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废物。
为什么?就算你这么问,废物就是废物。
是啊……对,我不管做什么,都得不到成果。不只得不到成果,还总是适得其反。所谓每况愈下,指的就是我这个样子。
很好笑吗?
我不是在开玩笑。啊?希望?
我才没那种玩意儿。希望。希望啊。这两个字听起来真令人陶醉。不过和我无缘。
我是个人渣,是垃圾。垃圾没有做梦的资格,不是吗?就是啊,我非常明白。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对,只要能够活得像一般人就好了。我并没有太大的奢望。
完全没有。打一开始就没有。
啊啊,话虽如此,我也曾经误会过一段时间。我曾经自以为就像一般人一样——不,自以为强过一般人,实在是太自命不凡了。是我误会了。误会。我怎么会那么厚脸皮?搞到最后却沦落到这种地步,实在太可笑了,对吧?很好笑啊。请尽情地笑吧。
现在?你问我现在吗?
现在根本无所谓了。
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真的这么觉得。就是因为这么想,我的人生才会如此无可救药。咦?我的人生就像趴在地上的苔藓一样啊。最适合去喝泥水、吃剩饭了。现在的境遇再适合我也不过了。
咦?哦,我并不是在作贱自己,真的。这不是谁害的,都是我自己搞出来的。我明白,这是我一出生就注定的命运。
是的,我命该如此。所以无所谓了。咦?是啊,那样也好。
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了?
什么?哦,虽然我这副德性……也是读过书的……最高学府?欸,是啊,我是最高学府毕业的。可是学历那种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重要的是人。一个人没有用,管他学了什么,也不会有半点屁用。我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喏,看看我这副废物模样。
审问也问够了吧?
如果说我做了什么,一定就是做了什么吧。
我已经无所谓了。
我并不害怕,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我也曾经被列为杀人命案的嫌疑犯。不,不是嫌疑犯呢,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啦。反正我被怀疑,也遭到逼问。
可是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就算被捕也无所谓。
只是被关进牢房而已,我知道不会那么容易被判死刑的。
别看我这样,我只有学历不输人的。
既然不会死,那又有什么关系?就算被关进监狱,也不会遭到拷问嘛。附三餐又有床睡,多享受啊。
咦?自由?
别惹我笑了。你说牢里没有自由?外头还不是一样没有自由?不管待在哪里,都像是在牢槛之中啊。
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监狱里早上还会叫你起床,让你工作。
不是很好吗?连外出都不行?外出去哪里?我又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绑得紧紧的,动弹不得,那的确是不方便,可是只要能够吃喝拉撒,人就不会死。
死?
我怕死。
我也看过许多死人。尸体真是惨不忍睹。我忘不了那种死不瞑目的表情。那张脸啊,对……
咦?
不,没什么。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吧。无所谓啦。可是我讨厌尸体,讨厌死了。所以……
我怕死。
嗳,我也不是对这种蛆虫般的人生有所眷恋啦,一点都不快乐,满是辛酸,又可怕。很可怕啊,怕死人了,所以我才讨厌活着。胆战心惊地活着真的很痛苦。战战兢兢地吃饭、战战兢兢地拉屎、战战兢兢地入睡——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一副叫我干脆去死的表情呢。嗯。不管是死是活都没差。
可是死掉……还是很可怕啊。
死掉这回事啊……
你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因为我没死过,所以会怕吧。
你说没有人死过?啊,确实有道理。你说的没错。嗳,这也只有实际死过才会知道,所以无所谓啦。可是啊……
不是有另一个世界吗?有的。当然我没去过。可是都有死灵这玩意儿了,当然也有另一个世界。
地狱不是很可怕吗?如果你知道地狱是怎么回事的话,就告诉我吧。和这个世界的监狱不同,在地狱里,每天都会受尽折磨吗?那是真的吗?会被活生生地剥皮……被丢进铁锅里煮到融化……被放在砧板上切碎,是吗?那一定很痛吧。
我不要那样,所以我才怕死啊。
因为我一定会被打进地狱的。
不过……就算活着,虽然不会被剥皮啦。所谓活地狱,指的就是这样。所以要是能进入极乐天堂,我一定会当场去死。
留念?才没有呢,完全没有。
家人?我没有可称做家人的家人。老婆——住在一起的女人……有是有啦。伤心?我这种废物不管是死是活,她都不会伤心吧。
无所谓啦。
我挣的钱实在太少了。我从家里被踢出来了。大白天地就阴阴沉沉地缩在家里,她看了一定也很火大吧。我这阵子简直就像靠女人养的小白脸一样,也难怪她会厌倦吧。所以现在她一定已经完全放弃我了。我不在的话,她一定舒服多了吧,和我这种脑袋腐烂的家伙凑在一起,也不会有好事。这才是为了她好。
我对她也没有留恋。
嗳,若说有留念……那也不是现在的妻子。以前的女人?才不是那种风流韵事。对方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呢,很凄惨的。
咦?唔,是迷上了。应该是迷上了吧。
那个女人吗?死了。去年。
对,死了。她死了。
那是夏天的,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
简直就像天盖破了个大洞似地,雨水倾注而下。
为什么问这件事?
你问是不是杂司谷事件?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哦……你是刑警嘛。刑警的话,会知道也是当然的。就算辖区不同,也都知道是吗?
是啊,我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
没错。就像你猜想的。我……是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看你的表情,一开始你就知道了吧?真坏心,是在揶揄我吗?请尽情揶揄吧,我无所谓。要笑就笑吧。
那……是个可怕的事件。
老实说,那个事件就是契机。那个事件以后,我的人生……开始走下坡了。
咦?是的。虽然我过去的人生也没有好过,不过我多少还觉得自己活得正常。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是那个事件以后……完全是一片惨淡。地狱的深渊,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
我当然不是凶手。
可是……
没关系的。
你干嘛问这种事?
嗳,无所谓啦。没错,你说的没错。都是因为我,那个事件才会变成那样。全都是我不好,因为我是个人渣嘛。
都是因为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那一家才会崩溃。没错,他们一家毁灭了。
死了好几个人。
已经够了吧?
什么?
我被附身?
你是刑警吧?为什么说这种话?
咦?不要说了!
叫你不要说了!
对啦,你说的没错。
现在也在那里。
没错,是死灵。死灵在监视我,我被许多死去的人给缠上了。那个事件以后,死灵就一直盯着我。你不相信是吧?是真的。很好笑吗?那就笑吧。在那里,他们总是在那里。喏,柱子的后面。
看也没用的。
他们一下子就躲起来了。
我是被作祟了。所以不管做什么都不行。啰嗦啦。对啦。我被那个事件中死去的人们给缠住了,我被诅咒了。就像你说的,我浑身上下都被附身了,我怕死了。
洗澡时害怕背后,上厕所就觉得脖子寒冷。因为他们会在那狭窄的厕所里,像这样紧紧地贴在背后。从脖子后面看过来。这么近地,贴着脸颊、后颈。我怕死了。你也被那样盯盯看,会害怕落单的。所以我才会待在这种地方,所以……
根本无计可施。
驱魔?
嗯,我知道。我认识一个本领高强的祈祷师,或者说驱魔师。为什么不拜托他?我拜托过啦。我哭着求他说:我好怕,救救我,求你帮我除魔……
可是他不肯理我。
因为我是自做自受,没办法。
那个人很可怕的。
什么?
喂,到底是怎样?我不是窃盗嫌疑吗?
不是?
哦?不是我偷窃时被当场逮捕啊。真不该跟来的。
那到底是怎样?
等一下。
我的嫌疑是什么?
该不会……又要重提那个案子了吧?不要,我不要。不要这样,我不是凶手啦。不是的。咦?你说什么?蓝童子?那是什么?小孩?你叫我去见那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去见他?这里到底是哪里?这里不是警署吗?不是。这里不是侦讯室。你也是……你那身打扮……不像是刑警呢。什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真的是刑警吗?
你……是谁?
扭曲的构造物会从脆弱的地方崩解起。
构造物愈牢固,又或者盖得愈坚固,接合处的负担就愈沉重。
上野这个城市就是接合处吧。
流浪儿、妓女、外国人——战败后,淹没上野市街的就是这些从社会的框架隙缝流出来的人。
当然,契机是战争。
但是以地下道为家的流浪儿当中,有许多其实不是战争孤儿,而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他们成群结党,藉由恐喝或私售外食券等,顽强地存活着。不管怎么取缔、无论收容多少人,他们的数目丝毫没有稍减。
上野的女人——流莺,当然也是被战后的制度改革排挤出来的女人,不过上野从战前就是价格低于行情的妓女群聚之处。与池袋、有乐町等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流莺不同,上野的妓女被称为生活派。事实上,她们不只卖春,有时候也满不在乎地进行近乎勒索或诈骗的行径。
以所谓第三国人这种不当的蔑称被称呼的旧殖民地国家的人们,不知为何,战后也聚集到上野来了。他们要求联合国民待遇,进行武装,几乎是光明正大地在都内各地的黑市贩卖违禁品。战败后,警察有一阵子不被允许携枪执勤,除了与当地的黑道连手以外,没有方法可以对抗外国人,所以战后有段时期,上野不断爆发以血洗血的抗争。
确实,整个国家贫困无比,人心荒废。
但是秩序稍微开始恢复之后,大众便立刻绞尽脑汁,将自己的黑暗面强行封进那类人种、那类花街里。
世人将自己的污秽单方面地推到地下道与天桥下的居民身上,然后错觉权力者将他们一扫而空后,污秽也会随之消灭。
猥亵的事物、无秩序的事物、不道德的事物、反社会的事物——他们相信只要捺下这些烙印,加以排除,黑暗就会被驱逐。他们认为黑暗是能够管理的。
可是这种事并不是细节问题,而是构造问题。
战后历经八年,市街也变得整洁多了。诡异的摊贩销声匿迹,流浪儿和流莺也不见了。即使如此……
上野的黑暗还是没有消失。地下道还是老样子,充塞着盘旋不去的酸腐空气,没有去处的人还是老样子,像地鼠般盘踞在洞穴之中。
黑暗只是表面上被均一化罢了。只是对比消失而已,换个角度来看,那些幽微的黑暗可以说变得更深沉了。
那里……依然是扭曲的。
六月六日,那名女子跑过那条地下道。
为何奔跑?为何着急?女人肯定也不明了。
她的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不是妓女之流。女子一面奔跑,一面忙碌地东张西望。女子似乎在找什么——不,找谁。
女子发现流浪汉睡在地上,跑了过去,问了些事。每当她开口询问,就会遭到出乎意料的对待;她的脸几乎绷住,甚至泪眼汪汪,甩开对方的手,又找到另一名流浪汉,跑近过去,重复相同的事。
她找了十个人、二十个人,似乎仍然一无所获。不仅一无所获,女子甚至无法进行正常的对话。有的人拉住她的手意图奸淫,有的人抓住她的衣服乞讨金钱,有的人话也不回,净是瞪视,有的人甚至连反应都没有……
离开隧道的时候,泪水滑下女子的脸颊。
女士脚步有些蹒跚,靠在路灯上。
然后她拭去泪水,灰尘在脸颊上画出黑线,白色的衬衫被泥土和汗水搞得一片污黑。
路灯闪烁着,女子的影子一伸一缩。这是条潮湿、阴暗的巷子。
“请问……”
黑暗中突然响起声音。
女子吓了一跳,戒备起来。
“小姐……在找人吗?”
口气很亲昵。一道圆圆的影子浮现出来。
那是个男人,一副小混混模样,感觉相当可疑。他身上穿着花哨的夏威夷衫,头发理得极短,几乎只有二公厘长,一张脸晒成褐色,十分平坦,戴着金边眼镜。
男子挤出满脸笑容,女子送上充满了警戒的眼神。这是当然的,男子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正派人士。然而男子更加亲热地、厚着脸皮宣称:“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唷。”
“我叫司,司喜久男。多指教。”
虽然不知底细,但男子的表情十分和蔼。
“哎呀哎呀,这种地方不能待呀,太危险了,太不小心了。”
每当男子——司开口说一句,女子就往后退一步。
“怎么了?啊。你、你、你在怀疑我吗?叫你不要怀疑也不太可能呢。可是我一点都不可以唷。我这个人只是在这个地方吃得开,行事方便罢了。话说回来……啊啊,好脏哪,那么脏的衣服怎么能穿呢?”
怎么会脏成那样呢。——司以玩笑般的口吻重复道。
女子更远远地避开身子。
“啊啊……我知道了,小姐,你以为我意图不轨对吧?唔,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缺女人的。今天啊,交易进行得很顺利,我心情好得很。我来帮忙你吧。你在找人对吧?”
“嗯……呃……”
“就算去问那些人,他们也不可能告诉你什么啦。重要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也没钱吧。哎,没钱也有没钱的法子啦。不管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势力关系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道来?”
司竖起食指,勾了几下。他的态度亲热到了极点。
女子非常犹豫。老实说,在这种状况下,相信这种人才是脑子有问题。但是女子苦恼了好一阵子之后,这么说了:“您……真的愿意帮我吗?”
司笑开了脸,点点头。
“当然帮了。我介绍老大给你。虽然不能保证一定会有收获……不过你在找人吧?就算老大帮不上忙,我也认识侦探,可以介绍给你。他很有本事,不过对金钱方面有点糊里糊涂的,应该不会收你钱吧。”
“哦……”
“总之,要不要去见见管理这一带的老大?就在这附近而已。”
司比比下巴,女子点点头。司说:“在那之前,先来请教芳名。”
“我叫黑川玉枝。”女子答道。
“玉枝小姐啊。还是叫你黑川小姐比较好?”
“叫我玉枝就行了。”女子说。
“那,玉枝小姐,呃……骆驼老师,你已经听到啦。”
司回过头去,朝着背后的草丛出声。
“呕呕”一声,一道呕吐般的声音响起。玉枝吞下尖叫,躲到路灯后面。
草丛沙沙作响,分了开来。黑暗中冒出一张松垮的脸,细眼睛、长鼻子、头发直伸到肩膀处。玉枝终于轻声尖叫出来。
“你……在找谁?”
声音非常浑厚。
“啊……”
“用不着害怕。”浑厚的声音说。“白天的时候就听说有个女孩脸色大变地在这里找人,我正想该怎么办才好哪。平常的话,我是不会去管啦,可是最近这一带很不安宁,要是闹出事来就麻烦了。碰巧这位喜久哥过来,我就顺道拜托他了。要是叫我手下的人出去,你一定会吓得逃掉嘛。”
司笑嘻嘻地说:
“吓到了吗?背后竟然藏了这样一个人,你一定吓到了吧。这位老师啊,从战前就一直住在这一带——已经三十年左右了吧。叫做骆驼福兄,黑道和妓女都对他另眼相待。他很受流浪汉、扒手之类的尊敬唷。虽然长这样,他可是个了不起的菁英分子,听说原本是个画家,还去过法国留学,但现在……”
“过去的事就甭提啦。”骆驼说。“现在就如你所见,是个自由人——所谓的乞丐哪。不过啊,乞讨可不是卑贱的行为。施予和接受以行为来说是等价的。无偿给予的行为是高贵的,而无偿接受的行为是卑贱的,这是近代的想法。功德这种东西,不是只有施予的一方才有德。我干这行很久了,但从来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卑微下贱。不过倒是有些臭啦。人说乞丐只要干上三天就会上瘾,一点都不错。”
骆驼粗野地笑了。
司几乎不改表情地说:“又讲那种艰涩的大道理了。”
“哪里艰涩了?这可是真理哪。听好了,出家的和尚要托钵,基督也是身无分文才尊贵。不管是佛教还是耶稣教,都异口同声地说放弃财富才是神圣,不是吗?多余的财富是社会之毒啊。吃掉那些财富的我们,是共同体不可或缺的啊。”
“为什么乞丐不可或缺?”
“真是蠢蛋。听好了,喜久哥,社会可不是企业,而是一种大家庭。人啊,不会只为了追求利润和方便而形成集团。我们乞丐之所以结成一家,也不是为了赚钱。如果要赚钱,早就去工作了。这里头没有道理可言。不了解这种事的笨蛋太多,国家可是会灭亡的。因为没有我们的社会啊,就不是家庭了。没有签子,丸子串不起来;断了尾巴,风筝会掉下来啊。”
“听不懂啦。”司说。“福兄啊,你叫住这位小姐,不是为了要对她讲大道理吧?”
“哦,我差点忘了。”骆驼点了几下头。“说来听听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绅士,看到小姐坐困愁城,没办法袖手不管哪。对吧?喜久哥?”
骆驼露齿大笑。
“小姐是做啥的?”
“我是护士。”
“护士啊,真辛苦哪。几岁?”
“二十九。”
“你在找的是男人吗?”
玉枝点点头。
“男人跑掉了?”
“不……呃……”
“是你老公吗?还是……心上人?”
玉枝坐立不安,视线游移不定。
“小白脸啊……”骆驼说。
玉枝默默地背过脸去。
“怎么,原来有小白脸啊?”司噘起嘴巴。
“喂喂喂,喜久哥,你该不会在打什么歪主意吧?喂,小姐,别看这家伙这副德性,惹上他可不得了啊。会被卖到缅甸爪哇去的。这家伙啥都卖哪。”
“福兄,别胡说啦。”司说道。“我可不搞人口买卖。把人家说得那么难听。可是玉枝小姐,那种小白脸,你何必那么拚命地找呢?小白脸耶?难道那家伙是潘安再世吗?还是有钱?”
“有钱就不叫小白脸啦。”骆驼说。“说的也是。”司笑了。
“那,还是那个小白脸很温柔?”
“他……不温柔。”
“那是怎样?难道是……那里很厉害吗?”
“他……既粗鲁又胆小,不争气,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半句体贴的话。”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他?”
“别啰哩啰嗦的啦。”骆驼一副打哈欠的模样说。“男女就是这样啦。会去找他,只是因为本来和他住在一起……对吧?”
玉枝默默地垂下头。
“喏,看吧。”骆驼说。“就算是一见面就没好事,彻头彻尾看不中意,但是一旦不见,心里还是会空出个洞来。我刚才也说啦,这是没有道理的。那么,那男的是做啥的?”
“他就算去工作,也撑不了三天……”
“为什么你觉得他会在上野这里?”
“那个人很怕一个人独处。所以以前离家出走的时候·也是躲在那边的地下道……。我住的公寓在谷中,听说他以前住在御徒町,所以……”
“哦,这男的胆子真小哪。叫什么名字?”
“内藤……内藤赳夫。”
“内藤啊……”骆驼说道,搔了搔被油脂和灰尘压得扁塌的头发。“内藤啊……哦哦?内藤?”
“您知道吗?”
骆驼垂下浮肿的眼皮陷入沉思。
“噢……”
骆驼又发出呕吐般的声音。
“……噢,小姐,那个人……是人口贩子仁藏的儿子吗?”
“人口贩子?……他出生没多久,父母就……”
“双亡了,对吧?是啊,就是那个内藤。是那个抓到了摇钱树,嚣张地进了医生学校,在丰岛一带当见习医师的小鬼头吧。”
“呃……对。”玉枝说道。
“他的话我知道。”骆驼的声音浑厚,抬起沉重的眼皮。“这样啊,小姐是那家伙的女人啊。嗳,那就不必问别人了,我知道他。那家伙的话,就在那前面的……喏,那座天桥底下,三、四天前就赖在那里了。”
“这样吗……”
玉枝整个人开朗起来。
“上个月底,我们大吵一架……就在我值班那天晚上,他不见了。那么……”
玉枝转向骆驼指示的方向。
“可是现在已经不在了。”骆驼说道。
“不在了……?他迁到哪里去了吗?”
“昨天来了一个说是刑警的男人,把他带走了。”
“不过……那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刑警哪。”骆驼说。
“什么……意思?”
“那个人穿着和服。说是和服,也不是便装和服哪。是像这样,穿着窄窄的轻衫裤裙,打扮就像个俳句师傅。手里提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还跑来我这儿问:有没有这样一个男人?”
“那样不像个刑警啊。”司说道。“才没有刑警会做那种打扮呢。”
“你说的没错哪。”骆驼说。“可是却没有半个人觉得奇怪。那个时候,我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哪。现在这么一回想,真的很不对劲哪。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在跟监,所以乔装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呢。”
“然后……然后怎么了?”玉枝问道。
“嗯……偷窃……。哦,你那小白脸啊……这么说或许有点难听,不过最近是落魄到了极点哪,不是偷窃就是干扒手。所以我本来以为他是因为这样被带走的。”
“不是吗?”
“好像不是哪。过了两小时左右,人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啦。”骆驼从破破烂烂的外套里捏出香烟——把捡来的烟屁股拆开重新卷成的烟——叼进嘴里。“然后啊,很快地……对……说他要去哪里。唔唔……啊啊。”
骆驼嘴巴一开,烟掉到地上。
“对对对,那个蓝……蓝童子……”
“蓝童子?蓝童子是什么?”
玉枝问道,司回答她:
“是个神童,可以看透一切。在某个圈子里——罪犯和警察相关人士之间很有名气。他是个十三、四岁的美少年,可以识破谎言,看穿心里所想的事。可是福兄,怎么会冒出蓝童子来呢?那个叫内藤的人说谎吗?”
“不是啦。我又没这么说。”
“那是怎样?”
“我记得……对,说什么驱魔怎么样的。”
“驱魔?”玉枝扬声问。“这么说来,他说过这种话……”
“说过什么?”
“少爷和小姐们……”
“什么?”
“呃,不……他以前工作的医院的小姐们过世了,所以……呃……”
“哦?”骆驼从鼻子里哼气。“总之,我是不晓得怎么了,但内藤很高兴。说什么这下子运势就会好转了、等着瞧吧之类的,欢天喜地的。然后他就这么消失了。就昨天夜里发生的事。”
“那……他是去了叫蓝童子的人那里?”
“应该吧……”骆驼的回答就像他的脸一样长。玉枝一瞬间倒吞了一口气,然后转向司问道:
“那个……叫蓝童子的人在哪里?”
司晃了晃平坦的脸。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对吧?福兄?”
骆驼点点头。
“我知道的也只有这样而已。”
“谢谢两位。呃……”
玉枝欲言又止,骆驼伸长了人中说:“谢礼就免了。”然后他转向司接着说:“你帮帮她吧。你不是认识侦探吗?”
司敷衍地应声,于是骆驼便说“别管这么多了,快去吧”,拍了一下他的臀部。
玉枝和司踩出脚步声,消夫在夜晚的街道里。
骆驼目送两人离去以后,慢慢地望向这里。然后……应该是对着我说了:
“那边那位……招牌后面的先生。自称什么刑警的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不晓得你有什么企图,而且那也与我无关……不过咱们乞丐也是很重道义的。我们才不想被利用在你的阴谋上,要是惹来麻烦,我们随时都会与你为敌。乞丐是很团结的。你给我好好记住了。”
接着骆驼蜷起身子,背过身去。
我……满心愉悦地离去了。
我背痛得很厉害。
每当早上起床的时候,真是难过得不得了。
胃也从很早以前——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病,已经五十年以上了,我吃得非常少,比猫还要少。因为这样,嫁也嫁不出去,都已经变成这样一个老太婆了……
可是啊,最近我竟然能吃上满满一碗饭,而且这阵子背也不再那么痛了。
这一切都是托成仙道的福。
宗教?那才不是宗教呢。我家代代信的都是天台宗啊,可是成仙道从来没叫我不要继续信仰,父母的牌位也还在佛坛上。
喏,就在这里。
很好笑吧?佛坛这么小。我嫁到这个家都已经五十年以上了,现在还是受到这样的待偶哪。连这个房间也是,小得就像下人的房间,真是羞死人了。
咦?我这么说过吗?
外子痴呆啰,这阵子整个人很不对劲。
嗯,我才不是什么女佣呢。那全都是那个叫磐田的诈欺师灌输给他的胡言乱语。喏,就是今早来拜访的那个老头子。真气死人了。我连看都不想看到他,所以才像这样关在房间里。
对不起啊,难得你留宿,却没办法好好招待。就是因为这样的苦衷啊。要是碰上那个磐田,真不晓得会吃上什么样的苦头。
客人也千万小心啊。
小女说……嗯,小女现在在东京。她叫麻美子。那孩子也很担心,做了许多调查,听说那个叫磐田的招集了许多中小企业的社长之流的,灌输他们一些有的没的,榨取金钱,是个很恶劣的诈骗师。
呃……叫什么“指引康庄大道”的。客人知道吗?杂志什么的好像偶尔也会报导呢。不过我是不会看啦。什么叫康庄大道嘛。嗯,客人上次拜访之后,他马上就入会了。
您上次来访,是什么时候去了?
就是第一次来的时候呀。
前年吗?那就是那之后入会的。
真是被奇怪的东西给骗了。是的。听说会长磐田和外子是寻常小学校的同窗。我一直劝阻他,可外子根本不听我说。
是啊。
外子起初也是半好玩的心态。可是他错了。那种东西啊,一旦踏进去,就会深陷不可自拔的,没多久他就认真起来了。
已经没救了。
再怎么说,他每个月都支付非常惊人的金额啊。什么研习啊研修的。嗳,就像您看到的,我们住在这么豪华的屋子里,过得是不贫困啦,可是钱并不是源源不绝的。手头会愈来愈紧,不是吗?结果外子啊,竟然收掉自己担任股东的公司,嗯,那家公司已经经营了六十年以上了呢。竟然卖了那家公司,还把佣人全部解雇,说要把钱都捐出去。还说韮山的山林也要全部捐出去。
世上有这种事吗?
的确,光我们夫妇俩生活,是不需要那么多钱。可是我们还有女儿啊。就算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不把手中的财产留给唯一一个独生女,那怎么行呢?
小女啊,去年死了孩子,还离了婚呢。无依无靠的。真是的,外子真不晓得怎么了,简直是疯了。
要是我唠叨得严厉一些,他就对着我吼叫,要我滚出去。
小女也是,来了好几次,说服他说那是诈欺,可是也没有用。
客人也帮我说说他吧。
小女吗?
今年二十六了。
外子吗?外子今年七十八。很晚才生的?是啊,真是丢人,是他五十岁以后才生的孩子。我生下小女的时候,也已经过四十了。老蚌生珠哪。嗯。和第一个孩子差了二十好几呢。
那孩子已经过世了。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所以我们格外疼爱女儿呀。
真是没想到哪……
咦?
她当然是我的孩子啊。是我怀胎十月忍痛生下来的孩子啊。
您在说些什么?
所以说,外子是被磐田给诓骗,才会说出那种话来。
木村?那是我的旧姓。繁代?繁代是我亲戚。她……对,十年左右以前过世了。在哪里?咦?在哪里去了呢?她临终的时候,我也陪着她。啊啊,对了,就在这个家。
她是住在这里工作的女佣。
一定是的。
应该是的。没错。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也上了年纪哪。
要不要来杯茶?
这茶很香的。
嗯。身体健康起来,连茶的味道都不一样了。以前我一直以为茶喝起来都一样呢。
喏,很香吧?
恕我失礼一下,我服个药。咦?嗯,这是返老还童的药。哎呀,讨厌。不是那种药啦。嗯,我听说这对胃病有效,请人分了一些给我。嗯,非常有效,叫做五石护命散。
咦?对,这是成仙道的药。
嗯,他们不是什么宗教。
成仙道会传授健康法,是叫养生吗?
先是像这样,呼吸的方法。是不是叫深呼吸?像这样慢慢地吸气,再深深地、长长地……对,喏,像这样,会感觉吸进去的气充满全身对吧?然后气像这样慢慢地下来,下来,对吧?气会像这样聚集在肚子下面……是叫丹田吗?聚集在这里,凝固起来……然后再这样,呼……地吐出来。
感觉很舒爽吧?太难的事我不懂,不过这我就办得到。
然后就是注意像是吃饭啊、运动等等。
有效吗?
有效啊。他们说,现在的医学都错了。还说只是治好现在罹患的病是不够的,要治好今后会罹患的病……这样可说是治吗?还是让人不会罹患?预防?对,是预防吧,是啊。听说有些人天生就是会得病,就是要治好这种身体,让身体不会患病。
我们不是常说元气吗?
元气,就是气的根源。元气分成心气、肝气、胃气等等,嗯,会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气会绕行全身,要是气停滞就不好了。停滞的地方会出毛病。是有穴道的。
虽然我也不是很懂啦。
是的,我变得健康多了。我很感谢成仙道。这样的话,要活上一百岁也不是问题。哎呀,讨厌啦,才没那回事,不过我觉得变年轻了。
嗯,就是啊。所以我也向外子推荐。可是喏,他已经完全不听我的话了。看那个磐田把他给骗的……
最近外子还帮忙磐田的事业呢。竟然跑去当诈欺师的爪牙,真是教人哑口无言,竟把结缡五十年以上的我当成女佣……
世上哪有这种荒唐事呢?
什么?
所以说,外子已经忘了家人了。他忘掉我们结缡多年的事了吧。
那个磐田是不是使了什么诡异的妖术呢?
嗯,我一直尽心尽力,默默地忍耐。外子是个只顾工作的人啊。我日复一日下厨做饭,守护这个家,简直就像个佣人。
他从来没有为我买过半件和服,也不曾带我出去游山玩水。
真的把我当成女佣一样。
可是啊,我们是一家人嘛,一直住在一起。要是真有办法,希望他赶快恢复以往,赶快和那些恶棍断绝关系……
对不起啊,抱怨个没完。
难得客人隔了那么久来拜访。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哦,大前年。大前年。然后……来做什么?对,您是来调查这个地方的……什么去了?对了,传说。乡土……史家。对了,您是个乡土史家。
咦?奇妙的传闻吗?
这个嘛,这件事我之前说过吗?咦?没有吗?
我没陪您聊天吗?哦,我一直待在厨房?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被当成女佣对待呢。真是对不起啊。
这个嘛……
是的,那个传闻虽然有些无聊,不过您愿意听听吗?是朋友告诉我的。
是零战的幽灵传说。
这附近不是没有基地吗?
嗯,要去到沼津才有基地。
对,所以零战不可能飞到这里来。
我是没有看过啦。咦?不,是即将战败的时候。说是有十架零战飞了过去。
嗯,是啊。那时期不可能有飞机在这种地方。飞机应该都在海上啊。
在这里的话,不可能获得补给和维修嘛。
嗯,说那些飞机啊,飞过了韮山上面。
是编队飞行唷,有十架之多。
我说那会不会是敌军的轰炸机?看到的人说不是,说机身上有日之丸。
那些飞机往后山那里飞去……可是那边什么都没有呀,只有山而已。就算越山,也没有基地,所以才怀疑是不是幽灵。
我是觉得应该看错了啦。
但是看到的不只一个人。
对,我从三个人口中听到这件事。
我相信吗?当然不信了。哪有什么飞机幽灵嘛。谁会信呢?
可是驾驶零战的人全都死了吧?啊,里面也有活着回来的驾驶员啊?可是……死了很多人吧?那或许也会看到那种幻觉吧,我想。零战的驾驶都是年轻人吧?他们一定很不甘心吧,开着飞机冲进异国就这样死掉,不是吗?他们一定也想回故乡吧。
看到的人吗?去年死了两个,是营养失调。
年纪都很大了。待在后方村子里的,不是女人小孩就是老年人啊。剩下的一个去了哪里呢……?
嗯。我不想死。我才不要死。就算活到了这把岁数,还是想活下去。所以我才会加入成仙道。嗯,有祭典呀,很快就会到韮山这里来了。
方士大人就要来了……
庭院是一片郁郁青青的杂草。根据建筑物主人的说法,是一年以上疏于整理才变成这样。从里面种着苏铁来看,这里原本似乎是个略带南国风味的洋式庭园,但是种类繁多的植物无穷无尽地茂盛生长,几乎不留原形,现在它与其说是个庭院,景象更接近南方丛林。
高度约至腰部的丛林当中,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老人穿着木绵质内衣,上面覆着一件碎白花纹和服,样子有些无精打采。他高高的颊骨上浮现老人斑,皮肤干燥,整个人除了筋疲力竭外,找不到其它的形容了。
他是这个家的主人——加藤只二郎。
从外表无法判断草丛中的只二郎在生气还是悲伤。但是如果他的表情种类当中有柔和这种,当时的他确实不是这种表情。
只二郎倾斜重心,往前走去。
他拄着拐杖。左脚似乎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只二郎只走了三步就停下来,用拐杖拨开杂草,于是后面冒出了另一个人影。
也是一个老人。
老人个子很小,他穿着尺寸不合的松垮西装,打着一条直条纹细领带。他的头部红秃秃的,除了鬓角以外,全都秃光了。那张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双大眼睛夹在三、四层的上下眼皮之中,一片黄浊,给人一种狡狯的印象。
这个老人自称磐田纯阳。
这个小个子的老人,主持一个叫做“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可疑启蒙团体,宣称能够启发众人,唤醒沉眠的自我,使人奋发向上。那双混浊的眼睛散发出来的狡猾印象,不必说,是他扭曲的人生经验所造成的。他钻营法律漏洞,捞取从社会的扭曲之处滴漏出来的甜头,长久以来就这么过活。
“看哪……”
只二郎环顾庭院说。
“……杂草的生命力真是非同小可。即使只是微弱地从石板间探出头来的一根草叶,置之不理的话,一年后也会成长为几乎冲破石头的雄壮形姿。人是赢不了天然的。呐,会长……”
只二郎唤道。
“不……还是我可以叫你岩田?”
磐田答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没关系。”
“这样啊,那么岩田……”
只二郎摇晃着身体,又踏出一步。
“你想谈你的孙女是吗?”
“嗯,是啊。”
“她不是不去了吗?”
磐田沙沙作响地穿过草丛,来到只二郎旁边。
“不再去那个……假占卜师那里了。”
“她说她没再去了。”只二郎说道,仰望阴天。“一切就像你说的。”
“是吗。那么她也不再说些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了吗?”
“她写了封信过来,说她错了。她说她是中了叫什么华仙姑的女人的妖术,好像也被骗了不少钱。如果没有你告诉我,真不晓得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得先向你道谢才行。”
只二郎将重心移到拐杖,改变身体方向,朝着磐田行了个礼。
“……谢谢你。”
“加藤,把头抬起来。我们两个不需要这样。”
“不……我现在不是以修身会同志加藤引导员的身分向磐田纯阳会长说话。我是以加藤只二郎个人的身分,向寻常小学校的同窗岩田壬兵卫低头致谢。”
只二郎把头垂得更低了。
“那么你更不需要低头了。”磐田说道,把手放到只二郎肩上。“那么加藤……已经可以不必再向你孙女进行我们会的启发活动了吧?”
“啊啊……”只二郎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接着他再一次发出喘息声,费劲地起身。“如果更早点拜托你启发我的孙女的话……不,如果更早点相信你的话……不不不,不管怎么样,这或许都是无可避免的。”
只二郎放松脖子,摇了几下头。
“怎么了,加藤?”
磐田摇摇晃晃地走到只二郎面前。只二郎垂下嘴角,望着腐朽的晾衣台。那里已经许久一段时间没有晾晒东西了。
“我说过……孙女死了孩子的事吗?”
“我听说了。是去年春天的事吧?”
“那个时候恰好是你……不,会长遭到暴徒攻击的危急时候。听孙女说……婴儿会死,还有她和丈夫会离婚、失去工作,全都是那个占卜师害的。曾孙……我的曾孙……”
只二郎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视线在荒废的庭院中游移。
“我只抱过那孩子一次而已啊。”
磐田顿时露出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表情,接着转向只二郎说:
“就算悔恨,死者也不能复生。”
“我知道。我知道啊,会长……”
只二郎撑住拐杖,背向磐田。
“要积极,要堂堂正正……如此一来,祸害自会远避……我也是这么教导会员的。只要前景改变,过去的意义也会随之改变。如果未来有不幸守候,无论什么样的快乐和喜悦,都只是不幸的种子;但是如果未来是幸福的,无论什么样的悲伤和痛苦,都会变成幸福的种子。我也是这么引导着会员。只是……”
“只是什么?”
“现在,我想稍微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只二郎说道,拖着脚走近檐廊。
磐田望着他削瘦衰老的背景。
“会长……”只二郎背对着磐田说道。“孙女……仍然劝说我退会。”
“她还在说那种话吗?说什么我对你施法,改变你的想法什么的……”
“对。她说是洗脑。”
“这个误会不是已经洗清了吗?对你孙女灌输一些有的没的想法的,不是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吗?”
只二郎慢慢地回过头来。
“她说……这是两码子事。”
“两码子事……?”
“华仙姑确实是个恶劣的诈欺师,但孙女说……你也一样是个诈欺师。”
“什么?”
磐田小跑步赶上只二郎。
“加藤,你……”
磐田赶上来的时候,只二郎已经走到檐廊边了。老人辛苦地改变方向,坐了下来。
“无所谓。”
“什么叫无所谓?哪有什么无所谓?”
“就算……”
只二郎稍微放大音量说。
“……就算你是个诈欺师也无所谓。”
“连……”
磐田转过身体,在只二郎旁边坐下。
“……连你都说我是诈欺师吗?”
“不是。你应该不是诈欺师吧。我……相信你。”
“那么加藤……”
“岩田。”
只二郎凹陷眼窝中的圆眼珠盯住一脸狡猾相的老人。磐田则以被皱纹环绕的巨大三白眼回望干瘦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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