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
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
时维摩诘默然无言。
——《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
《维摩诘经》是大乘佛教中一部特别的经典。
这书名里虽然有个“经”字,但胡适先生在《白话文学史》中曾说这是一部“半小说半戏剧的作品”;这个故事(让我们权且如此称呼这本经书吧)大致上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佛世尊与众菩萨大弟子的谈话,阐述种种佛法精义;第二部分维摩诘出场,他既是了悟佛理的菩萨,也是人世教化的居士,现在卧病在床,于是佛便询问弟子,有谁要去探病问疾;第三部分则是号称“智能第一”的文殊师利领命前往探疾,结果众弟子全跟了去,与维摩诘之间发生许多关于佛法的答辩。
故事最有趣的部分,大约就在佛想派人前去问疾的这个段落。
佛一个个地询问,但每个被世尊点名的弟子。不管是舍利弗还是目莲、是大迦叶还是菩提,全都不敢去见维摩诘;这些大弟子们不想出门,皆因自己从前弘法时都曾被维摩诘教训,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种种修行,都被辩才无碍的维摩诘讥讽得体无完肤,麻烦的是人家讲的硬是比自己有理,想反驳也无从施力。直到世尊问到文殊师利、他硬着头皮答应去了,众大弟子又像凑热闹似的一窝蜂全尾随而去,像极了想看戏的好事之徒。会忆及《维摩诘经》,起因是读完了。
是京极夏彦《京极堂》系列的第四本书;在我开始阅读之前,便耳闻有人将本书与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第一本小说《玫瑰的名字》(II nome della rosa)并排而论,读完之后,也的确会发现两本小说在某些方面存在着有趣的对照,不过这方面正木晃先生在《宗教体验会杀人吗?》里已然有精辟的见解,我也就不在此班门弄斧。会让我想起《维摩诘经》的原因,不是这种背景和设定上的模拟,而是两书当中的某些论辩。
在《维摩诘经》里,有很大的篇幅在谈“空”,而中,谈的是“悟”。
我对佛法禅学都无甚研究,其浅薄的程度连“皮毛”都谈不上,但《维摩诘经》里论“空”的部分与中谈“悟”的过程,在我读来,其实有点异曲同工的趣味——大乘佛教初起,说的即是“空”的概念,主张“诸法皆妄见……以妄想生”,最终要明了的,便是连“空”本身都是种假名权宜,不可执着,不可言说;而里,明慧寺中来自各宗流的众僧,有的以这种方法修道,有的以那种方式参禅,终极目的也就是想要能“悟”,但“悟”又是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东西,钻研公案想要渐悟也好,修行打坐想要顿悟也罢,无非都是想要进入那个超脱的境界,不再拘泥于各色实相,得尝一种豁然开朗的愉悦。一开始似乎说得玄了。我们先从头看看。
故事的第一个场景,是盲眼按摩师尾岛在山径的遭遇。山径地上有某物阻挡了尾岛的去路,尾岛想搞清楚那是什么时忽闻人声,说明地上是具尸体,自己正是杀人者。杀人者自称“贫僧”,发表了一堆鼠啊牛啊的玄妙理论,把尾岛搞得迷迷糊糊。接着本篇中的重要人物古董商今川上台,他住宿在箱根的老旅店仙石楼,等待与自己接洽古物买卖事宜的僧人,但一连几天都不见对方踪影;记者中禅寺敦子与摄影记者鸟口守彦此时正朝箱根前进,打算到名为明慧寺的神秘寺院采访。两人在仙石楼与敦子的同事饭洼会合,鸟口瞥见今川与宿店老翁对弈的画面,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后,忽然发现,庭院的柏树上有具僵死的尸体。接着,本系列主角京极堂登场。
因为箱根地方挖出一个埋在山里的书库,内有大量古书待沽,京极堂受了委托前往探查,除了其妻千鹤子随行之外,也邀请小说家夫妇关口巽及雪绘同往。到达旅店之后,京极堂一个劲儿地投入古书考察工作,妻子们出外观光,关口一个人在旅店里闷得发慌,找来按摩师放松筋骨时,听闻按摩师在山径遇上的怪事,接着,住在仙石楼的鸟口忽然出现在关口眼前,表示因为杀人事件,所以侦探復木津礼二郎被找来侦办,敦子深怕这个怪人弄出乱子,所以请鸟口来找比较可能制得了他的京极堂到仙石楼去支援。熟悉的人物一个接一个登场,但连续杀人事件才刚刚开始。
在庭园里发现尸体的众人不但被当成案件关系人,还被视为嫌疑犯;但当一行人与警方进入传说中的明慧寺后,尸体再度出现——每个死去的僧人都被棍棒击毙,但不知何故,尸体弃置之处都透着难解的怪异。大家一团忙乱之际,京极堂终于出现,却不打算协助众人解谜,反倒想要早早完成工作回家去。究竟与世隔绝的禅寺中有什么秘密?僧侣被杀的原因为何?弃尸现场为何要摆出某种场景?凶手,又是谁呢?阅读的乐趣,有好几个层次。
第一是这个故事里出现了几位本系列首作中的事件关系人,隔了几本书再见到他们,令人有种熟悉的愉快;再者是因为故事的主要场景是山中禅寺,在调查案件之时也会涉及禅僧平日作息状况及修行内容,于是我们可以读到各式各样有趣的禅门公案及对于禅的阐释。《维摩诘经》里头论辩双方讲话都高来高去,有时看了会一头雾水,但里禅僧们必须对刑警等世俗之人解说禅意,是故说法毫不艰涩,读来兴味盎然,在侦办案件的过程中,也会对佛教如何从印度传至中土、再从中国传人日本的历史样貌,勾勒出清楚的轮廓。
更精彩的是,在中,京极堂重新阐明了自己对玄怪、宗教以及科学的看法。
其实在、及中,京极堂已经将自己对这些物事的观点做了交代:他在里分析了超能力者、灵媒、宗教家等人的不同,在中提及以性爱为体、极具争议性的真言立川流,而他的名言“世界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不但从首作起就被一再提及,我们更会从许多言谈中发现,京极堂似乎是一个以“科学”为最高指导原则的人。
不过,京极堂既是神社主人加阴阳师,还很喜欢搜集玄怪传奇,这,岂不相悖?
在本作当中,京极堂精确地说明,“玄怪也自成体系,正是用来解释无法解释之事”、“硬以科学的方法去解释玄幻,其实是徒具型式的伪科学罢了”;而京极堂“除去附身之物”的阴阳师工作,正是以言语文字的力量,破除由人心而生的迷障。在京极堂数次与禅僧接触的对谈中则再三强调,双方应答的内容听起来虽然禅味十足,但那只是因为自己读过典籍熟记公案之故,自己既无宗教信仰亦未潜心修行,不能算是真懂——从这些部分,我们能够明白,京极堂讨厌伪科学和超能力,但对于玄怪的喜好其来有自,对修行及悟道也保持着一定的尊敬,我们之所以觉得奇怪。只是因为我们不辨根本,把这些事情全都混为一谈。
虽是一心追求悟道,但在当中推动情节的,其实全是私欲人性。
因人心而生妖魅,这主题原是京极夏彦的创作特色之一,但前三作中的妖鬼,全生于凡俗世人的心里,或许被三流的八卦杂志传为怪谭,或许被别有用心的宗教骗子夸大扭曲;这回的案件发生在禅寺当中,潜心向道的僧众,难道也会为心魔所扰?作为事件舞台的明慧寺隐蔽于山林之间,几乎不与外界接触,是个连京极堂都不知道的神秘寺院,独立于尘嚣之外,岂不正是摒除心魔的最佳场地?其实不然。
宗派教义要能够广为流传、助人悟道,要嘛就得深入市井,否则就得与政治势力结合;故事中的明慧寺地位特殊,更易引起各流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权力倾轧。况且,未能悟道之前,僧众都只是一心向佛的凡人,照样有喜怒哀惧、贪嗔痴憎。遗世独立的禅寺、各怀欲念的僧侣,当对于某些目标的偏执、以及信仰成为宗教后不得不设法于世俗当中存活的手段及争斗,在当中——浮出水面时,便凝成与“悟”渐行渐远的谜团。我们阅读连续杀人事件、思考这些谜团的个中始末因由,正仿若一头栽进数千则禅门公案中的僧侣,愈是思索,离真相就愈是遥远。京极堂最后还是出动了。
虽然自谓不曾修行打坐、对禅的了解仅止于书籍公案,但熟稔史料、擅以言语驱逐人心魔物的京极堂,在面对未曾得悟的禅僧时,其实并不像他自己原先预料的那般缺乏胜算。京极堂娓娓解说缘由、——道破关键的说明,其实是京极堂清晰透彻、条理分明的思考逻辑与凶手一心求悟却渐人我执、终于引发杀机的心态之间,一场极为高明的交相答辩。无论研习公案或者体行修炼、寻求渐悟之法或者顿悟之刻,保持心境清明是最根本的把持,否则妄念一动,即便有百年修行,亦无法获得那瞬间的彻悟。全文近五十万字,读罢之后多少有点疲倦。
但倘若我们回头重新翻阅,会发现当尾岛在山径偶遇凶手时,凶手已在两人的对话里将“为什么杀掉这名僧人”这个让人想破头的理由讲得十分明白:他自比为化做八万四千铁鼠的赖豪,将僧人比做禅宗艺术《十牛图》,正是坦承自己行凶的动机。无法解释之事,或许正需要更多的言语解释,方能尽力贴切地描述;读完,我们当能明白这层意义。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悟”吧。
卧斧,雄性。想做的事情很多。能睡觉的时间很少。工作时数很长。钱包很薄。觉得书店唱片行电影院很可怕。只身犯险的次数很频繁。出了六本书。喜欢说故事。讨厌自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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