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益田拼命地思考。
羽田隆三的备忘录所记载的事件可以大致分为两宗。
首先,是关于羽田担任董事顾问的羽田制铁有限公司所雇用的经营顾问——大斗风水塾的塾长南云正阳——本名南云正司的背信行为。
南云是个奇特的人物,使用风水这种占卜术来进行企业咨询,自从去年春天受雇以来,他做为社长的亲信,似乎对业绩提升做出了不少贡献。但是今年四月他建议将总公司迁移到伊豆韮山某处,引起隆三的怀疑;隆三再三进行调查,结果发现南云的姓名及履历等资料全都是伪造的。记录上,并不存在南云正阳这个人。
此外,追踪调查之后,还发现南云预支了许多用途不明的高额款项,这些钱极有可能拿去投资在南云的个人事业上。
以结果来说,尽管不知道南云的用意何在,但是可以判断他提议购入土地和总公司迁移计划,都是出于何羽田制铁的经营毫无关系的动机——备忘录上这么写道。
还有……
另一件事,是关于在羽田发起成立的民间研究团体——徐福研究会的主持人东野铁男的嫌疑。
据说徐福研究会是昭和二十三年羽田隆三亲自发起设立的私人研究团体,由十几名对徐福研究有兴趣的大学教授及民间研究家所组成。成立以来,一直脚踏实地地进行对徐福渡来传说的研究活动。
负责主持研究会的东野铁男是个住在甲府的在野研究家,研究会成立以来,他一直参与会志,《徐福研究》的编辑作业。此外,他也是研究会财团法人化的计划提案人这个计划羽田从去年就一直持续在推行。
研究会成立至今五年来,羽田和东野似乎缔结了牢固的信赖关系。
但是……今年四月,作为法人计划的一环,一直悬而未决的提案之一——徐福纪念馆建设计划开始进行了。东野强力推荐某个地点作为建设地的候补。
然而……
同样又是伊豆韮山。
而且奇妙的是,那里和南云指名作为羽田制铁总公司的迁移地点,区域分毫不差。
羽田感到狐疑,调查之后,发现东野也是个假名,经历也是伪造的。因为这样,他不再信任东野。
备忘录这么作结:
占术经营指南与硕学老人,同样埋名隐姓,一方诳骗企业,一方欺骗羽田隆三个人,意图诈取同一块土地,甚属异事。此地究竟有何秘密?
这又如何呢?若说如此,就只是这样而已。只是碰巧同一块土地成为候补罢了,不是吗?战后的混乱时期,有很多人抛弃了过去的经历,伪造经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是。
土地的秘密……
土地。
是什么呢?是什么让我感到在意?
织作茜似乎说好将来要帮忙祖父的弟弟羽田的事业。羽田则好像打算在财团法人化之后,让织作茜负责徐福研究会的经营。
也因为这样,茜才会前往伊豆调查那块土地什么蹊跷。然后……
——惨遭杀害……吗?
织作茜被杀了。
——那个茜……
死掉了。
为什么?是谁杀的?为了什么?
茜,内藤,朱美,还有敦子,榎木津。
尾国、蓝童子、条山房、韩流气道会。
南云、东野。
——这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益田想了一整个晚上,苦思恶想,他实在是睡不着。不久后,窗外渐明,益田总算从一个疑团中脱出了。
织作茜是与房总事件有关的人物。一柳朱美是与豆子事件有关的人物。内藤赳夫是杂司谷事件的关系人——但会不会是益田连这类个人的属性都去细想,才会搞不清楚呢?例如敦子也是,虽然她与气道会发生过纠纷,但基本上是被华仙姑——佐伯布由牵连,才被绑走的。
而榎木津更只是单纯地追上去罢了。
条山房和气道会争夺的会不会只有华仙姑而已?那么……
所以……
先将这些事暂且搁置一旁,无视个人的属性,只将发生的事情陈列在一起,这样是否就能够看到整个事件的面貌了?
例如说……
条山房与气道会在争夺华仙姑。
华仙姑背后的黑手是尾国诚一。
内藤被尾国引诱到静冈去。
朱美追随着尾国前往韮山。
南云和东野在争夺韮山的土地。
织作茜为了调查那块土地而前往韮山。
然后被杀了……
被杀了。
韮山。
“然后,然后怎么样啊!”
益田吼道,敲打桌子。寅吉“呜呜”一声,醒了过来。
确实……隐约地看见什么了,但益田完全不明白。
“可恶!”益田再一次敲打桌子。桌上的纸张飞扬散落。
就在这个时候,报告书掀开,益田发现那份文件后面还有另一页。最后一页几乎是白纸,但上方写了几行注记。
韮山某地十五年前疑似发生大规模村民屠杀事件,虽未经确认,但是否有关?记下报导刊登之报纸名及发行日期……
——村民屠杀?
“啊?”
益田叫出声来。
寅吉完全清醒,以睡迷糊的口吻问道:“益、益田,怎么啦?”
“和……和寅兄。你还记得布、布由小姐的告白吗?”
“咦?还记得啊。”
“布由小姐是哪里出生的……?”
“伊、伊豆韮山山里的……”
“就算这个!”
益田急忙收拾桌上的纸张,塞进文件袋,就这样冲出事务所。
收拾的时候好像打翻了茶杯,但他不加以理会。寅吉没出息地唠叨着:“干嘛啦?怎么了嘛?”
韮山。
大屠杀。
——布由所犯下的村民大屠杀事件。
那桩惨剧就是一切的关键——益田如此确信。一切的事项都围绕在布由及韮山的那块土地上。
——报纸的报道吗?
报纸本身并没有附在资料里。
但是上面记载了报纸名称和发行日期,那么可以弄到手。内藤的去向和杀害茜的犯人以及敦子的安危,这下子就能全部明白了……
益田跑了起来。
然后……
然后益田大失所望。
虽然找到了报纸……
却一无所获。
报告书上写了两种报纸名称。
其中一份是全国性报纸,另一份是地方报。益田最先找到的事全国报。报道篇幅意外地小,益田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不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大屠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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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原记者于三岛报道】——录者注:在下记得《备宴》中录过全文,故以下报道、不再录入;而且并不影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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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道的笔调就像把它当成一场玩笑。不仅如此,不管怎么找,都没看到后续报道。意思是,那是一场骗局吗?报纸上也只说警方决定前往搜查,并没有说已经出发搜查了,所以或许根本没有进行搜查。
如果大屠杀是事实,就是前所未见的大事件了。不管怎么样,都实在难以想象完全没有被报道出来。当然,前提是这是事实,可是……
——有活证人。
地方报纸则费了益田好一番功夫,但是这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他拼了命地寻找,最后总算是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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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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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之后,益田恍惚了。
报道内容一样暧昧。只是稍微详细了一点而已。
——理所当然吗?
仔细想想,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凶手布由本人不就说了吗?
她说长久以来,都没有追兵追上来,惨剧似乎也没有被报道揭露。她说的是真的。真凶长达十五年之久,都没有受到制裁,也没有遭到逮捕,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事件……
——被掩盖下来了吗?
等一下。
那么。
这才是……
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事件样貌,不在益田的视野范围内,就像透过小小的潜水艇圆窗窥看游经一旁的鲸鱼腹部般。
然后,益田来到这条坡道底下。他仰望坡道上方。
油土墙不断地延伸上去。
围墙另一头绿意盎然,繁茂得让人觉得虚脱。
那些树木吸收尸体的养分成长。坡道两旁是辽阔的墓地。
墓地小镇的眩晕坡……
斜坡平缓而漫无止境、坡度不上不下。
益田跑了上去。
无止境的平缓坡道……
——用走的虽远,用跑的却只要一下子。
到尽头了。
屋檐下挂着木牌。远远地也看得到店门关着。益田直接绕了过去,来到主屋玄关,用力打开门。
中禅寺夫人正在插百合花。
“啊……”
不知为何,益田的视线往下垂。猫翻着肚子睡在玄关木框上,用力伸了个懒腰,爬了起来。
“啊……呃……”
益田垂着头说“打扰了”。
益田从来没有和夫人好好地说过话。
“哎呀……您是……益田先生吗?”
“呃、我是益田。呃、您、您先……”
玄关前摆了好几双鞋子。
有客人。中禅寺不穿皮鞋的。
就在益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您先生在吗”这种再明白也不过的招呼时,夫人开口说:“来,请进。总觉得好像要下雨了呢。”
夫人从门口望着天空。
“您来的路上没有遇到下雨吗?”
“托、托您的福……”
益田说话语无伦次,摆好脱下的鞋子。
猫在闻鞋子。记得它好像叫石榴。益田一伸出手,猫就倏地溜掉了。啊啊……
我……
益田往里面的客厅走去。
客厅里除了主人以外,还有三个客人。一个是鸟口。另一个肥肥胖胖、一脸老实的男子记得他是中禅寺的朋友,名叫多多良。他半个月前也坐在那里。剩下的男子益田不认识。男子感觉膨膨的,肤色极白,毛发稀疏。桌上一如往常,摊着书本和记事本之类。
鸟口一看到益田就大叫起来:
“这不是益田吗!有什么发现吗?一定有什么发现吧!既然你会来到这里,就表示有什么新发现……”
鸟口激动地就要站起来,但中禅寺以他一贯的骇人眼神瞪住鸟口,朝他一喝。
“你这人也太毛躁了。我最讨厌客厅里有人要站不坐的,简直就像哪里的小说家一样,难看极了。这里也有初次见面的人,等人家打完招呼再说也不迟吧?益田,你也别杵在哪里,坐下吧。”
空着的只有中禅寺对面的座位。益田坐下后,中禅寺首先指着多多良说:“多多良知道他吧?”多多良说:“前些日子承蒙照顾了。”他站起来,像个小和尚似地鞠躬致意。
“然后这位是在千住经营室内装潢业的光报先生,是你鸟口公司社长的朋友。啊啊……介绍的次序颠倒了,这名青年是侦探见习生益田。”
“敝姓益田。”益田行礼,光报也跟着行礼。
抬头一看,鸟口的表情十分不服,或许他正焦急难耐,他在担心着敦子吧。看在基本上个性精明的益田眼中,鸟口这个青年天生呆傻的很有意思。但是敦子一失踪,他就宛如变了个人。益田前来通知敦子遭人绑走的消息时,鸟口那丕变的模样,益田恐怕一生难忘。
且说……
益田的思考在此阶段完全停止了。
因为……中禅寺太过冷静了。
“呃……”
该说些什么才好?如怒涛般蜂拥而至、占据了益田脑袋整整两天的众多事实,仿佛退潮似地逐渐退去。
脑袋变得一片空白。中禅寺在看。
“前、前天晚上,呃、那个……”
“怎么了……?”
“咦?就是……”
“别管顺序了。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说出发生了什么事就行了。这样就可以了。”中禅寺说。
益田首先说明司和玉枝来访的事。中禅寺听到司的名字,说:“这样啊,小司来了啊。”他们可能以前就认识了吧。但益田一提到内藤的名字,中禅寺的脸色就沉了下去。
“内藤……”
在座的人当中,与杂司谷的事件有关的只有中禅寺一个人。“内藤啊……”中禅寺再重复一次。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祥。鸟口似乎正全心全意将内藤的的事与敦子事件联系在一起,不过他八成不会有结果。
鸟口的状态就和前天的益田一样。
接着益田说出伊佐间带来的消息:一柳朱美疑似追随着尾国前往韮山。鸟口似乎更加混乱了。
然后,益田提到羽田隆三前来拜访侦探事务所的事。他拿出文件袋,说明南云和东野这两个底细不明的男子那难以理解的策谋。他摊开地图。
那个地点……
究竟有何秘密?
“就是这里。这个地方……”
正当益田要说“织作茜小姐”的时候……
“这、这里……”
光保哑着嗓子叫道。
“这里不是户、户人村吗!这、这张地图,这个地点,怎、怎、怎么会!”
“光保先生知道些什么吗?”
益田问道。光保面色苍白,手撑在后方扭动着身体,浑身抽搐,不断地重复:“我、我的记忆、我的记忆……”这意外的发展让益田不知所措,为何这个素不相识的男子会有所反应?
“光保先生?您怎么了?您知道些什么!”
“那里就是消、消失的村子……户、户人村啊!”“消失的村子?”鸟口怪叫。“您说关口老师去找的村子吗?”
“户人村……那么那里果然是布由小姐出生的村子吗?”
“布由小姐?”
光保瞬间停止抽搐,望向益田。
他的头上布满了斗大的汗珠。
原本就稀薄的头发被沾湿,紧贴在宛如水煮蛋般的头皮上。
“您,您刚才说是布、布由吗?”
“您认识佐伯……布由小姐吗?”
“佐、佐伯!”
光保往后仰去,接着全身剧烈一晃。
“我、我的妄想……我的记忆露出来了……”
益田起身扶住光保。
“……中禅寺先生!”
中禅寺一动也不动,正面注视着光保。多多良歪着短眉,看着中禅寺。
“中禅寺,这……这是怎么回事?”
“多多良,我也不知道啊。光保先生,请您冷静下来,慢慢说吧。您委托关口寻找的消失村落……就是这份地图上显示的那个区域吗?您曾经在那个区域居住过吗?”
“对……没错。可、可是那是我的妄想……”
光保牙齿打颤。
“妄想也无妨。”中禅寺的声音果然具有咒力。
光保……一瞬间回过神来了。
中禅寺缓缓地询问:“您的妄想中……住着佐伯布由吗?”
“对……没错。我认定十六年前,我曾经被派到某个村子一年,那个村子……就在那里,就是那个地点。我在妄想中编造出来的村子里,有一户姓佐伯的大户人家,那个家里有一个叫做布由小姐的女子……”
“佐伯布由是真实存在的,光保先生。”鸟口说。
光保摇头。
“可是……可是、可是,那里现在没有那样的村子。不,过去就没有,那里从好、好几十年以前,就住着完全不同的人。对,也没有记录,一切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错的——光保说。
“没有、什么都没有。不管是村人还是过去、记录,什么都没有。野篦坊和白泽图还有君封都……”
“野篦坊和白泽图?”
多多良表现出奇妙的反应。
“什么都没有,是骗人的,全都是假的。那里是个虚假的、妄想的村子。那个地图的地点……”
光保又猛烈的哆嗦起来。
“可是……”
那并不是假的。
“可是布由小姐真的存在!”
益田抓住光保的肩膀,止住他的颤抖。
“光保先生,那个村子会消失,是因为村人全部惨遭杀害。喏,请您看看这篇报道!”
益田拉过皮包,取出报纸。
“那、那是……可是,那篇报道上没有提到任何可以确定的事。完全没有。”
光保知道这篇报道吗?
可是……
“这篇报道是真的,十五年前发生过杀人事件。我是听布由小姐亲口说的。杀害佐伯家成员的,就是布由小姐。”
“呜呜……”
“益田,别这样。光保先生耳朵不好,别大吼大叫的。而且……也不能让他再激动下去了。”
中禅寺说道,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中禅寺先生……”
此时,有人打开了玄关的门。
这天……第五个站在眩晕坡底下的,是青木文藏。
青木走起路来有点PO。同时不知为何,他感到有点安心。身体各处出现障碍,每个地方都疼痛不已,却十分急切,想要冲上坡道。他强烈地想要尽快上去,肉体却不听使唤。
青木慢吞吞地走上坡道。
坡度微妙的坡道搅乱了平衡感。即便不是如此,青木也已疲累不堪。青木在坡道十分之七的地方感到微弱的眩晕,停了下来。
青木先生……
好像听到了敦子的叫声。
青木仰望天空。
上头的阴天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颜色,幽暗沉重地盖在头顶。是因为疲劳吗?总觉得视野变得狭窄了。天空的边缘从四面八方溢出视野,只看得到正中央,所以感觉格外窒闷。
八天前……
青木回溯记忆。
然后确认自己就是自己。
八天前,青木和河源崎一起拜访猫目洞。两人在那里遭到韩流气道会的袭击,千钧一发之际,被条山房的张所救。
——没错,这是事实。
应该是事实。刚刚大岛在电话里说,青木无辜缺勤了整整八天,那么应该没有错。但是……
当时,青木牵着猫目洞阿润的手逃到地上,受到外头条山房员工宫田照顾,不知为何,就这样失去了意识。然后……然后大概以那时候为界,青木的过去分歧了。
——不对。
那一切都是假的。现在……自己踏着并且见闻到的这个现实,与这个现实联系在一起的记忆才是真实。若非如此……
——就等于自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
青木踏紧地面似地再次登上坡道。
然后他再次回想起来。自己一定有义务去通知,所以他在脑中冷静地、忠实地重现自己所见闻到得事实。
幽暗如隧道的阶梯、尖叫、怒吼、切割成四方形的天空。一名戴着眼镜、看似和善的男子从那里探出头来。青木握着手,握着阿润的手。男子伸出手来,阿润甩开他的手。
我记得。
我记得阿润的手的触感,也记得宫田的声音。
——所以那是现实。
可是。
后来……
记忆中断了。
然后……
青木先生……
青木先生……
很怀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于是青木……慢慢地苏醒了。
青木先生……
青木先生,你还好吗?
中禅寺敦子就在枕边。啊啊我在做梦呢——青木心想。
敦子露出悲痛的笑容抚慰青木。怎么,发生了什么事?敦子在笑,为什么却让人觉得可怜?怎么,敦子小姐不也受伤了吗?可是却为了我……敦、敦……口齿不清。还不要动比较好唷。这样啊,敦子小姐。
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敦子用沾湿的手巾为青木擦拭脸上的汗水。这不是梦。应该昏倒在路上的青木,不知为何却被中禅寺敦子照顾着。
“敦、敦子小姐……”
青木好像躺在床上。他不明白为何敦子会在这里。这里是……?
“我、我到底……?松……河源崎刑警——不,和、和我在一起的男子……”
“不必担心。他睡在那里……”
敦子说道,转向左后方。青木缩起下巴,抬起头来,勉强望向那里。纸门另一头,看得见被窝里有一双脚。
河源崎好像睡在那里。
是敦子救了他们吗?那么这里是敦子家吗?还是京极堂的客厅?但陈设也差太多了。中禅寺的品味变了吗?不可能……
当时青木真的这么想。
但是……他完全想错了。
那是一户文化住宅般的小型建筑物。榻榻米房间有两间,还有欧式厨房。房间似乎就只有这些。
“这里很安全。”敦子说。
——安全……?什么意思?
“你会不会饿?好像没办法马上吃平常的食物。不过通玄老师会为我们准备。”
“通玄老师?”
“就是条山房的……”
“姓张的……?”
“是啊。”敦子以母亲般的口吻说道,站了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水,放到托盘上,再次回到青木枕边。
“老师吩咐青木先生醒来后就服药。这是药粉,说是可以化在温水里喝……。你要怎么服用呢?”
青木说要直接服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他让敦子扶起上半身,背后和脖子根痛得要命。他记得油纸包装的包色粉末没有气味,也没有味道,颗粒颇大,以药粉来说,算是容易服用。
咽下之后,青木不安了起来。这……
——是什么药?
敦子的态度太过于自然,青木毫不迟疑地服下了药。可是没人保证那不是毒药,虽然青木为他们所救,但条山房原本是敌人。
可是……敦子她……
青木一瞬间感到困惑,目不转睛地盯着敦子的脸她的表情和以往一样,凛然有神。她垂着一双杏眼,结果青木喝完的茶杯,放到托盘上。但是……
她的全身到处都是小伤和淤痕,伸长的后颈还看得到乌青的内出血痕迹。
怎么看都是遭到殴打的伤痕。
“敦子小姐……”青木出声,敦子以纤细的手指覆住脖子,说:“这也是气道会的人吓得手。”她似乎察觉到青木的视线。
“气……气道会?韩流气道会吗?”
“是。我似乎莫名其妙地和他们结了怨。”
敦子不当一回事地说。“和他们结了怨?”青木追问,敦子答道:“恩,我不是写了一篇报道吗?”
哦,那篇报道啊——青木心想。青木原本也在忧心这件事。他私下担心敦子会不会因为写了有关气道会的报道而惹祸上身。
“韩流气道会很缠人,即使在家里也很危险……要是随便跑到哥哥那里,也可能给哥哥嫂嫂添麻烦吧?也没办法去上班……。既然青木先生的身份也曝光了,回去住的地方很危险的。”敦子说道。
“我的身份曝光?”
“不是吗?”敦子反问他。
这么说来……打门的时候,河源崎叫了青木的名字。他记得河源崎也拿出了警察证,那么青木的身份很有可能已经曝光。条山房的张为了救助青木等人,将气道会的十几个人和岩井打得体无完肤,青木不知道气道会的规模有多大,但是根据河源崎的调查,那些干部原本都是黑道分子,不难想象他们会登门“道谢”。而且听说那个叫岩井的代理师范还曾经惹出与公安有关的危险事件,就算青木是警察,他的身份对岩井也没有任何吓阻作用。就算他们会采取某些报复行动也不奇怪。
这不算杞人忧天吧。
但是……
此时青木大概突然恢复了时间感觉。自己究竟昏厥了多久……?
现在似乎是白天,那表示记忆至少消失了半天以上。青木询问时间,敦子回答:“正好是中午。”
“这样啊。”青木放下心来。他想既然如此,就不必担心了。翌日的休假申请已经核准下来了,所以今天一整天休息筋骨,明天起再回归职场就行了——他暂时这么想道。
——等一下。
是哪天的中午?
可是,如果已经过了一天以上,就得向警视厅联络才行——青木最先想道的是这种琐事。接着他烦恼起该用什么借口说明才好。他心想,考虑到河源崎的失控行为,也不能实话实说吧,然后就在青木左思右想着无聊借口的时候,总算发现了一件事。
这里是哪里?
“敦子小姐,这里……”
“咦?这里是条山房的……”
“那么是世田谷的……三轩茶屋吗?”
“青木先生,你在说什么呢?这里是静冈啊。”
“这样啊。”青木应话之后,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静冈……?你是说骏河伊豆的……静冈吗?”
青木确认。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敦子却满不在乎地应着“是啊”,拧干手巾。
“怎么了吗?”
“什么怎么了……这……”
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就算气道会再怎么纠缠不休,也没必要逃到静冈吧?就算必须藏身,为什么选择静冈?对手不是拉开距离就会罢手的。如果他们会追来,不管多远都会追来。那么既然要藏身,待在都市里不是比较好吗?
……不。不是这种问题。不是所谓程度的问题。但到底是什么问题,青木也一头雾水……总之,青木处在某种巨大的谬误之中。
这一点似乎错不了。
青木在池袋昏倒的。那么他醒来的时候人在静冈的话,就表示青木是在失去意识的期间移动的——被搬运。这不是一段算短的距离,河源崎姑且不论,青木的伤并没有多严重,不管怎么想,这种情况都让人无法信服。
“我、我昏倒了……那么久吗?”
“咦?”
敦子脸色一暗。
“青木先生并没有昏倒啊。”
“什么?”
“难道青木先生……产生意识障碍?”
“咦?”
她在说什么?
青木感到困惑,回头望向敦子。
敦子的眼中确实充满了担忧的神色。
“青木先生……你不要紧吧?你可别说你完全不记得了。”
“不要紧……?什么东西不要紧?我做了什么吗?”
“你真的不记得吗?”
“记得啊。我和河源崎两个人一起去了猫目洞,在那里被韩流气道会……”
“猫目洞?”敦子反问。
“对,池袋的猫目洞。”
“池袋?什么时候?”
“阿、阿润小姐呢……?”
“阿润小姐?”敦子一脸不可思议。
“我、我们遭到攻击的时候,阿润小姐也在……”
“我……不知道呢。”
“不知道?”
敦子讶异地将脸凑上来。
然后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天……不,对了,今天、今天是几号?”
“六月十日。”
“六月十日?怎么可能……”
青木是在六月六日拜访猫目洞的。已经过了整整四天。
“这、这怎么可能……”
此时青木错觉到仿佛听到了动脉中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觉得有什么不明就里的危险正在逼近,有股轻微的激动。脑袋完全无法理解任何事,那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焦躁;但尽管脑袋无法理解,身体或许已经察觉了什么。不,也许是无法以理性控制现状的不安,造成了身体的异常。
也可能是因为敦子把脸凑了过来。
不对。
——为什么敦子会在这里?
敦子人在这里,为什么?
“敦子小姐……你……为什么……”
“我和一位小姐在一起的时候,遭到气道会袭击,被通玄老师救了。然后我们在榎木津先生那里暂时借住了一阵子……但总觉得不能继续待在那里,所以就迁到了条山房……”
“不能继续待在那里?”
“是的。我只是单纯地莫名与人结怨。但是和我在一起的小姐是位特别人物。气道会也穷追不舍地追捕着她,所以我心想不能再给榎木津先生添麻烦……”
“什么麻烦,敦子小姐,不是有中禅寺先生在吗?如果你需要帮忙,何必……”
而且还有我在啊——青木想加上这么一句。
“我们的敌人不是只有气道会。事态十分复杂,而且严重。我不能……把榎木津先生和哥哥卷入。”
“那么你就更应该……”
青木总觉得不对劲。敦子的话确实合情合理,中禅寺不会轻易出面,也讨厌扯上麻烦,但是即使如此,青木还是不认为待在会撇下中禅寺和榎木津,跑去相信条山房。
或者说……
不想从敦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才是青木的真心话吧。待在再三强调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但是青木怎么样都不愿意承认他们与敦子的关系是如此生疏。榎木津和中禅寺都不是不能依靠的人,中禅寺更是敦子的亲人。不管事情有多棘手,他都不可能不为敦子解决。
敦子说:“这件事与榎木津先生和哥哥都没有关系。说起来,要是向哥哥撒娇,一定会被他责骂,说我给他惹麻烦。而且通玄老师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可是……可是敦子小姐……”
不知为何,此时青木有了一种好似遭到敦子背叛的感情。
为什么呢?——青木思忖。
青木与敦子、中禅寺和榎木津等人,过去共同经历了几桩大事件。这些体验让青木有了不少收获,也失去了不少东西。不管怎么样,对青木来说,那都是无可替代的重要体验。所以包括敦子在内,青木对他们有着一种同生共死般的情谊。那不是信赖、友情或义气这种施恩于人的感情,也不是互利互惠、或利害关系。
那是一起在日常中共同经历过非日常的、说不清同时也无可取代的牢固关系。青木之所以觉得被背叛,也是因为这样吧。
——木场前辈。
这或许与木场失踪所萌生的失落感根本上是相同的。
青木更感到不安了。
自己被卷入什么状况了?
这个事件一点都不小……
是规模太大,所以看不见整体罢了。
“到底……”
青木问道。敦子面无表情。
看起来像在担心青木,也像在怀疑青木。看起来也仿佛感情消失了。
怎么看都成。青木深刻感觉到,人都心情追根究底,是由接受的一方来决定的。无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只要接受的一方以好意相待,大部分都可以视为好意。相反地,如果怀着厌恶感来看,大部分的人都散发着恶意。只要陷入强迫观念中,周围所有的人都会是敌人,反过来说,因为这样,所以人总是会被骗。目前这种情况——青木不得不保留自己的态度。他对敦子怀有好感,但是……
——她真的是敦子吗?
当时青木真的如此怀疑。面对熟识的人,却不得不怀疑对方的真伪——这种状况平常不管怎么样都绝对不可能发生。但是青木当时打从心底怀疑,也觉得所谓被护理迷骗,大概指的就是这样的状况。
——我在想什么!
“青木先生……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
敦子维持着一张读不出感情的表情,对着青木问道。
“与其说不记得……”
“青木先生……据我所听到的,你和那位河源崎先生,是为了寻找一位叫三木春子的小姐……而来到伊豆的韮山。”
“寻、寻找三木小姐……?可是……”
听说三木春子确实曾经一度遭到气道会绑架。可是……河源崎应该把她救出来了。河源崎前天——不,五天前曾经明白地这么说。说他只身闯入气道会并抢回三木春子,把她藏匿在音羽的朋友家里。
“……三木小姐在音羽的……”
“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不过……”敦子说。“听说那位小姐……四天前被什么人给带出那户人家了。”
“四天前……六月六日吗?”
是去猫耳洞那一天——也就是青木的记忆中断的那一天。
“什么人……气道会?”
“咦?好像不是。”
“那是谁……?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敌人……不是只有气道会而已。”
“敌人……?”
“有好几个人在觊觎同一样东西。和我在一起的那位小姐,也是在前往条山房的途中被其中一方势力绑走了。我们……是追着她来到这里的。关键就在韮山,所以青木先生和河源崎先生也才会来到这里,不是吗……?”
“请等一下……”
思考完全无法整合,甚至无法整理。
“……那位……和敦子小姐在一起的小姐……也是被气道会纠缠不休地追捕对吧?她是谁……”
“她是华仙姑处女。”敦子说。
“华……华仙姑?那个占卜师?”
“是的,她的本名叫做佐伯布由。”
“你、你是说气道会试图绑架华仙姑?这……是为了将她利用在政治目的上吗?”
韩流气道会……
似乎是个政治结社……
河源崎这么说过。
但是敦子摇了摇头。
“布由小姐被盯上的理由,和三木春子被盯上的理由相同。”
“三木小姐……?”
他们想要她拥有的土地……
听说是在韮山……
那女孩在伊豆韮山拥有土地……
“……韮山的土地?”
“你想起来了吗?”敦子说。
“也不算想起来……呃,那个华仙姑也终究是有土地?”
“对,那里是佐伯家的土地,为了去到那里,必须先经过三木小姐拥有的土地。”
“所以……才把三木小姐和那位佐伯小姐……?”
“对。”
“你是说,有好几方势力在争夺那块土地吗?而三木小姐和佐伯小姐是被气道会以外的势力给掳走的?”
“没错。攻击我们的……是一群小孩子。”
“小孩子?”
“是的。”
敦子按住脖子上的伤痕。
“我们被大批流浪儿给包围……才十岁或十五岁左右……或许还有更小的孩子。宫田先生……你知道宫田先生吧?”
“呃……嗯。”
虽然只瞥到一眼而已。
“虽然宫田先生保护着我们,却束手无策。因为对方是那么年幼的小孩……而且数量庞大,大概有三十人吧。我们被十人左右绊住的时候……布由小姐不见了……”
“这……”
不可能是气道会。但是……
“是什么时候的事?”
“五月二十九日……所以是十二天前。我暂时去了条山房,正好遇上了气道会的突袭……吵着要条山房交回三木小姐。”
“交回三木小姐?这……”
我一星期前只身潜入气道会……
顺利地将遭到软禁的三木春子小姐……
给救出来了……
那……是河源崎救出了三木春子那天。气道会拘禁了春子却被抢走,他们一定认为是条山房把她给抢回去的。青木听说原本盯上春子手中土地的就是条山房。
“三木春子小姐原本是通玄老师的病患。”敦子说。“所以气道会才会怀疑通玄老师吧。那个时候是通玄老师把他们赶走,平息了争端……。后来通玄老师听说布由小姐被掳,三木小姐也被抓,说事情刻不容缓,而且要是再遭到袭击,也无法保护我的安全,所以翌日就把我送到这里了……”
“那么敦子小姐……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十天?”
“嗯,所以三木小姐的事……我并不知道。我是在韮山这里寻找布由小姐……”
“所以……”
所以自己是……
青木更加混乱了。
“通玄老师和宫田先生五天前曾经回到东京一趟,因为弟子们还有病患还会去条山房。可是老师说万一发生什么事就不好了,把药局关起来了,然后昨天傍晚……他们和青木先生及河源崎先生一起回来了。”
“我是一起……用走的过来吗?”
“当然啦……?”
“我……自己走到这里的?”
“嗯。通玄老师说,你们两位也是为了寻找三木小姐而与气道会发生冲突,在询问原委当中,意气投合……”
“我……和那位通玄老师谈过?”
“不对吗?”
“不……”
这……
四角形的天空。
宫田的脸。
阿润手掌的触感。
青木记得的只有这些。
记忆中的宫田在微笑。
敝姓宫田,是在世田谷经营汉方处方的条山房员工……我马上替您疗伤……啊啊,动的那么厉害,会伤到肌肉的——宫田这么说着,抓住青木的手。他的肩膀后方……遥远的马路另一头的混合大楼的屋顶上,有颗头金光闪闪、大的异常。巨大的耳朵、高挺的鼻子、扁塌的下巴。而那双睁得大大的双眼中……
眼珠子蹦了出来。
——那是幻觉吗?
然后……
粉。
是粉,一种粉状物……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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