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
榎木津以无异于平日的目中无人态度,唾骂特地前来迎接他的我,然后朝气十足地吃早饭。不,与其说是他吃,应该说是我喂他吃才对。
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舒服的样子,我甚至怀疑起他失明是不是也是一派谎言。
可是只有失去视力这件事似乎是真的。即使如此,榎木津仍然没有丝毫悲壮感。我问他要不要紧,他便神气地回道,“烧退了,没问题。”我问他不在乎吗?侦探便开朗地夸口说,“眼睛看不见,不方便。”虽说是暂时性的,但是眼睛看不见,不应该更慌张一些吗?不会感到不安吗?
要是换成我,一定会害怕得连一步都动弹不得吧。
我还是觉得失去视力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榎木津填饱了肚子以后……
又睡了。
我无可奈何,收拾凌乱的行李,做好回家的准备。此时那辆车子前来迎接我们了。凭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处理,所以我叫醒榎木津,恳切地要求他向委托人说明原委,总算是让他坐上了车。
然而,
榎木津在车上也睡着了。
然后……
他现在也还在睡。
他也真是爽快。
我再次望向床铺。
陌生的豪华床铺上,搁着那双熟悉的鞋底。
真的是荒唐到教人愤恨的光景。
益田八成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变得如此,所以才会露出那种笑容。我……完全上当了。
我已经懒得计较了。
——忘了吧。
我将视线从那愚蠢的情景移开,望向没有点火的大暖炉。
幸好现在不是冬天。
如果那座暖炉赤红地发着光、如果它温暖地发着热,我可能会当场呕吐出来。
我真的很讨厌洋室。
特别是天花板的高度,教人没辙。
仰头一看……我无法忍耐,厌恶极了。
到天花板的距离让我受不了,它会让我毫无必要地自觉到自己的渺小。话虽如此,要是蜷起背来垂下头,上方又会变得更加沉重。
我彷佛要被空间的重量给压垮了。
奇怪的是,即使天花板的高度相同,和室却不会让我感到多在意。可能是因为和室有开放戚吧,但洋室没有和室的开放感。
不,不是没有,或许只是我感觉不到罢了。
和室总有某些部分是开放的,是穿透的。绝大比例应该是材质和结构所带来的效果,不过我深深地感觉东洋的——特别是日本的文化所创造的世界里,总是保留了依靠自然而存在的部分。例如即使是包围世界、一现世界的箱庭创作,也不会完全将整个世界封闭在里面。总有某些地方与外界相通。
我这么认为。
可是西洋就不同了。
西洋的建筑物似乎试图将整个世界限定在一个范围内加以创造,就连开放戚都想要包围在里面似的。
那该说是人为演出的开放感吗?
我朦胧地想着这些事。我觉得洋室所包围的空间,它的容量愈大,就愈压迫着我。
我并不是特别爱好日本文化,但是怎么样都无法摆脱对西洋文化的抗拒感。
就在我想着这种事的时候。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某个朋友的脸。
——那家伙的话,会怎么说呢?
他应该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我想,那家伙八成会否定吧。
那家伙……
——中禅寺秋彦。
旧书店京极堂主人,武藏晴明社的神主。
同时……他也是个为人驱魔的祈祷师。
通称京极堂。
京极堂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我和他认识也很久了。或许比榎木津还要久。不过京极堂似乎不把我当成朋友。根据他的说法,我只是他的熟人罢了。
从他那种瞧不起人的口气也可以知道,虽然本人不承认,但京极堂也是个不下于榎木津的怪人。他是个自己和别人都公认的书痴、书虫,同时非常喜欢卖弄道理,十分博学,也是个难得一见的雄辩家。
我回想起那张不健康的脸。
锐利凶恶的眼睛、刻划在眉间的皱纹、嘴角下垂而紧抿的薄唇——我想起那张就算奉承也称不上和善的风貌,稍微安定下来了。
真的很奇怪。每次和他见面,我都被他骂得一塌糊涂,他简直就像是我的天敌。
学生时代,当时青涩的我们总是不分昼夜地针对文化、学问、思想、信仰——这么列举起来似乎很高尚,不过说穿了只是壮大的胡说八道——不断地进行没有生产性的议论和无益的讨论。
这种关系的余烬,直到已经对人生疲倦的现在,仍然拖拖拉拉地延续着。
京极堂的话,
一定会反驳我吧。
你不是根本就不讨厌西洋文化吗……?
他一定会这么说。
的确,我毋宁是喜欢西洋音乐的。绘画也是,比起日本画,我更喜欢西洋画。服装也是压倒性地穿西服居多。这几年我甚至不记得有穿过和服。尽管如此,却说什么我讨厌西洋文化,根本是笑掉别人的大牙吧。
那么,
或许我只是不擅长应付不熟悉的事物罢了。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唠唠叨叨地辩解个没完也没用。
我会喜欢西洋音乐,是因为比起日本音乐,听到西洋音乐的机会更多吧。
现在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大半都是西洋音乐。即使是日本创作的曲子,旋律也是依照西洋音阶所设计,节奏也是如此。雅乐、伎乐、端呗和小呗,这些音乐播放的比例急速地减少了。
而且现今看到和服的机会也愈来愈少了。妇人姑且不论,看到男士穿和服的次数明显大减。现在除了艺人和僧侣,会一天二十四小时穿着和服生活的,大概也只有那个京极堂了吧。京极堂总是穿着便装和服,打扮非常地时代错乱。
所以,是因为看不惯、听不惯,所以生疏。出于相同的理由,我受到西洋文化所荼毒。姑且不论荼毒这个形容是否恰当,只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这么说,我也毫不批判地使用。我对西洋文化感到抗拒这样的说法,是会当场遭到驳斥的妄言吧。
不需要卖弄歪理。
我只是无法喜欢不熟悉的东西罢了吧。
仔细回想,我的人生几乎是在和室里渡过的。其他部分姑且不论,只有住家一直都是日本房屋。说到我所知道的洋室……
医院,军舍,政府机关,监狱。
博物馆。
还有,
——惨剧的舞台。
所以我才会讨厌洋室也说不定。
再加上我生性喜好闭塞。我这个人卑贱、猥琐、抑郁,对于奢侈、豪华、美丽、高级这类存在,老是动不动就存有偏见。
骨子里就是穷酸性格。
根本没什么。
愈想愈讨厌,结果只是让自己重新认识到自己的没用。
我无可奈何,将视线转回暖炉。
暖炉旁边有玻璃陈列台。
一般来说,里面都会摆一些装饰画盘,但似乎不是。我看不太出来里面摆的是什么。
天还很亮,室内的光线却很微弱。仅有的一些光线全被玻璃光亮的表面反射回去,里面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是人偶之类的东西吗?
我站起来,屈着身子离开椅子,伸懒腰似地站起来。总觉得椅座不贴妥,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而且感觉椅子趾高气昂,一点都坐不安稳。
我走近陈列台。
即使走近,白色的光面也没有消失,我偏头凝目细看,白光淡去,应该是透明的玻璃表面浮现出奇妙的图像。上头倒映出挠弯的房间景色以及我扭曲的脸。
我绕过去一些。
改变窥看的角度后,总算看见里面了。
玻璃里面,
——也是鸟。
里面有鸟,是小鸟。
看起来……像工艺品。因为与我所知道的鸟类尺寸相对照,它们实在太小了。那鲜艳的色彩及花纹完全不像是生物。可是,
那不是什么迷你版的玩具。
无论是翅膀、羽毛还是尖锥般的细喙,全都是真的。
只有大小不同,那千真万确地是真正的……鸟。
——不,不对。
它们没有生命。这不是鸟,而是原本是鸟的物体。
这是鸟的标本,是尸骸。
只是装饰着尸骸罢了。
尽管如此。尽管是尸体,
这些鸟却伸展着羽翼飞翔着。
不对,只是制作成飞翔的形状罢了。它们的腹部底下伸出铁丝。
说起来,鸟本来就不可能伸展着羽翼停留在半空中。
这种姿态违背了天地自然之理。
尽管如此,
我却觉得这些小鸟随时都会动起来。愈看就愈觉得它们是活的。不,我完全感觉它们是活生生的,尽管它们不可能还活着。
兽类的标本无论制作得再怎么精巧,还是会有某处让人觉得虚伪。只有骨头和毛皮是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是人工物。
但鸟类却不是如此。
或许这也是我的偏见,但我认为鸟类原本就是以人工物一般的装饰,来隐蔽它们的肉体——生命。鸟类身上覆盖着鲜艳的羽毛和嘴喙,这些装饰原本就具有非生物的质感,死后也维持着生前的模样。
唯一裸露出来的肉体——眼球,在鸟类也是特别的。
鸟眼拒绝着人类。
我这么感觉。
这也是我没有根据的个人印象——不,妄想。哺乳类、鸟类、爬虫类、两栖类、鱼类、以及昆虫——像这样排列在一起,我能够有种亲近感的只到哺乳类为止。我觉得跟野兽还能够沟通意志,但是到了鸟类,就完全不行了。
或许这只是因为生理和形态接近。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的发想真的很单纯。我经常被人嘲笑长得像猴子,不过用不着拿我当例子,人和猴子本来就很相似。外形相似,动作当然也相似,如此一来,人类自然也容易产生错觉,觉得心灵可以相通吧。
不过那只是错觉。
即使是人与人,心灵也不可能相通。禽兽与人更没有能够相互了解的道理。
说穿了,只是能不能觉得相互了解罢了。
兽类还在我的容许范围内。
不过世间广大,也有许多人爱好与虫嬉戏、赏玩鱼类。也有人宠爱蛇类与龟类。
不知为何……我觉得可以理解。
我觉得我也能够理解爱好鱼虫的人的心情。我甚至曾经用金鱼缸养过鲶鱼。到了虫与鱼,生态和形态都与人相去太远,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它们是同类,移入感情的方式也不同吧。
但是,
鸟就不行了。
比起鱼虫,鸟更接近兽类吧。
正因为如此,乍看之下,会让人觉得意志似乎可以疏通。然而……
一看到那双眼睛,
就被拒绝了,觉得被拒绝了。
完全不知道它们在看哪里。
完全猜不出它们在想什么。
——小鸟也就罢了,
像是鸡,一看到那双圆眼,我就内心作呕。鹦鹉、鹦哥一样不行。大型鸟类也完全无法接受。
我不知如何应付。
这表示我不喜欢鸟吧。
虽然以食材来说,鸟是我喜欢的食物。
不——我之所以喜欢吃鸡肉,或许是因为我讨厌活生生的鸟类。并不是因为讨厌,所以想要加以消灭。只要拔掉那身人工物般的羽毛,除掉装饰,鸟类和兽类就没有区别了,只是个肉块。
或许我是在肉块上幻视到类似生物本质的事物。我会不会是看到鸟类变成裸露的肉块,才总算能够认同它们也是生物?所以才能够食用它们。
我这么感觉。
然而同样是尸骸,标本却没有那些肉。标本有的,只有装饰用的外侧。它欠缺本质,有的只有虚饰。因为没有内容,兽类的标本看起来才会虚假。
至于鸟,光有那身外表,就十足是一只鸟了。鸟的标本与活生生的时候毫无二致。看起来一模一样。或许鸟的本质不在内侧,而在于外侧。
如果将本质代换为灵魂……
就等于鸟没有灵魂。
所以鸟的眼睛才那么恐怖吗?
没错,我不是讨厌鸟,我一定是……怕鸟。
而那些鸟……
不计其数地存在于这栋洋馆里。这种情况,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是一样。
有鸟,这栋洋馆中充满了鸟。
——这里也是。
我再绕过去,来到小鸟正面。
玻璃柜子里隔成三层,仔细一看,每一层都有那种小鸟。颜色和形状微妙地不同。即使同种,也不同属吗?
腹部延伸出铁丝,底下的台座贴着金属名牌。
是拉丁语吗?好像有点不一样。
字迹已经模糊,再加上玻璃反射干扰,我无法辨读。
视线游移。
台座旁边摆着纸卡。
卡片上以流丽的毛笔字写着疑似名称的文字。
红玉蜂鸟。
上面这么写。
第二层是黄玉蜂鸟。第三层是青玉蜂鸟。
红玉、黄玉、青玉。
它们各自冠有宝石的名称。的确,被称为红玉的蜂鸟喉咙底下是鲜红色的。
青玉蜂鸟的躯体是亮丽的绿色,黄玉蜂鸟则有着红蓝绿三种鲜艳的色彩,我不知道是哪个部分让它被比拟成黄宝石。
颜色好美。
——是蜂鸟啊。
嘴喙很细,就像锥子一般。
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实物。蜂这个名称是从何而来呢?总不可能是它的嘴巴像蜜蜂一样会螫人吧?
记载着红玉蜂鸟的纸卡上,除了名称以外,还以细小的字体写了一些备忘。
——此为林奈所记trocrochilus为鹪鹩之希腊名,非蜂鸟也。和名蜂鸟为英名humminbird之意译。法兰西国称蝇鸟也。
上面这么记载。
为何把humminir译为蜂鸟,让人大惑不解,但看法兰西把它比拟为苍蝇,或许有什么这样取名的理由吧。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蜂鸟那大概是玻璃珠的账珠。
于是……
脑袋深处再次响起那种幻听。
不是耳鸣,还是形容为幻听比较正确。
是金属声吗?不,是虫的振翅声吗?
有点不同。
我连那是不是声音都不确定。只有我的听觉发生反应,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声音在响,牢气凝然闲寂。
——这……
我再次陷入狭窄的视野。
我只看得见两颗小巧的玻璃珠。
——鸟眼。
拒绝着我的恐怖眼睛。
——不对,
这只是玻璃珠。是被嵌入加工尸体中的人造石头。它什么都没看,也未拒绝任何事物。
我没有被拒绝。
头好痛。鸟眼软趴趴地弯曲,与我挠弯的脸重叠在一起。不行。
——我要疯了。
我闭上眼睛。
如果只看得见这种东西,倒不如什么都不要看。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脑中被胡搅一通。幻听从头盖骨中被驱赶出来,移动到胸腔。不协调音激起了恶心。
腰部到背后被一股难以忍受的不快感所覆盖。我再也无法忍耐,回到豪华得不适合我、坐起来一点都不舒服的椅子上。我靠在坚硬的椅背上,深深地叹息。
——我,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总觉得哪里出了错。
我……还病着。证据就是,我的精神与肉体都还疲倦不堪,不是吗?我现在也还病着,没那么简单就能痊愈。稍早之前,别说是与人见面了,我连正常说话都办不到啊。
然而我为什么……
我后悔了。
然后我望向床铺,
茫茫然地望着搁在上面的鞋底。
可笑的情景。那个,
——榎木津,
都是因为榎木津把我拖出来。
与其说是怨恨,我更觉得难受。
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让心静下来,得冷静下来才行。
要不然我会毁了我自己的。
——我根本,
我根本没有好。
这么一想,我转瞬间后退了。
摆过去,荡回来,一眨眼就要坠落了。
平常心这种东西,绝非坚若磐石。它非常地轻薄,就像轻轻覆盖在不安上的一层薄膜。外表看起来十分牢固,内部却总是摇摆不定。内侧的均衡极为脆弱,一下子就会崩坏,薄膜转眼间就会破裂了。
我再一次叹息。我以为是叹息,实际上却是鼻子还是喉咙“咕”了一声。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随心所欲,痛和痒都觉得不关己事。我开始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医师说,我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哪里不要紧了?我原本就是病的。
萍水相逢的医师不可能懂的。
我……很忧郁。
我得了忧郁症。
我从学生时代——不,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奇怪。等到智慧稍长,才知道自己有忧郁倾向。可是长期以来,我一直没有认识到这是一种病。
虽然和榎木津那种能力不同,但我认为这顶多就是种体质,我戴上假面具,隐藏自己的患部,总算是勉强活了下来。
可是,
就在一年前,
一样是在石造的建筑物中,我的假面具破裂了。
后来……我裸露出来的肉体不容分说地曝露在世间的风雨中。不久后,我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数起令人难以承受的悲剧漩涡,第一次让自己的面貌——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面具底下的肉块面目——倒映在镜子中。
丑恶,
根本不只有点忧郁倾向这种程度。
那个时候,我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忧郁症。
然后,
我原本已经紊乱不堪的精神均衡,因为在伊豆涉入一起事件,完全分崩离析了。我……
——一度崩坏了。
才不久前的事而已。
我由于一些原因,在旅途中被拘禁,在那里崩坏,然后被搬送到陌生城镇的陌生医院的陌生病房里,在那里被同样陌生的医师施以莫名其妙的治疗。不,治疗本身是正当的。我的确在那里重新呼吸,恢复成人,重拾身为一个人的外形。
可是,那也只是如此罢了。
——就算恢复原状,
我的病也不可能痊愈。
没有任何、丝毫改变。
病床上的我,甚至懊悔着自己变成了人、怨恨把我恢复成人的陌生医师、甚至害怕被当成一个人放逐出去。
尽管如此,
你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医师这么说。
我完全不懂,我哪里怎么样不要紧了?即使如此,
我还是被赶出去了。
——像个婴儿般毫无防备地。
我这么觉得。
事实上就是如此。当时我的状态,要是不披上铠甲,就害怕得连站立都办不到。我再次深刻感受到原来世间竟是如此地寒冷。
这是我刚离开陌生城镇的陌生医院的陌生病房后的事。
如今回想,当时应该已经相当炎热了,但我不感觉热——尽管我记得我流了满身大汗。
连脚步都踩不稳。
当时,妻子紧挨在我身边搀扶着我,但不知为何,应该支撑着我的手臂的妻子手腕异样地细长,应该就在我身旁的妻子,脸看起来遥远得连五官都无法分辨。
她明明就在我身边啊。
出院时,妻子确实在我身边。手续等一切大小事,确实都是妻子处理的;然而我却不记得当时的她。不管是妻子的表情还是动作或话语,我没有一样记得。妻子应该扶着我的肩膀,握着我的手掌,我与她的距离却遥远得伸手都构不着。
尽管我清晰地记得陌生的医院那肮脏的墙壁颜色,还有柜台玻璃窗上圆型开口的边缘。
——果然,
我果然没有痊愈。以为病情好转,只是我的心理作用罢了。我现在依然半点儿都没有治好。
我没有治好,我没有治好——我一次又一次地想。
事实上愈是这么想,我的状态就愈是糟糕。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觉得痊愈了。
如果不来这种地方,醉生梦死地埋没在颓废的日常里,或许我真的可以痊愈啊。
——不,就算是那样,也只是自以为痊愈罢了?
即使只是自以为是也无妨。
如果能够再次戴上假面具,佯装若无其事,那样也不错。然而,
我的心情愈来愈消沉了。
——什么转换心情?需要别人救助的……
是我才对啊。说起来,我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照顾别人。我根本没有好,却自以为好了,兴起了多余的好意,才会吃到这种苦头。
——我是自做自受。
所以无所谓了——我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轻松了那么一些。像我这种小角色,不管怎么奔波努力,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是社会的落后者,人生的败者。没有人对我有所期待,没有人对我有所要求……
所以我用不着勉强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我害的,不管事情演变得如何,我都没道理受到责备。只要随波逐流就是了。过去我不也是……
——一直随波逐流吗?
我藉由逃避,恢复了一点安宁。
这么说来,在胸中共鸣的那惹人厌的振翅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
我想,
稍微睡一下。
只是剧烈的环境变化和极度的紧张暂时引发忧郁状态罢了。我的病情果然还是逐渐好转中,就这么想吧。要不然……
我决定这么想。
调整呼吸,在下腹部用力。
我的病情没有变坏,我的病情没有变坏。
事实上,这阵子我一直维持着平静。
今早迎接的车子抵达之前——不,来到这栋宅第之前,我的状态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我和妻子交谈,和朋友交谈,虽然少,但也做了一点工作,我明明就可以像一般人一样地生活,不是吗?
那是……什么时候去了?出院以后,我的确有一段时间无法正常活动,但是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症状好转了。
——有什么,
我觉得有什么契机。是不是有什么契机,让我的病情一下子好转了?
是那一天吗?
我想起了某件事来。
那是……
啊啊,好困。
睡魔柔软的手轻轻地覆住了我。
脑袋就像湿掉的绵花般变得沉重。
末稍的感觉变得迟钝。
——由良。
——由良家。
是恐怖的传闻吗?
恐怖的……连续杀人事件吗?
——伯爵。
是那一天,
我认为我的忧郁症状好转的那一天。
由良昂允。
——原来如此。
由良伯爵,是由良伯爵啊。
——原来是这样。
几乎坠入梦乡的我,与睡魔一同沉入混乱的记忆大海深处,触碰到封印在潜意识中的某件事实。
我突然清醒了。
仔细想想……这个时候,我已经触摸到这个可怕事件的核心了。
不知为何,我这么感觉。
——什么东西的核心?
我睁开眼睛,撑起身子。
——我……
果然是来到了该来的地方。
——没错。
这就是刚才快要浮现的、令人极端厌恶的想法的真面目。我从以前就知道这栋洋馆的主人由良伯爵的名字,而我一直忘记了。不,我并没有忘记。我只是没有把它们联想在一起。益田拜托我照顾榎木津的时候,应该一点都不乐意的我之所以那么干脆地答应下来……
——也是因为我记得由良的名字吗?
所以这跟什么转换心情一点关系也没有,也不是因为担心榎木津吗?
我知道由良伯爵。
可是如果承认这件事,偶然就不像偶然了,也没办法主张和我无关了——我是不是隐隐约约地这么想?我因为全心全意想要逃避现实,才会在无意识中硬是封印了一部分的记忆吧。这个负荷变成了精神的重担,才使得均衡崩坏了,不是吗?
——可是,
我是在哪里知道的?我是从谁口中听到这个令人忌讳的名字的?
我听到这个名字……
对,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天,不就是我以为久病不愈的忧郁症终于好转的那一天吗?
我完全清醒了。
——没错,
就是我决心重拾工作的那一天。
我将四散的记忆片断拼凑起来。
天空很蓝。
然后啊……那个人,
名字好像是由良昂允吧。
柔和的,有点特殊的腔调。没错,对我来说,那就是这个事件的开端。
但是,当时的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事情正在发生,虽然我确实有种不祥的感觉,但是除了那类印象,我无法察觉更进一步的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夏天以前,我才刚有了不少悲惨的遭遇,即使不是如此,我脆弱的神经也早已断裂成片片。我在旅途中的医院接受诊疗之后,好不容易才刚恢复做为一个人的轮廓,我这种状态,直觉多少迟钝一些,也是无可厚非。
因为我是这种状态,当然也不是记得十分清楚……
当时正好是我回到东京过了约一星期的时候,所以应该是七月后半的事。
肉体的伤已经完全愈合——或者说,我有问题的总是精神上的伤——我认为无论如何得先回归社会才行,那天拖着我百般不愿意的身体,前去拜访出版社。
天气非常炎热。
其实应该也没有多久,不过我觉得我好久没有走出室外了。
蔚蓝如洗——我从来没有实际体验过这样的惯用形容,当时也不觉得天空特别蓝,不过关于蓝天的形容,我只知道这一句,所以脑中浮现了这样一句话。
事实上,当时倒映在我眼中的天空,与其说是蔚蓝,更接近深青,而且说是清澄如洗,实际上更接近云雾笼罩,看来十分沉重。
可能是因为积雨云太过于洁白之故。
它在眼球的角落熠熠生光,刺眼极了。
是渗入眼睛的汗水在不规则反射。
额头渗出来的大量汗水流进眼睛,沿着脸颊流下。鼻头冒出豆大的汗滴。我比一般人更容易流汗,无论是身体不适还是情绪低落,汗水似乎都毫不理会,迳自涔涔流淌。不,那个时候我自律神经失调,所以有可能流得更厉害。
总之,我浑身是汗。每一个动作都让我倦怠、不快极了,为了减轻不快感而僵硬行动的自己显得非常难看、不像样、而且穷酸至极。
从中野的自宅到目的地神田,即使加上徒步时间,也不用一个小时。躺在床上的话,三分钟和三小时也没有什么差别,那么一小时应该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乐观地这么盘算,离开家门后,却落入有如连续苦行了好几天一般的窘境。
途中,我不晓得兴起了几次打道回府的念头。
就算勉强去了,又能够如何……?
不能如何,我十分明白。
那么这犹如赴死般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吗?既然白费,待在家里睡觉岂不是比较好吗?一直躺着,纵然就这样睡死了,也不会怎么样吧?与其这么痛苦,那样岂不是好上太多……?
我内心上演了一场这样的纠葛。
说起来,像我这种神经有如糜烂黏膜般的人去到艳阳下走动本来就是错的。在毫无阳光的夜晚不为人知地出没,在地上爬行,才符合我的性子。
炽烈的阳光让我受不了,闷热的暑气让我困惫,行人的视线让我焦躁,我一次又一次动摇,就要失去自我。同时强烈得几乎令人昏厥的羞耻心还周期性地侵袭我。
每当这种时候,
负面情绪就会增长,我的中枢部位送出信号,要我的身体折返,但是包裹着精神的暧昧部分却说不可以。
那暧昧的部分,是社会上的信用、身为社会人士的责任、面子、谄媚、客气等等,对做为一个人活下去十分重要、但是当时的我觉得完全无所谓的事情。
就在我走走停停当中,总算是来到目的地附近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抛却我的踌躇。看到目的地建筑物的时候,我终于晕眩发作,就这样在路边蹲坐下来。
真的非常丢脸。
那个时候,
我也感觉到耳鸣,不……该说是幻听吗?
与其说是幻听,或许我什么也听不见了。不是无声,仔细想想,我虽然听得见什么,但那已经不是可以靠听觉辨识的感觉了。
有东西在嗡嗡作响。
是虫子的振翅声吗?是金属磨擦声吗?不久后,它转变为“喂、喂”的柔和声响。
喂、喂?
声音有点偏高、不带张力。
我迟钝地睁开眼皮,看见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中年绅士正盯着我看。
“您怎么了?”
不是东京人——不知为何,我这么想。
现在想想,人家关心突然在路边蹲下的我,我这番感想实在失礼,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只想着这种事。
或许是因为他的腔调很特殊。
“您不舒服吗?”
啊、嗯——我说的话多半不是语言而是呻吟,而且这也难以用语言说明。或者说,我根本无法正常说话。绅士说,“那么我去请医师。”
啊,不——结果我什么都没办法说。我本来想接着说“不必麻烦”,却接不下去。
但是那位亲切的先生似乎察觉了我想说的话,说,“那么稍微休息一下如何?”
我想我只是不停地拭汗。
“这里阳光直射,热得很,到没有阳光的地方休息吧。啊,那里应该不错。”
那个人指着空地上的树荫,和蔼地笑着搀扶我。
“天气实在热得受不了呢。”
仔细一看……
那个人也流了不少汗。他的脖子上挂着汗巾,服贴在后脑的头发看起来也相当闷热。
那个人以小巧漆黑的眼睛回望我空洞的眼睛,说:“我不晓得把帽子忘在哪里了,真伤脑筋。”然后笑了。
我穷于回答。
我大概接着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不,对方看到我的表情,大概会以为我态度蛮横。忧郁症状一严重,我的颜面肌肉就会松弛,眼神也会瞬间变得凶恶。在旁人看来,那是一张非常不高兴的脸孔。那个人露出有些困窘的样子。
“咦?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或者是……我说了什么冒犯您的话吗?”
不出所料,亲切的绅士这么说了。然后他搔了搔头,伤脑筋似地接着说,“我这个人不太会与人交往呢。”
“没那回事,没有的事。”我比平常更夸张地加以否定。人家对我如此亲切,我却让别人感到不愉快,连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不擅长与人交往的是我才对。
“我、我是那个呃、生病……”
我想我勉强挤出了这几个字。
那个人在额头挤出皱纹,像是在说“原来如此。”“我好一阵子不曾外出了。”我接着说出不成理由的辩解。
“我也是体弱多病,很能了解你的心情。我也鲜少外出。”
“你生病了吗?”我问。
“现在不要紧了。”那个人说,“只是啊,要是内子不在,我百无一用,是个懒骨头,或者该说是没有生活能力。话虽如此,也不能到哪儿都叫内子跟着呀。”
他的口吻仍然相当柔和。
话说回来,这个绅士看起来还不到隐居的年纪。既然他说不常外出,那么是和我一样,在家里工作吗?他看起来也不像在疗养。
“我只有一个肺唷。”那个人笑吟吟地说,“之前得了结核,手术拿掉了。现在一年也会喀个几次血,算是半个病人。你呢?”
被这么一问,我支吾起来。
“我是那个,怎么说呢……呃,算是心病吗……”
“心病?”绅士发出更加高亢的声音,“这真是……”
“是……忧郁症……”我答道。
“哦……”
绅士原本就呈八字型的眉毛垂得更低,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然后他扶我在百日红的树荫坐下,也不离去,就这样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也想稍微休息一下,可以吗?”
我没道理拒绝。
那个人解开一颗衬衫扣子,擦拭汗水。
“哎,听到你说忧郁症,我实在不觉得事不关己。其实我也是,以前就很厌世,有自闭倾向。现在到了这把年纪,多少也学到了一些狡狯,勉强处世,不过年轻时候真是吃足了苦头。”
就算他告诉我这些事,我也无从接腔。
但是绅士吟唱似地说下去:
“我算是个乖僻分子吧。怎么样就是没办法好好地面对他人。老是想东想西的,想着想着,就开始懒得和人交往了。读书比交朋友要好多了。啊啊……我这种人只是个性麻烦,和你的病应该不一样吧。”
说不一样的确是不一样,不过……
我的情况,就算撇开老毛病不谈,也完全是这样一个人。
那个人所说的什么没有生活能力、厌世、自闭这些词汇,每一个听起来都像在指我。
那说的完全就是我。
我天生口拙,再加上现在疲惫不堪,当然没办法好好地说明,但我还是绪结巴巴、口齿不清地告诉他这些事。
那个人眯起小小的眼睛,柔和地笑了。
然后绅士恍然大悟地说,“噢,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接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喏,你看我长得这副模样,实在难说是俊美,所以对容貌也有一些情结。我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完全就是自卑感呢。”
这……我也有很强烈的自卑感。
我个子矮小、驼背、胡子又浓,手和脚还有手指都很短。如果要一一列举肉体上的缺点,那真是没完没了。听我这么说,绅士便大而化之道:
“不过随着马齿渐长,我也渐渐地不在意这些了。说起来,一边宣称厌世,一边却又在意世人的眼光,这是自相矛盾呢。嗳,年轻的时候有很多原因,有时候也是因为在意异性的眼光。”
“我的情况,和那些都没有关系……”
和异性或同性都没有关系。
我的恐惧会暂时还元为只有自己,与自己以外这样单纯的关系。对我来说,要与他者维持正常的距离感,一开始就相当困难,而这种扭曲就如此原封不动地反映到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上。
然后我厌恶我自己,这种情绪继续扩大为厌世观,演变为无力感和破坏冲动。虽然有强弱之分,不过朝外的话,就是伤害他人,朝内的话,就是伤害自己。
我会在意他人的眼光,并不是因为自我意识过剩,完全是自卑自贱,而自卑里头潜藏着对他者迂回的攻击。
我比什么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恶性循环。
我的意思勉强传达出去了吗?
那个人应和着,热心地倾听我难以理解的话。然后他问,“这种病是有原因的吗?”
这……有原因吗?
“嗯。唔,我刚才也说了,我以前是个自闭而扭曲的讨人厌孩子。而最近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嗳,人上了年纪,就会想去采究这些无聊事。会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成长过程造成的吗?还是遗传性的原因?或者是我的特性呢?”
“这很难找到单纯的理由……”
我大概这么说了。这是我的主治医师说的话。我只是反覆别人说过的话。“我不太赞同遗传这样的说法……不,也不能说完全和遗传无关。”我暧昧地说。
“我觉得我的生母是个十分欠缺生活能力的人。她的嗜好是文学,所以感性应该相当丰富,不过她似乎完全不照顾孩子。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了。”
那个人有些腼腆地说。
突然间,四下蝉鸣如雨。
不,或许这也是幻听。
“她不照顾孩子吗?”
“我想……她是倾注了很多爱情,但是她在最重要的生活面什么都不会。虽然是现在回想觉得如此——不,我们也没有在一起生活多久呢。不过,像是我过世的哥哥也会吟咏和歌,所以我想这些特性或许会遗传吧。”
“不能一口咬定完全不会呢。”我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能够毫无抵抗地与人进行对话。
从出院之后到这个时候为止,包括妻子在内,我完全无法与任何人好好地进行对话。更别说是与初次见面、而且年龄怎么看都相差十岁以上的人聊天。
“再说,我成长的家庭环境有些复杂。”那个人接着说,“我的父亲和生母各有各的家庭,但他们抛弃自己的家,形同私奔地相许终生。家父和前妻之间育有一子,和家母也生有两男一女。”
“哦……”我无意义地应和。
我心想:他在说什么啊?
我困惑、犹豫,寻思之后,只能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不是该对初次见面、而且是萍水相逢的人说的内容,但是我能够有如此一般的反应,或许表示当时我已经脱离了忧郁状态。
“真是一对罪孽深重的夫妇——得知真相的时候,就连还是孩子的我都这么觉得,这成了我最初的自卑感。像家姐,她甚至说自己或许是家母前夫的种,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一家的孩子。”
那个人说到这里,擦掉额头的汗水。
“家母死后,家父很快地续了弦。对家父来说,那是第三任妻子,对我来说,则是第二个母亲。不过当时我才五岁,根本不记得多少。年幼时期的记忆,到底可以留下多少呢?”
“应该记得相当清楚吧……?”
我想我如此愚蠢地回答了。因为我记得以前曾经听说有人记得出生时穿的衣服的花色。当然,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我都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谁说的。至于我,别说是幼儿时期的记忆了,我连数小时前的事都记得暧昧不清。
“我也记得从上一个母亲的背上看到的情景呢。”那个人仰望着树上说,“人真的能记得吗?”
“就算记得也不奇怪吧?”我说。
“那应该就是吧。嗳,新的母亲来了以后,我还是一样那么别扭,花了很久才接纳她。再加上家父连前妻的孩子都一起收养——也就是家兄——相处起来问题也不少。不久后,连那个新母亲和死别的前夫之间生下来的孩子都一起收养了。家父和三个女子之间生下了八个孩子,再加上妻子们带来的孩子,人数非常惊人。虽然有几个夭折了,不过我就在拼凑起来的家人来来去去的环境当中成长。”
你懂吗?——男子这么问,我老实地回答“不懂”。
我并非不了解在那种环境成长的人的心情,而是完全无法掌握那复杂的亲子关系。
“不懂啊?”那个人笑了,“很复杂嘛。”他说。
“我是不太明白血缘这种东西跟人性有没有关系,但是一复杂就会出问题。这种爱恨交杂的关系,是会产生出故事的。”
或许吧。
虽然这才是我难以理解的事。
我也对亲人怀有某种扭曲的感情,这是事实。
“您有兄弟姐妹吗?”那个人间,我答道:“有个弟弟。”
我和弟弟已经很久没有见面,连他的长相都记不清楚了。不过就算完全没见面,他还是在吧。就算我无法意识到他的存在,他也不会因此而消失。不过,弟弟虽然和我有血缘关系,但一定不是家人吧。
我不知为何开始想着这些事。
那个人就像呼应我的想法似地说,“我觉得家人真是非常不可思议哪。”
“不可思议吗?”我问。
“很不可思议啊。”那个人应道,“我的孩子都已经大了,结果我还是像这样,依存着内子才能勉强生活。内子和我当然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不是因为热恋而结婚的。是相亲的时候,我中意她喜欢猫这一点,所以才和她结了婚。不过实际生活在一起,又不尽然是那么一回事。”
很随便的关系吧?——那个人笑了。
“然而现在她却是比任何人都要珍贵的家人。内子不在,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可是啊,仔细回想,照顾我的不是家姐就是第二个母亲、要不然就是第二个母亲的女儿——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就算我自以为不睦,却依存着对方,自以为讨厌,平素却能够和乐相处。真的很不可思议哪。哦,还有我对外貌的自卑感,追根究柢,也是有契机的。”
原来……是有契机的。
我询问契机是什么。
“家父前妻的儿子——也就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对我这么说过:以我们家系的人来说,你真是丑得稀罕。这话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想就是家兄这句话造成的吧。”
那个人说到这里,低下仰望树上的头转向我。
“您觉得怎么样呢?”
我不懂。
“哦,我想您的话,或许会懂,所以才说的。”那个人说。
我突然狼狈万分。
您的话。
您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笑咪咪地说了:
“您是关口先生吧?《目眩》的作者。”
“你……认识我?”我扬声叫道。
我吓坏了。
偶然在路上碰见的人竟然会知道我的身分,我连作梦都想不到。而且,
不只是名字,他连我唯一的著作名称都知道,这不管怎么想都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那本书并不是卖得多好。不,去年秋天发售的那本书,根本就是完全不卖。
那个人放声笑了:
“看您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没什么,让我来揭挠谜底吧。其实我今天有事不得不外出,顺道去了那边的稀谭舍一趟。要回去的时候,看见您无精打采地从那条路上走来。为我送行的编辑便告诉我您的大名……嗳,就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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