,并绑上绳子。他的正后方是荒野警部。稍远处坐着碧,她被两名刑警左右包夹。碧的母亲坐在离女儿很远的角落。
斜后方是柴田与学院相关人员。今川和疑似东京来的刑警坐在一起,只有木场一个人没和他们同坐,镇坐在正中央。
侦探不在。
中禅寺扫视全员,踩出咯咯脚步声,站在讲坛前。他仰望十字架。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那么我们开始吧。”黑衣男子打断荒野警部的话。
嘹亮的声音反弹得格外响亮。“集合在这里的各位,都是发生在这所学院的连续绞杀事件,以及发生在千叶及东京的连续溃眼杀人事件的关系人。这两起事件呈现多层并列,或点与点之间相接,有时候遁隐背后,有时候浮现台面,彼此遮掩,彼此烘托……”
美由纪不太清楚溃眼魔事件。
“……当然,若是俯瞰这两起事件,就可以发现它们其实是同一起事件。然而如果降到人的视点来看,这些都只是个别的事件。所以你们的所见所闻皆是事实,而这些事实又彼此抵消。首先,请各位留意这一点。”
感觉好像在上课。
“……我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因为没有完全把握住这个构造的人,应该会认为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是完全无关的事。追查溃眼魔的搜查员,一定会觉得杉浦先生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杉浦先生的确与溃眼魔无关,但是如果排除杉浦先生,溃眼魔事件就会出现缺口。”
荒野似乎想要提出异议,但他暂时忍住了。
中禅寺看出他的脸色,先发制人:“我所说的话,绝不是毫无关系,也不是毫无必要,不过对于理解能力较差的人来说,听起来或许只像是无聊的陈年往事,或是毫无关系的知识。那样的话,也无可奈何……”
美由纪觉得这种情况,事先这么宣告是有效的。这么一来,学院那些人和一部分的刑警也只能认定如果听不懂,那就是笨蛋。他们的虚荣心和自尊心似乎超乎常人,一定会拼命想要理解,就算无法理解,也会装出了解的样子吧。
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变得安静些。
——说穿了就是国王的新衣的诈骗师手法呢。
美由纪恍然大悟。
“首先……我们先来整理发生在这所学院的事件吧。这所学院有崇拜恶魔的少女,她们称之为黑弥撒,进行放荡的仪式。这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事实了……”
校长等人似乎很不服气,但没有说话。
“……仪式中的一部分有性行为——这就是少女卖春。此时,出现了一些人,可能会对仪式造成妨碍。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被溃眼魔所杀害,然后在某一个时间点,由绞杀魔承接了这个工作。这是这起事件的某一面。”
“请等一下,”柴田发言说,“这与我所知道的事实不同。校内有恶魔崇拜主义者一事,我承认,可是杉浦对我作证说,他是为了雪清渡边小夜子同学的怨恨,还有除掉怨恨渡边同学的人,所以才杀人的。他清楚地自白,他是为了避免渡边同学为报仇雪恨而与恶魔崇拜者联系,才做出这些事的。但是照你刚才说的,绞杀魔是为了恶魔崇拜者而杀人。这……”
“问题就在这里。仔细想想,这两边都算是正确答案。应该看做渡边同学与蜘蛛仆人的利害关系一致才对。而杉浦会动手杀人一事,恐怕与主线完全无关。”
“什么叫主线?”
“本人就在这里,直接问他比较快吧。杉浦先生,你杀害了本田幸三、织作是亮、渡边小夜子……这是事实吧?”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声作响。
“你为什么杀了他们?你有没有杀他们?”
喘息转为啜泣,在一声“呜呜”的呻吟后,杉浦答道:“是我杀的。”
“为什么呢?”
“因为……”
“你不能说,对吧?”
“是……呃,不。”
“你的意思是,你杀人的理由就像柴田先生所说的?”
“……是的,我、我是为了……”
“为了小夜子同学?那么为什么你连小夜子同学都杀了呢?你用你那双手、你的十指,掐住了小夜子同学的脖子。你捏断她的骨头,扭断她的脖子,把她给掐死了吧?”
“是……是……是的。”
中禅寺来到杉浦面前。
然后把脸凑近过去说:“好吧,杉浦先生,我们暂时先把命案搁到一旁吧。然后……是啊,来回顾一下往事好了。”
杉浦诧异地抬头,黑衣男子以锐利的视线直视那双不带知性的混沌瞳孔。
“关于你,我知道一些事。听说你以前是个小学老师,你自认不是个胸怀大志的教育家,也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教师。事实上,你的妻子美江女士也作证说,你是个无可无不可的平凡老师。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这……”杉浦支吾其词,从中禅寺的注视中别开视线。
他的侧脸暴露在美由纪的眼中。
——杀死小夜子的人。
不可思议地,她不感到憎恨。
过了半晌,杉浦呢喃地说:“……或许是吧,可是,那样还是太自命不凡了。我连幼童都比不上,是个愚笨的人。是的。”
“可以说说理由吗?”中禅寺说。
“有一天——我忘了确切的日子了,但是从那天起,我没办法去学校了。我没办法解释得很好。我认为小孩子很天真,很可爱,但是我到现在都还是觉得学校很可怕。”
“你害怕职场、害怕学校……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小孩子很可怕。”
“你觉得他们可爱,却也觉得可怕吗?”
“我怕的不是学校,是小孩。我一定是对自己失去了自信。像我这么愚昧低劣的人,真的能够教养儿童、有资格指导或教育儿童吗?首先要有自信,才能够指挥别人做这做那不是吗?但我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我的言行举止不足以成为孩子们的模范。”
“把自己想成一个低劣的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那只不过是一种借口罢了。没办法,我就是很差劲,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这只是借口……”
——他是恶魔,口若悬河。
就像侦探说的。
“……而且你说的恐怖,实在是一种很模糊的形容。负面的感情全都可以归结为恐怖这个词汇。请你说得更具体一点。”
“就算……你这么说……”
“例如说,他们加害于你?”
“是……的,我感到危险。小孩子掐住我的脖子,虽然只是在玩,可是我好难过。可是这时常发生、稀松平常的事,我无法忍耐。所以,我果然是个差劲的人。”
“又是差劲吗?可是,事情真的就像你说的吗?如果没有恶意或杀人意图,就算对方是儿童,只要叫他们住手,他们就会住手了。”
“……可是他们不住手。我说住手、不要这样,可是他们不听。”
“不听……原来如此,这就是恐怖的真面目呢。”
“咦?”
杉浦好像在思考。
然后他似乎想到了。“啊……或许……就是这样。我发现他们听不懂我的话,一瞬间,我的心情也完全无法传达出去,我搞不懂这些孩子,顿时感到无比恐惧。我觉得孩子们看起来都像听不懂人话的异形,我打倒好几个学生,逃走了。”
“是啊,你确信不可能透过语言传达意志,陷入不安了吧。然后……你逃走了吧?”
“是的……就像字面上形容的,我遁逃了。我逃离了孩子、学校、妻子、社会、自己、世界上的一切。内子为了让我回归职场,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但是问题根本不在那里。我不是失去当老师的资格,而是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内子愈是滔滔不绝地晓之大义,我就愈是丧失自信……”
美江的表情僵硬了,这是在说她。
杉浦不知不觉间变得饶舌。
这就是这个人——祈祷师中禅寺所使用的技法吧。而且……虽然话题已经远远地脱离杀人事件,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埋怨。
——这就是他的目的。
既然他是祈祷师,那么除魔就是他的工作。
刚才他也说过,他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祈祷师说:“你因为沟通不全,逃离了孩子们。恐怖这种感情,是为了逃避或想逃避接触对方所产生的不快感而萌生的。但是,让你感到不快的对象扩及到了成人。请告诉我其中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这只是因为我是个不适应社会的人吧?我终究只是……”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自卑是一种逃避,而不是说明。那么我换个问法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大人的?”
“咦?”
“区别儿童与成人的境界在哪里?”
“这……”
“你是不是变得无法明确地界定出该逃避的对象?你先是失去了基准……”
杉浦沉默了一阵子。
然后他小声地说“对”。
“就……就像你说的,我迷失了儿童与成人的境界。不,不只是这样,我迷失了一切的基准……”
杉浦仿佛决堤似的滔滔不绝起来。“的确,我很苦恼。我只不过是多活了几年,只不过是这样,就能够自信满满地斥责孩子们吗?成人就是无条件地比儿童伟大吗?如果没有这样的特权,我就无法那么做。那么……”
杉浦开始粗声粗气起来:“……那种特权又是依据什么基本赋予的呢?我搞不懂这件事……然后一切都搞不懂了。例如说,男人和女人,哪边比较了不起?如果男女有高下之分的话,那么一个人因为是男人,或因为是女人,就可以被赋予这样的特权吗?我被教导身为一个男人应当要如何,但是不管怎么看……”
杉浦回头望向美江。“……作为一个人,内子都比我更优秀好几倍、好几十倍。内子参与社会,独立自主。那么,男人的特权又是什么?而社会又是什么呢?如果工作的人比不工作的人了不起,就表示有钱人比穷人了不起。可是,这对贡献社会又有多少价值呢?我完全不懂!”
杉浦甩开警官的手站起来。“请你告诉我!区别自己和世界的境界到底在哪里?”
中禅寺说了:“你连这都不懂吗?”
“没……没有人告诉我。只有人告诉我,说为国家而死,为陛下而死才是美德,但是战争一结束,又叫我去赚钱,说在经济上独立自主才是身为一个社会人的条件,像我这种无法适应社会的人根本是个人渣!”
“我明白了,你无论如何都想当个人渣就是了……”祈祷师说。接着他低沉地、以清晰的发音说:“……美江女士抛弃了你这个人渣,你成了孤单一人。然后杉浦先生,你遇见了那个女孩——柚木加菜子小姐,对吧?”
“呃,喂,京极!”木场刑警站起来,“你给我说明!难道这跟去年的事件……”
“嗯,没错。如果没有那起事件,就不会有今天这起事件了,木场修。”
木场吼也似的说:“你说什么?”荒野问道:“那起事件是指什么?”祈祷师回答:“是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柴田先生也非常清楚吧?”
“我、我知道。可是为什么那个女孩……”
“杉浦家就在柚木家隔壁。对吧,美江女士?”
“是……的。”
“等一下,我们不知道那起事件的详情,就连警察内部也发出了封口令,千叶本部根本就排除在外,我们完全不晓得那起案子!”
“没必要知道事件的概要。只要知道去年夏天发生了这样一起事件,而那起事件与这里的几个人有关,这就够了。我、榎木津、木场刑警和青木刑警、益田及增冈律师,当然还有柴田先生……以及杉浦先生,都是关系人。”
中禅寺离开杉浦身边。“只是,杉浦先生表面上与事件无关。除了我以外,刚才我所提到的这些人,都列名在柴田财阀顾问律师团所制作的报告书里面。但是里面并没有杉浦先生。他只是偷窥而已,偷窥了邻家……”
杉浦依然站着。
“……然后他认识了加菜子小姐,对吧?”
“那个人……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她不是孩子,所以我不怕,她不是大人,所以不烦人。不仅如此,她也不是女人或男人,她只是个……美丽的人。属性在她身上是暧昧的。那个时候,美江正好弃我而去,我对他人的恐惧与日俱增,连饭也不能好好吃,我对于不拒绝我的她感到兴趣,然后……”
“然后,你偶然目击到加菜子小姐被掐住脖子的场面……对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杉浦头一次露出哭泣以外的表情。
而中禅寺……初次得意地笑了。
——感情。
杉浦隆夫恢复了感情。惊讶、悲伤、发现——他借由不断地回顾自己,徐徐地恢复了人格吗?染上了乌鸦般漆黑色彩的黑暗向导绕到杉浦的座位后方,从背后对他呢喃:“怎么样?杉浦先生,你看到了吧?”
“看……看到了。”
“那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白……白色的、纤细的脖子,被柔软的手指掐住。”
“然后怎么样了呢?”
“她、她痛苦地挣扎。”
“她真的很痛苦吗?”
“与其说……是痛苦……”
“与其说是痛苦?”
“更……更接近恍惚……”
“你以为……她死了吗?”
“我以为……她死了。”
杉浦的脸一直是无为、无力、面无表情,此时却变得一片潮红。
“绝对死了,我以为她被杀死了……”杉浦睁大松弛的眼睛说。
状似愉快。
“但是,”中禅寺严厉地打断了他的愉悦,“但是她还活着,那只不过是对她怀抱着爱恨参半感情的家人的恶作剧罢了。对吧,木场修?……”
“不要问我,混账。”
木场刑警似乎对那起事件有着特别的感情。
就连美由纪这种迟钝的女孩都能够察觉这一点。
“你被逼到了绝处。成人与儿童、男人与女人、社会与个人。你把差异置换为阶层,然而那种阶层构造又已然崩坏,你在看到她之后,得到了一个结论。她的存在拯救了你。”
中禅寺从杉浦背后谆谆告诫似的说,“你似乎曾对柴田先生说过,你被女学生救过一命,指的就是这件事吧。她是尚未完全成为大人的孩子,却又是个不能够称之为孩子的女人。然而若要说她是个女人,又太过年幼,当然,她也不是个男人。她独当一面地谈论世事,确实低踏在地面,独立生活,但是没有生产力,也没有经济能力。属性的暧昧,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境界。因为她是个彻底的境界性存在,所以使得境界失效了。然后,她更踏越了平常绝对无法超越的一线……”
“无法超越的一线……”
“生与死的境界。尽管被杀,她却仍然活着,她站在生与死的夹缝间。”
——我是为了厘清生者与死者的分际而来。
这个人一开始这么说过。
——人只要被杀就会死。
他也这么说过。
“你不是迷失了境界,而是站在境界线上。不管是成人还是儿童、男人或女人、社会或个人、生或死——你哪边都没有去,而是一直伫立在正中央……在柚木加菜子的咒缚下。”
“站在……境界上?”
那么他当然看不见境界。
“你为何会站到这种地方?这一点先暂且不提吧。你予以神圣化的加菜子对你下了什么神谕吗?”
“她……”
杉浦已经完全被祈祷师掌握在手中了。
“她说掐住她脖子的是她的母亲,但是她的母亲老早就已经去世了……”
毛骨悚然。
“……她对我这么说:从和服里伸出来的手,是母亲的手——是从冥界里伸出来的死掉的女人的手……”
“原来如此,编的真妙。”祈祷师冷冷地说。死人的衣裳伸出来的手,全都是来自冥界的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女人……
“所以你就拿这个当理由是吧?”
“理由……”娃娃脸男子——他似乎也是刑警——问道,“这就是他行凶的时候要穿上女性和服的理由……吗?”
“表面上。”
“表面?”
“若是借用某人的说法,那就是用来解放受压抑的深层的圣具,但我不喜欢那种粗俗的解释。不管怎么样,杉浦先生无疑是通过邻家的少女,获得了女性和服、女学生、以及绞杀这些关键词。此外,在他不稳定而且迫切的精神状态中,死的绝对性动摇,死亡,杀人的意义也变得稀薄——应该把这些也考虑进去。”
杉浦沉默不语,他正受到批评。
“这些就暂且不管吧。杉浦先生后来的动向,就如同柴田先生及校方所获得的信息。你的精神虽然有一段时期逐渐好转,然而由于失去了救世主邻家姑娘,再次失去均衡,你逃出了小金井的住处。”
“我看到幻觉,不……那不是幻觉,白色的手一直伸出来。不知道是小孩子的手、母亲的手,还是女人的手……”
“那是女人的手。原来如此,看样子你受到很深的影响。然后你在浅草的秘密俱乐部遇到川野弓荣,透过川野,你被派到蜘蛛的仆人身边。然后……事件发生了,你杀害本田老师,杀害织作理事长,杀害渡边小夜子同学,袭击海棠先生……然后被拘捕了。”
“是的。”
“你说你对川野弓荣所作所为感到气愤。”
“我觉得她所做的事不可原谅。”
杉浦开始恢复知性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现在能够像这样活着,全是托那个人的福。对我来说,与那个人同年纪的女性,是神圣无比的。然而川野弓荣却让她们去卖春……所以当我听到那个荡妇死掉时,我感到痛快极了。”
“你虽然这么说,却对弓荣唯命是从。有个说法,说因为弓荣是个虐待狂,而你是个被虐待狂,是吗?”
“我是个差劲的人。你说我这样说是在逃避,但是我就是这么差劲,若不逃避现实,连呼吸都没有办法。我是个人渣,是社会的败类。那个女人看穿了这一点,收留了我。每当她欺凌我,我就重新确认到自己有多么差劲,然后感到放心。我来到学院,确实是为了做卖春的中介,但是大部分是出于自暴自弃。所以我并没有背叛川野弓荣的感觉。”
“原来如此……换言之,你来到这所学院之后,邂逅了更完美的饲主,对吧?新的饲主,是你所崇拜的少女。而且又是恶魔崇拜主义者,是不折不扣的虐待狂。可是真奇怪,你和这些女孩相处,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崇拜的偶像堕落了吗?至少我所知道的柚木加菜子——你心目中的圣少女,并不是那种女孩。”
中禅寺缓缓地望向某处。
视线的前方是碧。
碧脸部朝下,忍耐着什么。
“……你还是不能说出……你所侍奉的少女的名字吗?”
“这……我绝对不能说。”
——对此杉浦绝对不会自白。
“那样也好。只是,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所接触到的,只有蜘蛛仆人十三名同志里的其中一个而已吧?你真的不知道其他的同志是哪些人,对吧?”
“这……这……”
“我认为管理卖春的川野弓荣,知道名字的少女应该也只有一个。弓荣虽然斡旋卖春,但她没有必要知道名字。而从蜘蛛仆人的角度来看,她们是为了冒渎神明这个目的才这么做的,根本没有想到要别人指名,所以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吧。因为她们甚至没有拿钱……”
其中一个,那是……
“……所以你并不是蜘蛛的仆人这个组织养的狗,而是中心人物专用的狗,对吧?而那个人物,只有她一个人没有进行卖春行为……对吧?”
有那种事吗?碧她……
“……我有根据。让女巫服侍、让女巫舞蹈娱乐的中心人物,不是女巫,而是恶魔才对。女巫是恶魔的使魔,所以会做出淫荡的行为娱乐恶魔,但恶魔不必特别去这么做,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冒渎。”
——我……
——是在诅咒当中降世的恶魔之子。
碧确实这么说过,可是……
“所谓蜘蛛的仆人……就是那个身为恶魔的中心人物率领的仆役组织吧。所以那个人才会自称蜘蛛。”
“中禅寺先生……那么……”
“青木,别冲动。那个女孩不是真正的蜘蛛,她只是宣称自己是蜘蛛罢了。怎么样?就算不必说出名字,你也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你只知道那个女孩对吧?然后……”
“你说的没错,她是纯洁的!”
“原来如此,这样就行了。听好了,杉浦先生,其实你不论男女,都一样讨厌。你惟一能够容许存在的,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只有少女。本田老师凌辱了少女,他对你来说,是令人憎恨到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恨的对象。所以尽管你只是被命令要教训教训他,却把他杀了……”
“教训?喂,你怎么知道他被这么命令?说得好像你亲眼看到似的……”荒野警部说道,但中禅寺说的是事实。
可是这件事应该只有美由纪知道才对。
黑衣男子嗤之以鼻道:“很简单。那场屋顶上的闹剧,是为了威胁小夜子同学以及那里的美由纪同学,并杀害麻田夕子同学而设下的陷阱。本田是诱饵,用不着杀他,只要让他昏倒,或是把他眼睛蒙起来,绑起来就够了。就算是中学生,也知道无谓的杀人有多么危险。杀人需要许多善后工作。对吧?杉浦先生……”
杉浦点头。
“原先的剧本是预定把三个人引诱到屋顶上,让她们看到本田老师,心情大受影响,然后夸示蜘蛛仆人能够随心所欲地处置任何人,再把麻田夕子同学推下楼——不,命令别人把麻田夕子推下楼吧,我想。小夜子同学会跳楼自杀,是意料之外的事吧。”
“但是,要怎么把她们引诱到屋顶上?”
“很简单。只要利用某些方法,告诉她们本田在屋顶上就行了,她们一定会去的。事实上,应该就是直接告诉跑出房间的小夜子同学吧?”
小夜子奔出房间时,碧就站在楼梯的转角处。
当碧与小夜子错身而过,对小夜子说了什么,让她不得不往屋顶去。用那稚嫩的声音。
美由纪的悸动徐徐变得剧烈。
“你将本田视作少女的敌人,加以杀害。所以……如果只针对本田命案,你那番为小夜子同学杀人的发言应该不能算不对。但是,你一开始偷听小夜子同学和美由纪同学的话,并向主人告密,现在又说你是为了小夜子同学而这么做,是不是太可笑了一点?”
——杉浦他……告密?
那么,黑圣母——杉浦——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站在小夜子那边过。只是小夜子一厢情愿地误会了。
——不是为了小夜子。
那么,小夜子怎么会死得瞑目呢?
“你和本田扭打时,憎恶之情高涨,冲动之下杀了他吧。或者也是因为你穿上了那身和服?”
杉浦恐怕正以气息窥视着碧的反应。
他没有转头,但是他的意识集中在碧的方向。美由纪看起来如此。
“那件和服……”
是碧现在抱在怀里的死人衣服。
“……我听说那是一个死掉的女人的衣服。一穿上它,我感觉到自己仿佛变得不是自己——不,仿佛变回真正的自己一般,兴奋极了。我与其说是为了拯救那个渡边同学,不如说是以为那个人报仇的心情杀了那个男的。凌辱少女的家伙……我无法原谅。”
“这样啊……”中禅寺露出怜悯的表情。
美由纪心想,那双制裁了凌辱少女的恶人的手,不久后就掐上了少女的脖子。这岂不是互相矛盾吗?可是,那双手也曾经拯救了数天后被自己杀害的少女一命。这表示他对小夜子……
——还是有那么一点感情……吗?
但是似乎不是。
中禅寺更加冷酷地说:“……其实你想要接住的,是掉下来的麻田夕子同学吧?如果说你是在逃走时碰巧遇到自杀的人掉下来,这也太凑巧了。杉浦先生,你为了不让自己的饲主成为杀人凶手,所以在底下等待,准备接住被推下楼的夕子同学,对不对?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掉下来的竟是小夜子同学。紧接着夕子同学掉了下来,你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应该救助的夕子同学摔死了。就算是你,也没办法一次接住两个人吧。”
——然后小夜子误会了。
愚蠢——太过愚蠢的误会了。
“……然后是第二个被害人——织作是亮。他从某处获知了卖春的情报,当然成了碍事者。于是,你的饲主看上你杀害本田的本领,命令你去杀他。虽然这也是小夜子同学的希望,但你能够断定这也是为了小夜子同学吗……”
——他不是为了小夜子,根本不是。
小夜子还说是为了美由纪。
“……杉浦先生,你就像你证词中说的,在校园目击到是亮先生对美由纪同学施暴,于是你追了上去,这是真的吧。但是,你并不是跟踪是亮先生……”
中禅寺说到这里,严厉地瞪向碧。
“……而是直接去请示主人吧?或者你是去报告,然后你的饲主立刻命令你杀人,我是这么认为的。若非如此,就不合逻辑了。因为你的主人那段时间并不在学校了。”
杉浦跑去向碧报告理事长的动向。
然后碧命令他杀人,于是他动手了。
——这跟小夜子根本无关。
美由纪莫名地愤怒起来。
“然后……轮到小夜子同学了。那天早上,你谎称外出采买,离开学院。然后你从饲主那里接到指令,叫你杀掉小夜子和海棠。”
是美由纪遭到海棠逼问的时候。
美由纪的心跳加速,她觉得小夜子太可怜了。
“你接到指令,回到学院,叫出小夜子同学。已经不再纯洁的小夜子同学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崇拜的少女,只是个女人罢了。她对你而言,反而是个主动亵渎了少女纯洁身体的冒渎者。所以……”
“等一下!”美由纪站起来,踩出响亮的脚步声,来到杉浦面前。中禅寺没有阻止她。
“请让我说句话。你因为小夜子不是处女,所以杀了她?你真的是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杀掉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杉浦垂下视线,一脸阴沉。
左右的警官慌了手脚。
“回答我!”
“没错。那个女孩不是神圣的少女,她是个肮脏的女人。所以……我用这双手杀了她。”
“混蛋!”美由纪一拳揍上杉浦。
总算感到憎恨了。这个男的不是被人操纵的,他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杀害小夜子的。小夜子死了,那头柔软笔直的长发、浑圆的肩膀,都再也看不到、摸不到了。
小夜子死掉了……
——我要怎么弥补这种失落感!
美由纪蹲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中禅寺站在她旁边说:“杉浦先生,你总是这样,轻蔑着女性。就算被她揍上一拳,也是罪有应得吧。美由纪同学,可以了吗?”
——轻蔑女性?
“柴田先生,就像你所听到的,杉浦先生并没有说谎,就像他在自白中说的,他的动机是为了小夜子同学,同时也是因为受到恶魔崇拜者命令。但是,这些都是他自发性的行为。杉浦先生,你是凭你的意志杀人的。”
“没、没错,我、我是依我的意志杀人的。我是个人渣、是蝼蚁、我是肮脏的猪猡……”
——那个人是虫。
——没用的爬虫。
“……我是杀人凶手、我是个差劲的、没用的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杉浦先生,你适可而止一点!”中禅寺大喝。
余音回响。“你应该已经受够这样贬低自己了。”
“受够?……”
“我说的不对吗?所以你刚才……才会真心想要杀害人质吧?你心想就算是这个女孩,也已经不是神圣的少女了,她是杀人凶手,和你一样是人渣,人渣才没有资格侮蔑你……对吧?”
“不、不对。她是……”杉浦偷瞄了碧一眼,“……只是个人、人质,我做了对不起……”
汗水,颤抖,恐惧。
“你要说她跟你无关吗?杉浦先生,你不是虫,也不是狗,更不是丑陋的猪猡。你这样诽谤自己,就等于是对女性特质的一种冒渎!”
“女性……特质?”杉浦的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
美由纪用手拭泪,起身移动到讲坛旁边。美江似乎对于女性,轻蔑这类字眼有礼了反应,慢慢地站了起来。
“隆夫……”美江出声。
中禅寺来到美江旁边。“这位美江女士是你的配偶,对吧?”
杉浦狼狈不堪。“是的……不,不对。那位美江女士曾经是我的妻子。她、她因为嫁给我这种低劣的人,平添了许多麻烦,一定也吃了相当多的苦。我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过意不去,连她的脸都无法正视,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她一点错都没有,请你、请你们放过她。”
“隆夫!”
中禅寺制住美江的动作。“我明白,美江女士也很明白。可是你的配偶应该不愿意看到你这样侮辱你自己。若问为什么……”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门扉。“……因为你贬低自己 的真正理由,完全是因为你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歧视而且封建的观念,认定女人就是比男人低等。不仅如此,你更发现你的心中有着难以压抑的女性特质。女人是低劣的,而自己拥有女人般的特质,换句话说,自己是低劣的——就是这种愚不可及的推论不正当地束缚、贬低、折磨着你。你本来根本就不是什么被虐狂,你……”
一道砰然巨响传来。
“你是个女装变态!”门大大地打开,侦探站在那里。
他指着杉浦。“你想要变成女人,想得不得了!这种人世人称之为变态。可是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侦探大声关上门。益田守在门口。
杉浦回头,用一张孩子般的表情看着益田的动作。然后他转回身体,环顾众人。侦探大步走来,接着说:“想穿女装就穿,想化妆就化嘛,你这个笨蛋!那样可以就满足的话,你就是个开朗的变态!每个人都这样的嘛,阴间和男色狂热者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侦探大声说出结论,在最前排正中央坐下。杉浦就像失了魂似的瞪大眼睛,张着嘴陷入茫然。
“没错。你的本性就像他说的,是个律己甚严、诚实的人。你把战前的教育奉为圭臬,认为男人就是要雄壮威武,就这么不抱任何疑问地活到今天。所以你一直默默地扼杀着占据了你心中极大比例的女性特质。即使如此,你的女性特质还是没有消失。你纵然想成为女人也没有办法,于是只好借由贬低自我来取代。”
“啊……”
“你一直专注于隐蔽真正的自我。你为了掩盖自己的女性特质,不让世人发现,你学到了许许多多的方法。态度、习惯、嗜好,以及语言。你必须耗费大量的语言,才能够欺骗、说服真正的自己。为此,你比任何人都对语言不通这件事感到恐惧。因为只要剥掉语言这层外衣,你就只是一个丢人的男人——只是个劣等生。”
咯,祈祷师踏出声响。
“区分世界与个人的境界是运动——经验。惟有勤勉不懈地累积经验,境界才能够明了。”
咯。
“成人与儿童的境界是咒术——语言。惟有获得凌驾现实的语言,才叫做大人。”
咯……
“为何你不得不受到加菜子小姐的咒缚,一直待在境界边缘?答案很简单,因为你原本就居住在非男也非女的境界边缘……”
黑木屐的声音响起。
“杉浦先生,其实你应该非常嫉妒柚木加菜子。与自己丑陋,充满阳刚味、粗野的肉体相比,加菜子拥有近乎完美的美丽容姿和优美而可爱的动作。最重要的是,她和你一样,有着纤细的精神与敏感的感性。如同玻璃工艺品般纤细的感性放在你身上,只是一种低劣的象征,只能够是娘娘腔的极致,然而若是放在她的肉体当中,评价就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黑衣男人伸出手指,“……你深深地嫉妒邻家的少女,所以你想要成为穿着和服,杀害圣少女的圣母——冥界的女人。你想要成为女人,掐住少女的脖子!我说得不对吗?”
“没错……”杉浦悄声说。
接着他抬头,第一次大声说话了:“没错!你说得完全没错!我一直想要变成女人。我想要穿漂亮的衣服,我想化妆,变得漂亮。可是那些全都不是身为男人的我被允许的,如果说出来,只会遭人嘲笑,然后我认识了内子,才知道以那种角度看待女性,是一种瞧不起女性的想法。认定女人就要穿着漂亮衣服的想法,是一种侮辱、一种偏见……”
杉浦的激情爆发开来。
“那么……那么我心中这种难以割舍的欲望究竟是从何而来?内子说,认定女人都要化妆,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要温柔婉约,是从男性的角度构筑起来的单方面的文化,是男性强加于女性的蛮横妄想,是侮辱女性的歧视行为。我了解这个道理,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化妆、打扮、表现的温柔婉约如果不是女性的特质,是一种低劣的事,那么强烈地想要这么做的我这个男人又算是什么?那我岂不是一个拥有低劣欲望的低劣人种了吗?”
黑色恶魔不为所动地说:
“男女之别,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性别差异了。当我们说一个人像个男人或像个女人时,已经产生了超越性别的价值判断。这两者虽然相反,但原本并不是阶级性的。你认为你低劣的那一部分,其实是一种特性,不是劣性,也不是属性。会有女性抗拒这种特性是理所当然的,而有男性喜好这种特性,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说到这里,恶魔放低了音调。“每个人都拥有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
“每个人都有……”
“没错。这是均衡的问题,只是哪边的程度较强,哪边较为显著,这部分有个人差异罢了。女性特质较强的男性并不低劣,也不一定因为是男人,就理所当然会充满男子气概。男人就要雄壮威武,必须充满男子气概才行——这也是愚昧的歧视,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偏见。这些观点,只在某个特定的场所和时间——文化当中,才有意义。”
接着,恶魔再次流畅地述说:“听好了。男人必须雄壮英勇,而雄壮英勇优于温柔婉约——这种扭曲的想法,是在最近才变得理所当然的。这一类的观点,在国家沉侵于战争这种愚行的时期都一定会出现。这种观点背后隐藏着一个阴谋,目的是为了让男人默默地上战场、默默地牺牲。这等于是一种时代所进行的洗脑——诅咒。”
“我……”
“容我重申,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低劣的人,也没有异常的基准。有些社会学者把罪犯认定为异常,将他们排除到一般人理解的范畴之外,这种态度才应该受到批判。如果犯法,可以加以惩罚,但是法律是从外在支持社会的规范,绝不能够涉入个人的内在,剥夺人的尊严或加以批判!所以……”
恶魔的呢喃贯穿了杉浦。
“……你犯下了杀人这种无法饶恕的大罪,这是必须受到追究,并严厉处罚的行为。话虽如此,你无论如何都还是应该舍弃自己是一个低劣人种的想法。你不是虫,也不是狗!”
咯……
木屐声响彻堂内。
杉浦好似崩溃地跪倒下来。“啊,我……我杀了那个少女。我用我这双手、我的手指,掐住了她的脖子,拧断了她的喉咙,杀了她。我杀了她、我杀了她,我杀了她啊……”
黑圣母恸哭不止。
黑衣男子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不久以后严厉的口吻问道:“教唆你杀人的恶魔崇拜者是谁?”
杉浦抬起头来,开口了:“是……织作碧。”
“好了。”中禅寺说。
没有人吃惊,每个人都已经知道了。
有种绕了好长一段路,总算抵达目的地的感觉。
但很显然地,中禅寺的目的不只是单纯地要把碧逼入绝境。事到如今,就算杉浦作证,也成不了决定性的证据,而且即使杉浦不开口,现在这种状况,碧也不可能逃得掉。
所以……
美由纪认为,让杉浦隆夫在碧面前亲口供出织作碧这个名字,本身就有意义。这就是黑衣祈祷师的工作。虽然没有妖怪或幽灵登场,但是纠缠着杉浦隆夫的坏东西已经被驱逐了。美由纪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中禅寺静静地、严肃地开口道:“杉浦先生,无论如何,你都杀了三个人,你罪大恶极。虽说你在杀人时处于心神丧失状态,然而这是你主动招来的结果,无法推卸这个罪责。一想到被害人家属的悲伤,你的罪更是深重。”
杉浦对着空无一物的空间道着歉。
中禅寺站起来,对美江说:“美江女士,你打算怎么做?如果你想要离婚……这里就有律师。”
“我……决定不离婚了。”美江毅然决然地说。
杉浦哭泣的脸转向妻子。
“我不说把隆夫逼到这种地步的是我,可是看样子,我也有责任。我不去理解他的苦恼,只会满口大道理,一个劲地责备他。我不断地对他说,不参与社会的人很差劲,不像个男人的男人很差劲。以充满歧视的态度对待他的,就是我。”
美江笔直地看着杉浦。“我只是用我批判的男人的视线看着他,真是惭愧。我虽然高唱着要提升女性的地位,但是看样子,我其实轻蔑着我心中的女性特质。我没有对女性特质作出正当的评价,结果只是在礼赞男性特质罢了。我不知道隆夫能不能出狱,但是如果他能够偿还自己的罪,回归社会的话……我会等到那个时候。名字怎么样都无所谓,名字跟个人的主义、主张是没有关系的……对吧?榎木津先生。”
“当然了,桧山女士!”侦探背对她说,杉浦美江热泪盈眶,微微地笑了。
——这个人身上也有什么东西被驱逐了。
美由纪这么感觉。
然后美由纪发现自己对杉浦的憎恶也消失了,模糊的不安一时凝固成憎恨这种形态,然后……
——被驱逐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说说的驱逐俯身妖怪。祈祷师的巧言利口就像他所宣言的,不是炫耀知识,也不是解说或解谜,而是驱逐俯身妖怪的咒文吧。如果听漏的话,就无法洁净身心。那么……
下一个猎物是碧吗?……
碧被警官挡住,看不清楚她的样子。
天使已经没有退路了,就算做垂死的挣扎也没有用了。
只是……
——只救其中一个的话。
祈祷师一开始也这么说过。
——意思是无法从碧身上驱走妖怪吗?
那么接下来究竟……
美由纪望着阻挡在神圣场所的男子。
死神开口了:“这是……杉浦先生的故事,是这起事件当中,属于他的真实。”
木场抱怨似的说:“可是以一部分来说,也太长了吧。喂,如果关口在这里的话,光是刚才的话就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了。”
“川岛兄弟也是一样吧,不,木场修,你也是相同的。由于一点契机,肉体派刑警为了洗刷朋友的嫌疑,孤高地挺身而出,对抗巨恶——这应该会大受欢迎吧。”
“不要在那里胡说八道!”
“不过不只是木场修,现在集合在这里的各位,除了我与榎木津以外,每个人应该都有不输给杉浦先生的戏剧性故事。但是这些个人的故事,包括杉浦先生的故事在内,都与事件的整体……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柴田问道,“怎么可能没关系呢?杉浦是实行犯哪。如果他打消杀人的念头的话,就不会发展成……”
“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真凶应该已经想好其他对策了吧。若问为什么,因为杉浦先生的行动全都在真凶的掌握之中。”
“真凶?是指这个……”荒野警部指着碧。
中禅寺无视于他,说道:“听好了,这次的事件,愈是深入追查关系者的为人、人生观或价值观,就会愈莫名其妙。对于这起事件的设计者来说,登场人物的性格,只是不确定要素之一罢了。那种不确定的、只有意识到才会出现的幻影般的东西,只是一种妨碍。所以这起事件并不是那一类的案子。如果以犯罪小说来比拟的话,真凶所编织出来的……就是一个完全不需要描写人性的作品。”
众人好像都无法理解。
中禅寺望向碧,然后看向她的母亲。
没有变化。女儿低着头,母亲十分坚毅。
祈祷师移动到杉浦旁边,问道:“杉浦先生,我听说你在去年夏天——加菜子小姐从邻家消失以后,你工作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你在哪里工作?”
杉浦虽然哽咽不已,却很温顺地回答:“是的……我在印刷厂工作……不过只工作了一星期左右。”
“在那里……你是否对谁说了加菜子小姐的事?”
“咦?哦……那个时候好像毒性消失了似的,我觉得身心轻松了一些……对了,那里有个青年,很擅长聆听别人说话……我想我告诉他了。”
“你也说了从和服里伸出来的女人的手吗?”
“我想……是的。那个时候,我置身于日常当中,所以觉得我和那个人——加菜子小姐之间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似的。”
“那家工厂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在信浓町……一家叫做酒井印刷厂的工厂。”
“什么?”马脸刑警出声叫道。
“聆听你说话的青年叫什么名字?”
“咦?呃……他姓川岛。”
木场敏感地有了反应。
“我记得是川岛——川岛喜市。”
“怎么可能!”马脸敲打椅子。
“为什么会冒出川岛喜市来!”他怒吼说,“不可能有那么凑巧的发展!”
中禅寺不理会他的兴奋。
“我说过了吧?这并不是凑巧,也不是偶然。杉浦先生……应该有人介绍你去那家工厂工作。是谁?”
“这……这……我不知道。”
“听你放屁!”马脸吼道。
木场安抚他。“喂,加门!不要这样。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才对,被你抢先吼光了,我岂不是没有出场的份了?喂,杉浦,当时你应该是个失业的疯癫汉才对,而且这种时期,哪有可能那么刚好找到工作?现在就连知名大学毕业的学士大人都找不到饭碗,离不开家,连话都不会说的你怎么可能那么顺利找到工作?”
“是的,所以当然是……有人介绍我去的,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可不是的!”
“呃……我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喂,不要给我说这种半吊子的屁话!难道路上有职业介绍魔在闲晃,一碰到人就硬要介绍工作给他吗?喂,杉浦!”
“那个人是……拜访邻家的客人……”
“拜访邻家……喂,京极!”
“木场修,是去年那起事件发生的时候。当时你每天都往神奈川跑,介绍他工作的当然是柴田财阀的关系人吧。增冈先生……”
被称做增冈的男人戴着银框眼镜,看起来装模作样,他以异样急促的口吻回答:“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认为当时的负责人是我,所以我当然知道,但不巧的是,我不认为除了我以外的关系者,会单独拜访那家人。那起事件发生的第一天——也是我与木场认识的日子——从那天开始,我就忙翻天了,我甚至呈上提案书要求派一个助理给我,结果还是没能如愿。”
木场没什么劲地回答:“你还是老样子,讲话够快的。”
“慢慢讲话只是浪费时间。木场,中禅寺,我想这件事你们应该不知道,所以我趁现在告诉你们,那家酒井印刷厂,柴田律师团委托他们印刷有关武藏野连续杀人以及柴田耀弘遗产继承问题的报告书。”
“真的吗?”
“真的。因为印刷数量少,要是委托大型印刷厂,又有泄漏机密的顾虑,所以才委托那里。柴田集团底下并没有印刷公司,但是数据是要分发给老板等大干部的,又不能用手写,而且也浪费时间,所以我们寻找多少有点关系的小型印刷厂。”
“是什么呀的关系?”
“唔,我不记得了呢……嗯……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家印刷厂的经营者是织作是亮先生的大学同窗!我想起来了,中禅寺!”
“喂喂喂!增冈先生啊……”木场刑警虽然出声,却好像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如此……杉浦先生,那时,你似乎就已经被分派了角色。成为这次事件的演员之一。你被真凶给选上了。”
“选上?”
“是的。那时,蜘蛛已经布下了网。若是一根两根地小心把线解开,那还有救,但若是没有发现,就会被拉紧深渊里……而你就被拉进去了。另外,可以请你告诉我,你离开家之后,是怎么去到浅草的俱乐部花园,认识川野弓荣女士的呢?”
“我……听到加菜子小姐过世的消息,再次失去了均衡。然后,好像是八月底吧,我被幻觉侵袭,离开了家。我在路上彷徨了好几天……肚子饿得快死了,所以我去了酒井印刷厂。”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怕。而且虽然只有一点,但印刷厂还有薪水没付给我。”
“然后呢?”
“因为我一直擅自休假,也担心可能拿不到钱,但印刷厂的老板付给了我全额。然后老板对我说,如果我没办法做白天的工作的话……把那家店介绍给我了。”
中禅寺的表情变得凶恶。“这应该也不是偶然。介绍给你的店里有川野弓荣,弓荣会收留杉浦先生,然后把他送进这所学校,还有前岛八千代的和服会送到他的手中,全都不是偶然。杉浦先生……”
“是的……”
“你会怎么行动,当然是出于你自身的判断,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去年夏天以后,出现了一个第三者,他把你的选项缩小到不能再小了。”
“那是……什么意思?”柴田按住太阳穴说。
“这一切……都是顺着真凶的大计发展。杉浦先生不晓得自己遭到诱导,完全是自发性地采取了能够实现真凶计划的行动,而且还远超出真凶所希望的。结果就如同各位所看到的,杉浦必须负起责任,偿还自己犯下的罪,而真凶却稳如泰山。就算我们齐聚一堂,绞尽脑汁,也只是为实现真凶的大愿做出贡献。”
“这不可能……”柴田说道,“……就算杉浦先生是毫无自觉地受到诱导,但我觉得这次的事件不可能是被意图引发的,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不管再怎么优秀的经营者,都无法预测到这么远。就连经济,这种人所构筑出来的系统,一旦活动起来,也无法预测它会如何发展。更何况人的行动是随心所欲的,不是能够予以数值化的。无法数值化的事物就无法预测。的确,这起事件里是有一些不像偶然的偶然,但是它们仍然是偶然。”
“柴田先生,这个事件的构造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庞大。”中禅寺说。
“什么叫庞大?是你一开始说的,这两起事件是同一起事件的意思吗?”
“柴田先生,不是那样的。就连这两起事件,我们也只能够察觉到它的一部分而已。”
“你的意思是还有吗?”
“连有没有都无法预测。就算还有其他事件发生,我们甚至完全没有察觉,所以也无法把它们放在一起思考。”
“还有其他相关的事件发生吗?”荒野警部混乱了。
就连警察也被祈祷师的舌锋给攫住了。
“我想,视为有应该比较妥当吧。而且已经有那么多人牺牲,发生在台面下的事情,连确认都十分困难了。那么我们……还是无从得知。”
“那么中禅寺先生,像是渡边或本田的事,还有呃……卖春的事,都是这个庞大的事件的真凶所吗……”
“那当然也在真凶的计算当中。”
“怎么可能……”荒野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那种事,要、要怎么计算?”
“真凶虽然播种、耕种、浇水,但是并不理会将结出什么果实、由谁来摘取。这就是敌人的手法。舞娘不知道主办人是谁而舞蹈,演员不知道节目单而演出。小说的登场人物几乎不可能知道小说的标题……我们是舞娘、是演员,也是登场人物。”
——登场人物没办法指挥作者!
中禅寺说道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以有些寂寞的动作转动身体,说道:“了解了吗,织作碧小姐?”
碧没有反应。
“你也只是受人操纵罢了。”
碧什么也没说,头也不抬一下。
“你并不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动。”
“呵呵。”
“你只是在为某人效命罢了。”
“呵呵、呵呵呵呵。”
——她在笑。
“真的……”未发达的稚嫩嗓音,“……好有趣,太有趣了……”
碧抬起头来,白皙的脸上满是微笑。
——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可以这么从容不迫?
是什么让她如此冷静?
美由纪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深处,那股不明所以的恐惧再次萌芽了。
碧以她一贯的口吻说:“真是饶富兴味的一席话,不过那跟我没关系。”
“碧,你、你还在说那种话……”
“不是的。柴田叔叔,我并不是在说我不承认自己犯下的罪……”
碧轻巧地躲开警官的手站起来,轻飘飘地转向众人。
坚牢的建筑物景观倒映在她漆黑而浑圆的瞳眸里。
“……那个废物杉浦说的没错,我就是恶魔崇拜主义者——蜘蛛仆人的中心人物。每天晚上,我举行魔宴。我说是黑弥撒,要同志女孩卖春。同志们与男人交合,尽其所能地暴露出丑态、舞蹈、狂叫、吐出冒渎天主的淫荡词句,尽其所能地娱乐我。咒杀了四个女人、两个男人、还有渡边小夜子的也是我。诅咒很有效的,除了海棠以外,全都死光了。如果不交给那个废物的话,海棠也早就死了……”
柴田站了起来。“碧、你……”
碧转向他,她的表情好天真无邪。
柴田说:“……你不适合这种话。如果只是玩过了头,赎罪就是了。你其实是一个温柔又坦率的好女孩不是吗?谁都会一时糊涂而犯错……”
“你给我闭嘴!”
“碧……”
“叔叔,你为什么会蠢到这种地步?那种连小孩子都想得到,教人头皮发麻的话了,连一丝真理也没有!那种话连没有心的动物都无法抚慰。像你这种对自己毫不怀疑的愚者,只看得到世界表面的丑角,只会厚颜无耻地宣扬正义、毫无神经的迟钝男人——我最痛恨了!”
柴田哑然失声,但是数秒之间,他还露出“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的表情,不过没有多久,他就甩了甩头,静静地坐下。在近处只是一径茫然的校长和事务长看到柴田的摸样,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只是玩玩,能做出这种事吗?叔叔会因为好玩而杀人吗?会因为好玩和男人上床,因为好玩而怀孕、烧死生下来的小孩吗?我绝对不是在玩!我以憎恶的心情,诅咒这个世界!”
柴田露出小孩子挨骂般的表情。
“喏,怎么样?叔叔,对我投以各种轻蔑的话语吧!侮辱我吧!嘲笑我、责骂我!我一点都不痛不痒。因为这个世上所有污蔑的语言,对我来说都只是赞扬!”
——她是女巫。
不,是恶魔。
听说恶魔——是堕天使。那么……
这个拥有天使脸孔的女孩,是比任何人都适合成为恶魔的角色。愈是美丽、愈是纯洁,圣性就愈是会转换为魔性。
恶魔女孩高声大笑:“要逮捕我吗?好啊,各位,非常好。可是刑警先生,法律能够……制裁诅咒吗?”
“别、别开玩笑了!”
忍无可忍,荒野警部战了起来。“你的嫌疑是杀人罪,而且刚才又加上了一条教唆杀人罪。什么诅咒!”
“呵呵呵,你有证据吗?”
“什么?”
“碧同学!”美由纪叫道,“不要再说了。你刚才不是……”
“如果我说那全都是骗你的……美由纪同学,你能怎么办?”
“咦……”
“不管是那个男的作证,还是你作证,都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不是吗?怎么样呢,刑警先生?”
“可恶……”
荒野陷入困惑,他被碧的容貌给迷惑了。他太小看碧了,他一定是认为像碧这种小女孩,只消稍稍一扭,就会哭着招出一切。
美由纪望向中禅寺。
祈祷师极为悲伤地看着碧。
——他怎么了?
——侦探呢?
侦探盘起胳膊,凝然不动。
木场刑警还有其他人,全都陷入沉默。
吵闹的只有千叶的刑警以及柴田和美由纪而已。
“祈祷师先生!侦探先生!”美由纪叫道。这样下去好吗?
碧又笑了:“没用的,美由纪同学,这些人什么都不能做。好吧,我就招吧。推下麻田夕子、杀了她的人就是我……”
麻田夕子。
这时,美由纪才想到了。
真正为小夜子做了什么的,其实只有她——麻田夕子一个人而已。
“……我狠狠地把她推下去了。就在夕子同学吐完气的那一瞬间。那么一来,就没办法尖叫出声了对吧?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掉下去了。然后就像个坏掉的玩具,摔烂了……这样你们高兴了吗?”
“恶……恶魔……”恶魔尖锐地大笑。
美由纪心想:原来她发得出这种声音。
瞬间,美由纪害怕起来了。
碧更大声地说:“我本来想要为你们隐瞒到底的,没想到事情曝光了,这所学院也到此为止了。怎么样,校长先生?您觉得如何呀?”
“碧……碧……”
校长放弃了外在的一切知性、教养及人生,暴露出原本的老丑模样。教务部长和事务长似乎也完全崩溃了。
“你……”
“你们明明打从心底侮蔑着学生,还说什么爱啊祈祷的,教人作呕!要我为了受支配而去信仰,免谈!太可笑了。每晚污辱着神明、耽溺于淫行的学生,一到早上就一脸虔诚地做礼拜,而你们教师则一脸正经八百地监视着。在看的人是我!”
“你……”校长从椅子上滑落,他好像想逃走,腿都软了。
教务部长和事务长的椅子也咯咯发颤,追随着校长似的想要逃离碧的视线。
“难看,难看极了……”
——为什么不阻止她?
祈祷师和侦探、律师都没有动弹。
“碧……碧,你……继承尊外祖父的遗志,是个虔、虔诚的……”
“叔叔,事情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在说这种话?没错,我曾经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可是……这是咎由自取,我在这所学校成了恶魔。我们起初非常认真地学校,我们曾经是研究圣经的团体,可是,愈是学习……就愈莫名其妙。”
碧盯着校长,校长吓呆了。
“女人,是恶魔对人类设下最邪恶的圈套……”碧高声说道,“……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一切恶德的胚芽,女人全都是娼妇。女人有着狮子的头、蛇的尾巴,胴体上满是熊熊燃烧的火——老师,您知道这个吗?”
校长不可能答得出来。
“这是一个叫做马波德的基督主教所写的,《十卷之书》第三部《关于恶女》。那么您知道这个吧?‘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
“那是耶和华说的话……”
“没错,是《创世纪》。怎么样?你们可曾有那么一次想过这段话的意思?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了。基督教对于女人的蔑视,可以追溯到这里。我来到这所学校,确实地学到了,女人是多么地心狠手辣、淫乱、轻信、非理性、悖德——都是你们教的。图书室里要多少文献都有。”
碧指着校长。“我们询问你们好几次:女人的存在本身是卑贱的,比男性背负了更多的原罪,只会妨碍男人的信仰,那么女人正确的信仰,只有舍弃女性的部分,成为一个像男性般的修女而已吗?你们是怎么回答的?”
“呃,这……”
“你们只要学好礼仪修养,打扮朴素整洁,反正都是要嫁人的——你们这么回答我们。只要成为一个温柔慈爱的女人就行了,没必要去想些艰涩的事,要做一个不负良家子女身份的女人——脑袋空无一物的你们一脸得意地这么回答我们。那么,这些夸张的建筑物是为了什么存在的?只要关在这种地方,然后唱唱赞美歌,神就会洁净这罪孽深重的身体、拯救这污秽的灵魂吗?”
有点……情绪上来了,碧被自己说出来的话诱发,激动起来了。这……
——这就是目的吗?
美由纪很在意祈祷师的动向。
中禅寺静静地注视着碧。
碧以嗜虐的视线到处扫视。“没人能拯救我们,看着我们的不是神明,只有愚劣的教师,所以我决定相信恶魔。同志们也都成了女巫。我们遵循古老的仪式,决定信仰恶魔。”
“太、太愚蠢了……什、什么女巫……”
“女人……在蒙昧、欺瞒、轻佻等方面,远远凌驾男人,她们与我们勾结,来弥补肉体方面的柔弱,以进行复仇。女人利用妖术,来满足无穷尽的放荡情欲。魔宴里充满了成群结队参加的女人……我可不许你们说没有女巫。”
“等一下,”中禅寺打断碧,“那不是《女巫之锤》吗?你是在哪里读到这本书的?”
“你真清楚呢。这所学院里,这类书籍不知为何堆积如山。《所罗门之钥》(《雷蒙盖顿》)、《洪诺留之书》——全部都有。连《创世纪之书》、《光辉之书》和《秘法开显》都……”
中禅寺发出毫不感动的感叹:“这些书怎么会……”然后他沉默了。
碧瞥了他凝重的表情一眼,接着继续说道:“呵呵呵,女巫是存在的。证据就是……那些都死了,不是吗?”
荒野微弱地反驳:“那是……是溃眼魔干的!对不对,木场!”
木场无视于他。
碧微笑了。“没错,那是那个人——叫什么溃眼魔的家伙干的吧。那么我问你们,为什么那个溃眼魔要照着我所诅咒的顺序,到处去杀我所诅咒的人呢?”
“那是因为……”
“那个叫川野的妓女既吝啬又鄙俗……那头母猪神气起来了。我们要求她保密,代价是同意她收钱,结果她马上就抖起来了,竟然说如果我们不希望秘密曝光,就要多接一点客人。那时,我并不在乎就这样让一切揭穿。但是同志们说不行,她们拜托我诅咒她、咒死她。我一开始也完全不相信什么诅咒,但是,恶魔被召唤了。”
“恶魔……”
“对……然后那个女的死了,这是真的。既然诅咒成真,就表示恶魔真的存在,我们与恶魔的契约成立了。每个人都很害怕,有许多女孩说不想再继续下去了。然后……我发现了,只有我一个人是认真的,其他人都只是在玩罢了。我不允许,所以心志不坚定的同志,都被我烙下了女巫的刻印。”
女巫的刻印。
夕子左肩上的……红色痕迹。
“……我想让她们见识见识地狱。她们出于好玩参加魔宴、进行黑弥撒,困扰的可是我。既然契约已经履行,已经不能退出了。”
——和夕子的话好像。
碧是不是也在害怕?
外表虽然完全看不出来,但以为不可能有效的诅咒仪式竟然真的发生效用,这下子完了——她会不会是这么想?
——已经无法退出了。
——这不可能是碰巧的!
——你能够背负着女巫的烙印活下去吗?
结果,碧、夕子、小夜子都是一样的。
美由纪望向中禅寺。
祈祷师在侦探面前蹲低了身体。
侦探朝着他的耳畔说了什么。祈祷师眯着眼睛,望着说个不停的碧。碧兀自滔滔不绝。
“揭发秘密的山本老师,以及接着前来勒索的叫前岛的女人,全都死了。这是偶然吗?不,诅咒是有效的,恶魔也是存在的。就连那个男的……”
碧指着杉浦说:“……也照着我的心意行动。那个人——杉浦,他虽然是川野派来的,却在第一天就抛弃川野,归顺于我。而他听到川野被我咒杀,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立刻就察觉,这个男的是我的使魔,是恶魔派遣给我的使魔。证据就是,这个男的什么都做!他是狗,是虫!”
“住……住口!”美江大叫。
碧嘲笑她说:“可是这是真的嘛。我叫他吃土他就吃,我弄伤他,他就高高兴兴地流血!”
杉浦垂着头忍耐着。他与其说是在忍受屈辱,不如说更像是痛切地悔恨。
杉浦隆夫刚才被卷入中禅寺所说的话语之中,从自虐的深渊里生还了。
碧一定不想承认这件事吧。
——碧很寂寞。
美由纪这么觉得。同志们说穿了也不是真的恶魔崇拜者,每个人都站在地狱的边缘,发现时,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注视着地狱的深渊,其他人都闭上眼睛,随时准备拔腿逃跑。所以碧用恐惧束缚她们,命令她们跟她一起待在地狱边缘。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半个人留下。碧在事件发生更早之前,就是孤单一个人了。
对于这样的碧来说,杉浦这个人……
——或许比她想象中的……
对她更重要也说不定。虽然不正常,至少两人还有扭曲的交流存在。所以刚才那场骚动的时候……
——不要!连你也要……
背叛我吗?——碧是不是想这么说?
“杉浦!你应该明白才对,你是我的使魔啊。你好像被那个祈祷师的诡辩给迷惑了,可是他说的只是一派胡言。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对吧?一般人被吩咐杀人,会毫不犹豫地杀吗?你……”
“我……我不是一般人,可是我清醒了。我是个罪犯……但是我再也不是蝼蚁了!”
杉浦怜悯地看着碧。
“什……什么?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你可以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吗?……转、转开你的视线!立刻!”
“杉浦先生不会再听从你的命令了。”中禅寺说。
此时,美由纪领悟到这个发展也是祈祷师的策略。没有听众的独白,只会逼迫碧自己而已。
祈祷师静静地站起来,在幽暗中清楚滴显现他黑影般的姿态,离开侦探身边,对着几乎错乱的少女开口道:“杉浦先生乍看之下,是听从你的吩咐,作为你的傀儡进行犯罪,但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你并没有任何魔力,而且黑魔法在日本是无法施行的。仪式这种东西,深刻地受到时间与场所两者影响。拥有万能之理的是神,而不是恶魔,所以你也只是饰演了被分派的角色罢了。你只是位置稍有不同,实际上与杉浦先生毫无二致,只是颗棋子……”
祈祷师站在碧的旁边,送上冷冷的视线。
碧终于到达极限了。“闭嘴!”
“闭嘴、闭嘴!”碧甩开两旁的警官,“我不知道你是祈祷师还是除魔师,可是你想要驱逐恶魔是吗?太好笑了。如果是附在人身上的恶魔,或许可以驱逐,但是我本身就是恶魔。不可能除得掉……”
“……你这话真有意思。”
中禅寺总算开始说出咒文了。“你一直说着恶魔恶魔,但是你说的是Devil(恶魔)吗?还是Satan(撒旦)?或者是Demon(恶灵)?又或者是Lucifer(冥王)?这些全都不同。起源不同,角色不同,属性也不同。不过现在都已经完全混同在一起了。如果恶魔自从太古就存在,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混乱?你所学到的禁书、魔法书之类的,都是在十二世纪到十八世纪之间所撰写的,而那段时期的中期——十五世纪左右,正是恶魔学最为兴盛的时期。至于为什么会是这个时期,一方面是因为印刷术的发达,一方面也因为基督教社会陷入不安定,教会为了顺应时势,重新整顿教义,受到这样的背景影响,使得恶魔成为重要的学问,并得以体系化。从这个时期开始,混乱就已经萌芽了……”
碧被祈祷师的话语卷进去,表情惊惶不定,好像快溺死了。
“混乱的源头是语言,翻译使得许多类似的事物被统合了,并扩大了微小的差异。事实上,日文翻译里这些词汇全都是‘恶魔’,类似的部分被统一了。此外,那时基督教吸收了大量的异邦神坻,将其塑造成敌对者,离散统合得更为剧烈,这些事物就这么以混乱的状态被体系化了。所以在处理这类文献时,必须特别小心才行。因为不管是什么样的记述,都一定是以先行的某些文献作为参考来撰写的,而先行文献所参考的文献也是一样。像这样往前追溯的话,可以再某些程度上矫正后世的误谬及捏造,但若是囫囵吞枣的话,什么都得不到。这些情报由于一再的复制与窜改而劣化,就算再怎么热心学习都没有用。”
“没有……用?”
“对,没用。”祈祷师说,“追本溯源,何谓恶魔?恶魔与包括本国在内所有和基督教乖离的文化圈中跋扈的妖怪恶魔之类,是彻底不同的存在。所谓恶魔是基督教中神的敌对者、基督的相对者。”
“没错,所以……”
“……但是虽然与基督敌对,恶魔也并非拜火教徒或诺斯替主义者所说的善恶对立的二元中的一元——邪神。这些邪神的位置与善神是对等的,两者的力量相抗衡,因此二元论的世界里,善与恶经常是彼此争执的。”
“基督教……也是一样的。”
“基督教是一神教,不承认有任何事物的力量能够与神相抗衡。所以二元论被排挤掉了。全能的神,同时也必须是完美的创造主,因此恶魔也必须是神所创造的才行。如果恶魔不是神所创造的,神就变得不完美了。在基督教里,连邪恶的事物都只是在神所允许的范围内存在。所以恶魔只是为了衬托神,为了把善正当化而存在的。换言之,我们必须知道,恶魔之所以被允许栖息在这个世界上,只因为它被赋予了圣职者的任务,因为它能够将基督的存在正当化。”
“你说创造恶魔的……是神?”
“对。恶魔原本就是神的仆人,责罚罪人,长相凶恶的天使,正是恶魔的原型,看守者——监视众生的天使也是一样的。这些勤勉的天使,由于他们肩负的职务,被赋予骇人的形象,更名为恶魔,以完成他们的职务。恶魔只是造物主的一部分。”
“不对,我所说的恶魔,是更古老的……”
“你是说基督教形成以前被信仰的邪神吗?这也伤脑筋哪。在基督教入侵之前,那些邪神并不是恶魔,而是神袛。在基督教传入以后,才变成了恶魔。基督教是一神教,不承认从前镇守在当地的异邦神袛。换言之,基督教成立之后才有恶魔,之前是没有的。如果要称之为神的话,就必须脱离基督教,在其他宗教的范式中谈论才行,那样的话,标榜反基督教是很奇怪的。”
“一点都不奇怪。”
“很奇怪啊。你是恶魔崇拜主义者吧?你并没有学习基督教以外的民族宗教教义,所以如果要提恶魔的话,就一定得拿基督教来作为基本。恕我重申,恶魔是神所创造的,它的角色是神所分派的,而基督教的忧郁就在于这里。如果恶魔是神所创造的,那么恶魔绝对赢不过神。因为恶魔一开始就被设计成在不可能得胜的范围内与神敌对。但是如果敌对者太软弱,相较之下强大的神也会变得软弱。”
“神会变得软弱?”
“对,粉碎强大的敌人,这样的神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拿软弱的小角色当敌人,塑造出来的神的形象也只能是矮小的。于是,恶魔便被设定成一个拥有强大能力的神的敌对者。这样一来,神也就能够成为伟大的存在。然而恶魔也是神所创造的,结果就变成强大的邪恶的根源也是神明……基督教背负了这种二律背反的纠葛……”
碧连插口的机会都没有,也没有时间反驳。
真正是恶魔的话语。
祈祷师继续说道:“……此外,基督教还背负了另一个构造相同的纠葛,那就是女性原理的问题。基督教基本上受到男性原理支配,有着轻视女性的构造,这一点不容否认。事实上,就像你刚才说的,过去曾经有过那样的时代,难以置信的歧视发言能够到处横行,女性特质被彻底地否定、歧视。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忘记,过去曾经有过赞颂圣女的风潮。当然,不管再怎么赞扬,那都不是在正视真正的女性特质,几乎都只是礼赞对男性而言理想的女性罢了。但就算不否认这一点,曾经有过将女性神圣化的冲动,也是个事实,圣母信仰就是一个例子。赞颂又贬低——这两种完全相反的女性观同时并存,毁誉、褒贬几乎在同一个时期到达巅峰。”
碧退缩了。
“那当然就是中世纪的……猎巫的时期。”黑衣男子接着说,“一方面把女人捧成圣女,一方面又把女人视为女巫,加以排斥。这里也存在着二律背反。恶魔会与女巫连结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就这样,恶魔学完成体系化,被应用在猎巫上。女巫的背后有着先行的信仰——宗教仪式,曾是信仰对象的土地神也被恶魔化了。所以所谓魔宴,有时候就是先行宗教的祭祀仪式。只是因为理观不同,看起来让人觉得恐怖罢了,它们原本是非常健全的宗教仪式的。此外,我们也必须考虑到在仪式中所进行的医疗行为——疗愈与魔法的关系。”
“疗愈……与魔法?”
“对。魔法与科学,原本应该视为同义才对。白魔法是自然科学,黑魔法则是神秘学。你了解其中的差别吗?”
“咦……”
听到白魔法是自然科学,很少有人会不感到困惑吧。
魔法……就是魔法。
碧回答:“白魔法是为公众施行,黑魔法则是为了个人的私欲所使用的魔法……对吧?”
“就当做是吧。所谓白魔法,说穿了就是原理、原则已经清楚明白的魔法,而黑魔法则是原理和原则还封在黑盒子里的魔法,这么想就行了。原理、原则已经明确的话,任谁都能够使用。这就是公众与个人的差别。白魔法——疗愈的技术自古以来就由女性司掌,这是医疗行为。但是负责疗愈的女人们,她们的技术——医术,被男性——也就是体制——给剥夺了。原理与原则从魔法中被切离,成为科学,而失去原理的魔法,则全都成了黑魔法。这黑魔法的黑盒子里,后来被塞进了各种神秘学。而时期正好重叠的恶魔学便紧紧地嵌合在这里,恶魔——女巫——仪式——魔法,这样的组合就完成了。”
碧的魔法被解体了……
“所以这类事物被刻意地打压,变成你所说的冒渎的事物,是在更后面的时代。当然,这些事物在之前也存在着,但意义不同。单纯的蔑视女性,单纯的信仰扭曲,单纯的先行宗教的仪式——原本只是这样罢了。这些事物后来会融合在一起并归结于反基督这样的形式,只是因为后世的人在解读这些事物的原型时,都以他们当时的常识来判断,并改写历史,如此罢了。因为反基督这种想法要成立,先决条件是基督教本身必须先建构出确实的理论才行。没有圣餐礼,就不可能有反圣餐礼。黑弥撒看似与古代的恶魔,古代的咒术相结合,事实上只不过是弥撒的抄袭罢了。”
“抄袭……”
“它除了讽刺体制以外,没有更大的作用了。”
“黑弥撒才不是那么随便的……”碧微弱地反击。
“你会那么想,是因为身为现代人的我们,用我们的邪恶去予以再解释,而那样的事物,其实都只是一种幻想啊,碧。而且……就算真的有你所说的那种邪恶的神秘力量,在这个时代、这个地点也是行不通的。崇拜恶魔的恶魔崇拜主义者,除了在基督教构筑的世界观通用的时间以及场所以外,是不会发生任何效力的。就如同没有正统就没有异端,没有恶魔就没有神明,没有神明……也不会有恶魔。”
“可是这里是圣域,是基督教坚牢的学校……”
“很遗憾……这里并不是基督教的圣堂。”
——这里并不是基督教的场所。
他刚才在外面也这么说过。
听到这句话,校长忍不住插口了:“不、不许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到处都写着啊。省略法和数值换算法,四处都设下了粗略的卡巴拉魔法结界。”
“卡巴拉?骗……骗人!”碧大吃一惊似的,环顾建筑物内部。
美由纪也跟着张望。
装饰过度的柱子,墙壁上刻着看不懂的文字。
呈拱形的天花板上垂挂着巨大的吊灯。
正面是扉型的装饰祭坛。
前面则是十字架。
祈祷台。
“没错。你刚才说的《创世之书》、《光辉之书》以及《秘法开显》,都是卡巴拉的入门书籍吧?你不会读希伯来文吗?”
“希伯来文……”柴田战战兢兢地问,“你说这里不是基督教……”
祈祷师断定地说:“这里是犹太教——而且是形式古老的犹太教寺院。不,正确地说,是按照对古老形式的犹太教寺院的想象来建造的建筑物。”
“犹太教?”
“所以很像,但当然不是基督教。更进一步说的话,这应该与犹太复国主义或正统派犹太教都无关,是地下犹太教徒所盖的建筑物。”
“怎么会……”
“碧,是到如今,再摆出那种表情也没用了。你在最根本的地方就搞错了,不,该说你误会了吧。犹太教是一种民族宗教,信仰隐秘的唯一神(Ain Soph),遵守神所赋予的法律,只有与神缔结契约的选民能够被拯救。那里虽然有十字架,但这里并没有基督。”
——这六个点形成了巨大的六芒星。
——和小宇宙的三构成体相互贯通的大宇宙的三构成体,所罗门的封印。或者……
“大卫……之星?”
美由纪想起来了。
中禅寺说,这就是答案。他还说:换言之,不出所料,织作碧是被操纵的。
“没错。喏,那里也写有四字神名吧?是Adonai啊。所以就算在这种地方侮辱基督,也是有点牛头不对马嘴啊。”
“我不信,我不相信!”
碧甩开警官。警官站起来,守在她的两侧。碧看着中禅寺,但并不是在瞪他。
“就算你不相信,事实就是如此,无可奈何。就连你们称之为第十三块星座石的那个玩意儿,也跟所谓的星座——黄道十二宫无关。”
“可是……上面有星座的记号……”
“虽然与星座宫相对应,可是那是地占术的记号印。”
“地占术……”
在星座石那边,中禅寺也曾这么说。
“上面刻着并排的点吧?那原本是读取土地魔力的法则来进行预言的占卜形式。观察石头或小树枝等掉在地上的物体,对照十六个形状来解释,那里只是并排着十六种印记罢了。虽然好像弄丢了三个,但那个估计是重复的处女宫、金牛宫及天秤宫吧。根本没有任何不可思议。”
——什么……什么第三十个星座石嘛!
美由纪开始觉得荒唐无比。那么,之前那种诡谲不详的气氛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校长,但他可能是受不了校长那崩溃的神情,转向柴田问道:“柴田先生,这里正中央的泉水,本来是天然的对吧?”
“呃,是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学院里本来就有那个泉水,所以水池就建在那里。喷泉其实只是一种设计,实际上并没有涌泉。我是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所学院的七不可思议的六个点,是围绕着泉水所画出来的巨大六芒星。我认为它原本是为了封印泉水而设下的大规模咒术。喂!益田,还有今川!”
今川被叫唤,答了一声“是”,拿着一个紫色的大包袱,上前来到讲坛。益田好像一直站在入口处等着,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跑了过来。
他的怀里抱着巨大的木块——黑圣母。
碧的脸纠结在一块。
中禅寺对益田说:“你这不就好好地搬来了吗?”益田搔搔鼻头应道:“托你的福。”
中禅寺把黑圣母放到祈祷台上。
充满光泽的木制神像,一张脸就像涂了好几层墨汁般地漆黑。虽然称之为圣母,却不是圣母玛利亚像。脖子上戴着玫瑰念珠,胸前挂着十字架,但它看起来实在是与基督教无关。
即使被取出黑暗的祠堂,还是一样诡异恐怖。同时那也是曾经让美由纪为之胆寒的恶魔——杉浦的化身。
美由纪望过去,杉浦一脸不可思议而且悲哀地望着黑色木像。
中禅寺对柴田问道:“柴田先生,这是什么?”
“是黑……圣母像。”
“唔,这个回答也不能说不对…只是它原本并不是以单体来祭祀的,这座像似乎是成对的。”中禅寺说,把今川拿来的包袱摆在黑色的神像旁,解开打结处。
紫色的布往四方摊开。
里面……
是一尊白色的圣母。
大小几乎相同,姿势也相同。是一座垂发像。
从它的外观来判断,就算是门外汉也看得出它们是成对的。
表情较为优雅一些。
“这是这次事件当中,真凶惟一无法预测到的事吧。这座白色的神像,是美由纪同学的祖父吴仁吉先生年轻时在海上捡到的,前些日子呗今川以一万日圆买下来了。”
——爷爷他?
——里面有一万三百零五圆,够吗?
是……那些钱。
“年代有些无法断定。日本的神明原来是没有形体的,御神体不是石头就是镜子之类,被称为依代,并不是神明本身。这类神像,是受到佛教的影响所制造,数量相当稀少,所以也没有特定的样式。不过这尊神像并没有在海里漂流太久,涂装脱落的程度以及腐蚀都不多。换言之,这座像是在这所学院成立时,被丢弃到海里的吧。我一开始看到这座神像时,原本以为这是宗像三女神,其他还有两尊。但是来到这里后,我总算明白了。”
“知道这是什么了吗?”今川问。
“知道了。这尊白色的,是妹神木花佐久夜毗卖;黑色的这尊……是姊神石长比卖。”
“石长比卖?”
——是日本的神?
听到的瞬间,不祥之感立刻从漆黑的木像消失了。形体和颜色虽然没变,但一直到它属于日本,它立刻就成了神明。
“没错。她们是地袛——大山津见神的女儿,一对姐妹神。其于秀起浪穗之上,起八寻殿,而手玉玲珑织经之少女——她们是最古老的织女,织女的原型。她们嫁给了天孙迩迩艺命,是神的妻子。”
——织女的原型?
“是怎么判断的?”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只留下一尊?石长比卖因为容貌丑陋,被迩迩艺命嫌弃,但是她就如同她的名字‘石长’两个字所示,是象征永恒不死的女神。另一方面,木花佐久夜毗卖长得美丽,司掌荣华繁荣,这些特质被分成了白与黑。建造这座建筑物的织作伊兵卫先生对于生命似乎极为执着,在各处调满了祈祷的文字,祈求着不想死,想长命百岁。他丢掉了代表繁荣的妹神,却留下姊神,是因为姊神是象征长寿的女神。他为姊神建造了祠堂,挑选了一个宛如监视着学院的位置祭祀。”
“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些女神?”
“这是我的猜测——我想这个地方原本是织作家的圣地,泉水一带是祭祀场,被挑选出来的织作家的女子闭关在那里,等待客人来访……换句话说,那个泉水是机织渊。”
“机织渊?”
“所以才会有蜘蛛涌出来。”
中禅寺说道,望向益田和今川说:“这个问题暂且到此为止。接下来的事,必须等看过敦子的报告之后才能鉴定……”
他接着说下去,“……但是无论那个水池原本是什么,都几乎可以确定,这所学院不是依据基督教的精神所盖的建筑物,而是某人为了封印原有的信仰及风俗,基于犹太教的秘仪及占卜术而建的。不过用的是相当自成一格的方式……”
一直吓软了腿的校长坐在石板地上,竭尽全力抵抗说:“可、可是盖这所学校的织作伊兵卫先生,是个虔、虔诚的基督教徒……对、对吧?”
碧的母亲……
美由纪一直忘了她的存在。
那个坚毅的母亲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聆听这席话?美由纪如果站在她的立场,一定会无法承受。
妇人的眼神有些阴暗,不过那或许只是因为堂内的光线昏暗所致。
妇人没有沉默太久,开口回答:“家父……虽然是个虔诚的教徒,但包括我只在内,家里没有任何人清楚父亲信仰的究竟是什么。所以如果这位先生这么说的话,或许就是如此,即使如此,父亲的成就也不会因此被抹灭。”
“夫人……”校长只说了这么一句,又瘫坐到地上。
然后愚昧的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梦呓般地说:“这里竟然是犹太教……”环顾堂内。
“所以,碧,不管你再怎么翻阅中世纪的魔法书,实践魔法,也完全不会有效果的。这里没有基督可以让你侮辱,也没有恶魔会倾听你的诅咒。操作环境一旦不同,软件就完全无法发挥功能。如果原理不同,不是发生错误……就是崩坏。”
“才……”碧往前屈身,叫了起来,“……才没有那种蠢事!”
“如果你还是不相信的话……我来说件有趣的事吧。你知道进行招灵的黑魔法师,最让他们费尽心血的是什么吗?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触怒反复无常的恶灵。他们就像你说的,以为为了私欲使用魔法就叫做黑魔法师,但是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在服侍恶灵罢了。魔法书上所记载的魔法师彻底的自我放弃,其实是为了不被恶灵伤害,并拘束恶灵而想出来的苦肉计。”
“那又……怎么样?”
狂妄的自信已经从碧的身上消失了。
“也就是说,恶魔顺从神的旨意,而魔法师则顺从恶魔的意思。不管你怎么挣扎,其实都是……顺着某人的意。”
碧摇头。“我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
祈祷师不让碧又说话的机会。“那么我问你……碧,把黑魔法传授给你的到底是谁?”
“咦?”
“你所读的魔法书,原本是不可能放在学校图书馆,而且是基督教图书馆的禁书、魔书之类。基督教的文献姑且不论,但是不可能会有卡巴拉的资料。有人告诉你,而你发现了隐藏在学院某处的那些书籍,然后研读了它们,我说得不对吗?”
“这……”
“那些书是不是在打不开的告解室里?”
中禅寺完全看穿了。
“为……为什么你会……”
“这是再简单也不过的推理。六芒星的每一个点,都位于相当半吊子的地方,我认为那些地方原本是用来藏匿不想被人看见的东西的。楼梯、厕所、钢琴,这些地方藏了些什么,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没必要知道,但是至少这里——圣堂的十字架后面,似乎有什么不想被人看到的东西。我想告解室也是一样的。”
“在这里?什么在这里,你不是第一次来这座圣堂……”
“校长,真伤脑筋哪。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中禅寺踩出脚步声,走进祭坛。然后他仰望上方,说道“啊,不要紧”,接着一鼓作气地打开了装饰扉。
装饰品哗啦哗啦崩倒了。
“哪里打得开……”校长错愕地说,他一直是个睁眼瞎子。装饰扉里面呈架子状,因为很黑,看不太清楚,不过似乎放置了一些东西。
“当然了,记载着十诫的门扉中,放置着《塔纳赫》的书卷,是惯用手法了。喏,这是《律法》,这是《文集》,这是……”
中禅寺出示古老的书卷,“……这样子……随便得简直不能说是藏,不过这里是十字架后面,藏的人可能觉得这样就好了吧。不管怎么样,既然这里有这些东西,那么告解室里一定也有什么。然后……”
中禅寺接着指向黑色的神像,“……这尊长寿的黑色女神面朝告解室安置。从位置来推测,这尊女神所守护的,是那个房间里的人。”
“那里有什么人?”柴田问道。
“房间是为了使用而建造的,所以那个房间应该是学院创立者——伊兵卫先生的秘密房间。”
祈祷师重新转向碧:“碧,卡巴拉相关书籍和魔法书就是在那个房间找到的,对吧?”
“是……的。”
中禅寺将门掩上一半,背对着碧问:“告解室的钥匙……是谁给你的?”
“这……”
“不能说……是吗?”
这样的话,和杉浦是一样的,碧果然也只是颗棋子。
“即使如此……恶魔……还是存在……”碧到了这个地步,依然不放弃抵抗,“……你所说的事,我都明白了,我似乎是个可笑的丑角。可是就算道理上是那样,恶魔还是存在的。因为我那种毫无意义的冒渎行为和咒术……真的生效了。因为……”
泪水如淡雪般滑下脸颊。
——这不是演技。
是与小夜子和夕子相同的泪水。
祈祷师静静地说道:“它本身就是个圈套。”
“圈套……”
“为了折磨你的圈套。你也听到杉浦先生刚才说的话了吧?同样地,溃眼杀人也是借由人的手,出于其他的动机而进行的。”
“怎么可能?……可是……这个……如果真的就像你说的,那么这个,这个东西要怎么说明?”
碧拿出死人的衣服。“就像你说的,是前岛八千代的衣服。”
水鸟花纹展开来。
“不只是这个,每当诅咒实现,恶魔就会把杀害的对象的遗物拿来。山本老师的眼镜、川野弓荣有刀刃的鞭子……”
“那些东西是怎么送过来的?”
“这、这是诅咒成真的隔天……放在星座石上,作为证据,通知咒术成功了……是恶魔送来的……”
“我已经说过了,那不是星座石。我虽然没看见,不过白羊宫的话是Puer,是代表少年的印记,要不然就是刻着Fortuna Minor,代表小吉兆的印记。恶魔又不是邮差,会把咒杀的证物放在代表少年或小吉兆的石头上吗?那只是真凶派人拿去放的罢了。”
——那么,真凶的手下……
在这所学院里吗?
碧没有出声,只是扑簌簌地不断流泪。
祈祷师静静地接着说:“如果你无法信服……我来问你另一个问题吧。首先……川野弓荣是怎么和你联络的?是她主动找上你的吗?”
“她、她为了赚钱,一开始就企图利用女学生买卖春……所以……”
“就算是这样,她为什么会找上你?她知道你举行崇拜恶魔的黑弥撒吗?”
“那是……碰巧……”
“不可能是碰巧。这所学院里有多达两百名以上的学生,她从这里头选择了你呢。普通人会选择身为学院首席,又是学院创立者的孙女,同时家境富裕的千金小姐作为卖春的同伙吗?不会。”
“这……”
“还有,山本舍监为什么会知道你们的秘密?难道有人告密吗?”
“她、她看见弥撒……”
“怎么可能?那么为什么只有麻田夕子同学一个人被她逮住?而且,如果她责备你们深夜集会,那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会立刻就把这件事跟卖春连结在一起?”
“啊……”
“山本舍监一定是派不上用场的本田老师的后备人选,所以……一定有人告密。”
“有人告密?谁……为了什么……”
“他们两个人是棋子,要把蜘蛛仆人的组织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使其瓦解,并把你逼入绝境。因为你很聪明,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你一定能够一直顺利地继续下去。”
“瓦……瓦解?”
“对,秘密泄露出去了。本田老师应该在相当早的阶段——对,去年夏天,就已经得知卖春的情报了。但是他去不知道为什么,把矛头转向渡边同学,完全耽溺在淫行中,一点追查卖春核心的迹象也没有。于是山本舍监突然被挑中了,她的情报来源就是真凶。”
“怎么……可能……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制造出现在发生的这种状况。这个舞台,是真凶所期望的发展。对了,还有你为什么要诅咒第三个目标——前岛八千代女士?你应该不认识她才对。”
“我收到……恐吓信。”
“恐吓信?原来如此。不想让事情曝光的话,就照我的话做……是吗?可是八千代女士并不认识你们,那个时候,她正遭到其他人勒索。”
“骗……骗人!”
“不是骗你的,是真的。织作是亮先生会掌握到关于卖春的情报,也不是偶然吧。是亮先生与川野弓荣关系密切,然而川野在世时,是亮先生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学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如此缺乏洞察力与调查能力的人,不可能在本田老师死后短短一天就掌握到这些消息。不出所料,是亮先生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解开误会。被误会的美由纪同学等人也因此蒙上不白之冤,不过对真凶来说,是亮先生和美由纪同学都是一个阻碍……所以恰好。”
碧摇着头,想要从祈祷师身边逃离,她一边后退,一边撞到椅子,来到通道。警官们慌忙追上她,抓住她的左右胳膊,但是已经不再用力架住她了。的确,碧这样实在太可怜了,警官看起来完全是在欺负她。
碧以哭声叫唤着:“骗人……骗人、骗人……可是……你说我……是被那个真凶……操纵?我绝对……我绝对不相信!”
“真凶就是把钥匙交给你的人。”
“骗人、骗人骗人……才不是!那我……”
碧一边摇头,一边后退。美由纪待在祈祷师身旁,看到碧那依然惹人怜惜的动作,反而同情起来,终于无法按捺地走到碧的旁边。由于真凶这个第三者的出现,碧总算——总算变得孱弱哭泣,美由纪一定是把小夜子和夕子重叠在她身上了。
邋遢的校长等人和痴呆的柴田,以及刑警们望着这一幕,杉浦也回头看着碧。
“……我……是为了什么……”
“碧同学……”美由纪出声。
美由纪来到在碧的两旁戒备的警官时,祈祷师说:“已经可以了,你……”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他露出温柔的眼神。“……你没有推下麻田夕子同学,对吧?”
“咦……”碧的呼吸停止了。
杉浦一惊,抬头看着碧的侧脸。
“我……把她……推下去了。”
“当然,你一开始是打算把她推下去吧,可是你没办法动手。”
“我……才没有……”
“就算你想,也办不到吧?麻田夕子同学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被逼迫到极限,然后小夜子同学又在她面前……”
——跳楼。
“而你从背后逼近。夕子同学看到步步逼近的你,浑身战栗……因为太过于恐惧,失足摔落了……不对吗?”
“为什么……你会……”碧一次又一次摇头。
——碧没有杀夕子?
如果……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的告白……
是毁灭性的虚张声势,然后……
“是……是一样的,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因为我……我的魔力把她给……”
是罪恶感吗……
——这个女孩有她自己的道理。
美由纪在近处看着女孩哭泣狂乱的表情。
黑衣男子踏出一步。
碧冻住了。
“如果要称它是魔力,那确实是一种魔力,但是魔力必须要有受到影响的对象才能够成立。对于那时的夕子同学来说,你确实拥有魔力,但是那也只是这样罢了。是只限于那个状况,那个场面的事……”
“可是……为什么……”
“你没办法对我们有所隐瞒,中学生想使用魔法……还早了四百万年……是吧?”
祈祷师转头问道,侦探坐着大声说道:“没错!”
“我……是照着什么人的意思……卖春……杀人……可是……”
“这可能一时难以置信,而且我也非常了解你不愿意相信这当中没有你的自由意志,但是如果不相信,道理就说不通了……”
祈祷师又踏出一步。“……真的是很残酷。被逼到绝境、被教导魔法、被放进强迫实践的环境,一旦实践,就真的实现……要救人不相信才难。而且事关人命,不是一句恶作剧就可以了事的,如果有人照着自己诅咒的死了,任谁都会深信不疑的。”
“你说这只是假象?”碧的双臂无力地垂下。
死人的衣裳轻柔地摊在石板地上。
“一切都……”
“把……”祈祷师放柔了语气问道,“……把告解室的钥匙交给你的人是谁?那个人……”
“骗人、我不信,只有这件事我绝不相信……只有这件事……”
祈祷师目不转睛地看着碧泪湿的脸庞说:“好吧,那么……这件事就照着你所相信的吧。要把一切都从你身上驱离……似乎太残酷了一些……”
接着,他背对碧这么作出结论:“喏,去偿还你的罪吧,就算你没有杀人……你也做了太多不好的事。”
碧从警官之间蹒跚地后退,顶到了门,就这样崩溃似的,无力地蹲坐下去。美由纪跑过去,想要搀扶她,但是两名警官抢先一步,再次抓住碧的胳膊,有些踌躇地把她拉起来。不过他们似乎还是无法拿起绳子绑住碧,或是用力架住她。不管碧做了什么,她毕竟都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
碧紧紧握住死人衣裳的衣角,面朝下伫立了一会儿,不久后以颤抖的哭声说:“好……很好,是我输了。我会赎罪……我会说出事实。”
抬起来的脸上是哭泣的表情,但十分毅然。
“……没错,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不,我一直祈祷着这天到来,或许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做出那种事的。川野女士说要揭发卖春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想诅咒她的。因为那时,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中禅寺回头。荒野问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明白吗?”声音沙哑,“很简单,这么一来……那个家也完蛋了……”
泪湿的眼睛里浮现憎恶的神色。“……不被祝福的家——受诅咒的织作家的名声就此完蛋了。对吧……母亲?”
碧伸手指去。
美由纪望向她指的方向,令人吃惊的是,碧的母亲正背对着女儿,看着正面祭坛打开的门扉。女儿都变成这样了,她竟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母亲!”碧叫道。尽管哭泣却依旧毅然的女儿,紧盯着坚守沉默、同样毅然的母亲。
母亲慢慢地回头。碧再次厉声说道:“……织作家的名誉、地位和传统,一切都将一败涂地,对吧?只要能够实现这个愿望,我变成怎么样都无所谓。真是太好了呢,母亲……”
眼神冰冷,态度从容不迫。
“你……”碧十分激动,“……你说话啊!”
母亲总算——总算站起来了。
“不要再做傻事了,真难看。”
“难看?”碧浑身发抖,“你说难看?”
牙齿合不拢,连声音都在发抖。
“难看的是谁,母亲!竟然能摆出一副良家太太的模样。出生在那种肮脏、像野兽般、血脉受诅咒的家里,你还能像那样不可一世,靠的全都是钱和名声对吧?但是那一切也都到此为止了!因为我犯下了不可弥补的大罪!”
碧的一双大眼睛睁得不能再大。
母亲毅然地承受着她疯狂的视线。“别再自命不凡了。代代累积下来的织作家名声没有那么脆弱,不是你一个人犯下那点罪过,就会被撼动的。到头来你根本没有杀人,也没有卖春不是吗?不要再玩这种游戏了。老实认罪,遵从法律,接手制裁吧!”
“夫人,别再说了!”中禅寺怒道,“你不明白你的女儿现在是什么状况吗?这女孩已经不能够再……”
碧一面颤抖,一面把手伸进制服里。
母亲瞪着祈祷师,堂内一片紧张。
啪!——仿佛风被撕裂的声音。
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警官低声尖叫,蹲下身去,声音接连响起,另一名警官往后仰倒。一阵风刮过堂内,碧跳了出去,抓住离她最近的一个人——美由纪。即使如此,美由纪还是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美由纪的视野当中,只看到脸上流着血团团转的警官,以及按着脸挣扎的另一名警官,还有急忙站起来的荒野、矶部、津富,张着嘴的柴田、踢翻椅子往这里过来的木场、今川和益田,还有灵敏地绕到后面的侦探。而中禅寺的话不晓得为什么,听起来好遥远。
“你无论如何都要我全部除掉吗?”
美由纪的五感徐徐地恢复正常。
好像有谁抱住了自己。
脖子上有异物感——一个物体的尖端,冰冷而凶暴。
自己被尖锐的东西抵住了。
美由纪把视线移向自己身上,她看见水鸟花纹。
和服里伸出一只又白又细的手,握住一条像黑色鞭子的东西。鞭子的尖端抵在脖子上,美由纪——被死人的衣裳包裹住了。
有一股白檀的香味。
这个味道……
——是白粉的味道?
是那个叫八千代的人的衣服。
黑圣母已经不在了。
那么,这白色的手是……
——来自冥界的女人的手。
耳畔响起颤抖的稚嫩声音。“什么嘛,什么、什么嘛!明明就是个淫荡的女人,不要说得那么义正辞严!没错,就算这里没有恶魔,我也是恶魔!所以任何人都没办法惩罚我!我不是人。我诅咒人、诅咒天主、诅咒世界,是拥有污秽灵魂的恶魔之子!抓得到我的话就试试看啊!”
碧……
美由纪总算了解状况了,碧穿上死人的衣裳,把刀刃抵在美由纪的喉咙上。
“这是川野弓荣的遗物,她留下来的鞭子。喏,母亲,我现在伤了人了。你看到了吗?我现在要杀掉美由纪同学。怎么样啊?”
——杀掉?
“碧,住手!你想干什么!放开美由纪同学!”母亲初次对女儿发出严厉的叫声。
但是美由纪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脖子被锐利的尖端顶着。
“母亲,你总算叫出声来了哪!是啊,杀人伤害的话,是重罪呢。那么一来,织作家就危险了呢!”
“碧!不要再说傻话了!放开美由纪同学!”
“喏,看吧。比起做女儿的我,你更担心美由纪对吧?当然啦!像我这种可恨的女儿,最好早早死掉算了嘛!”
——怎么回事?
碧心中的这股黑暗是什么?
是祈祷师说不要驱逐的部分吗?
那里没有神的位置吗?
碧开口了:“美由纪同学……”
未成熟的、稚嫩轻盈的声音。“……对不起,把你给卷进来了,可是你也有错……我好羡慕你……”
羡慕?
“……请你去死吧。”
冰冷的东西紧紧地陷进脖子里。
“住手!你误会了……”
祈祷师……
“……你会如此诅咒织作家,是因为你对你的身世感到怀疑吧?那么你误会了!”
“对身世感到怀疑?什么意思……”
只听得见说话声。
这声音是碧的母亲吗?
耳边响起叫声。“别装傻了!你这个妓女,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你们夫妇是多么肮脏的一对夫妇,我有事多么污秽的人……为什么要让我出生!是为了让我这么痛苦、为了折磨我吗?”
“你……你在说什么?这是在指什么!碧,给我说清楚!”
碧的母亲慌乱了。呼吸急促。碧的心跳传了过来。
“我听到了,我全都听到了,我是个肮脏的孩子。你无论如何都要装傻到底是吧?那好!我就说出来吧!给我听好了!”
碧拿美由纪当盾。
——和杉浦同样是棋子。
现在的碧和杉浦隆夫岂不是完全相同?
——这就是那件衣服的……
这就是死人衣裳的魔力吗?
美由纪狭窄的视野一角看到黑色的神像。
——神像,原来有两尊啊……
碧改变方向,美由纪的视野跟着旋转。白色的神像掠过视野。
心中怀抱着黑暗的少女,与围绕着她的大人,围绕着她的全世界为敌。
孤立的少女使劲全力大叫:“我是父亲织作雄之介与姐姐织作紫生下来的孩子!对吧?”
令人忌讳的话语在坚牢的构造物种反弹,一次又一次穿进美由纪的耳朵里。
这就是黑暗的真面目吗?
“你在……胡说什么……”
“才不是胡说。一开始,我怀疑我听错了。然后我苦恼、悲伤。我不愿意相信,所以私下调查了。我出生的昭和十五年,姐姐有一整年都离家不在。那个哪里都不去、也不工作,一直待在家里的姐姐竟然一整年都不在!”
“那是因为……她生病……”
“我知道,听说是长期休养?太可疑了,那是借口!她是在别的地方生下我!”
“没有那回事!”
“紫姐姐一直对我很好,我几乎是被她抚养长大的,而不是被你!可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简直是毛骨悚然!肮脏!禽兽不如!我诅咒姐姐,诅咒父亲,诅咒那个家!然后诅咒比什么都污秽的我自己!所以我只剩下这条路可以走了。除了肯定邪恶,肯定冒渎,我没有可以让自己正当化的方法了!什么嘛!我恨死所有人了!大家都去死吧!”
一紧。
喉咙……
“碧,那是捏造出来的!”
——中禅寺……先生。
黑衣男子从众人当中踏出一步。
——他要……驱逐吗?驱逐得了吗?
——他的表情好悲哀。
“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把我的魔力和使魔都抢走了!所以我……我只能这么做了啊!”
鞭子前端的刀刃刺激着美由纪的喉咙。
“住手!我刚才也说过了。你绝不是什么恶魔,你不可能成为恶魔。你仔细听好,已故的紫小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本来就不可能活太久,更不可能生孩子。”
“你骗人!我听都没听说过!”
“这是个秘密。对吧,夫人?”
碧的母亲……
母亲的一脸坚毅顿时陷入狼狈。“……没错,医生说她——紫只能够活上十年。因为太可怜了,我们没有告诉她本人,当然也可能告诉其他女儿。我们觉悟到那天迟早会来临,所以将这件事保密,至少让紫在世时能过的无忧无虑,不害怕死亡。”
“碧,就像你听到的,紫小姐不可能生孩子的。所以她才连学校都没去,也没有就职,一直待在家里。她不是保守,也不是内向,而是只能够这样。关于这件事……柴田先生,你也知道吧?你和紫小姐的婚事会告吹,是因为织作家坦承了这个秘密吧?”
“是……的。只是如果被当事人发现就不好了,所以表面上当做是两家条件不合……”
“骗人!那场婚事告吹,也是因为父亲把姐姐给……”
“这不可能。根据资料,你不可能是紫小姐和雄之介先生生下来的孩子,血性不符合。你不是父女相奸生下来的悖德的女儿,只是你自己这么认定罢了。你是雄之介先生和这位——真佐子女士的孩子。”
“我……我不信!这个人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温柔的话,甚至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碧!”母亲叫道,伸出颤抖的手。
——她也有她的爱。
美由纪对于不去理解的自己感到羞耻。
“你——只有你是我和雄之介所生的……孩子,生下你的是我。只有这一点……你要相信,一定要相信!所以……”
碧的手放松了。“可是……可是那样的话……”
祈祷师的声音响起。“碧,告诉你这个谎言的人……和交给你告解室的钥匙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在那时,你就已经……”
“不要!那是……我……”碧的身体离开了。
美由纪动弹不得。
“骗人,你骗人,那……那……”
“你被骗了,那个人……就是真凶。”
警官行动了。
“住手,还不行!”中禅寺叫道。
“砰”的一声,门扉打开,世界骤然一转。
美由纪被推开了。一片嘈杂声响起,全世界蜂拥而上。美江跑过来,侦探跳过美由纪似的冲向外头,刑警们奔跑,木场的哑声响起。喂,抓住那个女孩!混账东西,不要拖拖拉拉的!堂内不停地旋转。看不懂的希伯来文,坚牢的构造软绵绵地扭曲。
如果世界是事先预备好的,如果自己不是自己思考、自己决定、自己行动的话,如果没有决定权的话,那就形同不是自主地活在世上,而只是被豢养着。而如果被准备好的世界全是一场谎言……
看见的世界、听见的世界、闻到的世界、触摸到的世界、相信的世界不一定就是真实。美由纪也明白这一点,但是除了看、听、闻、摸、相信以外,她不知道还能够怎么去认识世界。既然碧如此相信,不管有多么地艰难、痛苦,那都是碧的现实。碧在那个现实当中,自以为以自己的意志活着。就算那个世界是一场谎言,是只属于碧一个人的,但是对碧来说,直到刚才的那一瞬间,那都还是她的现实。
碧——受到欺骗,迷失了人。受到迷惑,迷失了神。而就在刚才,她失去了在虚饰上竭尽全力虚张声势所建立起来的现实与世界。
与其失去世界,不管再怎么痛苦难过,倒还不如……永远被欺骗……
所以……那个祈祷师才会说……
现在还不要驱逐。
尽管如此,明明就只差一点了。
死人的衣裳不断地旋转。
极其缓慢的,花纹好漂亮。
白檀的香味里掺杂着白粉的味道。
碧的四周,另一个世界的居民围成圈子旋转着。恶魔与女巫跋扈的淫靡世界里,不适合干燥且粗俗的警官。所以碧才会那样不停地旋转,她借由旋转,画出自己的境界,取回只属于她的世界……
美由纪同学、美由纪同学、美由纪同学。
“美由纪同学!”美江的叫声把美由纪拉了回来。
侦探在大叫。“你们在碍事!不要太过分了!”
碧背对泉水,早已陷入狂乱。
她被大批警官包围,挥舞着鞭子。
只熟悉野蛮案件的粗鲁警官们,不晓得该如何对待失去了世界的纤细少女,他们很困惑。圈子逐渐缩小,却找不到出手的契机。碧的母亲即将陷入错乱,中禅寺拉起她的手,想要进入圈子中心。侦探推开警官,试图开出一条路。木场怒吼:“你们让开!吓唬小女孩做什么!给我住手!”
枪声响起。
当然只是鸣枪示警,但是这已经足够摧毁碧早已龟裂的心了。
“不要多事!”中禅寺恫吓警官。
碧嘴里吼叫着,冲进警官当中。不明就里的警官一阵胆怯,一个人的脸颊被割伤,恐惧导致混乱,圈子分开,碧冲破了那一角。
“那个怪房间在哪里?”侦探叫道。
碧朝着礼拜堂狂奔而去。
受谗言所惑,失去了神、失去了人、失去了世界的白面堕天使,披着恶魔赐予的死人的衣裳,跑过硬质的石板地。
艳丽的水鸟花纹摆动着。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轻飘飘的。
看起来好慢好慢。
但是那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它就像是被剪下来的一格底片,一直映照在美由纪的视网膜上。若问为什么,因为飞毛腿侦探和刚健的刑警,以及多到不能再多的警官,都没有一个人追得上碧。
一瞬之间——碧跑进礼拜堂了。
侦探和木场追进去,刑警和警官接着进去。那似乎也只是相差几秒的事,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之间。
“怪房间?原来如此……那里——礼拜堂里有告解室……不好了!”中禅寺叫道,如脱兔般赶往礼拜堂。
美由纪也挣脱美江的手,追了上去。
“怎么了!抓到了吗?”中禅寺进入礼拜堂,随机大叫。
惊人的回声响彻整个堂内。众多人聚集在角落,回答的是侦探。“在这里!她跑进去了!”
侦探踢着右边角落的木制大门。
那里就是怪房间——打不开的告解室。
侦探朝着四周的警官怒骂:“你们这些笨刑警!交给那个人就好了嘛!连时机都不会抓的笨蛋,没有资格参与事件!”
“榎,你让开!”木场刑警说道,用身体冲撞门扉。
钝重的声音响起。
“可恶!”
“喂,把门打开!立刻投降!”荒野靠过来,一边敲门一边大叫。木场瞬间脸色大变,揍向荒野。
“混账东西!你会不会说话啊!你是白痴吗?”
荒野按着脸颊,哇哇哀叫。
柴田带着碧的母亲进来,她一脸惨白。
柴田虽然憔悴,但他立刻认清状况,伴随妇人前往门前。美由纪想追上去,却忽然回头望向中禅寺。
中禅寺呆立在原地。
不健康的一张脸面如死灰。
接着,戴着手背套的手掩住了嘴。
——他……
预测到什么了?
母亲蹒跚地前进,左右分开没用的警官,站在打不开的房间门口。
母亲仿佛疟疾发作似的剧烈颤抖。
“碧,已、已经可以了,我完全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所以……”
没有气息,美由纪难受极了。
那个房间,是只属于孤单的碧的房间。受到恶言摆布,陷入绝望的碧,在那里遇到了恶魔,并把自己比拟成恶魔。然后……
这一切全都是……某人的阴谋。
——怎么会有这么残酷的事!
美由纪跑了出去。
她一直梦想能够在礼拜堂里奔跑。
她一直梦想能够在圣堂里大声喊叫。
她一直梦想在神圣的地方喧闹。
但是不管怎么吵怎么跑怎么叫,这样一点都不爽快啊!
只有喀喀喀的脚步声响起。“碧、碧……”母亲呼唤。
美由纪走近她,逼近打不开的房间门扉了。
叽——声音响起。
“碧!”
门扉开启,露出披着水鸟花纹的背影。
背影大大地晃动了一下……
——就像棒子倒下一般,朝着美由纪这里,仰面倒落。
和服的袖子轻轻膨胀,又萎缩下去。
细柔而漆黑的秀发在石地上散开。
“碧……”
如淡雪般白皙的肌肤。
黑得发亮的修长睫毛、浑圆而漆黑的眼睛。
右边的瞳孔倒映出礼拜堂的天花板。
左边的瞳孔,深深地……插着一把黑色的凿子。
“碧!”
蓓蕾般的樱唇颤动了两三下,停止了。
“不……不……”母亲发出不成声的尖叫,覆住女儿似的倒下,美由纪瘫坐下去,望向门里。
门里有一个如黑豹般的男子。
“不要……不要看我!”
男子不是要攻击在看他的美由纪,而是打算袭击碧的母亲。
“平野!你这家伙!”
木场扑上去,男子敏捷地避开,伸手想要拔出贯穿碧的眼窝的凶器。侦探踢开他的手,木场随即抓住。男人转过来,木场使劲全力揍上他的脸。男子弹飞似的撞进警官之间,被数人给制住了。木场分开警官,又一把抓住男子的胸襟,揍了他三下。
“你到底要杀掉多少人才甘心!”
拳头第四次挥起时,被中禅寺抓住了。
木场回头,用一双小眼睛瞪住他。
中禅寺默默地从木场手中抓过男人的衣襟,以死神般的眼神瞪着那张脸。
他紧紧握住拳头,但是握住的拳头没有举起来。
中禅寺低低地、诅咒般地说:“你这种人……根本没有人要看。”
“咦?”男人静止了。
中禅寺推开男人,转向碧。
矶部和东京的刑警扶起碧的母亲,警官围绕着碧。蹲在碧身边的津富回过头来,摇了摇头。中禅寺看也不看刑警,抱起碧——碧的尸体……
他小心翼翼地脱下死人的衣裳。
接着他拿着那件衣服,宛若幽魂般站起,以一脸恶鬼的表情再次走到男人的面前,将死人的衣裳高举在他眼前,朗声说道:“怎么样!有谁在看你吗?”
“不要看……不要看我!”
“原来是这种机关!”中禅寺说道,把衣服披盖在男子头上。
“看着你的是这个!我绝不会从你身上驱走任何东西。喏,快把这个男人带去别处!”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我……”
男子号叫,扔掉衣服,接着被数十名警官按住,绑上绳子。
即使被绑住,男子依然叫着“不要看不要看”,痛苦得快昏厥似的扭动身体,苦闷不堪。荒野仍然瘫坐在地上,就这样指示部下把人带走。
“京……京极……”木场望着碧被移出去,出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再早一点……”
“不是你的错。”
木场表情紧绷,骂了一声“可恶”,踢上石板地。悔恨轻易地被反弹开来。今川和益田、柴田茫茫然地站在入口附近。
“缩小包围圈,把他逼到这里的是警察。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藏在这种地方!那个女孩好死不死……”
“不是那样的,平野一直把这里当做他的根据地。如果再早一点发现的话……而且这不是巧合,和服上有机关,这是准备好迟早要用上的陷阱。”
“难道刚才的事……也是计划的一环?”
“嗯。结果我们也照着蜘蛛所设计的行动了。那件和服原本就不是要给杉浦,而是为了让碧穿上才送给她的。换言之,这一幕被设计成若不引发这桩惨剧,就不会结束。这件事才是——碧遭到杀害才是——发生在这所学院的夸张闹剧闭幕的信号。”
侦探问道:“那么舞台又要变换了吗?”
“是啊……如果平野招供的话……不,用不着问平野,我已经知道操纵平野的下一个凶手是谁了。”
“是谁?”
“是织作家……不化妆的女人……”祈祷师这么说道。
美由纪蹲下身去,贴上脸颊,石子地非常坚硬,非常冰冷。
泪水泉涌而出,渗进地板中化开,美由纪……
看不清楚世界了。
百百目鬼——《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下·明
《函关外史》云:一女生来手长,屡盗人钱,手立生百鸟目,是鸟目之精也,名之曰百百目鬼云。
《外史》为一奇书,志函关外之事,一说百百目为东都之地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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