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我记忆犹新。春天发生的事件舞台,也是这个外国人设计的建筑物。
“听说庸治郎先生一开始是为了供应一般的标本——像是虎皮或鹿头之类——给这栋刚落成不久的洋馆,而出入此处。”
“那种……常见的标本吗?”
“是的。胤笃先生……应该见过他吧?”
“哦……那个跟行房很要好的师傅啊。我记得。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那个人感觉很阴沉。可是……他年纪比我大哪。他还活着吗?”
“嗯,不过右脚和眼睛不太方便。庸治郎先生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关于博物学者由良行房的……荣光与凋零的忌讳时日。”
“忌讳……”
伯爵的表情暗了下来。
“为何……说是忌讳?”
京极堂眯起眼睛,抚摩下巴。
“伯爵,你……现在仍然打从心底尊敬着令尊吧?”
伯爵微微张口,结果却吞回了话。然后他说: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请告诉我。”
中禅寺无声无息地走到棺木旁,在伯爵旁边停步。就在鸟之女王的正下方。
“由良博士是个非常优秀的博物学者。我听说在鸟类研究——特别是大型鸟类的研究领域,他的实力应该是全世界有目共睹的。安置在这栋洋馆内的收藏,就我来看,质量都是世界首屈一指,也有已经绝种的鸟类标本,十分贵重。”
“标本……”伯爵呢喃,表情更加消沉了。
“没错,即使对你而言是家人,对令尊来说,也只是贵重的标本。”
伯爵悲哀地蹙起眉头。
——家人。
这个人……又失去了家人。
我的胸中填满了几乎无法承受的寂寥。充塞在胸口的寂寞,让我想要倾吐出来。
京极堂继续说下去:
“身为研究者的令尊顺利地崭露头角,明治三十年代中期,他发表了数篇论文……”
这对博士而言,是最风光的一段时期吧——京极堂说。
“博士发表在某篇杂志的论文,被一名富豪注意到了。那名拥有博物学爱好的大富豪大感佩服,成了行房卿的资助者。那就是间宫篡学先生。”
“间宫?”
胤笃叫出声来。
“间宫不是早纪江的……”
“没错,那就是伯爵的母亲早纪江女士的祖父。”
“那……不是我哥找来的、想要爵位的投机士族吗?”
“似乎不是。”京极堂说,“篡学氏应该对行房先生怀有极大的期待。因为他不仅是出资,还把唯一一个独生孙女嫁给了行房先生。可是……看样子是有机缘不顺这回事的。早纪江女士出嫁以后,篡学氏很快地过世了。不仅如此,间宫家一族也接二连三地……”
“全都死光了。”胤笃说,“真是太蠢了。嗳,不过对我哥和行房来说,这或许是再凑巧也不过的事吧。可是连早纪江都死了,教人说不出话来。早纪江这个人,等于是为了提供金钱给行房消遣而嫁进来的。然后她在历经劳苦之后死掉了。她……等于是被行房杀掉的。把那种标本师傅带进家里,镇日耽溺在愚不可及的放荡行为中……”
“这话有些不对。”京极堂说。
老人摇摇晃晃地在附近的椅子坐下,问道,“哪里不对了?”
“我想行房先生那个时候会埋首研究……是出于对早纪江女士的祖父——篡学氏报恩的心情。”
“报恩?连钱都还不了的废物还知道报恩?”胤笃不屑地说。
“不,确实是如此的。早纪江决定嫁入由良家时,篡学氏就揽下建设这栋洋馆而对亲戚所负的债务……相反地,篡学氏开出了条件。”
“条件?我没有听说哪。”
“那不是契约条件。据说篡学氏对行房先生这么说了:你一定要发现新品种的鸟,以由良之名命名,留传后世。”
“新品种?那种东西找得到吗?”胤笃问,“如果不去探险,很难找到那种珍奇的鸟吧?”
“这也不一定。例如只要尾翅的形状稍微不同,在分类学上也算是新品种。行房先生为了报答篡学氏提供莫大资金的恩情,拚命地蒐集与研究。他似乎有了一些发现,不过……那种不起眼的新品种是不行的。”
“那家伙好大喜功嘛……他一定是想要更引人注目的发现吧。”
“不是的。”
“哪里不是了?”
“这次是公笃卿说了:事关由良家的名声,不可以因为不起眼的小发现而留名后世。据说这是公笃卿的遗言。”
“我哥的遗言?”
胤笃老人呻吟似地说。
“你是说,我哥留下了这种遗言?”
“是的。我不知道公笃卿的真意如何,但是对于长子行房先生而言,这番话极为沉重。家长之命,无论如何都必须遵守。”
“可是这……中禅寺先生,发现这种事,不是努力就办得到的吧?就算是父亲的遗言……”
“当然如此。可是在儒家里,家长在家族中拥有绝对的权限,是特别的存在。这是因为家长握有祭祀祖先的权利——与祖先直接交流的权利。这个权利只有长子能够继承。如果要纯粹地执行孝及礼这些概念,无论如何都必须先整顿好这种系统性的关系。结果长幼顺序严格地制定,建立起严格的社会……不过男尊女卑及职业序列主义,甚至是学历偏重主义及对个人的轻视等,都在现代产生了许多问题。”
“我哥……是个爱吹毛求庇的儒学者嘛。”
“我们应该把这个由良家,视为严格执行儒教系统基础原理的家吧。行房先生的博物学志向,采本溯源,似乎也是源自于多认识鸟兽草木之名——儒学式的修身。不管怎么样……篡学氏和公笃卿都留下了难以完成的困难命令后死去了。所以早纪江女士才会感觉自己也有责任,努力协助,甚至搞坏了身子。”
“她是搞坏了身子,她是搞坏了身子才死的啊。”老人发出悔恨的呻吟,“早纪江生下昂允以后,短短一年就死了。别说是哺乳了,她连自己生下来的婴儿都没能抱过。那……”
“没错。间宫家的人接二连三过世,公笃卿也过世,妻子生下了孩子……行房先生终于因为急于立功,冲昏了头。”
“他做了什么?”
“他……捏造了新品种。”
“捏造?”
“这……”
伯爵勉强站着。他倚在薰子的棺木上,总算是还站着。
“遗憾的是,这是真的。荣田庸治郎先生被软禁在二楼的鸦之间里……日以继夜地创造着世上不存在的鸟。他磨削骨头,植入羽毛,加以染色……”
“他、他做了这种事吗?可是做那种假货,行得通吗?”
“不可能行得通。”京极堂说,“据说庸治郎先生的技术是第一流的。只要看看他在这栋宅子里的作品,他的本领可以说是一目了然。可是标本师傅是使用尸体,重现动物活着时候的原本姿态。不曾活着的东西,也无从重现起。不自然的东西马上就会露出马脚。这种发想太幼稚了,事情立刻曝光了。由良博士的名声……一败涂地。”
“原来是这样啊……”胤笃说,“可是……这事我从来没听说啊。这在社会上很有名吗?”
“当然,事情没有闹上台面。当时是明治三〇年代,华族的待遇也不同于今日。事实上,大正时期的丑闻,就被你在暗地里给压下来了,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即使没有在社会上公开,由良博士在这个领域也已经名誉扫地了。公笃卿的遗言以完全相反的形式实现了,行房先生一定陷入了人生的谷底吧。就在这谷底当中,行房先生……连妻子都失去了。他镇日消沉、悲叹……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事来。”
“匪夷所思的事?”
“是的。”
“伯爵。”京极堂唤道,“你……记得令堂吗?”
“当然。先母总是……”
伯爵望进棺木。
“总是穿着这袭睡衣,坐在鹭之间的床铺上。她的头发颜色还有肌肤质感,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先母总是温柔地微笑……”
温柔地——说到这里。
伯爵张着嘴巴,陷入愕然。
“啊……呃……”
京极堂以冷酷的视线望着他,接着说:
“伯爵,你想的没错。胤笃先生,早纪江女士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明治三十六年春天。”老人答道。
“当时伯爵还不到一岁呢。你不觉得能够记得这么年幼的事,很不自然吗……?”
年幼的记忆。
“可是京极堂,这……”
不是不可能的事——我终于没有说出口。
“没错……有些人似乎能够记得相当幼小时的事。可是人的记忆是非常棘手的玩意儿。记忆会变形、替换、改写、缺损、填补,不断地变化。既然连细节都记得,除非是印象极为强烈,否则就必须一次又一次反覆地看到相同的场面。”
山形先生——京极堂突然呼唤管家。
“昂允先生出院并回到这里,是几年的事?”
“是,是明、明治三十七年五月五日。”
“当时昂允先生几岁?”
“恰好两岁。这,呃……”
山形汗如雨下,或许他是在哭。
“咦?”
中泽开口。
“这……”
“没错,伯爵不应该有早纪江女士的记忆。”
“那……”
伯爵面色惨白,身子稍微一晃。
“咦?我、我看到的先母是……”
不要说。
京极堂,不要说……
“是标本。”
雨声。
雨。
“是令堂的标本。”
啊啊。
“标……标本?”中泽大叫。
“是的。由良行房博士……要荣田庸治郎先生做了妻子的标本。”
“胡说八道!”中泽再一次大叫。
我了解他想大叫的心情。想要大叫、尖叫,
逃出这里。
“这、这太荒唐了,人、人类的标本……”
“这是事实,昨天制作标本的人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啊啊……”
伊庭按住额头后退。
“我、我听过。我曾经……听说过这件事。我……”
“应该是吧。庸治郎先生说他做是做了,但终究还是无法承受,没多久就逃出这栋洋馆,销声匿迹。后来经过了许多年,他的罪恶意识仍然没有消失,不断地做着恶梦,神经完全衰弱了。不久后,庸治郎先生束手无策,去找伊庭先生……找你的夫人商量。”
“找、找淑子商量?”
“是的。一直隐藏踪迹的庸治郎先生搞坏了身体,为了寻找亲人,和菩提寺的住持连络。他就是那个时候得知淑子女士长大后和警察结了婚。本人说他做了近似自首的事,他对淑子女士说他做了人类的标本……”
“啊啊!”胤笃叫出声来,“那、那我看到的幽灵……是早纪江的标本吗!”
老人挤出声音似地说道,按住胸口蜷曲起来。
“这、这……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没错,非常愚蠢。事到如今,我们已无法得知行房先生的真意。可是他在那个阶段一定迷失,他试图永远保存妻子早纪江夫人的亡骸。从那个时候起……”
黑衣男子仰望天窗。
“这栋洋馆……就成了阴宅。”
阴宅,
死者居住的馆,
这里果然是一座巨大的灵庙。这栋馆是生者无法进入的圣域。所以造访这里的人,全都嗅到了死亡的气味。生者厌恶那种味道。为了生与死的罅隙而颤抖。人无法得知死。人只能够对照生来理解死。但是在这里,生与死的境界线大大地扭曲了。在这里,死者活着。
所以,
想要成为这栋馆的一员,想要成为伯爵的家人。
就非死不可。
我望向薰子。躺在棺中的,只是一具装饰得美丽的尸骸。只是一具为了纳入灵庙而归还的尸骸。
伯爵他,
——被尸骸养育成人。
“这简直疯了。”公滋呢喃道,“根本比我还要疯嘛!”
“是啊。公滋先生说的没错。但是这被当成理所当然之事,完全就是日常……伯爵就在这当中成长。”
“呜呜……”山形呻吟。
“山形先生,你应该知道才对。”
“小、小的……”
“栗林女士似乎知道。我刚才问过她了。她说有一段时期严格禁止进入鹭之间和鸦之间。但是伯爵……看到了。”
“只……”
山形颤抖地说。
“只有昂允老爷被允许进入,当然小的也……”
“你、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中泽怒吼。他的吼声已经不成声了。
“行房老爷说……幼子不识亲娘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才为了昂允少爷制作。小、小的……”
“那个标本怎么了?”
伊庭问。
“我想是明治四十年,昂允少爷五岁的端午节时,行房老爷亲自处分掉了……”
“为什么要处分掉?是他醒悟了吗?还是那真的是为了年幼的儿子——为了伯爵而做的?趁着儿子懂事前先处理掉吗?”
京极堂再次凝视黑色的鸟之女王,说,“伊庭先生,似乎都不是。”
“如果真的是为儿子着想,应该会再婚吧。”中泽接着说。
“是因为……我看到了吗……?”
胤笃身子前屈地抬起头来。
“因为我看到了,所以扔掉了吗?”
“不管怎么样,两岁到五岁的三年之间,伯爵一直看着丝毫不变的母亲。他会记得母亲,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然后那个母亲……一样突然不存在了。”
连一次,
都不知道真正的死……
“先母……”
伯爵开口。
“先父对我说,这个母亲从今天起就不在了。”
伯爵苍白地、面无表情地说。
京极堂默默无语地看了伯爵苍白的脸一会儿。然后他慢慢地背过脸去,视线移动到棺中。
“行房卿之后近二十年的人生,就像附录一样吧。失去父亲、失去名誉、失去最心爱的妻子,连妻子的影子——标本也舍弃了,他变得像个空壳子。”
“他变得很老实,在交涉设立奉赞会的时候……”
胤笃老人把手杖倚在鹤的台座上。
“他突然……毫不抵抗了。他说只要在他死后,儿子的生活可以衣食无虞,他没有任何意见。都是因为我看到了吗……?”
老人说道,瘫坐在地上。
“即使研究也无法发表。表面上虽然是个富裕的华族博物学者,实际上做为学者的信用已经扫地了。他在精神上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回天之术了吧。所以他只是等待儿子成人,把家长之位让给成人的昂允先生后……行房卿自我了断了。”
然后……
这座巨大的阴宅让给了你——京极堂指着伯爵。
“伯爵,你成了这栋宅子的主人。”
“主人……”
“完全就是主人。这在社会上,只具有继承户长之位的意义。只是继承财产,成了一家的户长,可是在这里不同。”
“这个人继承了什么?”中泽呢喃。
“昂允先生继承的……是世界。”
“世界?”
“以我们的词汇来说,除了世界以外,没有其他的说法了。若是要以别的词代替,就是家。不,或许……该说是这栋馆本身。所谓家长,是这个世界的意志决定者。令尊在世时,这个世界应该是属于令尊的。”
“是的。”伯爵坦率地回答,“那个时候……这个国家依先父的意志形成并运行。那……”
“国家……?”
“也就是馆的内部——由良家。巨大的国家——外面的世界当中,有许多各别的小国家,对吧?”
“是的。可是那也……那也不同吗?”伯爵说。
“不同。”
“怎……怎么不同?”
“个人只是存在于世界之中,而世界存在于个人之中。”
“意思是……?”
“家人不是存在于你之中。”
“这……”
“你的思虑深远,逻辑正确。但是伯爵,你还是有些错了。你的论旨明快,但是存在与存在者、存在者与存在的关系还是摇摆不定。这都是因为你的世界观不够完全。”
“不够完全……吗……?”
“是的。你画出来的界线偏了。或许这并不是你的责任。可是照现状下去,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真理。愈是彻底,就愈是一点一点地偏离而去。”
“中禅寺先生……您找到真理了吗?”伯爵急切地问。
黑衣男子这么回答:
“我是个不需要真理的骗子。”
“骗子……”
“你非常优秀,埋没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我打从心底这么想。可是照这样下去……”
你找到的真理会有瑕疵……
京极堂这么说,
然后他环顾全员。
“把家这个世界视为家长个人的意识内现象——扩大自我意识,将家人物理性地纳入内部——这就是这次事件的动机、诡计、以及真相。”
“什么意思?”伊庭问道,“这就是……动机?”
京极堂暂时闭上眼睛。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纸张,慢慢地睁开眼睛。那似乎是一份名单。
京极堂的眼睛有如猛虎。
“伯爵,你记得前天……来访这栋洋馆的佐久间梅女士吗?”
伯爵轻轻点头。
“我当然记得。”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她是代替薰子亲属的妇人。”
“没错,她是代替薰子女士亲属的佐久间校长的配偶——妻子。”
伯爵赫然抬头,彷佛吃了一惊。
“怎么会……?可是……”
“你应该不了解。”京极堂说。
“什么不了解……?他们不是彼此问候过了吗?”
公滋说。
他混乱了。
“怎、怎样不了解?”
“你只是把她当成伴同校长一起过来的妇人罢了,对吧?那个人是佐久间校长的妻子啊。”
“她、她是校长的家人吗?可是,如果她是家人……”
“伯爵,这里……就是错误所在。”
虎眼的京极堂以严厉的声音说。
原本就面无血色的伯爵变得更加苍白了。
“你从行房卿那里继承了这个世界。尽管如此,你从行房卿本人身上,却没有继承到任何事物。你只得到了一个世界,但世界运行的机制、让世界运行的机制,你却全然没有学到。你为了身为儒家的长子——不,为了做为一个人,靠独学学习到这些。可是这个环境实在是太特殊了。听清楚了……”
祖父留下来的容器是阴宅。
而父亲留下来的家人……
全是尸骸。
“行房卿遗留下来的这个世界里,除了长子伯爵以外的家人……”
全都是标本——京极堂说。
公滋叫了起来:
“可、可是,喏,那边的山形……”
“他是佣人,不是家人。”
“可是就算是这样……”
所有的人,都狼狈了。
“对伯爵——由良昂允先生而言,构成一个家的成员当中,会动的只有家长,或是尔后将成为家长的长子,再不然就是一家以外的人——佣人。除此之外的家人……”
都不会动,不会说话。
全都是尸骸,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那我刚才问的,会动和不会动的东西的区别……”
中泽无力地坐了下去。
“就是家、家人和家人以外的人吗?”
“遗憾的是,似乎如此。”
外面的鸟会飞,
但是只要成为家人,
就不再飞了。
“伯爵,你应该拚命地在学习。要让你的日常——这极为特殊的状况——与庞大的文本中记载的外面世界的种种真理相吻合,应该不是件易事。可是以结果来说,你误读了文本。”
伯爵沉默地倾听着。
“有太多符号能够以不同的方式解读。例如儒教的社会中,家族中具有决定权的特别存在,只有家长一个人。家长的意志就是家族的意志、家的意志。而在这栋馆中,拥有意志的……真的只有家长一个人。”
伯爵在思考,他是在忍耐吗?
“所以你应该是就这样理解的,家人就是生活在家长居住的家中,没有意志的同居人。再加上……你原本就不理解死是怎么回事。”
没有意志的同居人。
那不是没有意志……
而是死了,这个人不了解这一点。
“成为你的妻子——成为这个家的家人,意即成为没有意志的同居人,不会动的人。所以你……把新娘变成和其他没有意志的同居人一样,对吧?”
“是的。我和薰子……”
伯爵答道。
“我和薰子谈过许多次。谈过嫁进这个家是怎么一回事。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说明,嫁进这里,就必须遵从这个家的家长——我的意志,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家,会和鸟一样成为我的家人。我想尊重她的自由意志。如果她说她想做为一个具有个人自主意志的存在者,在外面的世界组成一个家,我就不应该与她结婚。但是……她答应了。”
“那、那当然会答应啊。”
公滋说:
“那跟嫁进其他望族的条件没有什么不同啊。谁会想到……真的会被勒死。”
公滋望进棺木。
“那、那个时候这个人已经死了吗?不,我这二十三年来,看到的都是死人的裸体吗?这、这真是太可笑了哪,喂……”
公滋说着,哭了。
“我……只是想把她变成我的家人。可是……”
——在外面的世界,这就叫做杀人。
“这个人真的没有撒谎哪。”
中泽也垂着头望着棺材。
“简而言之,捂住新娘的口鼻,让新娘再也不会动,就是这个家的结婚仪式。所以他没有杀人的念头,也没有人死的自觉。不,他根本……不懂死这回事啊……”
警部低下头去。
“为什么……要使用三氯甲烷?”
楢木静静地问。
“先父在世时,我看过他使用过几次。先父抓来近郊的鸟,说要把他们变成家人的一分子……”
我记得先父当时是从那个药品柜里拿出药来的——伯爵说。
“可是从上次开始……”
“警方交代不可以碰药品柜,所以八年前我另外去买了。就收在房间的金库里。”
“是那个瓶子吗?”槽木惊讶地说。
楢木昨天在伯爵的房间检查了金库,他可能没想到伯爵会那么毫无防备地公开证据吧。
“令尊也亲手制作标本吗?”京极堂问。
“我不懂什么叫标本。”伯爵答道,“让鸟闻那种药,鸟就再也不会动,几天以后……就变成家人待在先父的房间——现在我的房间里。所以我……我一直认为结婚的时候,也必须同样这么做才行。我温柔地抱住新娘,让她们闻药,她们就闭上眼睛,深沉地呼吸,变得安祥。可是一开始我抓不到要领。美菜一会儿之后就动了起来,她苦恼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所以我确实地压住她,直到她再也不会动。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她就成了家人——不……”
伯爵,
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然后他就像要扭断自己的脖子似地,用力地甩头。
“我、我……”
“那不是杀人吧。”公滋说,“我偷窥到的……是死人的洞房花烛夜。”
公滋这么做结。
“这么说来,十五年前早上看到的新娘……”
和早纪江是一个样啊——老人垂下头去。
不知不觉间,除了榎木津以外,所有的人都围绕在棺木旁,默祷似地低垂着头。
伯爵凝视着薰子的脸,勉力站了起来。
京极堂只是注视着伯爵。
“从……”中泽低声说道,“从刚才的话听来,你不是想要把这个新娘做成标本吧?”
我稍微放心了——警部说。
“就像中禅寺说的,如果好好地让你看到解剖和做标本的过程……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可是啊,昂允先生,你可能不知道,尸体是会腐烂的。就这样放着,是没办法保存的。”
“这……样吗?”
“是啊。”中泽说道,露出无法排遣的痛苦表情,“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啊,拿尸体当对象,也生不了孩子啊。如果你生不出子孙……家就会断绝啊。”
“伯爵认为……孩子就像鹤一样,是胎生的吧。”
京极堂说,伯爵无力地点点头。
“像鹤一样……?鹤也会交配吧?是从蛋里生出来的意思吗?”
不,
伯爵亲口说过,鹤是雌雄视线交会而怀孕。就在这个地方。
“鹤透过视线交会而怀孕,不饮不食,如人胎生——书上是这么写的。”
突然,一片白色的东西舞过空中。
京极堂以白色的外套盖住了薰子的遗体。
“这是这里的规矩,藏住遗体才是礼仪……”
伯爵,如何?——京极堂说道,扶上鸟之女王的台座。
伯爵在思考。他注视着躺在白布底下的尸骸,应该正拚命地思考着。
黑衣男子眯起眼睛,接着仰望黑色的鹤。
“这个……”
全员仰望黑色的鹤。
“这个黑色的鹤的标本,不瞒各位,就是行房卿所捏造的新品种的鹤。他将这头鹤命以和名,叫做五蕴鹤。真的十分精巧……但是世上没有这种鹤。”
全员仰视着。
如恶魔般美丽的巨鸟伸展着漆黑光亮的羽翼,像要迎接什么似地静静伫立着。伯爵称它为鸟之女王,而它的姿态也名符其实,完美无缺。只是。不知为何……
看起来,已经没有那种不祥之感了。
女王……是假的。而……
两天前,闪耀着双眼看着这个假货的薰子,现在正躺在棺中。
化成和鸟一样的尸骸。
“行房也真是不晓得究竟在想些什么哪……”
胤笃老人满怀感触地说道:
“竟然把害他挫败的这个假货摆在书斋——而且是自己的书桌旁。是打算告戒自己吗?”
“不是的。”
京极堂不知为何,遗憾地应道。
“古书肆这个令人厌恶的工作,是将没有被记忆的记录当成商品处理。以前我曾经看过这个标本的照片,就在使行房卿垮台的论文里。那张照片的标本上……没有头部的装饰。”
“咦?”
伯爵抬头仰望。
“那些像鬃毛的饰羽……依我观察,似乎是后来才附加上去的。这只是我的猜测,那应该……是早纪江夫人的头发。”古书肆说。
“母……母亲的……”
伯爵睁大了眼睛,维持着那张看似高兴又像悲伤,彷若困窘,有些无助又苦恼寂寞的表情……
恸哭失声。
“母……母亲、那母亲她……”
“令堂并未完全消灭。令堂的一部分改变形态,存在于此处。伯爵,你认为这个标本……是你活着的母亲吗?”
“母……母亲……”
“喏,伯爵,怎么样!你要活在那一边,还是这一边?你在那边是被害人的遗族……”
在这边却是杀人凶手!——京极堂——黑衣的死神凌厉地一喝。
太残酷了,
我这么想。
是对谁、对什么这么感觉?我自己也不明白。可是,可是这个现实……
岂不是太悲哀了?
没有任何恶意。
没有任何恶人。
即使如此,还是会发生如此悲哀的事。
“伯爵……”
我说着,转向京极堂。
“不能救救伯爵……救救这个人吗?你……京极堂,你……”
不是救了我吗?
“人是救不了人的,关口。”
京极堂说。
“我不是神佛,我是人。”
“可是,神和佛都……”
“没错,都是骗人的。变成假的了。所以人只能被别人骗,或是自我欺骗,否则……”
就只能以自己的双眼认清现实,以自己的双脚站立大地……
我的朋友这么说。
他的口吻既严厉又哀伤。
“伤……只要不是致命伤,治疗后就能够痊愈。而治疗伤口,别人也是办得到的。只是就算治疗,伤也不会就这样痊愈。能够真正治好伤口的,只有受伤的人自己。因为那是自己的肉体。伤口是会自己愈合的。治疗只是帮忙伤口痊愈,有时候治疗会比受伤更要疼痛。要不要治好,都看受伤的人自己。这是其他人无法插手的事。这件事……”
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我很清楚。
虽然清楚,但我不明白。
这件事……你不也清楚得很吗?
伯爵站了起来。他大概遍体鳞伤,勉强站着。京极堂说了:
“伯爵,你希望能够亲眼看见时间——现在吧。你不是希望能够以自己的双脚站立在场所——此处吗?”
“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伯爵……这么朗诵道。
“我总算完全了解您的话了。您述说了法语,您的话具有十足的说服力,我无法不听从您的忠告。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您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呢,中禅寺先生。”
京极堂默默地端正姿势。
“朝间道,夕死可矣。我不得不知天命了。谢谢您。”
伯爵深深地垂下头来。
“给您……添麻烦了。”
接着伯爵就这样猛地一晃。
“昂允老爷!”山形叫道,跑了过去。
这次,伯爵紧紧地抓住了管家的肩膀。
“就是……”
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榎木津开口了。
“就是不该有这种东西!”
榎木津叫道,突然轻巧地一翻身,抢走胤笃老人身边的手杖,狠狠地击向五蕴鸟的脚。
形状优美的鹤脚断裂,
黑色的鸟之女王慢慢地倾斜,
就这样摔落地面,
连声惨叫也没有。
崩塌的巨鸟双翼一分为二,
修长的脖子裂成数段,弹落到薰子的棺木下方。
“要消灭的话,就应该先消灭这头神秘的鸟!”
榎木津叫道,更猛力地对着鸟的胴体施加一击。
“不会动的鸟一点都不好玩!”
胴体裂开了,
裂缝中滚落出小石子般的东西,撒了一地。
那是漂亮的白色石粒。
京极堂望向那些石粒,表情一瞬间变得凶险,不久后悲哀地说了:
“这……看样子是令堂的遗骨。”
“母……母亲的……”
伯爵趴在地上,抓起骨粒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头按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我到底……”
我到底,
伯爵了解了一切。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
患不知人也。
子曰:未能事人,
焉能事鬼?
子曰:未知生,
焉知死?
然后,吐出死人气息的阴摩罗鬼,就这样消失了。
京极堂静静地站在伯爵面前,深深地一礼。
伯爵抬起头来。
“伯爵,请原谅我之前种种无礼的发言。看样子……我能够做的,就到此为止了。”
“我……能够补偿吗?”
伊庭在伯爵旁边蹲下,将粗短而节骨分明的手放上他颤抖的肩膀。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们。”
伊庭的声音非常温柔。
京极堂沉默着。
全员沉默着。
只有雨声。
我……只是茫然地望着崩溃的阴摩罗鬼之瑕。
同时强烈地感觉到,
我现在身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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